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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魔影
一
暮春,黄山。
狭长的翡翠谷,如一只巨鹰阴色的羽翼,向远方伸展开去。
深峡两旁。龙骨般峻峥凸起两条葱茏山脉,更衬出峡谷的幽深。即便是正午,峡深处也阴风四起,冥气深深。
山风乍起,谷中丛林像被一只无形的纤手轻轻拂过,沙沙作响。
倏然,丛莽纷披,一头梅花鹿飞箭般一跃而出。
一支羽箭斜插于鹿股。缕缕殷红血流被金栗色皮毛衬着,分外夺目。往日灿烂的雪白花斑已失去光泽,那鹿明显失了往常锐气,一颠一踬,勉力奔逐。
垂死的动物自有一种垂死的美,那美就在于它对生命的留恋和竭尽全力的保护。
尤其是梅花鹿这种人人推崇的美丽善良的动物。不然不会有海南岛那“鹿回头”的壮美传说。
但那鹿眼见就活不成了。急骤的马蹄声正隐隐传来。
“嗖”的一声,一柄月牙禅杖从路旁古树后激射而出。其势如电,正中鹿颈。
鹿呦呦哀鸣,倒在血泊中。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飘下,立地现身,赫然一个头陀。高大、威猛、目露凶贪之色,自有一种逼人气势。
一掠身影,已到死鹿旁。双手抓住后腿,发力一分,已扯下一条鹿腿。热气血丝喷涌而出,腥气四溢。
头陀张开大口,贪贪地咬下去,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鲜红的鹿血,自他嘴角滴落到密如乱草的胸毛上。
他吃得兴起,索性席地而坐,开怀大嚼,啧啧有声。
马蹄渐进,片刻,一骑已挟风而至。
玉花马,美少年,鞍辔鲜丽,玉树临风。
见头陀黑猩猩般地撕扯吞咽自己的猎物,剑眉一轩,怒容飞现脸上,如凝结一般,绝不容缓。他缰绳一提,马已跃空中。猿臂一舒,“叭”的一声裂耳炸响,马鞭毒蛇吐信般,闪至头陀肩头。
那头陀似乎未觉,肩头微晃一晃,鞭梢只差指宽,自身旁掠过。那褐色僧袍连布丝也未沾上。
聋、哑、痴、呆?头陀浑然未觉身边变故,又生生扯下那鹿的另一条后腿,挑肥嫩处又一口咬下。
美少年怒容愈深,带住马缰,放声发话,“呔,何方野和尚,敢抢本少爷猎物。”
头陀抹嘴,腮上横肉一抖一颤,馋相毕露。斜眼望那少年,“你一箭我一杖,这鹿死于我手,本该属我!”
言罢,已憋见少年动了真怒,似乎有了兴致,神色一改,诡异莫辨。
少年已春雷般一声断喝:“秃驴,报出万儿来!”
手在鞍上虚按一按,燕子三抄水,已抢至头陀身前。一鞭挟风裹电骤然袭至。
头陀待鞭风临面,才微一低头,哨响刺耳的皮鞭又落一空。
少年面色更沉,身子已跃上空中,凌空发腿。腿风更厉更沉更猛,如鹰隼下扑猎物时伸出的如刀利爪,迅雷破空般连出三腿。
腿影闪动间,锋芒指向对方胸口鹰窗、膻中大穴。腿未到风已至,嘶嘶作响。
头陀待凶险临身,忽露古怪,却席地而坐,长身一扭。
这扭在原地做出,生生将上身扭成九十度,非常人所为。少年不但腿招落空且下盘空门大开。
若此时头陀随手一击,少年必毁。
但头陀未动。
少年落地,脚尖发力,横出七尺。
头陀将残鹿腿掷出,大袖一撩,在嘴脸上横竖一抹,“生猛鲜活之鹿肉不过如此,还要换个口味尝尝。”
禅杖一顺,身随杖起,身形如塔,兀立于地。
双目如炬,厚唇血红威猛刚烈。
少年心中一寒。呛啷一声,七星剑自匣出,凝神向敌,口中郑重道:“黄山桃花山桃花庄万福剑在此,请给个交待。”
头陀似乎一愣,“你便是那桃花庄万事通之子?”
这黄山剑本出自名门,为武林十三大门派之一,数百年来声威不坠,尤其以“四十九式落英缤纷桃花剑”驰名寰中,威震四海。
所以头陀有这一愣。
少年面露得意色,“只要你认个错,我便揭过此事不提。”
头陀嘴一咧,冷冷一哼。
少年面色一整,捏个剑诀,一剑指出,凝神于剑,剑气已出,气势逼人。
头陀笑。直视剑锋,口中慢慢道出:“想必你那父亲万事通已讲过——三十年前横行江湖的一条莽汉,食人头陀肖魅。”
万福剑剑尖一颤。
三十年前,此獠一人杀威武镖局五十人,夺镖银一百万两;镖头河洛刀王一世威名毁于他手。
武林俊杰联手追杀此獠。他投身黑道巨枭红狐狸、白孔雀门下,作恶多端,食人无数。
十三大门派联手征伐红白双煞,山寨遭毁,他随红白双煞逃出中原,不知所终。传说他们已死在漠北。
他既惊且喜。此獠一现,武林中人必人人诛之而后快。今天若手刃这食人头陀,我一剑扬名武林,江湖皆服。
这自然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也是一次万载难逢的机会。
他胆气陡涨,豪气横生。“拿头来!肖魅。”
一剑疾划,电光疾掣。此乃七七四十九式落英缤纷桃花剑中起首一式,曰:桃之夭夭。
只一划,淡淡无奇。内中却暗藏八种变化,杀机四伏。可攻可守,夺人心魄。
身为桃花剑传人,尽得真传。此剑一出。头陀肖魅大惊。一掠五尺,将禅杖推出。
一道白练又至,剑风历历,逼至肖魅脚踝处。这式叫:落红有意。
食人头陀身形猛扭,拔地而起,心惊之中,抖杖点向万福剑手中七星剑。
万福剑剑影一绕,顺禅杖下势上迎,身随剑起,人剑合一,围那禅杖绕了两绕,削向杖端。
头陀大惊之下,力避第三招。撤右臂,凌空翻身下坠,斜飘落。
他定气收神,不敢轻敌。足尘甫一沾地,便掉杖尾,遒利杖风如山压上。
万福剑忙躲身让开。
毒蛇掉尾、乌怪翻江、横空降龙,三式浑成一体,立成杖山,横出杖海,阴阳互用,正是降魔杖法之精华。一气呵成,连珠击出,辅以内外兼修数十年功力,变化之快,劲气之猛,简直无法描述。头陀此时已泼上全部血本。
身为武林名家之后的万福剑先机尽失,又看不透杖法破绽,只有后撤。
高手对阵,往往对方招式一出,便会判断出他后面几招的变化,此谓看招知套路。如若看不出套路招式,化解不开,只有失败一途。
面对泼雨般滚上来的杖阵,万福剑数年功力难当,心下一怯,只听当的一声。火花四迸。那剑脱手电射而去。
波的一声,插入一块山石中,嗡嗡振响。
哗刺刺,禅杖的月牙尖间不容发,如利爪划来。万福剑周身罩于杀气之中,奋力闪避时,一片衣襟已然飘落,轻飞开去。
万福剑拼命逃生中,身形已乱,十分狼狈。
雷霆一击化为劲风掠面,檫身而过。万福剑才知自己正从鬼门关前走过一回,心萌退意。
此时,两道黑影自林中跃出,两道经天白弧,交相辉映,插向食人头陀两肋。
食人头陀风车般旋转,禅杖横移,成扇面托出,口中低喝:“来得好!”
杖风烈烈,已将万福剑两名随从罩入杖影之中。万福剑顾不得随从死活,逃生欲望化作两足发力,一个纵身,平地掠出十丈,落在玉花马背上,反手拍马飞奔而去。
食人头陀怒急,杀手已出。杖尾一招蝎子掉尾,将身后黑衣剑客胸前划开。又快逾闪电般将杖头一送,崩开前面黑衣剑客长剑,砸在他天灵盖上。
“卟”,“啪”两响发出之时,他竟不回头看看自己一招毙两敌的杰作,一提真气,已窜出战团,向万福剑追去。
一泓清波,衬青青草滩。一间清洁雅致茅舍,掩映在疏疏落落的竹影之间。
一匹马在水边饮水。
一书生在石边读书。
这种清雅的仙境大概不会有人忍心来打破。但太幽静太雅致往往会易遭破坏。
一声凄惨的马嘶,立刻使水都荡起波纹。玉花马直人立而起,臂上斜插着那柄月牙禅杖,血如泉涌。
万福剑在惊恐中未忘双足一点,落于读书人身侧,双股微微战栗。
食人头陀已蹿至大石前,手中禅杖还沾着大股冒着热气的马血,更衬出这恶汉的狰狞可怖。
读书人似才从书中惊觉,缓缓起身。
这是个长身玉立的文弱书生,双目如朗星,长眉若远山。一袭青衫,更衬出他清俊脱俗的气质。
奇怪的是,他脚下卧着一只黑炭般通体漆黑的狸猫。此刻正睁开那双碧绿如翡翠的双眼,如主人一般落寞,淡定闲适地观望眼前景象。
玉花马在残阳般血泊中颤栗抽搐。
食人头陀狞厉似鬼目光灼灼。
青年儒生卷起手中诗书,双目平淡如水,口中吐出的话也平淡如水,“二位来得正好,在下正有两句诗难以索解,不知愿意帮忙否?”
两人都听得大呆。这种视人生死于不顾或是根本就在刀光剑影中久经历练的人似乎忽然透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怪异和高深莫测。
立时,一片静默笼罩青草滩。
食人头陀先自难忍,突然暴喝一声:“呔,让开路来,不然吃我一杖,你那鸟诗即刻可解!”
儒生微笑:“若是出家人能解开这两句诗,在下立刻让开。”
话未落地,一阵厉风骤起,月牙禅杖已当胸斜劈而下。
万福剑见儒生命在俄顷,忙探手一拉。
儒生未动。只是不知怎么一扭,禅杖居然落空。
万福剑也拉了个空。
两人同时顿悟,这儒生,敢是武林一流高手。起码以两人之功,只能望其项背。儒生状极迂腐,仍想那诗,一番摇头晃脑后,竟出怪点子,“二位谁若能帮在下解这疑团,在下便帮他杀了另一位。”
一语道出,文极诌诌。惊煞二人。
食人头陀惊诧道:“若都解不了呢?”
答:“若都解不了,在下只得冒犯二位,将二位俱都杀却,在下嗣后亦引刀自裁,以谢天下,兼为二位抵命。在下连两句诗也解不了,枉活世上,糜费衣食。”
二人大惊失色异口同声道:“世上哪有这等怪人怪事?”
儒生不语,只轻轻摇头。手却落在腰间那柄毫不起眼,色泽晦暗沙鱼皮单刀鞘上。
万福剑急道:“朋友何不将两句话吟出来听听。”
说罢,横滑七尺,凝神戒备,防儒生突施杀手。
儒生却缓缓背过身去,轻声说道:“这是唐朝诗人杜牧的一首《赠别》诗,诗云: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尽珠帘总不如。
在下解不开心就是最后两句。”
万福剑灵机一动,“这有何难?末后两句的意思是,扬州繁华,府第屋宇连绵栉比,无论是倚窗而望的大家闺秀,还是秦楼楚馆的艳姬**,总不如自己心爱的少女那么美丽动人。”
儒生听罢,面若止水,未置可否。转头向食人头陀,“高僧以为如何?”
食人头陀早以提起真气,功注双臂,双目赤红如血,准备拼死一搏。道:“休聒噪,洒家不懂诗,只懂使禅杖。这杖上倒有一招,名唤‘卷尽珠帘’。书生,你看仔细!”
话落已上一步,那柄禅杖划个大圈,鸣鸣振响,卷向儒生。
此招一出,万福剑大惊,以杖化刀,空中划圈,已将敌手的颈、双臂、踝四处要害全部罩下,霸道非常,非常人所能封架或闪避。
却见儒生不慌不忙,双足未见用力,身子已离地而起,升起丈余。杖头堪堪从他脚底下扫过,看似像给他擦了一下鞋底。
头陀一杖落空后招已发,禅杖收缩之间又反点而出。此时书生正在下落,杖头来势奇快,眼看就要点实儒生双膝。
儒生身法更快,在空中屈膝拧腰,空中发力,身形似弓弹出,如巨鸟般划个半弧,翩然落地。此举一出,已将轻功境界发挥至最精妙处。
头陀的毒辣后招当然连他的衣角也未沾着。
万福剑看得目瞪口呆,惊羡不已。
儒生浅浅一笑,道:“得道高僧,两句诗解得别开生面,暗合武术诗意之精髓。只不过你这‘卷尽珠帘’带些霸悍之气,不如在下的‘春风十里’好。”
头陀惕然,但因他生平顽梗,抗声道:“怎么个好?”
儒生淡淡道:“一招出手,无惊无奇。你却要失去一条胳膊。在下只是看在高僧把诗解得十分有趣,才不忍下手,你快快离去吧。”
头陀不服,“若将姓万小子交给洒家,洒家这就走人。”
儒生脸上略挂怒意,“万姓朋友将两句诗解得全无生趣,人云亦云。虽未说错,但不错之错乃为大错。在下定然要料理他。”
“而你,”他接着道:“高僧之解,虽未说对,却是不对之对乃为大对。故而,你赐一招‘卷尽珠帘’与我,我却不会还你‘春风十里。’”
万福剑不禁怒火中烧,两人已将自己当成一个东西般争来争去,大声怒道:“胡说八道!本少爷与你们拼了,大不了一个死。”
儒生与头陀听了,相视大笑。
杀气笼罩的草滩,顿时化为平和气氛。
万福剑松口气,神态放松起来。
食人头陀转身欲走,忽又停下。诡异目光一闪,“洒家纵横一生,杀人无数,今天就这么被你口说一招‘春风十里’打发上路,心实不甘。今天就是折损一世威名,也要领教。”
此言一出,气氛顿然又紧,杀气隐现。
世上真有这样的莽夫,杀人越货,作恶多端,嗜杀成性。但往往这种人都在寻找一个杀死自己的对手,也往往不是善终。这种人被杀时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可一旦留下性命,便会臣服有能力杀死自己的对手之下,只怕这一个人。可以说,这种人常常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不把别人的生命当回事,亦不把自己的当回事。
食人头陀肖魅就是这种人。
儒生幽幽叹息,“罢了高僧既然通逼在下出手,只好得罪。在下这一招,会折断高僧左臂,望高僧留意。”
人影一闪,一招极为寻常的二龙抢珠已出。
头陀显然未想到他会使出这种身法,横杖时已迟刹那。
一弹指间即为六十刹那,可在这种情况下,这一刹那已然是生死之差了。
电光石火,近乎神鬼。生死已是异途。
月牙禅杖是长兵器,对手贴身,已无用途。对手中、食二指距头陀睫帘只有三寸,他才反应:急切间将头向后一仰,左手撤杖,穿胸而出欲锁对手脉门。
指已化掌,划个半弧,像是倒映在水中一弯新月,在水波被微风吹皱时那种变形的月影与弧度。
头陀只觉掌影一花,左臂一麻,身子已飞出三丈开外。一种骨头裂开的声音钻入人们耳谷,虽然轻,但清楚得很。
他勉力压住涌上胸口的气血,半响顺过气来。左臂已断,软绵绵挂在身侧。
“好身手,鬼斧神工。望英雄留下名来,我也知此臂丢得不枉。”
轻轻一笑,儒生启口,“猫侠蒋玉郎,还望恕罪。”
话音未落,头陀已倒提禅杖,返身急掠,倏忽不见。
万福剑早已看得傻呆如柱。
猫侠蒋玉郎之名,于半年前传遍江湖,如迅雷般响亮。无人知晓其身世籍贯,也无人看出他的武功渊源。
猫侠蒋玉郎在江湖一露脸,即名动天下。
单身匹马连挑中条山七条狼之狼穴,尽杀以毒狼功著称的七兄弟。
一个月黑之夜,全歼湘西恶鬼帮。留下五十五具尸体。
又一个如水彻夜,抄杀绿林恶煞王家三兄弟满门。
杀的都是作恶多端之人,做的都是行侠仗义之事。以至于这半年以来,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争说其侠踪神影。
万福剑对他早已心仪已久,今日见蒋玉郎一招之内便断了肖魅左臂,救了自己性命,更加感激不已,纳头便拜,“蒋大侠,多谢救命之恩。”
头叩下便不起。良久,再抬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
万福剑起身久久佇立,脑海里浮现出所闻所见之蒋玉郎的资料:
姓名:蒋玉郎,
别号:猫侠。
特征:儒生打扮,白面修身,资质奇佳。身带一柄沙鱼皮鞘单刀,无人见过此刀出手,因为见过的人都已死定。喜书爱诗如狂,常手携诗书一卷展读把玩,酷似一寻常书生。
武功:不详,但自出道以来未遇对手,很可能是当今武林中绝顶高手。
所乘之马:大宛异种名马“赤炭践雪龙驹。”此马竹耳兰筋,腿长腰细,全身通红,四蹄处均长着一圈白毛,神骏无比。
宠物:黑猫。色黑如漆,眼如碧玉。主人惜之如命。
二
翡翠谷真如翡翠,一片绿色的世界,除了绿之外,没有其它颜色。
快马轻衫一抹斜。
春风得意,马蹄轻捷。
快意,畅怀。
蒋玉郎放马大走于碧峡绿谷中。
此时一片阴影悄悄的罩上他的眉头,他在想一个人。一个待他极好又极不好的人。
一个女人。
他爱这个人,这个人也曾爱过他。
他怨恨她,她也曾怨恨她。
爱到极至,爱与恨之间便只有一根细线,由爱到恨,往往只差一步之遥。相守缠绵入骨离怨愁断肠。而这种爱到天昏地暗又恨到伤心欲绝的爱才是一个人平生所遇的真爱。一旦爱过,终生难以割舍。
他与她终至分手。为此他曾食不知味,眠不合眼。白天没了太阳,夜晚没了星月。
三年后,他才淡忘了那痛入骨髓的相思。但心头却永远挂着情丝一缕。挥之不去,斩之不断。
她便是姑苏城出名的美女:碧螺庄庄主的小女乔园园。
一念及此,蒋玉郎心情顿然灰暗。
转瞬间,轻骑已出翡翠谷,面前三条古道铺开。因见不到路标,岔路前已有两骑彷徨。骑手是一红衫一黄衫两位少女。红黄相间,娇柔妍丽,且容貌酷似一人,显见是姊妹二人。
红衫女为长,抬头见来人,道:“借向公子,黄山万丈泉走哪条路?”
黄衫女也转脸定睛,目注蒋玉郎。
他抬头打量二女,不由得心头一震。她俩与乔圆圆长得十分相似。梦魂牵绕中人,当头迎面相逢。
蒋玉郎双目发直,不禁张口呼唤:“圆圆!”
二女闻声都惊诧莫名。
红衫女郎朗道:“喂,作白日梦呢。叫谁的名字?”
黄衫女微嗔,“姐姐,好生对人说话。”
莺歌沥沥,惊醒梦中人。
蒋玉郎暗自一笑,拨马转向左边古道。
他心中有事,很急,要赶路。
一封密信牢牢藏在他的怀里。
他深知这个道理: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在波谲云诡的江湖走动行事,保密乃成功的第一条件。
信是黄山掌门人桃花峰桃花庄庄主万事通托丐帮帮徒转送而来,已发出十六天。由于事关机密,刚才他未对万事通之子万福剑提起。
桃花峰在翡翠谷西,朝西走一定错不了。
但是,他走不了了。
原因是那名红衫女是出了名的难缠的角儿。她已横马挡住了左边的道口。
一声娇喝,男人听来却如黄鹂鸣啭,“喂,大小姐问路,为何装傻?”
蒋玉郎笑道:“我不叫‘喂’。”
娇美佳人却十分霸道,“今天你不说出百丈泉怎么个走法,就别想走。”
女人霸道,尤其是美丽女人使出,别有一番动人风致,令男人看了格外动心。尤其是那种本领超人又懂风月当然也懂诗书的男人。
蒋玉郎就是这种男人。
但他这时无此心情,也无暇与女人纠缠,便把丝缰一引,想绕开红衫女。
他马一动,红衫女的马早已动了。堪堪堵住他的路。
“哼,大小姐我早已知晓你肚肠有几条蛔虫,你若不说,我们跟你耗定了。”
黄杉女卟嗤一乐,“姐姐,你忘了爹爹的关照了,凡事要息事宁人。”
“你别胳膊肘往外拐,这不是迷上这白面书生了?”
“姐姐,人家不愿说,就别逼人家了。”
“哎呦呦,真迷上了。那只能迷在心里,哪能说出来呢?”
此语一出,仿佛点中黄衫女心事。她满面羞红,艳如桃李,更显娇柔动人。
蒋玉郎此时已看得呆了,这黄衫女太像自己的昔日情人乔圆圆了,不但长得像,气质也像。
他不禁神驰,思绪又飞回三年前与情人终日厮守的美好时光中去。毕竟是初涉爱河,实难自拔,常将所见佳人与情人比较,更勾起撩人相思。
红衫女怒嗔:“直着眼看什么?当心我把你的两颗眼珠挑出来。”
说得蒋玉郎恍然梦醒,哑然一笑。
突然,似一道黑色闪电掠过。一道黑影,朝红衫女面门激射而来。
红衫女大惊之下,一掌拍出。黑影凌空陡降,居然躲过这凌厉一击。但它下落至马首,亮光一闪,居然透出象牙般润泽光彩,在春光下十分眩目。
那象牙般白色光华疾出如风,将马鼻抓出一道血痕。马鼻是马的最敏感处之一,经常保持湿润,用来辨风识路。不论是什么好马,只要鼻翼干燥,定然有病,识马者是不会买的,因为这病定然难治。而口鼻保持一定湿润度的马,必然健康。
此时这马负痛狂嘶,凶性大发,前足一顿,后蹄翻起,在空中横旋出一百八十度。
红衫女反应奇快,又熟知马性,连连娇喝,紧控丝缰,总算把马制服。
蒋玉郎见她手忙脚乱,不由一乐。到底年轻,笑中带着恶作剧的味道,也有些调皮。
黄衫女见他露出孩子般率真的笑容,不由得心中一动,顿然心理距离与他拉近许多。实话说,这种拉近往往是动情的前奏,尤其是当你对异性有好感的时候。
红衫女却恼得满脸紫涨,这当然也是受了年轻男人恶作剧之后,姑娘一般都受不了这个。
黑影已轻捷落地,喵呜一叫,双眼湛碧,正是那只黑猫。
红衫女更恼,红袖拂动间,剑已出鞘。嗤的一声,招发玉女穿针,射向黑猫。去势其快无比。
那猫更快。稍作腾挪,已在一丈开外。又喵呜一声,竟象人语,带着戏谑。
红衫女怒不可收。窜身又是一剑。
黑猫一闪,依旧叫一声,像是故意气红衫女。
红衫女就这样一窜一剑地追下去,既忘了去百丈泉,也忘了妹妹和那陌生男人。
黄衫女笑得很甜。一头轻柔如雾的长发抖了抖,跃身下马,身姿也如雾般轻柔。
一双灿烂如晚星的眼睛眨了眨,“大哥,家姐多有得罪,望多见谅。”
玉珠落玉盘,语音珠圆玉润。
大凡侠肝义胆之人,哪堪美人如此客气。蒋玉郎即还一揖,“在下事急,又真的不知路,不是不告诉你们。”
深深一瞥中,似乎将女子面容形象尽收心底,一股暖意洋溢开去。
一双腿也欲走还留,心跳如鼓。那人、那笑、那音,已留驻心中挥之不去。
恋恋地回望一眼,他催马向西边古道小跑而去。
翠谷倩影,佇立良久,目送那人背影。
尘头遮断望眼,才无所依依,索马回身,入谷寻找姐姐。
三
寂寥,阴暗。
如一株孤零零的梧桐,一人垂首肃立。
深红血泊弥漫如池,两名黑衣剑客横倒其中,已气绝多时。
谷中寂寂,风声萧萧。
抬首回望,不远处升起一缕炊烟,山坳弥漫薄薄轻雾,冰冷心中才略觉一点暖意。
仰头长叹之后,万福剑才艰难提足,向炊烟处行去。
山坳深处,有茅屋数间,临溪而建。建筑得很朴实坚固,不甚美观但很实用,一看就是猎户樵人所搭建。
万福剑连叫数声,无人应答。
彷徨一刻,才推一茅屋门。咿呀一声,似乎不推便开。
一人背门而坐,正自饮自酌。
万福剑正待开口问讯,那人却一回身,笑道:“万兄,喝几杯如何?”此人竟是猫侠蒋玉郎。
桌上一壶茶、一樽酒、一盘果、一品茶、一只杯、红绿黄紫相间,清雅袭人,宛若图画。
见他大惑,蒋玉郎笑道:“我见此谷清幽之极,想盘桓几日,便又回谷中。”
言罢,邀万福剑入座。
三杯过后,蒋玉郎郑重开言,“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万兄能否舍命相助?”
“蒋兄侠气干云,救命大恩,此生难忘。有事只管说,万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万没有想到,蒋玉郎说了一句让他吓得如中雷击的话。
“好,有你话在,我就直说。我想——借你颈上人头一用。”
万福剑腾地立起,半响无语,喃喃道:“此话当真?”
“我从来是说出的话,必定践约。我曾说过,解错我两句话,我必杀之。万兄……”
“我解得不错。”
“实在雷同又无精彩之处,乃不错之大错。万兄,忘了吗?”
“唔……”
“所以,我要杀你。”
万福剑惊怒交加,不由得凝神戒备。人都如此,求生欲望与生俱来。危殆之际,困兽犹斗。明知不是对手,也要全力一试。
一声暴喝,一把银针骤出。
极近的距离,一桌之隔,极大的劲气,毕生的功力。无数眩目光点,成扇面形疾射,如若一群怒极蜂子,致命螯针全功一人。
蒋玉郎仿佛已料到他会等不及先动的。笑声中长袖一扬,人已起身。真气随袖旋转,银针已全部落地,激起一片卟卟之声。这声音虽细小却刺耳。
至少在万福剑听来是这样。
但他长剑已在手中,舞成剑幕,防对手反攻。足下发力,斜飞疾射。“蓬”的一声,窗棂四散,人从窗出。一落小径上,便发力狂奔。
一程瞬息即过,刚将紧绷心弦松些。耳边传来蒋玉郎嬉笑之语。
万福剑着实吃了一吓,顿觉后脖颈处头发根根耸起。
“万兄也忒小气,说做两样,太不仗义罢。”
声音只在耳后尺余距离之内,清晰入耳。若蒋出手,必然命丧当场。
万福剑的脸因惊怖而扭曲,连喉咙的肌肉都已抽搐,发不出一点声音,想扭头回看更难。死之临头的滋味真是太难以忍受,人面临死亡的表现心境虽然不尽相同,但此时他是太害怕了,这也是很正常的。因为身后是蒋玉郎这样的高手在追杀。
呛啷一声,七星剑出,一招“桃枝撩衣”向后击去。姿态轻巧曼妙,带一种飘然的浅弧,极像天鹅将洁白修长的柔颈向后弯曲的的样子。但其中暗含撩阴煞招,十分毒辣。
但此招落空。
万福剑只听到蒋玉郎衣带风响的轻音。接着,他又嘲弄了他一句,“狂奔无用,你爹爹来了,也只是多一具尸体而已。”
这句话激起万福剑胸中怒火。到底是年青气盛,不堪羞辱。他骤然刹住脚步,振剑回身,怒视对方。
蒋玉郎无声而止,呼吸徐缓平和,静若深潭,更显高深莫测。
万福剑狂笑,“天下盛传猫侠行侠仗义,谁知竟是个杀人狂魔。”
“那怨不得我,只怨你平庸无才,解诗解得人云亦云,便大错特错了。”
“歪理正说,无耻!”
怒骂声中,七星剑突然大放光华,涌出一片森寒砭骨的剑气,罩在三丈之内。七七四十九式落英缤纷桃花剑中最具威力的一招“花枝乱颤”随剑而出。
瞬间,剑气嘶嘶。十余朵剑花遍布蒋玉郎周身十三处大穴。
神色淡定,浑若无事。蒋玉郎不退反进,突地暴发。身形一错,已从剑网中穿过。
万福剑只觉对手已近身侧,只是刚刚感觉到,还未做出反应。左肩中掌,身子斜斜飞出。
挣扎起身时,胸口气血乱窜,终于压制不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左肩全无知觉,左臂已废。
蒋玉郎冷然一笑,双目杀机顿现。
走近前去,举掌拍向万福剑的天灵盖。
万福剑动弹不得,闭目等死。
生死俄顷之间,突然一缕锐利劲气,直指蒋玉郎背后心俞穴。
为求自保,他只好反手一掌,化解那缕劲风。
红影闪动,一位绝色佳人现身。她剑横腰际,星目射出怒气,好似作势欲扑的丹顶鹤,美丽中带着凛然神色。
蒋玉郎讶然,“姑娘是谁?”
“哼!”一声娇叱,“刚才谷口,你装傻作呆,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
蒋玉郎眼一转,“啊,恕我一时失了眼。”
地上传来万福剑微弱声音,“多谢姑娘相救。”
蒋玉郎已一步步迫近红衫女,悄然而语。“姑娘如此迷人,为什么专管血腥杀人之事?”
“只是我见不得有人倚仗武功高强,无故杀人。”
蒋玉郎已伸手出去。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是要轻薄还是要出手。
万福剑急道:“小姐小心,这魔头武功极高。”
红衫女凝神戒备,“站住,否则三剑六洞,纯属自找。”
蒋玉郎嘻嘻一乐,他又立止。但那红衫女倒是性急,凤凰三点头,长剑如风,已袭向他上中下三盘。这招攻守兼备,剑法灵动,红衫银剑,自有巾帼气势。
蒋玉郎轻轻滑开一步。
万福剑知道,红衫女决不是蒋的对手,这样下去,只有受辱失身。自己岂能连累人家,不如利用此女火爆脾气,逼她不管此事,尽早脱身。想毕,便脱口骂道:“不要脸的女人,老子不用你管我的事,你不是我老婆,死活与你毫不相干。”
红衫女吃一惊,“不是我要管,不,是我要管……是一只黑猫带我到这的。”看罢,有些受不了,脸白如纸,目中含泪。
蒋玉郎哈哈一笑,“嘻,原以为小万的三姨太来了,却原来美人名花无主,倒是让我心荡神驰,倾倒花下了。”
红衫女扬手一耳光,将万福剑打坐在地上。他身受重创,已无力格挡。
眼见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又迅即又由白转红。含在眼圈里乱转的眼泪还未干就格格娇笑起来。
两个男人都吃一惊。
“我天生就不要脸,万少爷不认我做老婆,我偏要送上门。我是越不要脸,脸上就光彩,一要脸,反而会抬不起头。万少爷的事,我管定了。”
一番话让两个男人目瞪口呆,继而又生出一种由衷的佩服。如此敢做敢为的烈性女子,才貌双全,武功上乘,江湖中太少见,不由人不倾倒。
蒋玉郎眼珠一转,笑问:“姑娘怎么称呼?”
“本大小姐是雁荡十二连坞掌门千金卢柑。无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今天硬成了姓万小子的三姨太。”
语罢一笑。这笑很灿烂,带着无邪调皮的味道。
看得蒋玉郎双眼直勾勾,色乱情迷。
此时,急变陡生。
原来卢柑倒是机智之人,头脑机敏。趁此机会,突然出招,一剑直刺蒋玉郎喉头。
此剑穿空,带动剑气,犀利非常,志在必夺。
蒋玉郎惊觉已迟,但反应奇快。在凉气沾喉的刹那间仰身后倒,平平掠出。
卢柑一声娇叱,尽显女侠本色。七十二式连环追风剑如影如随,白练翻卷,风驰电掣般使出。
远看,只见一团剑光泛出点点银白,裹着一个被剑气激荡而曲线毕露的红衫少女,柔韧娇体,英气勃发中透出动人体态,恰似一株在风中抖动飘荡的小枫桦树,艳丽多姿,夺人心魄。
蒋玉郎在剑网中陀螺般旋转,步法惊妙。每一剑都险险击中,每一剑都被他堪堪躲过。
可恼可恨的是,他边躲边不住声地调侃,“哎呀,美女为我作如此曼妙之剑舞,今天真真艳福不浅。哎哟,这一下,我躲都躲不开。”
羞恼当中,卢柑招出“灵蛇吞蛙”,此乃七十二式连环追风剑法最上乘的一招,也是绝招。此招一出,将剑法剑气功力斗志发挥到极至,聚其精华,一击必中。
万福剑是使剑之人,已看出此招的精髓所在,心中一喜,料定蒋玉郎非死即伤。
但是,只听嘶嘶的一声,剑气破空之声竟猝然中断,而后爆出一声长笑。接着,一切都静止了。
两人相峙不动。剑气翻腾时震起的尘埃、乱草纷纷下落,沾满两人的头发、肩头。
如两颗静静的修树,没有人挪动分毫。
那柄闪光长剑夹在一双肉掌之中。
良久,卢柑如梦乍醒,奋力绞剑。但那剑却似夹于石峰之中,丝毫不动。
竖起的肉掌后面是一双热辣辣的俊目,勾魂似的笑睇着她,传递出浴火情波。
卢柑心头不由一荡。
她从未见过这种勾人的眼神。手上一软,想要弃剑抽身。她怕了,她是那种心中有风流的女人,她是怕了自己。
未想到对方比她还快,已先撤去真力,然后侧身滑上,指出如风,连点她七处大穴。
卢柑周身麻软,缓缓倾倒,剑坠尘埃。
蒋玉郎伸手一挽,盈盈一握的纤腰已尽揽怀中。口中戏道:“哟,可别跌坏了我的小宝贝,我会心疼得睡不着觉。”
边说边实实在在地在卢柑脸边连亲几口。响声啧啧,口水四溅。
卢柑大骂:“色狼,我一定把你千刀万剐!”
万福剑急怒攻心,奋力爬起,合身扑上去。但动了血气,真火乱窜,又一口鲜血喷出,软倒于地。
远处,空谷传音,马蹄声隐隐传来,似有人至。
那是黄衫女卢桔。
远远看见姐姐受辱,大力鞭马,疾奔过来,蹄声密如骤雨。
蒋玉郎眼中布满血丝,突然把卢柑硬按下去。
厉光一闪,卢桔从马上飞身而起,空中拔剑,拦腰削去。
蒋玉郎确实不错,浴火中烧淫情泛滥时竟本能地感到剑风迫体,抱着怀中女人及时闪开,身形丝毫不乱。
两人相隔五尺,各自一愣。
她已认出此人是翡翠谷口所遇年轻儒生,给她印象极深的。可是他已向西而去,为何却在此地,又对姐姐非礼?
莫非他抄了近路,存心图谋不轨?
这人此时行为与当初印象太矛盾,她惊怒攻心,一时怔住。
口中讷讷,“你,竟然是你?”
“正是在下。”
“也罢,只要你放过姐姐,一切作罢。”
“可以,但你要跟在下走,在下便放人。”
他凭多年经验,一眼便看出来妹妹比姐姐更美更年轻更温柔,调教好了,一定风情万种。
卢桔笑了,依旧是那么甜美。“好,一言为定,我跟你走。”
蒋玉郎迅即解开卢柑穴道。
卢柑立刻掠开,拾剑在手,反身攻上。口中大叫:“妹妹,快上,杀了这淫贼!”
蒋玉郎笑着贫嘴道:“卢姑娘真是不该,好人好事为何不做,偏要做杀情郎的恶事?”
话音未落,两道森寒逼人的剑气已袭至身前。七十二式连环追风剑一经两姐妹联手,威力又增一倍,而且配合极默契,让蒋玉郎不敢小觑。
卢桔一剑四风舞柳,刺向对方颈部。
而同时卢柑的玉女穿针则挑对方膝部三里穴。
连环剑招一经发动便如行云流水,循环不已,剑虹掠空,变幻百出。两道剑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夭矫如龙,纵横八方。
蒋玉郎也施出浑身解数,周旋于剑光弧影之中。身法展开,灵动异常,嘴上仍谈笑不绝,“嗐,刚才姐姐为在下舞剑助兴,这会,妹妹也看中在下,一套《公孙大娘剑器行》化为雁荡双姝剑器行,今天真是福泽之厚,至于斯耶。”
卢柑原来怒火中烧,他这一火上浇油,心如火焚。高手对峙,最忌心理失衡,况且她已经愤怒到极端,必然失去水准,出现破绽。
一招长风烈烈疾点对方双眼,人也几乎涌身而上,控制不住。
蒋玉郎就势拧腰,上身后仰九十度,指骈如剑,点中空中掠过的卢柑腿上大穴三处。
卢柑闷哼一声,跌落在地。
这时卢桔为救姐姐,抓住机会,向正仰身而起的对手腰间削去,风落静波乃是下击敌方的一着妙手。
蒋玉郎也觉此招之辣,临变不乱,改键子后翻,应变之快,令人难以判断。
翻起后,脚跟甫定便发一掌,劲气充沛,功力用至八成。这一连串前翻变后翻又出掌动作一气呵成,快似流星。
卢桔只觉人影一花,长剑已被掌风荡飞,跟着胸前膻中穴一麻,人已踣顿于地。
蒋玉郎傲立狂笑。
这狂笑似乎非人类所发出,狞厉可怖又狂妄兴奋到极端。人们还是最好不要听到或发出这种笑声。这是大恶之人得意疯狂的举动。
然而这笑声到中途戛然而止。
空气随之顿然凝固。
场中不知何时多出四人。
四个不管谁一照面都不敢正视其面的人。
一俗、一丐、一尼、一贾。
俗是个绝对对不俗的人。威猛得惊人,面色如重枣,虎目凛然声威,须髯扎撒成扇形,一管狮鼻高耸。一袭黑衫罩体,脚登搬尖皂靴。此人是以刚猛无匹的霹雳掌驰名武林的一流高手公孙龙飞,号称铁掌震中州。
那乞丐则生得短小精瘦,面色黧黑,很不惊人,腰间的兵器也不惹眼,是一柄普通黑漆漆就的木制刀鞘的匕首,已经很斑驳了。那双眼睛却不一般,如漆精般灼灼生光,背上的东西也十分惹眼,是九条破麻袋,此人正是丐帮帮主姚小波。
老尼很平常,一袭灰袍,脚着麻鞋,佛尘在手,白发如雪,面目祥和。只是目光中总透出一股厌弃一切的神色。她是峨眉掌门净慈。
那商贾十分典型,体形如球,又长一副双下巴的圆脸,又小又圆的双眼,面白无须,棉衣华服,肚大如鼓。腰挂一只豹皮囊,圆鼓鼓的。他是人称妙手生花的蜀中唐家掌门人唐弥勒,因为他总是笑对人世。
四人默默注视蒋玉郎,目光中混杂着愤怒,鄙视、惊讶与困惑。
看来,四个人谁也不打算先开口问话,不知是碍于身份还是心生厌恶。
蒋玉郎自然掂得出这四人的分量。脸色微变,旋即正常。笑道:“四位前辈何事到此?在下失迎。”
公孙龙飞喝道:“猫侠人称人中豪杰,如今却调戏良家女,如何交待?”
蒋玉郎作无奈无赖状,“这是在下的小毛病,正巧被四位撞着,合着倒霉。你们看着办吧。”
言罢,一手一个抄着那双姐妹,目光却瞟向妙手生花唐弥勒。
那意思谁都明白,只要唐弥勒一出手,他便要拿俩姐妹来喂招。
妙手生花一笑,“蒋少侠很歹毒,倒胜过我唐门暗青子。”
“不敢当,唐家暗器,毒中精品,谁不为之丧胆?我不想挨上就是了。”
公孙龙飞此时已压抑不住,但碍于他手中人质,也只好强忍。那双铁掌又运足功力,格格作响,传遍全场,听者无不动容。
老尼净慈将一粒赤红丹喂入万少爷之口,他缓缓苏醒,端坐疗伤。
丐帮之主姚小波双眼乱转,似乎在打主意。
场面一时僵住,无人说话。
良久。净慈拂尘一甩,踏出一步,“蒋施主,久峙不下必生事端,我四人本领哪个你都清楚,若置两位姑娘于不顾,你无法全身而退。不如这样,你放过她们,此事就算揭过。”
“此话当真?”
“施主信不过贫尼么?”
“岂敢,峨眉掌门必言如山,那几位前辈不会不给面子,在下放心。”
说罢,纵身后掠三丈有余。他这一掠,足不生尘,又挟二人,身形依然翩翩若仙。
四人见了,不由暗自一惊。此人年纪轻轻,功至如此,十分难得。另外竟未看出他师出何人,这也太少见。
蒋玉郎将二女放下,足尖一点,身子又起,似乎在显示功力,竟在空**手一揖,“多谢四位前辈。”
一拧身,如飞似电,掠入密林,踪影杳然。
净尼飘落到二女身旁,拂尘下落,轻拂二女。
一股和缓温煦的气流如春风沐浴,贯通二女周身,穴道即解。
四
重峦叠翠,松奇石瘦。
通往万丈泉的山道依依,云烟万状。
两骑轻骑,蹄声清脆。马上人却沉默不语。
卢柑、卢桔两姐妹尽管年轻活泼,却还未从刚才遭遇中摆脱出来。
卢桔似乎受伤害更重。这创伤已刻在心上。自告别老尼后,就陷入凝思。
忽然,她蓦地抬头,“我明白了,这两人不是同一个人!”
卢柑惊叹:“唉,小妹都入魔了,还想那淫鬼蒋玉郎?”
“先见那蒋玉郎的手掌我仔细端量过。”卢桔仿佛在自言自语。
卢柑又惊看妹妹一眼,但没说话。她知道妹妹沉静好思,博学多才,尤其手相之学精深。
“那双手长得极美,掌肌隐现条块清楚,手指匀称,富有韵致,手形奇佳,充满一种隐而不露又呼之欲出的灵气。非常少见!”
卢柑似信非信,但听得入迷。
“手是人体重要器官,跟眼睛一般重要。我同手相学已来,平生未见如此惊人之手。它好像自己有大脑,有五官,会呼唤你去注意它。况且,它自有其夺目光彩在时时流溢出来……”
卢桔自己仿佛已入另一境界,那是一种顿悟、一种痴迷、一种追求、如入神道。任是地动山摇,也打不断她的思绪。
她已悠然神往了。
只是为一双手。
……这手在安静时,象灵猫作踡伏休憩,仍然竖起耳朵,敏锐异常,收听细微声响;在动作时,灵动非凡,好像自己会从诸多行动中选择一个最简单,最有效的动作来达到目的,而且那动作似比大脑的思考快一拍,从不会无目的,无收获地动作,绝无多余动作。
它动作时,快若脱兔毕现,舒展自如;分寸、火候自会调解恰到好处;还有力量,它似乎有通神之力,无法估量,一旦发动,必然会排山倒海,势不可当……
此手若理财,必聚巨万之富;
此手若作工,必会造就巧夺天工之巨匠;
此手若为文写诗,必创作出才华横溢、传诵千载之作;
此手若奏乐,必抚出阳春白雪、无人能与之作和之绝唱;
此手若习武,唉……
卢桔似乎看见一幅惊人图画,当然,这图画是在她的脑海中。
她感到一种震撼,在相学之道的颖悟之途中,她还从未如此震撼。
仿佛那手就在她眼前,作雷霆一击。
世界仿佛沉入静寂。
天籁无声。
那种将卢桔引入相学之境的神秘力量似乎弥漫在空气中。
卢柑分明感到了那种力量,她周身微微战栗。
妹妹脸透射出一种晶莹的光彩,眼神如梦如幻迥异常人。
不知过了多久,卢桔猛然一震,像被人拍了一掌,从梦中惊醒。
“刚才那个蒋玉郎,尽管武功超人,手掌却与常人无异。虽然也白皙修长,但瘦骨嶙嶙,掌上无肉。所以,他俩决非同一个人。”
见妹妹神态、声音恢复正常,姐姐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相信妹妹说的每一句话,她无法不信。
妹妹资质奇佳,远胜自己。老父出门前也曾叮嘱她,凡事要听妹妹的,尤其是遭逢奇人怪事之时,一定要由妹妹作主,看其眼色行事。刚才之事就是自己鲁莽,险些惹出大祸。
她其实对妹妹并不服气,现在却哑口无言。
她甚至用一种欣喜的目光重新审视自己血乳交融,一块长大的妹妹,似乎重新认识了妹妹的天赋。
此时,卢桔已脱尽刚才那般无形之气,又是她熟悉的妹妹了。
但是,妹妹又说出一句话。
这句话吓了她一跳。
“我们还会再遇上蒋玉郎的。真的、假的都会遇上,而且会……”
卢桔不再说下去。
第二章 奇冤
一
夕阳西下,日光暖洋洋。
春,已到春季里最好的那几天。
流泉怪松,古道轻衫。猫侠蒋玉郎控辔缓行,尚有十余里就到桃花庄。
他心中有某种不安感,而且在逐渐扩大,几乎控制了他的整个心态和情绪。
这情绪缘起那万事通辗转传来的密信。
蒋大侠钧鉴:
三十年前的黑道魁首红狐狸、白孔雀,又复出现。
不才偶然于金陵秦淮河畔得知此事,此二獠将为害
中原武林,一场腥风血雨,已难以避免。
大侠萍踪侠影,难以寻找,故托丐帮信使奉上此笺。
望大侠见笺后即赴桃花庄议事。
若得大侠援手,幸莫大也。
绝秘不宣。即颂
春祺
桃花庄庄主万事通顿首
万事通找丐帮传信没错。在济南大明湖畔,一乞儿将这封加盖了火漆印的信送至他手。
蒋玉郎阅后,即赴桃花庄。
黄山掌门万事通,若以其剑道武功论,在天下白道十三门派中,严格地说,是排在第十位之后的。但他更以博古通今、消息灵通著称于世。此人生平喜好探人秘事,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江湖三色,喜好癖嗜,均各详细记载。一如江湖中的活字典。
但他生来谨言慎行,口气很紧。所收弟子,严加调教,都如出其师一辙,又都是搜集各类各色奇闻逸事的高手。因此,武功倒退至次要。
基于此,蒋玉郎对万事通发出的警讯,绝无怀疑,而且心急如火,赶来此地。
江湖上早已盛传:三十年前,黑道恶魁红狐狸、白孔雀已逃至漠北,老死边荒。
他一直对此心存疑问。这两人武功已臻化境,野心又奇大,决不会甘于寂寞,偏安于荒凉大漠之中的。
这信证实了他的疑问。
这三十年间,二人的武功一定更多精进,难以预料。
如今重现江湖,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猫侠蒋玉郎心头不安的感觉愈发重了。
赤炭践雪马缓缓地迈着步子,得得的蹄声听来十分孤寂。
喵呜,一声轻唤。黑猫从路旁草丛中跃起,落在马臀上,窜入鞍后草囊之中,探出头来,兀自打盹。
蒋玉郎这才从沉思中惊觉,他探手抚摸着黑猫的头,嘴角漾着一缕笑影。
黑猫与赤炭践雪马是蒋玉郎的两个换命朋友。
曾经无数次将猫侠蒋玉郎从绝境中拯救出来。有了这两个生死以之的朋友,蒋玉郎无所畏惧。
人,是可笑而又可爱的动物。
今天,能与你亲热得同穿一条裤子;明天,也许会将匕首抵在你胸口。
今天,俩人相爱得恨不能血肉融和在一起;明天,俩人觑面,也许会形同路人,掉臂不顾。
这就是人的可笑之处,也是人的可爱之处。
哎,姑苏碧螺庄的乔圆圆……
黑猫与宝马却不同了。绝对的忠诚,绝对的服从。而且,决不会伤害你。
没有另一个人能跨上宝马的鞍桥而不被颠踬下马。
没有另一个人能驱使黑猫去做一件极为简单的事。
宝马,脚程如风,世上任何一匹马望之气馁,自叹弗如。
黑猫,碧眼如玉,能洞察黑夜,洞察暗中的一切危殆。黑猫的嗅觉奇灵,蒋玉郎即便在千里之外,也能寻迹相随。
黑猫与宝马,实乃世间的一双瑰宝。
此去桃花庄,必有万千的险难在等着蒋玉郎。必有万千令人头疼欲裂问题要蒋玉郎去推敲。前途凶险,有黑猫与宝马相助,蒋玉郎何惧之有。
蒋玉郎脚跟轻叩马腹,践雪马小跑着奔向前方。
转过山道,便是一个缓坡,桃花庄已收入望眼。
桃花峰巍峨苍翠,山上桃花如同绯云般缠绕在山腰岭脊,蔚为壮观。
山下桃花尤为繁盛,夹杂在青松翠柏间,烂若云锦。
桃花庄偌大一个庄院,在松柏碧桃掩映中隐隐可见,层层叠叠的屋宇连绵一片,门前竖着一面杏黄旗,旗上三个黑字“桃花庄。”
高高的青石台阶,黑漆大门前蹲踞着两头石狮。
一片殷红的夕阳,斜斜照在铺着一双铜兽环的黑漆大门上。
蒋玉郎飞身下马,将缰绳缠在马儿的鞍座上,一振轻衫,歩上石阶。
赤炭践雪马跟在身后,黑猫已从马背草囊中跃出,紧随蒋玉郎身后。
风声飒飒,木叶萧萧。
风声中居然不闻人声,简直连鸡犬之声也没有。
蒋玉郎甚感蹊跷,在兽环上拍了三下,朗声道:“万大侠,晚生蒋玉郎叩见。”
依然寂寂无声。稍候,传来一片回声:“万大侠,晚生蒋玉郎叩见。”叩见叩见之声,绵绵不绝。
蒋玉郎心头一惊,一推大门,大门呀一声阔开。
偌大的一个院落,一条青石铺就的路直通大厅。大厅内桌椅井然,院中桃花丛杂,红若赤血。
蒋玉郎一拍马首,道:“马儿,去桃林内藏着,别出声。”那马似通人性,步入桃林深处。
不见一个人,不闻丝毫人声。
厅前阶下,落英缤纷,红得像血。风声起处,桃花又是飘坠,飘飘洒洒,像是离人坠下的血泪。
蒋玉郎心知不妙,轻声道:“猫儿,看看去。”
黑猫跟随在他身后,闪电般从地上飞起,纵身上了大厅屋脊,便没了踪影。
须臾,黑猫从大厅内窜出,向蒋玉郎凄厉地叫了一声。
蒋玉郎与黑猫心意相通,已明白了大概。他急提一口真气,如一道轻烟般穿过大厅,飘进后院。
院落内是一片沙坪,周遭是数幢成片的平房,平房间挺立着几行松柏、梧桐。大约此院是黄山子弟寝宿练武的处所。
如今,却成了屠宰场。
沙坪上一地积尸,几达白许,断颈残肢,仆倒在血泊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中人欲呕。
蒋玉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啊,我来迟了。
残缺的肢体,淋漓的鲜血,鲜血似乎还在沙坪上缓缓蠕动。令人惨不忍睹。
蒋玉郎自责道:若是我早到一个时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
无奈我晚到了一个时辰,我为什么要晚到一个时辰!
天哪,如若我路途中能抓得更紧一点,让赤炭践雪马奔得更快一点,我一定能阻止这次灭绝人性的杀戮。
内疚懊恨啃着他的心,他纵身掠起,穿过月洞门,进入第三重院落。
院落内人声寂寂,曲径通幽,溪泉琤琮,柳色自春。亭台楼阁,交互错杂。
在小径上、绣阁前、假山旁,曲栏廊庑内倒着一具又一具女尸,四处可见断剑,可见飞镖,可见一滩一滩发黑的积血。
一具一具女尸有老有少,约有二、三十条之多,创口仍在渗血,碧绿的池水染红了。
无主小桃,临水夭斜,将血点似的桃瓣洒落在溪水上,分不清是桃瓣还是血点。
罪恶,人类的罪恶何时才能终了!
凶手是个杀人狂,是个令人发指的枭獍!即便连妇孺也不肯放过。
蒋玉郎的眸子精光四射,他默默检察院内的犯罪遗迹。默默跨过一具又一具女尸,每一张女尸的脸,凝结着骇人的惊怖,可见,杀手的残忍狠毒及武功之高,已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当蒋玉郎的双眼搜索着犯罪现场的同时,黑猫身影如电地在楼阁、假山,树木中奔窜,若是稍有异动,或有伏击,黑猫便会出声示警。
没有任何一丝异常征兆能逃过灵猫的碧眼,即便是在浓黑如墨的暗夜。
这是任何顶尖武林高手都难以企及的异禀。
黑猫是蒋玉郎的守护神。
蒋玉郎根本不用顾忌门后,拐角,树上、草丛中杀手的暗算。
蒋玉郎缓缓向第四进院落内走去,嗖一声。黑猫已先他一步,跃进雕花矮墻。
遽然,发出一阵扑腾声。
蒋玉郎正欲从月洞门进内,蓦然一惊,双臂一振,人影如飘风般掠进院内。
只见满院的信鸽,发出一片咕咕声,扑刺刺从地上掠起,在空中成群盘旋,几乎将殷红的夕照遮没。
院内没有一棵树,沙坪上没有一棵草,是一个极大的院子,左首是一片密如蜂窝的鸽棚上编者数字。
右首是一幢幢房舍,房舍前竖着一块木牌,上书“机密”二字。想必是桃花庄负责搜集各处信息的门人弟子居住及处理日常事务之处。
正面则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厅,黒匾上三个颜体溜金大字:多恩堂。堂后便是桃花峰,一片陡峭的石壁。
高高的石阶,森森的大厅。
白石阶上又是十二具残尸,血已将白石台阶染得发黑。十二柄剑全被折断,变成了二十四截。
雪亮的剑刃,映着夕照,散掷在阶台上。
那十二具尸体,正是桃花庄的精英,江湖上人称:桃花快剑十二郎。
桃花快剑十二郎结成的“桃花剑林”,密如风雨,即便是顶尖武林高手也决计讨不了好去。
若论单打独斗,黄山剑派倒并非武林翘楚,若以“桃花剑林”伺候,即便少林空空方丈也将为之怯歩。
桃花快剑十二郎是桃花庄的骄傲,也是桃花庄主万事通的骄傲。
然而,如今,十二郎已俱各惨死在阶台上,变成了十二具身首分离的残尸。
夕照如血,哀抚着十二壮士的遗体;鸽群咕咕凄鸣,像是在唱一曲哀歌。
猫侠蒋玉郎面如止水,眉心绾结,面颊上凝结着一种冰冷的愤怒,腮帮上的咬肌,筋肉丝丝,微微透露出内心的哀伤的愤慨。
只有他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一寸一寸搜求着凶手留下的痕迹。
他默默地向多恩堂行去。
黑猫如离弦之箭向堂中激射。
堂中桌椅井然有序,唯独正中虎皮椅翻到在地,虎皮椅上残留着一缕血迹,点点血迹向堂后延伸,在一副《百鸽图》前失去了踪迹。
这是一幅巨大的中堂画,画中白鸽,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或翔或行,或剔手羽,或浴溪泉,或交颈而眠。
桃花庄主生前想必爱鸽成癖,不仅饲养了如此众多的信鸽,而且将其绘成中堂,旦夕相伴。
鸽,既能娱目,又能给他捎来人间许多秘事铁闻。使他从中得到了巨大的乐趣。
探求他人的隐私秘闻也许是人的通病,而桃花庄主尤其甚。
桃花庄主究竟是喜好信鸽,亦或是喜好奇闻秘事,几乎难以分清。
桃花庄的覆灭,也许便是源于他的癖好。
探求他人秘事固属人之通病,而对于自己的隐私不愿公之于众,同样也是人之常情。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有时简直是一句漂亮话而已。
蒋玉郎苦笑了,数月前,蒋玉郎在岳阳楼与桃花庄主邂逅,曾委婉劝戒万事通,再莫四处搜求他人隐私。
万事通一笑置之。如今,桃花庄已覆灭。而万事通人呢?
他已仔细辨别每一具尸体,没有,根本没有万事通。
他在中堂画前徘徊,对于消息机关之学,他是行家里手。
中堂画两旁是两只紫檀木茶几。茶几上陈放着两盆苍古的雀梅盆景,枝叶浓密。
他搬开左边的雀梅盆景,壁上有一个按钮,轻轻一按,刷,中堂画自动向上卷起。
画后露出一片石壁,石壁上雕绘着一片桃林,枝繁花盛,桃林下几个顽童在踢球。
球已被踢飞,激射在空中。
蒋玉郎在球上一拧,轧轧之声大作,石壁向两旁滑开,赫然是一个黝暗的山洞。
黑猫悄没声息地窜入洞中,自始至终,黑猫未曾出声示警。
蒋玉郎稍一停留,也掠入洞内。
他内力精纯,双目神光湛湛,昏黑的石洞内,景物依稀可辨。
在疾掠中,他始终与黑猫保持两丈的间距,将真力贯注四肢,随时准备应付不测。
石洞曲折,只听得石壁上水滴溅落的声响。
转了七、八个弯之后,眼前突然一片光亮,只见甬道尽头,是一间高大宏畅的石室,石室内点着两盏铜灯,烛光将室内照得通明。黑猫在石室内旋风似的绕了一圈,无一异样处。
石室石壁俱是书架,书架上偏着号码,无数标签上写着按姓氏排列的人名。大约记载着名人的隐事动态。
石室中有一石榻,石榻旁有一石案,石案上伏着一人,左手执一卷,像是阅读倦了,稍事休憩。黑猫已跃上那伏案之人的肩头,用爪轻搔着那人颈项。
伏案之人纹丝不动,显见得已是死去。
黑猫碧眼湛湛,摇摇头。从那伏案之人肩头跃下,立即窜入漆黑的甬道。
甬道内有黑猫望风,即使是神鬼莫测的武林高手也休想无声无息地掩杀进来。
石室内也绝不可能藏匿着杀手。然而,蒋玉郎的谨慎却丝毫未曾松懈。
他掠近伏案之人身旁,抓住那人衣领,猛然一提。
那人蓦然一声暴喝,将手一扬,一把桃叶镖向蒋玉郎掷出。
桃叶镖淬有剧毒,见血封喉,乃是桃花庄独门暗器。
蒋玉郎与那伏案之人近在咫尺,若是稍一愣神,被桃叶镖划破一道小小的口子,便会即刻倒地而亡。
幸喜蒋玉郎存着戒心,当那人右手甫一异动时,便已作出了反应,他足尖在地上一旋、身形疾地一折,快若电光石火,已飘到那人所坐的石榻之后。
那人出手虽快,却不如蒋玉郎的身形快。
桃叶镖锐声尖啸,成扇形向前方嗡地飞出,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掷在石室内一壁的书架上,纷纷坠地。
那人浩叹一声,仰天倒在石榻上。
只见那人年约六旬,面容清癯,左颊与脖子已被鲜血染红。三绺美髯上结着血痂,怒目圆睁,倒在石榻上。
那人正是桃花庄主万事通。
蒋玉郎探手在万事通口鼻上一摸,一无气息。万事通这次已确死无疑。
刚才,万事通是拼尽全力掷出了临终时最后一把桃叶镖。这一掷,加速了他的死亡。
一代英杰,含恨而殁。
蒋玉郎哀痛地合上万事通的双眼,见他左手依然执着一卷簿册。
便将簿册从他手中抽出。
见封面上写着:《当今武林顶尖高手廿一人秘史》数字。
蒋玉郎不禁好奇之心油然而生,他索性坐万事通尸身旁,打开第一面。见写着:少林掌门空空方丈秘史。
空空方丈,男。生于某年某月某日。
籍贯:陕西长安府。
俗名:金兰君。
小名:阿君。
排行:第八。
家世:乃长安盐商金大安之子。自幼席丰履厚,豪奢之至。少年时容貌俊美,风神挺秀。
喜好技击、名马、美酒、佳丽。叫嚣于酒肆,出入于狭斜。出手豪阔,一掷千金。
长安秦楼楚馆,无处不至。每遇佳丽,必欲狎之而后甘。处处留情,其实乃处处无情,即便绝代佳人,不出三月则厌,厌则掉臂不过,浑若无事。
故坊间称为:薄幸阿君。
后长安惜春楼得一江南名妓杨菲菲,其人豆蔻年华,姿容妖冶娇丽,尤擅弹唱,歌喉清丽圆润,长安一府纨绔儿俱各为之绝倒。
金兰君百计搜求,欲一亲芳泽。然杨菲菲却虚与委蛇,不肯俯就。
金兰君为之神魂颠倒,茶饭无心。
后杨菲菲从良,委身一不明身份之异人。其人,赤发鹰鼻,狞猛之至。名曰:黄大可。杨菲菲欣然相从。
黄大可无论身世、家财、人品,均远不如盐商之子金兰君。可见人之婚嫁情缘,乃是天定,半点不由人。
金兰君相思入骨,万念俱灰。终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
蒋玉郎读后喟然长叹。空空方丈的这一节艳史,深深震撼了他的心弦。
他的眼前浮现出姑苏乔圆圆甜甜的笑靥……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其实,世间之人为气短情长的岂止英雄而已,芸芸众生,莫不如是。
唯有福泽极厚之人,方能与相爱之人,厮守终生。
记载空空方丈的铁事,还有很多,他只是匆匆带过,毫不经意。
末后的两条注解,却又使他耸然而惊:
长安名妓杨菲菲,后成黑道高手,即白孔雀。事见《白孔雀小传》。
黄大可,乃绿林大道。后成黑道巨魁,即红狐狸。详见《红狐狸小传》。
出人意表的是:少林寺空空方丈与黑道枭雄还有这么一段纠葛。
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三十年前,白道十三大门派,在风雪祁连山联手追杀红狐狸、白孔雀之时,少林空空方丈厠身其中,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莫非他已将前情俱已忘却?!
莫非他已真正悟通一切皆空的佛门妙旨?!
莫非他旧情复萌,心下一软,因而导致了红狐狸、白孔雀神秘消失的严重后果?!
即便确实因空空方丈一念之差,遗下了无穷后患。蒋玉郎也能理解他。
不能忘情,实在是人的最大弱点。
又有谁,面对昔日倾心相爱的人能下得了杀手。这样的人,也许有,肯定曾有过。
然而,蒋玉郎不能,即便乔圆圆一次又一次用她白生生的纤手,撕裂过他的心,但是,如果到了那生死存亡的关头,我蒋玉郎能下得了杀手吗?不能!
一心向善的空空方丈,面对着昔日的杨菲菲,面对着她的云鬓花颜,当然也下不了毒手。
蒋玉郎废书长叹,莫可名状的怅惘、哀怨、惝恍、抑郁的情绪,在心头弥散。
突然,他急于想看看桃花庄主万事通对于自己的记载。
他匆匆检阅簿册,在最末数页,果然有关于自己的记载:《猫侠蒋玉郎小传》
姓名:蒋玉郎。因性喜猫,或因轻功身法迅捷若狸猫,故江湖上人称“猫侠”。
籍贯:待查。其人精通诸种方言:扬州、苏州、绍兴、宁波,天津及巴蜀俚语,更擅长洛阳官话。
每与人接谈,乡音浓郁、江湖时下流行术语、方言脱口而出,音调铿锵,抑扬顿挫,皆中规矩。
如遇蜀人,必认其为川中老乡。
如遇扬州籍人士,必以为其自幼生活于瘦西湖一带。
其方言上功夫,即便连绝代名优也自愧弗如。堪称并世无两之奇才。
然毕竟留下了痕迹,其人籍贯必定在扬州、苏州、绍兴、宁波、天津、洛阳及巴蜀诸地。应使以上诸地联络点门人弟子彻查。
……读到此处,蒋玉郎哑然失笑。心下暗道:我之乡贯固然是万事通所疑各处中其中之一处,然而,地域如此广阔,人海茫茫看你怎生查法。
他接着读下去:
蒋玉郎如此精通各地方言,必然是以上诸地名优之后。
彻查以上诸地名优之后,有否长期外出不归之年轻子弟。
料想蒋玉郎籍贯之谜,不难解开。
读到此处,蒋玉郎废书长叹,转身面对桃花庄主万事通遗体,赞叹道:“万老前辈,固然是一世英杰,在万老前辈面前,世上无秘密可言。”
遽然,听得石室内一声冷哼。
蒋玉郎将簿册纳入怀中,飞身掠到洞口,鹞子翻身,已是面对石室。双目电扫,不见人影,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他朗声道:“朋友,何必装神弄鬼,有话不妨现身直说。”
那人吓吓鬼笑道:“直说是万万使不得的,还是弯说来得妥帖。”
“世上有多少人,只因直说了几句话,弄得家破人亡,尸骨无存。所以,我看是歪说的好。我想,猫侠蒋玉郎这个道理是懂的。”
蒋玉郎哈哈一笑,道:“朋友,那就无妨歪说,在下洗耳恭听。”
那人又是吓吓一阵鬼笑,道:“万老头子见闻不可谓不广,然而,偏偏连自己的倾巢之灾也懵然无知,可见万事虽通,却于自己一无益处。这倒应了一句古训:明于鉴人,暗于自鉴。蒋兄以为在下之见如何?”
蒋玉郎已寻声判定那人藏身在墙角书架后,笑道:“朋友之见高极万老前辈若生而知之,定然会将朋友引为知己。”
那人哈哈哈狂笑道:“万老前辈若是死而复生,必然遍邀天下高手,将在下斩成肉酱。”
那人语势一顿,又道:“桃花庄实在枉为十三大门派之一,在下一人,便废了合庄一百余人,直如吃豆腐般容易。”
蒋玉郎肩头略晃,已掠近墙脚,掌影起处,哗啦啦一声暴响,墙脚书架粉碎,碎木书册,被掌风所激,飞溅一丈开外。
书架后无人,书架后不可能藏着人。
黑猫逡巡一周后的石室内,绝对不可能藏匿着一个人。
光滑的石壁上却有一个圆孔,圆孔里传出声音来:“蒋兄何必动怒,万事通与蒋兄既不沾亲又不带故,火头如此之大,究为何故。莫非万事通乃是蒋兄之生父?哈哈哈……”声音飘逝。
蒋玉郎见石壁上有一朵桃花浮雕,便伸手在浮雕上一旋,轧轧声作,石门洞开,蒋玉郎穿出。
甬道漆黑,蒋玉郎飞掠如电。
几经转折,眼前一亮,已到洞口,双手分开洞口藤蔓,身影飘飘落在洞外。
洞外是一个绿草如茵的浅坡,浅坡下是一带桃林,桃花开得正盛,只见两骑正从桃林小径奔来,笑语声声,显见得马上之人开心得很。
转瞬,两骑已到近前。正是翡翠谷口邂逅的两个少女。
卢柑、卢桔抬头冷丁见眼前站着蒋玉郎,俱各一惊。
锵锵两声,各自拔出佩剑,飘然下马,身影一分,落在蒋玉郎两侧,捏个剑诀,绷着俏脸,已成夹击之势。
蒋玉郎兀自古怪,自己与两位少女素昧平生,就算方才在谷口未曾为其指路,也不必刀兵相加。
姑娘的心真是莫名奇妙,他不由又记起了姑苏乔圆圆,叹息道:“两位这是何必,在下虽有怠慢之处,两位莫非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卢柑打叠精神,耸身劈出一剑,迴风舞柳,向蒋玉郎腰侧斜削上去。
蒋玉郎也不退避,一掌拍出,遒劲的掌风将剑刃荡开,卢柑身不由己,臂上被大力一带,一剑劈空。
卢柑正欲使出第二招,只听卢桔道:“姐姐,快撤身,不是他。”
蒋玉郎甚感古怪。
卢柑飘身掠到卢桔身边,道:“你看清了没有?”
卢桔收剑入鞘,道:“姐姐,我看得一清二楚,不错,不是他。”
蒋玉郎越发古怪,道:“姑娘,在翡翠谷口我与两位曾打过照面,确实是我。”姐妹俩嫣然一笑,卢柑道:“姑娘家说话,也用你插嘴,你若是再多嘴多舌,本大小姐决不轻饶你。”
蒋玉郎笑道:“只怕姑娘的武功还差一些火候,武功不大,脾气倒不小。”
卢柑怒道:“咦,连你也敢小瞧起我来了,刚才让你侥幸逃过一剑,算你命大。本大小姐莫非怕了你不成。”
刚才卢柑在谷中受尽假猫侠的凌辱,如今这口气还未消尽,又从胸口冲了上来,她一振掌中长剑,便欲上前较量。
卢桔忙抓住姐姐的臂膀道:“姐姐,不得胡来。”
卢柑嗔道:“哟,还未嫁出去,倒帮起外人来了,若是日后嫁给张三李四,怕是连姐姐都不认识了。爹爹常叹:女生外相。看来这话倒真有几分道理。”
卢桔脸一红,道:“姐姐,哪有这么说话的,莫非姐姐是男孩子?”
卢柑卟哧笑道:“当然是女孩子,不过,我不是那种一心想要私奔的女孩子。”
卢桔立时俏脸绯红,道:“姐姐真疯了,在外人面前,也不怕难为情。”
卢柑索性格格笑,道:“你心里想得,莫非我连说都说不得。”
卢桔脸色一沉,道:“姐姐,也罢,你那么任性,我也管不住你,我们回雁荡吧。省得你在外惹事生非。”
卢柑这才急了起来,敛笑道:“说笑归说笑,你不要当真,我怎敢不听你的话?!以后,若是再犯,任你责罚,决无怨言。”
卢桔笑道:“也罢,记下你这一次,这已是第二次了,你若是再犯一次,一二不过三,妹妹便要动家法了。”
卢桔肃容道:“是。”
蒋玉郎见姐妹二人倒也有趣,世上姐姐听妹妹话,听到这种程度的想也再难找出第二人。
蒋玉郎拱手道:“二位姑娘,可曾看见一人从此经过。”
卢柑道:“没有,本大小姐就是看见,也说未曾看见,以回敬你在谷口对我们的优遇。”
蒋玉郎苦笑道:“好说好说,在下敬谢心领。”
卢桔道:“大哥请勿介意,家姐生性如此,得罪之处,还祈宽宥。刚才,我们确实未曾看见有人在此经过。”
蒋玉郎与卢桔四目相对,怦然心动。俩人俱各脸一红,别过头去。
卢柑偷观在眼里,掩口窃笑。
卢桔蓦然转身,飘身上马,鞭丝一扬,那马绝尘而去。
卢柑也忙上马追了下去。
夕烟四起,残照如染。
空山寂寂,子规啼血。
蒋玉郎爽然若失。他清啸一声,掠回洞口。黑猫已在洞口守望,见蒋玉郎穿入洞口,黑猫如轻烟般追了上去。
石室中依然如旧,万事通的尸体仰卧在石榻上,两枝铜烛上的烛火,光焰烨烨,将石室照得通明。
蒋玉郎进入石室,将壁上桃花浮雕向反一旋,石门轧轧作声,徐徐合拢。
黑猫又窜入石室前的甬道守望。
蒋玉郎在石榻及石案前细心勘查。
既然万事通心机如此细密,那么,在他临终前必定会留下一些暗示,凶手究竟是谁?
莫非果真如刚才那人所说,乃是其一人所为?!
如果确凿如此,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凶手行事诡谲,也许万事通事先不能预窥凶兆。
然而,桃花庄在经过一番血洗之后,万事通必定能猜度出来人究竟是何许人物。
是红狐狸白孔雀?还是刚才不肯露面的那一个神秘人物?
红、白双煞在绝迹卅年之后,为何又复出江湖?
蒋玉郎百思不得其解。他双眼炯炯,在地上搜索。见石榻阴影处有一个纸团,便拾起纸团,仔细展开阅读,纸上写道:凶手乃红狐狸、白孔雀。
下一个将轮到洛阳铁掌震中州公孙龙飞府邸。
万事通绝笔
果如所料,这桩血腥巨案,是红、白双煞所为。
蒋玉郎正欲离开石室,遽然听得黑猫“喵呜”一声惊叫,“呜”声尚未消失,黑猫已如离弦之箭,从漆黑的甬道射进石室。
蒋玉郎心头一惊,黑猫一闪,藏身书架下暗影处。
瞬息之间,已经足够,蒋玉郎已将真力遍布全身,双目电转,盯着甬道口。
嗖嗖之声不绝,甬道内窜进四条人影,只闻衣袂带起的风声,落地却悄没声息。成扇形将蒋玉郎围住。
四人怒目而视,愤火中烧。
四人正是飞天灵猿姚小波,峨眉掌门净慈老尼,铁掌震中州公孙龙飞,蜀中唐门妙手生花唐弥勒。
蒋玉郎愕然,拱手笑道:“四位前辈驾临,正是时候。”
铁掌震中州公孙龙飞,睚眦俱裂,须发戟张,怒斥道:“姓蒋的,纳命来。”
他踏上一步,一掌劈出,一股凌厉雄浑的掌风,笔直地扫了过来。
蒋玉郎身形一错,避开三尺,那道掌风击向他身后的书架,哗啦啦一声巨响,书架被击得粉碎,木屑书册,被掌风一激,四处飞扬。
蒋玉郎疑讶之极,道:“前辈莫要误会,桃花庄血案乃红狐狸,白孔雀所为。”
飞天灵猿姚小波道:“公孙兄且慢,听他还有何话可说。”
公孙龙飞硬是按下满脸愤火,吼道:“今儿个也让姓蒋的死个心服口服,莫非这一次你还溜得掉?!”
石室口的甬道已被四人封死,蒋玉郎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休想从四人封住的甬道逃出去。
净慈老尼叹道:“阿弥陀佛,蒋施主在江湖上仁声四播,为何今日却奸淫凶杀,无恶不作。罪过罪过,蒋施主,姑念你昔日善行卓著,贫尼等就不出手了。为蒋施主计,何不引颈自刭,免得贫尼等再造杀孽。”
蒋玉郎错愕之极,星目电转,在四人面上扫了一圈。
四人面凝寒霜,杀气隐隐。即便连唐弥勒那张好似永远微笑的脸,也凝聚着一个狠极的毒笑。
意思已再明白不过,四人已将自己误认为血洗桃花庄的凶手。
蒋玉郎手掌在腰间刀柄上一按,刀柄受内力一逼,从沙鱼皮刀鞘中反弹出来。
四人眼前一花,一片白刃,已在蒋玉郎手中。
蒋玉郎叹了一声,幽幽道:“四位前辈,乃当今武林泰斗,晚生只有遵嘱自刎。”
他语势一变,软声道:“晚生命途多桀,今日寿数已尽。晚生即便想不死,料想也必不可能。”
“只是晚生临终之前,有几句话想说,不知四位前辈见允否?”
公孙龙飞暴喝道:“姓蒋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蒋玉郎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净慈前辈责备晚***淫凶杀’,这四字甚是费解。晚生纵是一死了,也不想成为一个糊涂鬼。”
四人相视,轰然而笑。
净慈老尼道:“蒋施主今日可到过翡翠谷?”
蒋玉郎讶道:“自然到过。”
净慈老尼道:“可遇见过两位身红、黄罗衫的少女?”
蒋玉郎道:“遇见过又如何?”
净慈老尼讥诮道:“蒋施主莫非想赖掉那事?”
蒋玉郎道:“此事确实有过,晚生何必要赖。”
飞天灵猿姚小波道:“是个角色。好一个恬不知耻的狂徒。”
蒋玉郎道:“晚生言语欠妥处,或曾有过,也谈不上恬不知耻呀。”
铁掌震中州怒吼连声,道:“淫言秽语,脱口而出,光天化日之下,欲行禽兽之事。不是奸淫又是什么!”
蒋玉郎大惑,道:“这话从何说起,这话从何说起。”
四人又复相视大笑,道:“莫非我等四人看花了眼不曾?!”
蒋玉郎记起了刚才遇见的两个少女的对话,已恍然明白。
必定有个与自己形象十分相似的人干下了奸淫之事,被四位撞着,故而兴师问罪。
自己纵使有百口,也难一辩。
他天生傲骨,既然已难以辩白,也就不愿苦口分说。又道:“也罢。这‘奸淫’二字,晚生认了。”
唐弥勒冷笑道:“姓蒋的,你放明白一点,其实你不认也没用。”
蒋玉郎苦笑道:“是极是极。只是‘凶杀’二字,又是怎么说?”
姚小波道:“你身旁石榻上倒着桃花庄主万事通的尸体,桃花庄内积尸盈丘,为何你所到之处便是血流飘溢。”
“翡翠谷内欲强行奸淫之事,被我等撞破,尚且矢口抵赖。如今,又被我等撞着,莫非又要抵赖不成!”
姚小波仰天长笑道:“世间贼滑狡赖之人,我姓姚的见识得多了,今日却让我又见识了一个厚颜狡赖之徒。脸皮之厚,倒是世间无出其右了,只是手法拙劣之极。”
公孙龙飞仰天毒笑道:“若是我一人撞见了你姓蒋的手下的勾当,你如此狡赖,或许别人为你侠名所惑,信不过我,也许会有。今日,是我等四人亲眼目睹,姓蒋的,若是再要抵赖,不是太可笑了么!”
蒋玉郎面色一沉,道:“公孙前辈何必逼人太甚。你可知道,你已距死期不远了。”
他单刀一扬,将真力凝聚刀尖,挑起石案上万事通的绝笔书,一片白纸平铺着,缓缓向公孙龙飞身边飘去。
公孙龙飞等人俱各一惊,后退一步。
四人俱都明白,若是四人中任何一人与蒋玉郎单打独斗,怕是免不了落败显丑。若是四人齐上,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英雄,一旦此事传将出去,便成了笑柄,即便杀了蒋玉郎,也是极其不光彩之事。故而,迟迟未曾出出手。
蒋玉郎单刀一扬,四人以为他情急拼命,心头微凛。及至看清一片白纸缓缓飞来,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托着,那刀尖上的真力倒也非同小可,四人虽则颇为赞许,倒也不以为奇。
白纸平飞到公孙龙飞面前,公孙龙飞伸手去抓,那白纸突然如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公孙龙飞居然抓了个空,白纸飞势一变,往上一竖,恰似人的手掌般,向公孙龙飞脸上去,叭,一声脆响,劲气激荡,公孙龙飞慓悍魁梧的身体一晃,倒退了一步。
公孙龙飞惶惑之极,掌影一圈,这才将白纸抓在手中。
四人面面相觑,蒋玉郎露了这一手,一时确实将四人震住了。
但在另一面,四人更是认定,桃花庄这起骇人听闻的血案,是蒋玉郎一人所为。
净慈老尼叹道:“蒋施主好俊的身手。”
飞天灵猿姚小波狠声道:“今儿个看来免不了恶斗一场。”
唐弥勒冷笑道:“我姓唐的就不信四人联手,斗不过这后生娃子。”
唐弥勒已将意思挑明,若是我等四人不一哄而上,今儿个大约出不了这石室。
面子固然要紧了,但事关四人的生死存亡,就顾不得江湖规矩了。
姚小波立即接上话茬,道:“待会儿弥勒兄一出手,我姓姚的立即跟上。如此嗜杀成性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蒋玉郎傲然狂笑道:“四人乃成名英雄,莫非今日要群殴一个后辈不成?”
姚小波道:“我姓姚的连叫花子都做得,莫非还要面子么!蒋小子,你纵使再了得,我等也要叫你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公孙龙飞正怔怔看着桃花庄主万事通的绝笔书。
阅毕,满脸困惑,将白纸递给净慈老尼,净慈老尼将绝笔书念了一遍,四人又是面面相觑,倒也有些委决不下。
莫非桃花庄血案确实与蒋玉郎无关?!
莫非桃花庄血案确系红狐狸、白孔雀所为?!
四人脸上忐忑怔忡、一时委决不下。
这时,甬道里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顷刻,甬道里奔出了满身血迹的万福剑。
他头发蓬乱,衣衫凌乱,双眼布满血丝,手中握着七星剑。
桃花庄的浩劫几乎使他癫狂。
满庄的尸体,满庄的鲜血,满庄如血点似的桃花,使他周身的血液沸腾呼啸,他的大脑中只有两个字:复仇。
他双眼电扫,见石室中剑拔弩张,石榻上倒毙着满身血污的父亲万事通,父亲身旁,站着一刀横腰际的蒋玉郎。
又是他,显而易见,凶手就是蒋玉郎!
他从胸底迸出一声撕裂心肺的惨叫:“爹。”
不顾一切,纵身上前,七星剑舞成一片光幕,向蒋玉郎身上劈去。
蒋玉郎倒练七星歩,身影一花,溜开一丈。
万福剑一声狂吼,又挥剑扑去,他恨不得将蒋玉郎剁成肉泥,已根本忘记了剑法剑招,七星剑激荡起一片狂怒的白虹,破绽百出,却气势赫赫。
妙手生花唐弥勒大急,生怕蒋玉郎乘隙猛施杀手,戴着鹿皮手套的手已插入装有暗器的豹皮囊,手中扣着三枚毒蒺藜,随时准备出手。
只见一片寒森森的剑幕中,发出叮一声脆响,七星剑被蒋玉郎在剑脊上一弹,当一声,掉落地上。
万福剑愣立当堂,右臂已是麻木。
半响,万福剑大哭着扑向石榻,伏在父亲万事通身上痛哭。
哭声惨裂,众人俱各惨然色变。
净慈老尼一手执着拂尘,一手执着万事通的绝笔书,一迈步,已飘到万福剑身旁,柔声道:“万公子,据说这是万老前辈的绝命书,你看仔细了,究竟是否万老前辈的手迹?”
她柔声细语,听来似乎声音极轻,然而,却穿透了万福剑的哀恸之声,将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地传递到各人耳中。可见内力修为已达化境。
万福剑站起身,抽噎着,颤抖着手指,拧眉细看绝笔书。
一抬首,道:“不,这不是家父笔迹,显系他人伪造。”
一言甫毕,唐弥勒的手一扬,三枚毒蒺藜锐啸着飞向蒋玉郎。
蒋玉郎单刀一振,绾起三朵刀花,当当当,连声三响,三枚毒蒺藜落地。
唐弥勒的手又是一扬,妙手花雨,无数淬有剧毒的银针、蝴蝶镖、透骨钉、金钱镖、铁丸,或则飞旋,或则前袭,或则疾若惊电,或则缓若飞花,一齐袭向蒋玉郎。
妙手花雨,正是唐弥勒生平得意杰作,腕法、手法、指法妙入巅毫,有多少绿林豪杰倒毙在他的这手臂轻扬之下。
这把暗器俱各毒不可言,只要划破蒋玉郎些许皮肤,蒋玉郎岂有命在。
蒋玉郎手中单刀疾地一划,刀花怒迸,人影隐没,只听得叮叮当当,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满室花雨,俱各拍落在地。
唐弥勒色变。
飞天灵猿姚小波一声清啸,腾身跃起,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向蒋玉郎头顶扑击。
唐弥勒怒吼一声,一张多肉的白脸胀的通红,纵身上前,一掌按向蒋玉郎左肩。
公孙龙飞吐气开声,掌起身随,开首便是一招大摔碑手一股威猛霸悍的掌风直击蒋玉郎当胸。
净慈老尼高喧佛号,身影一掠,拂尘扬得笔直,扫向蒋玉郎右肩。
四人同时发动攻势,四记杀手,几乎同时袭向蒋玉郎。
天下能有几人接得下四人这联手一击。
石室中铜烛台上的烛火大受真力激荡,奄奄欲灭,刹时,石室中一暗。
蒋玉郎淡淡一笑,那淡淡一笑中充满轻蔑。
越是艰险危殆,他越是镇定自若。
天生的侠骨豪情,激起他无穷的斗志,对手越强,他越是感到刺激,感到奋发。
世间已没有一种武功能够制服他。
在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恶战中,他已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智慧、机变与判断力。
有许多武功招式是不能言传只能神会的,格斗的技巧,最讲究的不是蛮勇的力量,死搬硬套的招式,而是速度与准确。
他单刀一竖,大漠孤烟直,向姚小波臂上削去,姚小波大惊,身形在空中一折,撒臂变招,向一侧飘落。
左掌一圈,长河落日圆,掌缘切向唐弥勒命脉,唐弥勒一掌落空,眼见蒋玉郎掌缘切到,只得窜身掠开。
蒋玉郎左掌顺势拍出,砰,一声闷响,与公孙龙飞一掌击实,公孙龙飞退了三步,气血翻涌,心头烦恶不堪,暗暗心惊,想不到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居然有如此深湛的内力!
蒋玉郎借着掌力,腾身后跃,空中单刀直落,白龙入苍海,将净慈老尼拂尘轻轻撩开。
身影飘飘,落在桃花浮雕的石壁旁。
瞬间,他已轻轻化解了四人致命的一击,而且,想好了退路。
奈何石室中人俱各是侠义之辈,他轻轻叹息一声,他只能走。他感到深深的惋惜。
他不能伤害石室中的任何一人,若是只能闪避防守,不能乘隙进击,他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最终必然会毙命。
他不能死,石室中的任何一人也都不能死。为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他甘愿奉献自己的生命。
万福剑见蒋玉郎左手探摸石壁,蓦然大喝一声,道:“不好,姓蒋的要溜。”
众人一愕,不知石壁后还有一条通道。当堂一愣。
万福剑飞身掠起,七星剑早已又操在手中,桃枝打头,剑尖直刺蒋玉郎眉心。
蒋玉郎错开一步,剑尖刺在石壁上,叮,溅起一串火星,剑身一弓,又嗡一声龙吟,挺得笔直。万福剑足尖尚未落地,他右手刀柄在万福剑肩井、期门、章门穴上连点三下,制住了他的穴道。
万福剑一声闷喝,重重落在地上。
万福剑甫一落地,飞天灵猿姚小波身影一花,已掠到他身旁。姚小波脚尖在万福剑膝弯一钩,万福剑又从地上斜飞回去。
眼看万福剑将撞上石室对面石壁时,净慈老尼后发先至,已掠到万福剑身侧,拂尘轻扬,柔柔地挽住万福剑的腰胁,将拂尘一提一落,化解了去势,万福剑居然稳稳地站在地上。
俄顷之间,变故叠起,万福剑傻立在石壁下,一时木然无语。
净慈老尼道:“万施主请勿插手,若是万施主搅进来,反而多有不便。”
蒋玉郎趁石室中众人关注万福剑之时,将石壁上桃花浮雕一旋,轧轧之声大作。
轧轧轧连响三下,石门刚移开一寸,一柄钢刀从石门缝中突然刺出。
蒋玉郎面对着石室中的劲敌,根本未曾料到这一着。
锐风一缕,飒然袭至,刀尖甫一及衣,蒋玉郎已作出了反应,他腰一扭,身一折,快如电光火石,贴着石壁溜开三步。
一刀落空,刀刃一闪即灭。
石门轧轧轧连响三声之后,戛然而止,只移开了寸把宽的一条石缝,便一无声息,停止了向两旁滑动。
石门机关已被暗道中人毁坏,此路不通。
蒋玉郎心头一凛,面色一变。
石门后传来一人吓吓吓的毒笑声,笑声如夜枭哀鸣,令人毛骨悚然。
公孙龙飞等人自是愕然,四人展开身法,立即扑击。
这是最合时宜的进攻机会,四人是何等锐利的目光,蒋玉郎心头那一凛,焉能逃得过四人的法眼。
姚小波匕首一晃,如电光石火,击向蒋玉郎当胸。
公孙龙飞竖掌一圈,呜一声,斜劈蒋玉郎右肩。
唐弥勒一扬,一枚透骨钉径取蒋玉郎左眼。
净慈老尼,拂尘抖得笔直,疾扫蒋玉郎左肩。
蒋玉郎背后是石壁,前面是劲敌。进退之路已全都封死。
他面上淡淡一笑,笑容仍是那么闲适,那么淡雅,那么沉静潇洒。
脚下轻轻一点,身躯如离弦之箭,贴着石壁飞升而起。
透骨钉“叮”一声暴响,打在壁上,坠落在地。似在宣告合击落空。
蒋玉郎飞掠至石壁上方,左掌在身后石壁上一按,飞升之势骤变,身子陡然扑向石室前面的甬道。
公孙龙飞等人岂是易予的角色,一击不中,倏然撤身,而且,时刻留意石室前的甬道。
若是让蒋玉郎出了这甬道,要想再将他找到,实在不是件易事。
四人中,尤以飞天灵猿姚小波的轻功为最佳。他已先一步掠到石室口,足尖一点,迎了上去,匕首倏然划向蒋玉郎颈项。
出手之快,落点之准,当世罕有其匹。
各类器械中,匕首最为轻灵多变,若是贴近敌手身体,任何兵器均无可施为。
蒋玉郎腾手空中,无可闪躲。他左掌穿胸而出,食、中二指轻轻一夹,已将匕首夹住。
两人同时落地。
匕首始终距蒋玉郎咽喉寸许,夹在他双指之中,动弹不得。
他右手刀势一落,一翻,刀柄轻拍姚小波臀部,笑道:“臭叫花,莫不是要强讨饭?”
食中二指向外一送,一股大力涌来,姚小波手握匕首,连退三步。
因这滞了一滞,良机稍纵即逝,公孙龙飞等三人已封住洞口。
姚小波怔住,万福剑看得更是傻了眼。
姚小波的命是捡来的,显见得是蒋玉郎容让了他。
姚小波脸上发烫,他一手摸着脸,道:“我倒有些难为情起来了。姓蒋的,你以为放了我一水,我会放过你么?”
蒋玉郎爽然大笑,道:“咦,连臭叫花也傲得,莫非还怕难为情!你是难为情怕你,哪有你怕难为情的事。”
唐弥勒怒叱道:“姓蒋的,休得痴心妄想,我等依旧不会放你过门。”
蒋玉郎坦然大笑,道:“前辈切勿动怒,玉郎焉敢做梦。前辈的妙手花雨,玉郎看得眼都花了,若是再做一做清秋大梦,顷刻间,身上便会多出数十个窟窿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公孙龙飞怒吼道:“休得噜嗦,看掌。”
力猛气沉,掌声呼啸,顿时幻出满室掌影,劈头盖脸,向蒋玉郎身上招呼。
石室内灯火几乎熄灭,劲气激荡,令人气息也为之一窒。
蒋玉郎身影灵便,窜伏腾跃,步法身法,妙入巅毫。看得其余诸人俱各呆了。
数十招后,公孙龙飞掌影一收,跳出战圈。跺足道:“嗨,不打了。”
蒋玉郎疑讶道:“咦,公孙前辈为何歇手了?”
公孙龙飞道:“你为何不还击?”
蒋玉郎道:“在下无还击的机会。”
公孙龙飞道:“你是在气我,是不是?你是小看我,是不是?难道我铁掌震中州不屑你还手一击,是不是?”
蒋玉郎笑道:“那么多问题问过来,叫我如何回答!饭是要一口一口吃的,问题是要一个一个问的。问题一多,我连记都记不住。叫我如何有问必答,对答如流。晚辈玉郎最怕问题多,问题一多,我心都要炸了。”
姚小波厉叱道:“蒋玉郎,我姚老前辈有句话要教训你。”
蒋玉郎嘻嘻一笑,道:“你姚老前辈的教训,我蒋玉郎最爱听。”
姚小波哭笑不得,道:“谁与你吊儿啷当。”
蒋玉郎面上一肃,道:“在下不敢,恭聆前辈教诲。”
姚小波道:“如今,我等与你是性命相搏,你为何不还击?”
蒋玉郎笑着道:“这才像个问问题的样子。我不还击是因为我太喜欢听前辈高人的教训了,若是我一还击,前辈真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上哪儿听教诲去。”
姚小波冷哼一声,道:“你若是一味闪避,难免疏神毙命,这道理莫非也不懂!”
他语势一顿,又道:“若是你不听我姚老前辈的教诲,你,死定了!”
蒋玉郎叹了一声,道:“若是听了姚老前辈的话,死的人会更多。佛家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众人定要玉郎死,玉郎去地狱逛一圈,也未尝不可。”
“何况,机会还有很多。刚才,姚老前辈若是慢得一慢,如今玉郎已是快马轻衫,春风得意之极了。”
“前辈以为何如?玉郎尚未绝望,前辈却代替玉郎绝望了。”
唐弥勒冷然道:“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一点?”
蒋玉郎哈哈朗笑,道:“各位前辈,那就请赐招。”
他左手中指在刀沿上一弹,嗡,刀声如龙,经久不绝。
白刃一闪,干脆将单刀纳入鞘中。
轻衫飘飘,烛影摇摇。
昂然屹立,侠骨铮铮。
公孙龙飞等人内心大加赞赏,从蒋玉郎身上,他们看见了自己青春时的影子,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义之所在,汤火不避。
他们的热血为之沸腾了,他们的敌忾之气却一落千丈。
蓦然,室中荡起一阵狂笑。
始终立在甬道口的万福剑,穴道被制,动弹不得,见蒋玉郎做张做智,愤火中烧,咬牙切齿道:“魔头蒋玉郎,休得美言取宠,莫非你一席漂亮话,就能将众人的心说软了!这弥天血债,是几句漂亮话化解得开的么!”
众人心头一振,杀性又起。
接着,石室后石门处也传来吓吓吓一阵毒笑,道:“众位好汉,莫要被他骗了,蒋玉郎嗜杀成性。这场血腥屠杀,自始至终被我瞧在眼里。若是放过他,便是妇人之仁。江湖从此休想有一日安宁。”
蒋玉郎像是没有听见,嘴角漾着一个无所谓的微笑。
净慈老尼道:“蒋施主,老尼问你一句话,这血案是你做下的么?”
蒋玉郎反问道:“在下为何要造这个孽?”
净慈老尼默然。
吓吓吓的笑声又起,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处,他是个杀人狂,一见血便狂喜不已。”
公孙龙飞高声道:“朋友,你是何人?何不报上字号,让我等照上一面。”
石门后的那人道:“我若出来,姓蒋的便要痛下杀手了。绝不是屁股后拍一刀背便能了事的。再说,石门已被我弄坏,练我也开不开了,我想露面也办不到啊。报上字号的蠢事我更不干,万一让姓蒋的跑了,我还想活么!”
那人说得十分有理。
公孙龙飞惶顾众人道:“我等如何?”
唐弥勒道:“老老脸皮,一起上。做了他再说。”
众人正在犹疑之际,蒋玉郎已纵身上前。
机会终于来了。
四人心中稍一犹豫,戒备之势一懈,当蒋玉郎飞奔上前之际,又是陡然一惊。
一懈一惊,就是机会。
高手相搏,岂容得稍一走神,蒋玉郎这一扑,实在出人意表之极。
真所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瞬息之间,蒋玉郎已掠近,骈反映如剑,出手如风,已疾点向公孙龙飞左乳死穴。
公孙龙飞只有侧身,左掌一翻,叩向对方命脉。
蒋玉郎变指为掌,一伏一托,正好托在公孙龙飞左肘一股大力升起,将公孙龙飞偌大的躯体,托得斜飞出去。
姚小波眼见得蒋玉郎将从身边飞躯而出,他身形一折,匕首白光骤起,疾刺蒋玉郎腹部。净慈老尼拂尘扫向蒋玉郎脚踝。
蒋玉郎身形掠起,一掌轻按姚小波肩头,姚小波匕首难以变招,只得直插下去。
蒋玉郎足下一点,腾身而起。
净慈老尼的拂尘扫空。
姚小波的匕首,哗啦啦一声,划破他的衣襟,却毕竟未曾伤着他的一丝肌肤。
腾身而起的蒋玉郎,空中一个筋斗,向甬道口倒翻了出去。
妙手生花唐弥勒怒叱道:“哪里走!”
怒叱声中,三点寒星,暴射而出。
只见蒋玉郎身在空中,袍袖一卷,噼啪声中,暗器尽皆落地。
蒋玉郎的身形只在甬道口闪得一闪,便没了踪影。
万福剑瞧在眼中,动弹不得,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昏厥在地。
嗖嗖嗖。
三条身影鱼贯射出,追了出去。
石室中只留下了净慈老尼,为万福剑拍开穴道,推宫活血。
携扶着万福剑缓缓走了出去。
石室中烛火摇曳,一地的书卷,一地的破碎书架的木屑。
声震遐迩的桃花庄,昔日是多么风光,转瞬之间,便已整个儿地覆灭。
二
黑猫果已趁众人混战之际,偷逸出石室,它蹲伏在多恩堂的檐角,静候主人出来。
一缕轻烟从多恩堂飘出。
黑猫喵呜一声欢叫,管自从檐角一纵,没了踪迹。
那缕轻烟,便是蒋玉郎的身影。
几个起落,蒋玉郎已飞纵到桃花庄前院,他划然清啸。
赤炭践雪马闻声从前院桃林中飞奔而出,蒋玉郎飘身上马,宝马四蹄翻花,嗖一声,跃出大门。
紧迫在后的姚小波、唐弥勒、公孙龙飞穿出庄门,赤炭践雪宝马已绝尘远去。
只听远处传来蒋玉郎的声音,道:“各位前辈,晚生失礼处,请多多包涵。晚生先走一走,在洛阳公孙前辈处恭候诸位大驾。”
声音清晰之极,内力之精纯,已臻上上之选。
四人跌足相顾,苦笑而已。
唐弥勒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看来,我等已是老朽。”
桃花峰暮烟四合,子规哀啼。正是黄昏最凄迷的时分。
唐弥勒的感喟,因而愈显得凄怆悲凉。
三
圆月如饼,山色空濛。
蒋玉郎策马狂奔,山道起伏曲折,山势孤峭,峰峦叠嶂。
月光下的黄山群峰,别有一番雄奇峻险的景象。
这一气狂奔,大约已有三十余里路程。
前方水声大作,一桥飞架深壑之上。桥下水声潺潺,月光下的涧水飞雪溅银,十分湍急。
蒋玉郎放缓了奔行的速度,信马由缰,沿着山道,向桥头行去。
见桥旁树上拴着一匹马,一个黄衫少女在幽幽低泣。
蒋玉郎飞身下马,正待问话,那少女蓦然惊觉,锵然一声,拔剑在手,也不打话,一剑三花,径刺蒋玉郎。
正是雁荡七十二式连环追风剑的招式:流星赶月。势走弧形,迅若惊电。蒋玉郎身形的溜溜一转,闪在一侧。这才看清,原来是两度相遇的少女之一。
那年纪略大一些的少女呢?
蒋玉郎道:“姑娘,在下并无冒犯之处,为何已刀剑相向?”
卢桔道:“还我姐姐来。”
蒋玉郎道:“今日是在下生平最最倒霉的日子,什么坏事都让我遇着了。”
卢桔略一沉吟,道:“亮出手来我看看。”
蒋玉郎莫名其妙地迎着月光,举起手掌。
卢桔歉一笑,道:“对不起,我又弄错了。”
蒋玉郎问道:“怎么弄错了?”
卢桔反问道:“你有没有兄弟?”
蒋玉郎道:“没有。在下只有姐妹,而且有八个姐妹,唯独没有兄弟。父母只管乱生,就是不肯给我生个兄弟,像是故意气气我似的。”
卢桔破泣一笑,道:“有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将我姐姐抢走了。”
蒋玉郎道:“固然有这样的事。那个人你可认准了?姓甚名谁。”
卢桔道:“那人自称‘猫侠蒋玉郎’。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蒋玉郎道:“我才是真正的蒋玉郎。”
卢桔讶道:“又是一个蒋玉郎。不知谁是正宗的,谁是假冒的?”
蒋玉郎笑道:“自然我是正宗名牌顶呱呱的蒋少侠蒋玉郎。”
卢桔讥道:“你真会自吹自擂。俗语道:自道自好烂稻草。”
蒋玉郎道:“烂稻草不会做坏事,只是无用而已。无用之用乃是大用,正合老庄妙旨。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卢桔羞涩,道:“雁荡卢大雁之女卢桔。”
蒋玉郎拱手道:“幸会幸会。”
沉吟一忽,轩眉一笑,道:“想必令姐便是卢柑了?”
卢桔反诘道:“咦,你怎么会知道家姐的名字?”
蒋玉郎笑道:“雁荡卢大雁掌上双珠,江湖上名头响得很呢。玉郎即便再孤陋寡闻,也早有耳闻。”
卢桔面上飞红,掩袖一笑,将剑纳入鞘中。那种娇憨柔媚之态,与姑苏乔圆圆一般无二。
蒋玉郎兀自脸上一红,将头别过一边。
卢桔,道:“恳祈蒋少侠救救我姐姐。”
正在此时,一道黑色电弧,在月光下暴起,从卢桔身侧嗖一声掠过。
啊,卢桔惊唤一声,只得向蒋玉郎身旁闪避,蒋玉郎轻揽纤腰,微一提气,带着卢桔,飘开一丈。
一股似兰似麝的幽香,沁人心脾,蒋玉郎由不得心头一荡。
他俩耳鬓厮磨,轻轻落地。卢桔心头一甜一醉,已是忘乎所以。
他俩有一刻怔立在桥头,卢桔抬眼一看,见蒋玉郎双眼直直地看着自己,那温情似水的目光,是她的心整个儿地醉了。
少女第一次体味到那种异乎寻常的温馨与甜蜜。
换了性烈如火的卢柑,也许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搂住对方的脖子,去吻去咬对方的嘴鼻眉眼,……不管对方反应如何,如果她爱了,她有了这样的机会,她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然而,卢桔毕竟是卢桔,姐妹俩的性格截然不同。卢桔性格温柔内向,自制力极强。
她纤腰一扭,已从蒋玉郎臂弯滑脱,问道:“是什么东西,如此可恶?”
“喵呜”,一声轻柔的猫叫发自赤炭践雪马背上。黑猫伏在鞍上,碧眼湛湛地看着他俩。
蒋玉郎笑道:“没事,是我的小朋友——黑猫。”
卢桔跺足啐道:“死猫,吓我一跳。”
她飞红着脸,这才缓过神来,道:“救姐姐之事,还请蒋少侠设法。”
接着,她叙述了姐姐卢柑被假猫侠掳走的大致情形。
卢柑、卢桔去百丈泉,不料走错了路,却到了桃花峰。
见天色已晚,她俩急于找个借宿之处,却四处不见村落,便在山间小道上催马急行,到了这桥头,见一人背着他俩当桥而立。
天色已晚,也看不清那人颜面。
卢柑道:“喂,前面那厮,还不快快让道。”
那人如石头般横梗当道,也不答话。
卢柑卢桔并马而立,正欲拔剑,那人已倒飞而起,身子激射到姐妹俩之间,双手齐出,手法诡异之极,已在她俩身上各点了三处大穴。
姐妹俩身子一麻,一晃,刚要坠马之际。
那人双臂一探一挟,已一手一个,挟着卢柑卢桔,飘落桥头。
那人这才仰首狂笑,道:“哈哈哈,又遇上了我,遇上了我,算你俩运气好。嫁得如我一般多情英俊的郎君,也是你俩的福气。”
卢桔这才看清,那人是假猫侠。
卢柑却问:“妹妹,这厮是翡翠谷口那人,还是谷中那人?”
卢桔道:“是谷中那人。”
假猫侠道:“能嫁得天下第一英雄猫侠蒋玉郎,你们莫非还不知足么?”
说着,一口一个,在卢柑卢桔粉颊上亲了一口。
卢柑怒道:“色狼,真正不要脸,你也不问问我们愿意不愿意。”
假猫侠道:“料想你们定是愿意极了。”
卢柑骂道:“我就是不愿意,嫁给色狼,生出来孩子也是狼崽子,我一百个不愿意。”
假猫侠又亲了数口,道:“你口头上当然是不愿意的,其实心里却高兴极了。姑娘家总是如此,哪好意思说出口来。我连这一点都不懂,真是百活了。”
卢柑笑道:“咦,我的心事倒被你说破了。本大小姐倒真是愿意之极。不过,有一点是本大小姐死也不愿的。”
假猫侠笑道:“说来听。”
卢柑道:“我姐妹俩全嫁给你了,名份却不好排。”
假猫侠笑道:“哪有啥不好排的,你是正室,她是偏房,这还不容易!”
卢柑身子动弹不得,口却不防事。她啐了假猫侠一口吐沫,道:“堂堂雁荡掌门之女,却做了别人的偏房,岂不是见笑于天下之人!这事行不通。再说,虽然我是正室,却为妹妹做偏房气不过。”
卢柑又道:“你不要看我妹妹文文静静的,以为好欺侮。其实,她最会吃醋,到时候,一个不当心,你我都会被她杀了。”
假猫侠笑道:“你不要吓唬我,我不是怕事的人。”
卢柑恨声道:“告诉你也不要紧,我比我妹妹还会吃醋,你若去了妹妹房里一次,看我不扒你的皮!”
假猫侠坐在桥栏上,欲火已将他的脸烧得通红,他将卢柑卢桔放倒膝上,双手在二人脸上揉搓。
一个不经意,卢桔一俯首,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他狂叫一声,手背鲜血直流。
卢柑道:“你当心了,我不咬则已,我若是咬了,便连皮带筋都给你撕下来,让你尝尝美女妒恨银牙功的厉害。”
假猫侠取出金创药,敷上手背,道:“真是只野猫子,雁荡连环追风剑倒不过尔尔,雁荡银牙功确实厉害。”
卢柑道:“好说好说。其实,这事很好商量。”
假猫侠道:“怎么商量法?”
卢柑道:“你若是放了我妹妹,我便跟你走。”
假猫侠道:“此话当真?”
卢柑道:“呆子,能嫁到你这样的好丈夫,我真是高兴之极了。否则的话,我与妹妹俱各狠你入骨,即便在一张床上,你还得时时提防银牙功,实在无趣之极。”
“若是你放了妹妹,我便侍奉你一辈子。夫妻俩生儿育女,欢欢喜喜,真是天大的美事。”
假猫侠沉吟道:“放了你妹妹后,你事事都得依我,我要你长便长,我要你短便短,不得任性放刁。”
卢柑笑道:“听凭吩咐。”
假猫侠将卢桔放倒桥上,挟着卢柑,掠到坐骑旁,微一耸肩,飞身上马。
桥头树枝低垂,他探手折了几节树枝,催马过了石桥,右手一扬,三节树枝缓缓飞向卢桔。
卢柑失声道:“这是干什么?”
假猫侠道:“为小姨子解穴。”
三节树枝击中卢桔身上穴道,穴道顿时冲开,卢桔跃身而起。
假猫侠拍马飞奔而去。
蹄声中传来卢柑的赞叹声:“好手法。”
夹杂着假猫侠淫邪得意的狂笑……
卢桔发足急追,终因血脉不和,踉跄跌倒,及至从地上挣扎起来,假猫侠早已去远,甚至连蹄声也已消失……
编后语:关于《《猫侠温氏》——对你只用一刀》关于知识就介绍到这里,希望本站内容能让您有所收获,如有疑问可跟帖留言,值班小编第一时间回复。 下一篇内容是有关《《天下第一侍卫》——白知墨》,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点击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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