《天堂尸骸》——风雨绕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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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云开见日

因为窗帘被拉起的缘故，卧室里显得昏暗阴沉，靠窗的桌柜上摆满了精装版的文学著作和几本年轻人喜欢看的网络小说。浅黄色的桌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散乱地放着几本摊开的相册和一个简约风格的立式相框。

相框里装着一张三口之家的合照：父亲穿着笔挺的短袖衬衫，面容清癯，嘴角微抿，笑容浅淡；母亲留着齐肩的长发，眉眼细长，神态温婉。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十指相扣，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从身后搂着两人的肩膀，眉目英挺，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克里斯站在书桌前，默默地注视着相框里幸福的三口之家，神色茫然。

黑眸黑发……

他在加图安帝国吗？

只是他们的模样，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在他身后，一名满脸泪痕的女子躺在银灰色的板式床上，盖着天蓝色的空调被，表情麻木，偶尔闭上眼睛发出无力的呜咽声，难以言喻的悲痛才会在她苍白的脸上显现出来。

克里斯转过身，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子，轻声哼起姐姐教的歌谣，希望能带给她一点安慰。

夜深取水过牧场，

世事沧桑话鸟鸣。

此去经年人已逝，

难察喧嚣闹市音。

雨落隔磐桑梓叶，

水映屋前暖阳情。

露台听风心意重，

身寒方觉机杼轻。

……

房门被轻轻推开，克里斯不好意思地撇过头，看到一名面色憔悴的男人走到床前，把手上的皮蛋粥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沿细心地为女子整理凌乱的发丝。

“晋峰……”

温暖的触感让女子后知后觉地转过脸，瞳孔里渐渐倒映出男人的身影，眼泪又止不住地淌了出来，“我想云开了。”

克斯里痛苦地蹙起眉头，女子念叨的名字很是熟悉，但让他感觉脑袋一阵发胀。

“我也想云开，可日子总要好好过下去不是？”

男人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咧着嘴帮妻子擦掉眼泪，强笑道：“我做了皮蛋瘦肉粥，已经凉了，要不要吃点？”

赵红玉虚弱地摇摇头，但看着男人面容枯槁的模样，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晋峰松了口气，俯身托着妻子坐起，又拿了一块羽绒枕垫在她身后，端起床头柜上的皮蛋粥，柔声道：“自己来吗？还是我喂你。”

赵红玉颤巍巍地抬起手，瘦骨嶙峋的双臂布满了用手掐出的淤紫，触目惊心。

李晋峰的目光顿时凝固，放下皮蛋粥，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脸上才有的一点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红玉，你别这样，云开知道会难过的。”李晋峰鼻子发酸，感觉到声音不对，喉头滚动几下才把泣声咽回，红着眼眶道：“你要没食欲我们出去走走，别这么糟蹋自己好不好？”

克里斯快步走到两人身边，看着女子臂上的淤痕，无比压抑的心痛让他喘不过气，痛苦地跪在地上。

他们不是加图安人，说的也不是吉亚丹语和圣普丁语，为什么我听得懂他们的话？

对了，他们是相框里面的那对夫妇，完整的一家三口，因为失去了孩子才这么伤心。

可是我，为什么也会这么伤心？这么想安慰他们。

“我好多了，晋峰。”赵红玉对克里斯的存在毫无察觉，把手抽了回来，道：“还是你喂我吃饭吧。”

“再给我一个晚上好吗？明天我就会恢复过来的。”

“云开是个好孩子，街上那么多人，就他一个下水救人了……”

“我不会辜负他的心意。”

李云开是谁？

下水救人又是什么？

克里斯头痛欲裂，想握住女子的手，却仿佛接触空气一般从她的身体穿了过去，不由睁大眼睛，泪水模糊了双眼，不受控制地汩汩流下，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径直穿过橡木地板落向不知名的深处。

轰！

深蓝的水幕在眼前炸开，克里斯发现自己站在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正值盛夏，道路两旁的白玉兰枝繁叶茂，阳光透过碧色的树叶细碎地洒在水泥路上。

他想起来了，那天是他的生日，母亲打算亲自下厨，让他到菜市场买菜……

过往的车辆不多，速度便快了不少。一辆接送学生的校车忽然发出尖锐的鸣笛声，剧烈地摇晃几次后猛地一拐撞破路边的木质栅栏扎进湍急的河道里。车里传出孩子们的尖叫和呼救声，他来不及多想，翻过栅栏就跳进河里。

母亲叫赵红玉，留着齐肩长发，擅长黑暗料理；父亲叫李晋峰，一向不苟言笑，却喜欢讲冷笑话……

艳阳天的河水并不寒冷，只是流速和深度都超出预计，勉强拖了两个孩子上岸后，他第三次潜入水下，不小心呛了一口水便没有了浮上水面的力气，深蓝的水幕渐渐化为深沉的黑暗。

他就是相框里那名黑眸黑发的青年……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思念的哀伤、压抑的苦痛不断地涌上心头，克里斯攥紧拳头，吃力地睁开了双眼。

入眼是褐色的木墙和一排整齐的房梁木，这是一间装饰古朴、干净整洁的跃层木屋，冷杉木制作的衣柜、书架、木桌、靠椅摆放得错落有致，木桌旁边是两把野合藤编成的秋千椅，靠麻绳牢牢地吊在房梁上。

这是他亲手布置的卧室，克里斯赤着脚下床，缓缓走到缠满藤蔓的小阳台上，盆栽里的赤鸢萝随风摇曳，明媚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眼睛。

阳台下是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卖水果的商人站在粗篷布搭起的摊前吆喝。来往的行人服饰风格复古，多数五官深刻，长着红色或褐色的头发。

克里斯无声地咧了咧嘴，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痕，湛蓝色的眼眸映着金黄色的晨曦，蓝天如洗，天穹悠远。

第二章 突如其来的上学日

黄澄澄的燕麦面包还带着刚出炉的香味，克里斯拿着银质餐刀切下均匀的薄片，沿着对角线把面包片划成两半，沾上黄油仔细抹匀，依次放上培根、煎蛋、番茄片、生菜叶，盖上另一片面包压实。呲溜一声吸回口水后，递给了坐在长方形餐桌旁边的姐姐。

歌瑞丝接过装点精致的三明治，很是淑女地咬了一小口，咀嚼几下后笑着冲弟弟竖起大拇指，两只澄净的杏眸弯成漂亮的月牙儿。

歌瑞丝今年十岁，扎着利落的马尾辫，与弟弟同样继承了加尔斯先生的红发蓝眸，皮肤白皙，眉目如画，加上性格乖巧，心地善良，在教会学校很受老师的喜爱和同学的欢迎。

身宽体胖的杰奎琳夫人坐在餐桌边上包馅饼，见女儿吃三明治时眉开眼笑的模样，不由笑道：“克里斯，一会儿也做一块三明治让妈妈尝尝。”

“我多做几块吧。”克里斯想起大清早就出门忙碌的父亲，低头继续切面包片，“中午带一些给爸爸吃。”

加尔斯先生是达弗镇有名的石雕艺人，教会和贵族经常邀请他为刚落成的建筑做一些细雕润色。这几天镇上的教会学校建好了新校址，数十座天父、天使、圣徒像让加尔斯先生和他的同事忙得天昏地暗。

“妈妈，我觉得克里斯的新作品又能风靡整个达弗镇了。”歌瑞丝津津有味地咬着生菜叶，“如果你也卖这个的话，生意肯定会更好的。”

“得了吧，我哪里有这个功夫做三明治。”杰奎琳夫人熟练地把一团团剁得细碎的牛肉馅包进擀好的面皮里，收紧压成饼状，调侃道：“光那些材料就得准备半天，我看克里斯吃得比罗德尼子爵还讲究。”

一家人早已习惯克里斯对食物的挑剔和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自家点心店的苹果洋葱牛肉馅饼就是根据克里斯的建议做出的，很受镇上的居民喜欢。

把掐了褶的馅饼一一放到烤炉坂上，杰奎琳继续道：“歌瑞丝，我给你做了蜂蜜茶，一会儿去唱诗班之前记得用水杯装一些。”

歌瑞丝微笑道：“谢谢妈妈。”

“还有你，克里斯。”

杰奎琳夫人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克里斯愕然抬头，就听见母亲继续道：“你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我和你爸爸商量好，过几天新校区开学就送你去学校上课。”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克里斯怔住，手头一抖，餐刀上的培根顿时掉进黄油罐里。

他心智成熟，除了自家姐姐和几名孤儿院认识的伙伴，平时对同龄人都是爱理不理的，成天捣鼓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也因为这样，伦德尔夫妇担心儿子性格过于孤僻，决定把他送到学校认识更多的朋友。

“不是，妈妈，你先听我解释。”

无忧无虑的日子转眼就要消逝，克里斯顿时感觉自己要原地爆炸，无奈道：“妈妈，你不觉得学校里的那些学生……嗯哼，很幼稚吗？”

“要么调皮捣蛋、惹是生非，要么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克里斯目光怜悯道：“有的小鬼整天挂着绿色鼻涕还不知道，流到嘴上了又呲溜一声带着灰尘一起吸回去……”

杰奎琳夫人下意识蹙起了眉头，歌瑞丝则是“噗”地把刚喝的蜜茶喷了出来，一边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抽出上衣口袋里的印花手帕擦拭水渍。

“乱翻东西，喜欢打断别人说话，动不动就嚎啕大哭，无知、好动、多嘴、到处撒泼、百无禁忌、一无是处。”克里斯飞快又简短地做出结论，然后祈求一般地看着母亲道：“妈妈，你忍心让我去那种地方吗？不如过几年再上学，反正有柯福达牧师……”

“不行！”杰奎琳最担心的就是儿子这种除了我其他同龄人都是弱智的心态，咚地关上烤炉箱，没好气道：“你自己不也是个捣蛋鬼吗？去学校总能学到东西，克里斯，你也要习惯和同龄人相处。”

“歌瑞丝不算吗？”

“那是你姐姐。”

“罗杰？”克里斯试图做最后挣扎。

杰奎琳提起了长柄锅铲，扬起眉毛道：“你到底去不去？”

“去，保证去。”

克里斯含笑答应下来，他和镇上长年布道的柯福达牧师辩论时都能取得优势，却永远说不过杰奎琳夫人。

**********

二楼，卧室。

克里斯仰躺在铺了竹席的木床上，把玩着一块雄狮模样的木雕，稚嫩的小脸上带着与同龄人不符的思索。

“克里斯。”歌瑞丝从阁楼的楼梯口探出脑袋，看弟弟无精打采的样子，安慰道：“其实学校挺好玩的，科沃斯卡老师说国内大部分学校都开设了新课程，有的还会专门邀请国外的老师任教，肯定有你喜欢的地方。”

尽管蠢弟弟经常装出大人的模样对她说教，但平心而论，歌瑞丝还是挺佩服克里斯的，心里自然希望能和他一块在学校上学。

“国外的老师？”克里斯翻身侧躺，支着头打了个呵欠道：“是加图安人吗？”

“不是加图安人。”歌瑞丝穿着唱诗班配发的白色小礼服，步伐轻盈地走下楼，玫红色的马尾辫在脑后跟着一晃一晃，“好像都是费摩康联邦人。”

“费摩康联邦？”克里斯有些意外。

费摩康联邦和他们所在的科罗斯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国家。科罗斯位于阿格安大陆的东北部，拥有130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以及5亿多的人口，与周边的蒂托尼、特洛伊、南泽公国同为圣灵教廷直接统治的宗教国。费摩康联邦位于西法大陆，与科罗斯隔海相望，科技发达而信仰薄弱，一度被圣灵教廷斥为堕落之地。

两个国家的关系向来紧张，虽然近几年在教皇冕下的推动下有过多次的对话与交流，但邀请这么多费摩康联邦的教师来国内任教还是让克里斯大感意外。

也许冕下想引进费摩康的先进制度，为了有一个思想上的缓冲打算先从教育入手，从娃娃抓起改变子民的观念？但他不怕神的信徒也堕落成异端或者无信者吗？

克里斯暗自腹诽，坐起身子，学着柯福达牧师布道时的样子摇头叹息道：“冕下低估了费摩康联邦的狼子野心，他们肯定打算在教师队伍里混入间谍打探教廷内部的机密，再暗中传播邪说动摇教会信仰，企图把天父的忠诚信徒重新变成迷茫的羔羊。”

冕下便是当代教皇奥古莱斯三世，代表圣灵教廷直接或间接统御着科罗斯在内的数十个宗教国，被全世界近十五亿的信徒奉为天父在人间的代行者，拥有神灵一般的权柄和荣光。不过在克里斯心里只是一名外貌和蔼的老头子，自己称呼冕下已经很给面子了。

虽然从小在教廷治下的小镇长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并没有和家人一样信仰着全知全能的天父，歌瑞丝倒是成为了一名忠实的圣灵教信徒。

“不许对冕下无礼。”歌瑞丝看着戏精附体的弟弟，皱起琼鼻道：“学校的生物老师艾德里安先生就是费摩康联邦人，但他学识渊博、风度翩翩，是一名品德高尚的绅士，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学识渊博、风度翩翩、品德高尚？以我多年来的经验，这么完美的人要么是圣徒转世，要么就是伪君子，我还真想认识一下这名艾德里安先生哦……

克里斯脸上笑嘻嘻，看着歌瑞丝背起杰奎琳夫人缝制的卡其色帆布包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担忧地看着他，不由打趣道：“姐姐，我的脸上有面包屑吗？”

歌瑞丝攥着帆布包，回想着昨晚看到的情景，关切道：“克里斯，你这几天都在做噩梦吗？”

噩梦？

克里斯一怔，仿佛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在深蓝色的水中漂浮，但瞬间便回过神，挠了挠脸颊笑道：“我自己都不记得，应该没做吧？”

“真的吗？”歌瑞丝还有些疑惑，但想到唱诗班的课程即将开始，只好道：“我先去上课了，你要出门的话，记得早点回来，别让妈妈担心。”

克里斯看着姐姐跑出房间，直到房门关闭，才躺回木床枕着双手看天花板，语气飘忽地自语道：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克里斯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记事，心智也远比同龄人成熟，不考虑性格有些特立独行的话，在父母和邻居眼里就是一个懂事、早慧，喜欢捣鼓美食和发明的普通孩子。

但横向对比的话，人们也能注意到伦德尔家男孩的不同之处，比如学者般热忱的阅读兴趣、令人印象深刻的沉稳礼貌和六岁起不曾中断的早起锻炼，让人不禁好奇伦德尔夫妇的教育方式。

一路上向熟悉的居民问好，克里斯穿过住宅区，来到达弗镇南边的拉维列特街上，这里靠近佛比斯森林，绿树掩映，环境优美，开着几家酒吧和餐馆，每到晚上便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不过白天就冷清了很多。

走到一处院落门前，克里斯踮起脚尖握着小拳拳“咚咚咚”地敲起门板。

“布莱恩大叔，你在家里吗？”

“布莱恩大叔！”

“克里斯？”

门后传来预料之外但十分熟悉的声音，克里斯意外地看着院门打开，一名金发碧眼的俊逸男孩出现在眼前，剑眉细长、鼻梁高挺，脸上带着阳光般和煦的笑容。

克里斯惊喜地张大了湛蓝色的眼睛。

“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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