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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近日来可读过什么文章?”说话者长衫持一扇,红唇秀齿白面,外人若瞧,定猜是状元,要么榜眼,再要么进士,再要么秀才,那怕以上他都不是,那也绝对是书生。
此人,张苹。
“不读书啦早不读书啦,师哥,多年不见怎么变文绉绉的,青杏酸牙生梨涩口,你可别和我谈圣贤书,相聚不易,咱就是吃酒,吃菜,吃肉,让眼睛吃吃街上的曼妙女子。”口出秽语者让别人打量的话都无需猜,绝对是长相还行的,狗赖。
此人,钟宇。
两人相遇在聊安城醉仙楼二楼,彼时彼刻张苹的钱袋莫名其妙离了身,而钱袋不是孙悟空变的也不可能自己叫辆马车去花街喝花酒,所以不是丢了,就是被人拿走了。
钱袋是拴在腰上的,绑了总共有七个扣,一扣环一扣,扣扣紧扣扣,这要是能丢了那得是连着腰带一起丢,而腰带也拴的瓷实,且这里是醉仙楼不是怡红院,腰带自然也不会松。如此,钱袋要是能丢,那张三的爸爸是隔壁老王也不是什么值得吃惊之事。
这要还不是被偷,那就没别的说法了。
可是七个扣啊!七个呀!七个葫芦娃能镇蛇妖七剑下天山能震朝野七个小矮人能照顾白雪公主七个扣得难死不少贼呀!
可钟宇觉得,还可以,也就剪个指甲盖。
钟宇一手用三指,速度如同蜻蜓点水老鹰抓兔羽毛扔进烈火二十岁男女的见即钟情,反手藏于掌,张苹丢钱之时刚跟小二点完菜,花雕牛肉青菜米饭,全然不知。
按流程来,菜吃的有荤有素,付账时脸上就会有青有肿,可贼现在却是和倒霉蛋谈天,钱袋被掖进张苹的包裹里,这又何故?
因为钱袋上有字,绣着张苹名字,是很好的女红手艺,不会因男子脸红的姑娘,是做不出来的。
钟宇八年前还不是贼人,还只是一个很有可能成为贼人的孩童,那时凑堆占街打架最凶的便是这钱袋之主张苹兄。
想起往事,一如就在昨天。
故而醉仙楼二楼,本是该飙血的场景,却变成诗句所写之情: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张兄,虽说这世间的花也换了八茬,可你怎么变成这模样,咬文嚼字柔柔弱弱,嗨,我是真看不惯。”钟宇道。
“所言差矣,所言差矣,幼时顽皮是天性,识些字明白些事理,这世间便看起来更通透些,浪漫些,酒,也不只是为了喝醉解瘾,活着,也不只是为了活着。”张苹说。
“那张兄以后打算干什么?”
“考取功名,官至一品。”
“哎呦,”钟宇手指叩两下桌子,“讲这么多不还是俗不可耐。”
“你想错了,功名一事本身说不上俗与不俗,而是做官之后,该干什么,该做什么,你一想起官想到什么?”
“大房子大元宝书画瓷瓶软床榻,榻上一位万种风情。”
“你看,你如此想,他自然是俗的,为何为官一任不能心系百姓两袖清风?”
“哦?”钟宇摆正脸色,“张兄是有大抱负的人哪,两字,佩服!”
“不敢不敢,只是这样想罢了。”
话到此处,酒菜端上,两人忆昔谈今,开心不已,一刻钟的功夫,酒壶空,又续一壶。
“张兄,南方离这可远的出奇,你怎么到这聊安城来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读多了,怕闷成书呆子,便打好行囊出来见识见识这天下,漫无目的,一路搭车,或与有缘人同行,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聊安城。”
“张兄,你是南方人,不知道这事,咱们国家,南方尚文,北方尚武,跟你一起来的,是不是个个都持刀持剑,身型壮的跟牛犊投错胎似的?”
“不错,倒是这般人占多数。”
“可告诉你,三日后,江湖上的武林大会可就要在这开始了。”
“嗯?武林大会?”张苹疑惑,皱起眉头。
“不知道吧,我们北方这地界,十年一次武林大会,甭管你是什么流派还是压根就没流派,来这报名比武,打出名声,你就是大家,输成菜狗,是大家,也白搭,这地儿现在鱼龙混杂,镖头捕头掌门方丈,能来的,可都等着呢。”
“不过是拳脚功夫,用得着如此这般?”
“你这就不对了,门派来这打为地位,捕头为声势,镖头为生意,且擂台输赢就是一场赌局,二十日内,不知多少人一落千丈和拥有万贯家财,武林大会,就是我们北方的盛宴,你这读书人,不懂,不懂。”
“那钟兄你…”
“放心,我不赌钱,没意思,不是输就是赢,还不如去恋一女子。”
“我更是怕你去拼拳脚啊,老话说的好,拳脚无眼刀剑无情…”
“你可拉倒吧,拳脚无眼刀剑无情,拳脚还没鼻子耳朵嘴呢,不用为我担心,我是架也不打赌也不掺。”话罢,钟宇又是杯酒入肚。
“那你是?”
“你可知吴林白玉汤钟九瘾?”
“盗祖盗圣盗鬼?”张苹压低嗓门说。
“你可知他们为什么能闻名天下?”
“一者盗九龙剑,二者盗戏凤杯,三者盗蝴蝶钗,这些东西论当世都是无价之宝!”
“而更重要的是,”钟宇眼睛变得更加有神,“他们都是在这武林大会所盗。”
“啊!”张苹一惊。
“每届武林大会都能出件没人相信世间存在的珍宝,百年前开始,从无例外,盗祖吴林首盗珍宝,在全江湖都以为他要与整个江湖为敌时,九龙剑又现聊安城,剑上插着字条,上书“盗祖吴林”。”
“白玉汤也是如此,钟九瘾也是如此,武林大会不只是武林大会。我们贼,最好听也就被称为盗徒,而武林大会,就是我们这帮盗徒能扬名立腕的名堂。”
“你…你…”张苹不知该如何说。
“你知道九龙剑戏凤杯蝴蝶钗都出现在那吗?”
“那…那…”
钟宇一指桌角:“九龙剑就插在这。”
钟宇再指桌中间:“这是戏凤杯。”
钟宇又指酒壶放处:“这是蝴蝶钗。”
“若不是我在这,你怕是连鞋都被人偷走了。”
楼下突然杂音四起,喊声里勉强可以听出“官府”二字,就在这时,张苹一转头,本是吵闹的二楼忽然只见桌上酒菜不见桌前客人,整个二楼,就只剩下张苹这一桌人。
“张兄,有缘再会吧。”
钟宇话音刚落,这醉仙楼整个二楼,就只剩下张苹一人。
第二章
窗开着,从外往里微风不停,从里往外能看到明月。
屋里男人坐在桌前自饮自酌,酒杯属实小,杯量正好容下颗紫葡萄,饮酒人每喝一口,都要手绢拭嘴唇,那手绢,是粉色,绣着朵独枝蔷薇。
蔷薇瓣小瘦长,从一角怯懦的生长到另一角。
江南此地,手帕上有此物者俱是大家闺秀,十余年待字闺中,不见世事,只能于房中读书刺绣,而江南有书流传许久,名曰《蔷薇怨》,可谓道尽情爱纠葛,女性里能识字且有时辰琢磨绣蔷薇者,不是富有人家,自然无他。
有蔷薇的手帕,是女子不会送人的,无论是遇有情郎还是父母安排婚嫁,这手帕,女子会永远贴身留着,那怕寿尽入墓,也不例外。
而此时喝酒的男人,手里就攥着蔷薇。
酒有半壶入腹,男子继续倒酒,但酒在倒还未倒出之时,动作定住了。
窗处,有人坐着。
此人长发明眸穿一身利落的青衣,背上别把素剑,面容神色能衬冬夜万物皆眠的静。
窗上人看看屋内人,无言,从怀中拿出一包纸袋,展开,里面是三个凉透的驴肉火烧,手动嘴嚼,没什么声响的吃起来。
“有事?”屋内人问。
“无。”窗上人言。
“在下云月星,敢问阁下与我相识?”云月星又问。
“不识,”窗上人取下腰中葫芦喝口水,“许宁,是我。”
“许宁兄乘月而来,与我不识,也说无事,不可能只是为了来这扇窗户处吃顿饱肚饭,不过有什么关系,我云月星好结天下友人,不妨进来坐吧,我这,有薄酒可饮。”
“不。”
“为何?”
“你轻功好,我跟不上你。”许宁吃完第一个驴肉火烧,开始第二个。
“我为什么要逃?”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别问了。”
“你真是好生有趣。”云月星说着,把袖中机关的开关压在桌上,方向对好许宁,只要对方拔剑相斗,毒箭便可趁其不备射穿他的心脏,想到这,云月星笑的更加真诚。
“你的杯子?”许宁问。
“许兄好奇这杯,哈,此杯可不得了,是我花大价钱买到的,卖主告诉我这是前朝宫里的物件,这酒杯神奇之处在于,无论什么酒,斟满,再让美貌绝佳的豆蔻女子用舌头点一下,哎呦,这酒就变的芬芳无比,”云月星说着用没有机关的手倒杯酒饮下,“但是,我还发现,如果用女子的眼泪掺进酒里再倒入杯中,那就是世间不曾出现的异香,美,美呀!”
“嗯。”许宁在云月星大谈酒杯时眼眉都未挑动一下。
“你的手帕?”许宁又问,这时他开始吃第三个驴肉火烧。
“又说手帕?许兄可真是好问,这手帕不过是手帕,并未有什么特别。”
“不对。”
“有何不对?”云月星问。
“《蔷薇怨》。”许宁说。
“什么《蔷薇怨》,不过是本讲男欢女爱的破书罢了,真是搞不懂,这种书居然能在江南此地至古流传,居然还备受追捧,奇也怪也。”
“不对。”
“哦?”云月星笑,“许兄是钟爱此书之人?”
“不是。”
“那可是从此书里读出过什么感悟?”
“没读过。”许宁老实回答。
“那你跟我这,较的什么真?”
“没什么。”许宁说。
云月星眉头皱起,他不懂眼前男子到底什么意图,如若动手那早该剑拔弩张,可对方就是在那吃,还有意无意说几句没什么意义的话,云月星又不敢早动手,毒箭本是打斗中攻其不备所用,而此时此刻,毒箭射出,但凡有点身手的人都能躲过。
他到底是来杀我的吗?若不是那又是来干嘛的?!云月星想不通。
云月星怀疑许宁是来取他性命,再正常不过。
“燕过不留声”,此言是赞侠士燕几回的。
“踩叶追云去”,此言是夸盗鬼钟九瘾的。
王八蛋禽兽不是人,这就是骂云月星的。
云月星,采花贼之首也。
江湖有传言,说是云月星有“寻女鼻”,刘伶十里闻醇酒,云月星能闻佳人。
自其一十八岁始人人讨打至今,已有上百女子清白毁于他手,不知从何时开始,云月星干完龌龊事后必定要拿走被害者绣的蔷薇手绢,所以流窜街市的地痞流氓居然叫出了“蔷薇怀身云月星”这名号,论人之恶,便是如此。
云月星被追杀多年,毕竟他惹的人,可从来都不是只能被气到吐血大怨上苍不公的主。
吃饭时,有人冲出来杀他。
小解时,有人冲开来杀他。
睡觉时,有人偷偷摸摸杀他。
云月星至今还活着,那就有很多人现在没有活着。
云月星杀人是没有愧疚的,他的道理是,我虽然是禽兽,但我禽兽你家谁了?你蹚这趟浑水还装个正义之士,你不去世谁去世?
这种人下辈子不沦入畜生道,那世间便无宗教一谈。
许宁吃完第三个火烧。
“对不起,找你两天,太饿,这火烧,也是两天前买的。”许宁说。
许宁拔剑。
许宁收剑。
云月星人头落地,藏有暗箭的胳膊断离,掉在地上,毒箭飞出,钉入木床腿,很深。
烛火灭了。
“其实,不该和你废话,可是太饿。”许宁从怀中掏出块布,人头裹好放在腰间,飞窗而出。
街道有匹马,现在奔驰起来,许宁少有的轻抽几鞭,马知道,该快些。
李府大堂,三十七岁的李鹏安捋着胡子,许宁从门外进来,把布展开。
“是他。”许宁说。
李鹏安点点头,无言,头一低,潸然泪下。
有灵位摆在不起眼的角落。
许宁走了。
杜府,杜吴锡和其妻在大堂喝茶下棋,可茶壶差两杯满,而桌上有两杯早已凉透的茶,棋盘的棋也未动过,夫妻二人对坐,香炉里的香燃出的烟发出不了动静,所以这屋里也是安静的。
许宁进来,包裹放在地上展开。
杜夫人的气突然一口一口往里喘就是吐不出来,杜吴锡连忙过去安抚,杜夫人再往外吐气就是哭,单纯的哭,撕心裂肺。
许宁这时候退出去,走到另一屋,慢慢推门,并没进。
这屋里摆设讲究,桌椅朴素,有书画挂在墙壁,有幅李清照的《醉花阴》正对门口,《醉花阴》下,书柜上陈列着不少书籍。
粉纱下落,把屋子分成两间。
许宁慢慢进来,又慢慢掀起粉纱,见到屋中人。
女子双目呆滞,面容苍白,半坐在床上,像是散了魂魄。
许宁向前两步,把蔷薇手绢放在床檐,又慢慢退了出去。
关好门,许宁便走了。
慢慢长夜,还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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