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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水
“扑哒”
一滴水打在地上,溅起的细沙一下子裹住了晶莹的水珠,薄薄的一层。
凝神发呆的小孩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那滴水没入沙尘,如梦初醒地伸出手去——
手指戳进沙子,又抽出来,挟起一层薄沙。水珠消失了。他贪恋地捻着指心的一抹湿润,不忍它干透。
倏的,孩子的头顶一凉,一点,又一点的。他四面一看,四周也全是这样,稀拉的水珠降了下来,炸起一地金沙。水珠越来越密了,越来越大了,仿佛要浸湿了整片土地,要他再也溅不起一粒微尘。
多少年没尝过雨水滋味的土地呀,不习惯这样的恩泽,吞吃甘霖的动作也是如此艰涩。冷如寒泉的琼液浇上过于炙热的沙海,霎时消弭无形。奈何九天之上,雨泽发狂般地倾泻而下,不给顽固的沙漠一丝喘息。雨点连成了丝儿,丝儿连成了片儿,条条缕缕的水片从天上接到地里,怜怜地垂着。
孩子愣住了。他看着漫天的雨幕,说不出话来。
下雨了——
雨是什么呢?
是这沙漠里的住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的东西。他往前走,脚踩进炽热的沙里,转眼那沙土就被冷雨浸凉了。他兴奋地奔起来,被干硬的沙砾干煸了十年的脚,第一次亲吻到这样的土地——
会溅起水花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了,简直像扑头盖脸地往头上砸来似的。那水柱砸到地上,竟弹起脚踝高的水花,裹挟着沙子,打得小腿生疼。雨中的孩子跑不动了——他发现自己竟喘不过气了。这水帘太密了,人在瀑布中如何正常呼吸呢?他终于惊恐起来,掩罩着口鼻向前跑去。
“轰”
陡增的雨柱一下子把瘦弱的身子砸倒在地上,濡湿的沙地一碰到他的手便陷下了两个浅坑。浅坑越来越深,他惊惧地扒着坑沿,只攥起了两手烂沙。
一望万顷的沙海上,一个小点短暂地移动了几秒,便消失在了边缘。
这黑暗是什么?
男孩只记得自己使力捂了鼻子,才没让推挤翻裹的泥沙涌进肺里。他呕出嘴里腥苦的烂泥,使劲睁了睁眼。
黑,再闭再睁,还是黑,黑得纯粹极了。
他疑心是瞎了,要么就是死了?他甚至拿手指轻碰了下眼珠,确保它俩睁着。
瞎便瞎了,他往前摸索着爬去。身体直不起来:腰还弯着,后脑勺就吻住了土层。看起来是跌到了什么洞里。头顶干燥的土层不一会就渗出水来,水串子哗哗地流着,干硬的土洞立刻湿了。
看样子大雨不停,等地洞注满水,再出不去,便只能等死了。黑暗中瘦弱的身影只好奋力爬去,虽然不知道目的地该往哪。他右手往前一探,一下子摸住了一截湿软的东西。那东西受了惊,身子一扭就窜了出去,竟在几步外的地方撞出一点光来。
孩子高兴坏了:原来我没瞎!
他弓着腰冲到那光点前,使劲把手抠进去,再狠狠地一拔——
哗!
潮水一样的绿光找着了宣泄口般的涌进来,一下子把孩子淹没了。汹涌的绿光好似有生命似的蠕动不休,孩子适应了强光后才终于发现,自己浮在了可以呼吸的“水”中——由无数奇异生命组成的海洋,荧光绿的海洋——
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啊!
那是望不到边的绿色球体,充斥着目力能及的全部空间。胸前是绿球,背后也是,周围、头顶,脚下也都是无数个,推挤着小孩浮了起来。他伸手抓过一个,拿到眼前去看,竟看到一双水珠般澄澈的眼睛。这小东西却害怕地发了抖,身子一扭又逃了出去。他往四周一瞧,天哪,每个小球都好奇地瞧着他,可当他注意到它们的时候,又都怯怯地把眼睛隐到身后。
静谧无声的地底,奇异无害的生物。他看呆了。他任由自己漂浮在梦幻奇丽的海洋里,仿佛忘了地上的一切。
这海洋突然波动起来,振荡由远及近,一条红色影子从远处飞快地掠近,滑过孩子的手背,又箭一般地往远处射去。他忙扭头看去,一抹橙红穿行在满眼的绿意之中,显得分外扎眼。
那是什么?
想也没想,他追着那抺红拼命地游去,把绿色的软球拨在了身后。可小绿球们受了惊吓,互相推挤着向外逃。这里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的空旷空间,失去它们的凭依,人便一下子往下坠去。先是上层的绿潮往两边分开,下面的不知头顶掉下了什么东西,俱各惊慌地分开。下坠的人影就这么直直劈下,把充天塞地的绿潮一劈到底——
嘭!
天旋地转,仿佛撞过一层薄膜,充满视野的绿色突然一下子消失了,一堵石墙在眼前迅速放大,他下意识地护住脑袋:
嘭!
在他落地的同时,头顶传来一声破障的脆响,一抹橙红划过,也狠狠地摔在了冰冷的石板上,随着惯性咕噜噜地翻滚了几圈,留下一串晶莹的粘液。他揉了揉生疼的肩臂,赶紧起身上前查看:
这似乎是一条鳗鱼,但没那么长,形状之奇特又有点像泥鳅,可嘴边的长须似乎又在宣示鲶鱼的身份。
当然不管是其中的哪一样,这位土生土长的沙漠居民都不可能见过。没等他细看,这鳗鱼黏滑的身子突然膨胀起来,嘭、嘭、嘭!鱼身鼓起密集的肿包,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往外挣脱。
乓!鳗鱼突然炸了开来,不过没有任何血肉飞出,只是爆起一团烟尘。噗的一声,一个人影竟然从里面跌了出来,恰好撞在一旁的石壁上。
那是个颇为魁悍的男人,身上罩着灰扑扑的窄袖武袍。他撑着胳膊,趔趄地站了起来,伸手把额前的乱发拢到脑后,露出略有沟壑的眉角。男人伸手摸了摸唇缘,皱了下眉,把手往脸颊上使劲拍了几下,耳下突然变戏法般地蓬出一圈疏淡的胡须来。他满意地撩了两下棕红的发须,把嘴张到极致,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他探手摸往腰间,那里有一块奇丑无比的木牌,上面是三个汉字——
“付红蛮?”
男人一听惊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孩,正盯着那牌子看。男人嘿地一笑,摸了摸小孩那团脏兮兮的泥发:“你识汉字?”
小孩仰头看去:“认过一些......你是,你是中原人?”
“中原人?多久没人提起这个称呼了......这么说我的确到了西域。”名叫付红蛮的男人往四面一看,只见这是一个颇为宽敞的石室,往哪都看不到头。地面颇为平整,顶上却驳杂的很,有的地方吊着一串串的钟乳石,笔直地往下指着,有的地方是大片的透着淡淡绿光的半透明膜层,看来那就是两人掉下来的地方。他略一思索,接着问道,“小子,这里是哪里?”
“嗯......大概是地底。”
“啊?什么?可是我要去......”付红蛮纠结了眉头,在拼命回想着什么,“啊......怕是误了大事!”他突然解下肩上的背橐,翻出一块饼子来。他蹲下身子,把那勉强还算是白色的东西往地上敲去,叩击之间发出硬物相触的清脆响声。
他瞪大了眼睛盯住了手上快变成石头的东西,惊叹道:“这要几年它才能变得这么硬?”他扔了饼子,慌忙扳住男孩的肩头追问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大叔你是那条小红鱼变的吗?”
“啊?啊。”
小男孩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在地穴中无意碰到的湿滑东西,莫非就是这条小红鱼?
“大叔你原来在土里睡觉呢,”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好像是我把你吵醒的。”
付红蛮哀叹一声,用屁股狠狠地向地面亲去,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别说吵醒了!我还要谢谢你叫醒了我......我这次来西域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他挤起眉峰又死命地想着,好一会才颓然地放弃。“......睡太久了,脑子也糊了。算了!先回地上再说吧。”他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小子!你算是我的大恩人哪,放心,我付某人一定带你上——呃,什么味儿?”
再看那只及成年男人腰部的小孩,此时已是个泥人。沙漠里的水何其宝贵,他这十年没有洗过一次身子。积年的老泥平常干巴巴的闻不出什么来,但今天雨水一淋,那纠结杂乱的头发就透出一股诡异的骚臭。
付红蛮哈哈大笑:“虽说大老爷们儿,但不洗澡可不行。”他四面一看,这石洞里竟然有好几个水塘,反射着微弱的亮光。他起身往最近的水坑走去:“正好,大恩人,我今天就给你好好地洗一回。”孩子对于“洗澡”这个遥远的名词自然向往无比,于是紧紧跟上。
“这水倒是好喝得很。”付红蛮先捧了一掬水喝下肚,便招呼小孩下水。小孩已经站在池边,此时却扭捏着不肯下去了。
“怎么了?”付红蛮感觉莫名其妙。他转念一想:莫不是从小没见过大水,此时有这许多水在眼前,反而怕了?西域多沙漠,一辈子没淋过水的也不少见。
于是他干脆自己跳下齐膝深的水潭,一把将脏兮兮的小孩拉下水去。孩子挣扎了一会便安静下来,穿着早已湿透的衣服坐入水中。付红蛮掬水揉了两下小孩草窝般的头发,皱起眉头。
清冽的潭水往十年没接触过水的头皮渗去,遭到了巨大的阻力。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小心地打开,从一块灰不拉几的软膏上抠下一块,在掌心抹匀了,糊在蓬乱的头发上,细细搓洗。
“哎,我这可是西洋人的宝贝,平常都不舍得用。今天给恩人你洗头,也算值了价了。”付红蛮说着玩笑的话,一边小孩的头发也终于渐渐服帖起来。男人把剩下的软膏递到小孩手里:“接下来你自己弄吧。虽说你没洗过,但这东西可不用师傅教。不过你这泥也太老了,你得像这样使劲一搓——”
付红蛮捧住小孩的脸,示范性地搓下了他额头上的老泥。这一搓不要紧,付红蛮顿时觉出一点说不清的气质来。他不禁细细打量这小孩的眉眼:“你这......“也不太像一般西域人呀?
不止如此,纠结的乱发披下来后,付红蛮更瞧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缕强烈的不安。他不动声色地放开双手,犹豫地问道:
“呃,小......恕我冒昧,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男人看了几秒,然后把手放到自己残破不堪的布衫下摆,用不快不慢的速度撩了起来。
付红蛮瞥了一眼便赶紧扭过头去。他胡乱按下孩子的手,略经风霜的脸上是说不尽的尴尬。他回过头,郑重地对着面前的孩子说:“这种地方,以后可不能随便给别人看,听见了吗?”不等回答,他逃也似的扒着池沿跨上岸去。
“竟是个女娃......”付红蛮苦笑着摇了摇头,“眼拙如此......真是冒犯了。”
静谧得没有一丝杂声的地下石窟里,只有钟乳石滴下的水珠偶尔溅在石板上,滴答一声,碎成几朵银丝。池中的女童点了点头,便低头抹洗起来。
付红蛮觉得有些尴尬,却不知怎么开口。他愣了许久,只好说:“你叫什么名字?”
“乌斯。”女孩深吸一口气,俯身把脸浸入水潭,畅快地吐了一大串气泡,实在憋不住了,才依依不舍地抬起头来。她借着微光看向水面,和那个蓬头垢面的脏小子相比,这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乌斯?西域人起名果然与中原不同。
渐渐的,淅淅沥沥的水声滴滴答答地轻了下来。
“洗完了?”付红蛮听见水声小了,便把一件男式常服团成团往背后丢去。“你原来那件我帮你洗洗,先穿我的,这是最小的一件了。”
“大叔。”
“怎么了?”
“你把衣服扔水里了。”
......
石窟里的水声彻底消失了,女孩穿上了男人的一件用来衬里的便服,当然宽松得不成样子。付红蛮帮着把袖子挽起扎好,再从随身背橐里摸出一根朱色的腰带,上面衬着交叠的几何纹饰和简单的象征龙凤的曲线,虽质拙却灵气十足。他用腰带把肥肿的衣服扎紧,总算让它稍微合体了一些。
“这样便行了!虽然有些可笑,以后再给你弄一身合适的罢。”
“以后?”
“当然,我们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小姑娘脏兮兮的终归不行,以后若能去中原,你才知道什么是漂亮衣服!”
幽暗的岩洞又静了下来,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在在地上不紧不慢地移动着,只留下一串鞋跟碾过积水的清脆爆响。
“乌斯,我们上去吧!”
“怎么上去?”
“从哪里下来,就从哪里回去。你也是上面跌下来的吧?我们再穿过那些个绿色的物事,再接着往上挖,总能回地上!”
“这么高,我上不去。”
“我知道,我也上不去。”付红蛮估计了一下头顶膜层的高度,自己带着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跳不上去,“但你发现没有,这层东西有一个倾斜的角度,我们往这个方向多走些路,总能找到够得着的地方。”
“好。”
......
静谧的黑暗中,无数长相奇异乖巧的小生物静静地漂浮在那里,只是间或一动,闪一闪身上的绿色荧光。那安静的样子让人疑心它们是从天地开辟便在那里的,而且会这么安静地直到永远。
不过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不知何处而来的闯入者总算给它们古井无波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波澜。无穷无尽的纯净绿意里,突然混进了一抹红色,等它靠进了,才发现是个红发红须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向上拱去。
“千万——温柔一点。”付红蛮极为轻柔地拨开挤挤挨挨的小绿球,借着它们的身体往上爬去。
“嗯。”原来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眉眼间是更甚于男人的谨慎小心。她左手轻握住一个,小心地向下按去,那小家伙似乎不满地呜咽了一声,却也没有更多的表示。生性平和的小生物对两个闯入者没有更多激烈的反应,有的甚至还好奇地凑上来观看这两个奇怪的东西。乌斯四面看了看惹人怜爱的小绿球,忍不住捧起一个细细瞧了起来。
这小东西胆子大,它没有逃走,而是和面前这个从没见过的巨人对视着。它的体型比苹果小一圈,分内外两层,最外面的透明薄膜包裹着同样透明的组织液,里面一团绿色的核儿在组织液中轻轻晃动,它们身上淡淡的绿光就是从这里发出来,仔细一看,里面还漂浮着微妙的颗粒。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这到底算不算眼睛呢?内核表面浮着几点白色乳滴,当有什么东西值得它们注意的时候,那些乳液便凝聚成两个椭圆的乳片朝向那里,好像在盯着某处看一样。
付红蛮也惊叹不已。他轻轻戳了戳面前的那一只,看着它不情愿地躲开自己的手指:“我却想不到地下有如此奇景,这些生命我是闻所未闻。”
乌斯呆呆地看着手背,荧荧的绿光从纤巧的手掌边缘透了出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大叔,你现在变成那条鱼,不是快很多么?”
付红蛮哈哈一笑:“你不问我为什么能变成鱼,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乌斯愣住了:“我以为,中原人都是这样的。”
“这......”付红蛮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他暗自思忖道:“边民们竟已把我等神话至此......此事真须得教天子知晓。”
两人小心地在如潮的绿意中穿行,一辈子没看的绿色仿佛都在这里瞧了个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有些倦乏时,眼前的绿色突然淡了下去,付红蛮伸手一探,果然摸到了湿软的泥土。他兴奋地掘开,乌斯也跟了上来,两人一起手忙脚乱地挖着。扑簌簌的土块落了满头满脸,落进两人极力眯起的眼缝里。他们混不在意,又掘了一会,突然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事。
“啊,是岩层?果然和下来的地方有偏差。”付红蛮又仔细抠了几下,松了一口气,“这岩层质地不甚坚硬,我可以打通。”他往旁边移了几步,另掘了一个浅坑,又翻手摸出一把古拙的骨制小刀,把执刀的左手狠狠地埋进了土层。他确保了自己可以凭左手吊在上面,转头示意女孩尽量贴近自己。付红蛮左手嵌入土中,右手隐隐凝出一层润洁的水膜。忽然,他握手成拳,往刚刚两人掘出的浅坑狠狠轰去——
轰!
头顶的整个岩壁都震动起来,土块雨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一瞬间——两人的脚下都空了。
付红蛮的右手闪电般地抓住了乌斯的胳膊,两人就这么堪堪地吊在一片黑暗之中。乌斯往四周看了看,潮水般的绿色飞快地向远处退去,那些胆小的生物比想象中逃得快多了。没有了它们的照明,这异常空旷的空间黑得可怕。
除了头顶刚开出的孔洞。那里透着微弱的金光。
付红蛮尽力把乌斯举得离洞口近一些,她身体一摆,右手奋力地往上伸去,胡乱攀住一处坚硬的东西。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左手挣开男人的手掌,两手一撑,别扭地爬了上去。
“这女娃,力气倒是不小!”付红蛮拔出短刀,也灰头土脸地从狭窄的洞里挤了上来。
这里的空间要比下面逼仄得多,上下左右的岩壁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几条幽暗的通道不知通往何方。不过在没有光源的地底,能看清这些已经是怪事一件了。光好像是从岩缝里透出来的,黄扑扑的岩壁上爬满了血管一样的金色纹路。
“这是何物?”付红蛮拍了拍头上了尘土,探手抠进了一处裂缝,抠出一点薄薄的金色乳液黏在指尖。
“大叔,它们是活的。”付红蛮一转头,看见乌斯也摸了一点金液,在指心捻了几下,那抹金色竟好像受不住热似的,化成金粉四下逃开了。
“哦?”中年男人玩心大起,又抠出一整条的金液团在手心,一股脑搓起来。只听噼啪一阵爆响,一团斑斓的火花在手心绽开,化为星星点点的金光,落入地里不见踪影。而它们落地的地方,原来土黄色的泥块竟慢慢染上了金棕色的乱纹。
付红蛮惊咦一声,俯身敲了敲那块地面,乱七八糟的纹路好像虫子一样爬了一片,在金粉散落的边缘淡了下去。他小心地往旁边看了一眼,见乌斯没有注意自己,便贼兮兮地掏出那把骨刀来挖了起来。这岩石不甚坚硬,不一会便被抠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块,那纹路好像渗下来似的透到了底下。
乌斯四处探了探,不敢走太远便晃了回来。结果她一下就看见付红蛮撅着屁股在地上刨土。
“大叔,你在干嘛?”
“呃哈哈......”付红蛮老脸一红,干笑几声,飞快地把那块石头揣进怀里,“没什么,走吧走吧!”他绕到乌斯前面走着,心中窃喜:“这材料可不多见,若找个工匠好好雕琢一番,说不定是个雅致的摆件。”他这么想着,不禁抚须大笑起来:“哈哈!我付红蛮也是个雅人了!”
两人留下了这地底一游的纪念后,便继续赶路。说是赶路,其实谁也不知道方向如何,只是凭着感觉往地吸引力相反的方向走便是了。洞里窄得不成样子,两人勉强蹭过几道岩缝后,终于没了路。付红蛮却不着急,他往四下里敲了一圈,盯住一处,一脚踹了出去。土块哗啦啦地淌下来,露出一个羞答答的裂缝。他又是几下乱蹬,金石飞溅,那缝儿扩出一个半人高的窄洞,露出了后面黑魆魆的空间。
两人这么一边走一边开路,身边的金色渐渐疏淡了,原来两指粗的金脉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些丝一样的金线勉力支撑。如果把金线看作神经,两人就好像从人的脊椎处的神经中枢,走到了脚趾末端的神经末梢。
“呼——”乌斯忽然喘了一口大气说:“舒服多了。”
“不错,刚才的地界空气薄得很哪!”付红蛮抹了两下稀淡的金色,看了一眼手上淡不可查的金光,“这些金色小虫应是厌恶空气,这里的金色这么淡,说明这边离地面更近。我们走对方向了!”
仿佛回应他一般,经过一个转角,一线明晃晃的亮光突兀地出现在两人面前,在已经没有多少亮光的洞窟里显得格外耀眼。他们兴奋地冲上前去,对这道裂缝展开了疯狂的蹂躏。一时之间“砰砰”的闷响不绝于耳,两人身上糊满了湿乎乎的渣土却浑然不觉。随着一声轰然炸响,两条狼狈的身影终于从洞穴里掉了出来。
此时,在某处矿坑中。
矿工甲突然停下来抠了抠耳朵,转头对仍在“乒乒梆梆”敲个不停的矿工乙说:“哎,王二麻,你有没有听见底下有什么声音?”
“没有!”
......
再转回更深的地底。
蓝。
这是现在付红蛮和乌斯脑子里反复回荡的唯一字眼。
大自然怎么会把这么多的蓝色堆到这个偏僻的所在呢?这里本来就是个普通的溶洞,不同的是它拥有的纯粹的颜色。头顶脚下,四面里都透着精纯的蓝,玻璃一样到处嵌着,就像冰,却失了应有的寒气。
有一个说法是浓翠欲滴——这溶洞顶上的蓝太稠了,仿佛真的浓郁到了极致,绷不住似的直往下滴——于是洞顶垂下了千万条晶莹的丝线,像无数指甲大小的珠子穿成的珠串儿,晶润流转,只是没了那逼人的蓝意。
拿指节敲一敲洞壁的晶层,是硬的,头上垂下来的细丝是软的,用指头缠住下头,一拽,弹得很。
“大叔,这东西是什么?”乌斯搓了几条绞在手里。
“我自然也不知道。你若是觉得有趣,拽回去玩就是了!”
乌斯依言往下一拽,这东西有些倔气,不肯下来,她干脆就拉着几根丝线往前走。终于微不可闻的几声“啪啪啪”后,弹性十足的晶线缴械投降,“啪”的一下黏在了她的手上。
乌斯搓捏着耍了一阵,也有些腻了,看它颜色可爱又不忍丢掉,于是赶了几步追上付红蛮,打开他的背橐塞了进去。
噗。
什么东西湿哒哒地落地的声音。乌斯随意地四处看看,又继续往前走去。
噗噗噗。
付红蛮也听到了,他往后一瞥,停了下来,乌斯也跟着停下,回身看去。
噗噗噗噗......
几根丝线不知怎的断了,露出洞顶上一个黑黢黢的空洞。以它为中心,旁边悬吊着的丝线一串串地坠了下来,速度越来越快。一圈圈掉落的晶丝甫一落地就变换了身形,硬化成了一个个俏生生立着的晶堆,连那蓝色也跟着褪去了,改换成五彩斑斓的绚丽模样。
“......乌斯,这个洞,是不是你拽掉那几根绳子的地方?”
“......好像是。”
头顶上的晶线潮水般地消失着,仿佛下了一场流光溢彩的暴雨。与此同时,洞顶的冰层一失去它们的粘附,就纷纷崩成碎片垮了下来,显出后边漆黑的空间来。乌斯极力地眯了眼,还是看不清那黑暗之后到底是什么东西。洞顶就像被剥光的鸡蛋似的塌了个干净,四周立即像笼上了一个黑套子,一下子暗了下来,倒是显得地上的晶体格外地耀眼。
不知何时,彩色晶堆已落了一大片,有的地方只有薄薄的一层;有的地方叠在了一起,便歪歪扭扭地往上长出几分。很快,目力所及之处皆被铺满了各种色彩,斑斓的晶笋错落地长着,有的通体润红,光滑无比,散发着温润如玉的光泽。有的杂生数色,棱角峥嵘,紫的、粉的、黑的交相辉映,射着乌铮铮的慑人寒芒。
“轰!”四面的冰层完全塌了个粉粹,两人就像站在繁星铺就的小径上,抬头便是幽邃的夜空。
付红蛮抚掌赞道:“美哉!”
两人丝毫没有异变突来的恐惧,不知为何,他们总觉得在这个神奇的地方,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都只不过是大自然在展示他突然乍现的灵感。他们的脚步犹豫了,生怕一旦踏足其上,便会玷污这条星河一丝一毫的美。
“乌斯,我突然觉得这里不只是简单的地下,我俩能否出去可能全凭机缘了——”
嗡——
不知哪里传来了奇异的嗡鸣,来不及反应,一切突然都震动起来,重力骤然消失,乌斯一下子浮了起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外甩去,倏的没进了四周黑色的膜障里。付红蛮一惊,拔腿想追过去,自己却也浮在了半空,几乎一瞬间便摔进了另一个方向的无尽漆黑。
此时,在某处矿坑中。
整条坑道突然震了两下,坐在地上的矿工甲一下子弹了起来。他慌忙扣上自己的帽子,转头对一边仍在“乒乒乓乓”敲个不停的矿工乙说:“王二麻,你有没有听见刚才那个震动里,好像还有一阵奇怪的叫声?”
“没有!”
......
天旋地转之后,付红蛮勉强稳住了重心。他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奇异的归属感,就好像回到了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竟然在水里?”他定睛一看,这是一片浊水,绿乎乎的看不了多远。他立马就明白了这归属感是从何而来的了:自己就是一条鱼啊。他想找到自己是从哪里跌出来的,可四面只有到处漂浮的烂布条般的水草。
“小姑娘呢?她应该没有摔出多远。”没空想别的,付红蛮焦急地游了起来,寻找那个单薄的身影——普通人在水里是撑不了多久的。他划了几下水,突然开窍般的一拍脑袋,瞬间化为一道精悍的红光在浑浊的水中疾速穿梭。
不远处有个模糊的影子,顶上高高地往上凸起,似乎是湖底的一块巨石。“不如以那里为中心开始搜索,也不至于迷失方向。”
巨石顶上,有一束模糊的亮光正直直照下,付红蛮对着那道亮光一看,却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惊喜——一个纤小的身影正往下缓缓坠落,挣扎间是说不尽的痛苦。他赶紧窜过去,化为一道红芒嗖地一下劈开水路,几个呼吸间游到了女孩身边。小红鲶鱼运了口气,从嘴里吐出一个光晕内敛的珠子。他又瞬间变成人形,扳住女孩的头,用奇异的声音穿透水体,对着乌斯的耳朵吼道:“快!把这颗珠子含在嘴里,千万别咽下去!”
乌斯的脸已经绛成了猪头,但还是听清了付红蛮的话。她奋力挣开牙关,捉住男人的手,一口把那颗珠子咬在了嘴里。
窒息的感觉一瞬间消失了,水里的氧气都毫无阻滞地随着乌斯的呼吸涌进肺里。她惊讶地开口:“大叔我怎么能——我竟然还能在水里说话!”
“小心——不要让它从嘴里滑出去,也不要吞下去。这东西是我族的宝物,你若是不慎咽下,那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水中了。”
乌斯想象了一下在水里漂一辈子的生活,不禁打了个哆嗦。
“接下来,我们估计真的能回上面去了。”付红蛮仰头看去,极度浑浊的水体后面,是一片明晃晃的光,“虽然我疑心在沙漠里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湖泊,但一切问题也只有回到地面才能得到解答了。”
身边的水流忽然乱了,打起了轻快的小漩儿。刚才所见的巨石竟然开始移动了,往两人所在的方向极缓慢地漂了过来。等到它移到近前,才显出那石头上附着的纠结浓烂的水藻和贝类。乌斯好奇地拿手扯开一片稀烂的水草,露出下面掩盖着的粗砺的扇形鳞片。
“什么?”付红蛮一把拉开乌斯,凑上前去又看了看石头顶上的刀状凸起。那块凸起的石片大概手掌厚,撕开表面的烂泥草后,却是一片半透明的膜层在缓缓翕动着。
付红蛮惊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在水里看不出来。他拉着乌斯一下子窜开那块“巨石”十几米远,指着下方那潜艇似的缓缓移动的虚影说:“这是一条鱼啊......”
乌斯指着头顶说:“大叔,上面也有......”
顶上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一片巨大的影子缓缓游过,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可惜在浑浊的水中看不清样貌。而大鱼身后,似乎还有数不尽的迷蒙的黑影。
幽暗未知的水域,远比人类大的鱼群,而自己只是一个误入迷途的普通人,恐惧感足以淹没任何一个身处当地的人。付红蛮本身就是水族,但乌斯从小不近水源,她心中的不安比一般人还要大上几分。
“哗——”从斜旁里突然刺出一条怪鱼,径直往两人扑来。那鱼不过一尺来长,张开的巨口却占身体的一半大小。付红蛮抢到前面,在它冲过来的同时一个顶膝砸在它的下颌。怪鱼一下子肚皮朝上翻了个个,歪着嘴逃走了。
“看来是饿疯了,你爷爷我也是你能吃的?”
话音未落,一团巨大的黑影就笼了上来。这速度快极了,两人来不及反应,就被罩了个严严实实。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一下子挤进了鼻子,四周的光线也同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是怎么回事?”惶惶的不安淹没了乌斯。
“小辈!”黑暗里突然窜出一抹红光,付红蛮一跃而起,如一柄大戟直往上插去。大鱼的上颚吃了痛,把头不住地晃动起来。付红蛮浑然不顾,一下一下地在口腔各处胡乱冲击。乌斯则是在一片死鱼残渣中摸爬滚打,忍着巨大的烂臭味,憋着不让嘴里的珠子喷出来。
身边的水流突然往一个方向冲去,乌斯心中惊惧,她控制不住地翻滚起来,不知多少圈后,猛地砸到了一根坚实的硬物上。乌斯忍着剧痛拼命抱住,而付红蛮还在半空,没稳住身子,被水流冲到了两颗牙齿的牙缝间。大鱼口腔中的水也剧烈地搅动起来。没过十几秒,幽暗的空间突然撕开了一道口子,刺眼的白光一下子灌了进来。大鱼嘴里的水泄闸般的往外退去,乌斯抱着大鱼牙齿的手一滑,瞬间跌了出去。
阳光,蓝天,
以及身下一望无际的湖泊。
付红蛮拼命地想追出去,却卡在齿缝间的烂肉里挣脱不出。他焦急地喊着女孩的名字,急忙变成鱼身,那大鱼的嘴却再一次合上了。
大鱼不知往何处飞去,乌斯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又直直坠往水中。
如一颗轻飘飘的沙砾跌入水坑。
“扑哒”
第二章 世有姑射山
藐姑射(音:叶)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什么嘛!”矮树枝头,裙裳摇曳,一个身影慵散地倚在枝杈之间,半臂袖口露出一截好似白璧琢成的手腕,手指间夹着一本半旧的薄书。她把书随意往下一丢,把手垫到脑后道:“我现在就在姑射山上,我怎么没看见有什么神人?”
那书正待掉落在地,一只手突地从土里冒了出来,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那只手一旋,便从地下带出一个人来。此人身高肩阔,须发枯槁,长发披肩,着粗麻短褐,面目端凝红润,笑容温雅,气度不凡。他一开口,声音沙老却浑练如潮水:“神女啊神女,这姑射神人说的不是你,又能是谁呢?”
枝梢的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她单手在眼前划出一个圆,圆中便凭空浮出自己的样貌。她把脸左右微斜,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半晌才散去法术,嗔道:“我对我这脸皮儿也确有些自信的,可话虽如此,这个叫庄周的未免太夸张了些,他有见过我本人吗?却胡乱写了叫人家乱嚼舌根。”嘴上骂着,其实并无多少恼意,反而是慌忙回头问那男子:“水伯,我是不是太没脸没皮了?”
水伯微笑点头,神女舌头一吐,做了个鬼脸。水伯接着道:“纵使再没脸没皮,在这空山之中,又有谁知道呢?”
神女没有接话。半晌,她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悠悠然吐出一句:“纵使这皮囊再美,在这空山之中,又能给谁去看呢。”
满眼是碧蓝碧蓝的天空,几道淡如轻纱的云绸懒懒地粘着。
刷——
随着身体一痛,这满眼的湛蓝一下子撕碎,碎成一堆“噗噜噜”的珠子,把间杂的阳光搅成了流光溢彩的金浆。那珠子们灿灿地亮了几亮,就如漏气一般飞也似的隐去了。蓝洼洼的天空蒙上了一层越来越厚的玻璃,逐渐模糊起来。
乌斯忍着坠落水中的强烈痛楚,拼命稳住身子。她想往上游,可是此时她的脖子仿佛折断一般,稍稍一动便透出狰狞的痛意。“还好有这个,”乌斯咬紧牙关才没有让鱼珠脱出口腔,此刻在深水之中,更是后怕地用舌头把它又往里顶了顶。“可是大叔往哪去了呢?这大鱼为什么会莫名地飞起来?”她扶住脖子,随着水流四面看了一圈。随着身体的下沉,光线又越来越暗,水色就更显得浑浊起来,四周开始漂起成群的细小颗粒。
“好不容易又见着了太阳,现在倒好,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乌斯从小在沙漠包围的村子里生活,平日里也少不得出去几十里的地方找水,却从未见过有如此大湖——若是真有这等好地方,族人早该搬过来了,也不用受那缺水少粮之苦——这究竟是哪呢?
“对了,大叔,大叔是中原人,见识多,他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下沉的速度终于减慢了,乌斯开始尝试着游起来。终究是十岁的小孩呀,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境地,心里少不得有些惊惧。
“我得找到大叔,再回到村子去。”
说来也怪,从小没摸过多少水的乌斯,游起泳来竟感到无比的流畅,手轻轻一拨,身体就好像一根弹簧一样射了出去,脚背再波浪似的这么一打,人就又能窜出好远。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乌斯很快忘记了害怕,爱上了这种从心所欲的感觉:仿佛没有重力,就这样在无垠的湖水中像鱼儿一般浮浮沉沉。水流往上,我便往上;水流拐弯,我便跟着拐个弯;水流对着我来了,我便打个旋儿往另外的方向去。这鱼儿的快乐,今天也算是让乌斯尝到了。
“哗,哗,哗”
浑水中游出几条巴掌大的灰白色怪鱼,它们的动作甚是怪异:圆鼓鼓的身体半天不动一下,只有当两条粗短的侧鳍一扇,它们才一下子窜出两尺远,然后又是长久的休息,再扇一下,再停一会——此起彼伏地,发出顿挫的水声。
乌斯瞥见这一撮灰色的小点乱稀稀地移动,不禁凑近了去看。灰鱼们一看这从没见过的白色巨物逼来,竟整齐地一甩尾巴,刷的一下逃了开去。乌斯好奇地追了上去,看着那肥短的身体拼命地往前拱着,觉得有趣极了。
那灰色小鱼一见这从没见过的生物紧追不舍,其中一条便倏的停住,转过身来,龇出一口短小的钝牙拼命作出恐吓的样子。乌斯却被它逗笑了,伸手想去摸它,这下可把它们吓得不轻:这鱼群一下子抖成一片灰点子,刷的一下四散逃去。
乌斯玩够了,就欲往上游。可她眼睛无意间往下一瞥,却觉得那幽深的湖底仿佛一张蒙着幕布的瑰丽画卷一样诱惑着她。终于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乌斯身子一翻,做了个入水的姿势,轻巧地往湖深处扎去。水底的压力是越来越大的,乌斯很快感觉身周箍起了无形的阻力。越往下,光便越暗,刚开始还能看见百米开外的鱼群,随着深度的增加,视野范围也越发窄了。不知过了多久,乌斯只有把手伸到眼前使劲瞪眼凝视,才能看到两团模糊的白色虚影。
乌斯停住了,她终于开始害怕。毕竟对于一个陆上生物来说,如此深水已是绝对的禁地,隐藏在基因深处的对未知的恐惧终于攀上来,挑战着小孩子因好奇心而过于旺盛的胆量。
“咕噜噜”
什么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乌斯心里突然浮出一抹寒意。她猛地一低头,一条黏滑的身子就擦着她的头发滑了过去。水体搅动的声音多起来,清晰起来,把往上的道路全部封住了。一阵绝望的惊骇涌上喉咙,乌斯身子一摆,死命下潜。
浓郁到极致的黑暗中,一道模糊的身影正用尽全力往更深的黑暗移动。而那近乎无限的黑暗深处,竟晕出了一道清丽的亮光,在水底模模糊糊地透着。乌斯忍住胸口的憋闷,凭着一股冲劲使力往光亮处游去。身旁的水流时不时掠过几条波动,借着逐渐加强的微光,乌斯终于看到那是一些长相怪异的深水鱼类,慢腾腾地游来晃去。
光亮是更加明晰了,挡在眼前的水越来越浅薄,乌斯终于看见了那一处水底的景象:那是一片峥嵘的石滩,各式各样的石头铺着,当中却隐着一条青绿色的小径。那小径仿佛宝玉雕成,不,不如说是湖底的石群里天然蕴藏着如此美质,在长期的水流剥蚀下才不情愿地从腹中挤出堪堪一角。乌斯两手胡乱拨着,身体滑稽地往下靠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踩到了那条小径上。总算踏到了实地,她晃晃悠悠地靠坐下来,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好啊。”
不知为什么,人一但踏到实地,纵使身处万仞深渊,心里也踏实许多;只要拥有光亮,即使四周恶兽环伺,也能生出一腔胆气。这一路从天上到湖底,乌斯都快忘了走路是什么感觉了。想要在水底重温一下行走的感觉,也是乌斯不急着往上的原因之一。
略微歇坐了一会,乌斯抬头望去,只见头顶已全黑了。这个深度,阳光是透不过分毫的。在身下小径发出的莹洁光芒的映射下,她看到时不时有或大或小的深水生物缓缓游过,它们有的与一般鱼类无异,只是眼珠泛白;有的全身透明,身体里嵌着一丛发光的红点;有的像发毛的屎蛋挤挨在一起,看上去真有些恶心......漆黑的湖水,就仿佛深邃的穹顶,那些或极长的,或矮短的,或发光的,或暗淡的,或莹润可爱的,或狰狞丑陋的深水生物慵懒地徘徊着,把嘴一张一张地取食。那被它们任意捕食的碎屑生物们多得真如夜空中的星星,在湖底光芒的映射下盘旋游荡,好似一条条活的星河。
乌斯凝神呆望了一会,站起身来叹息一声:“这些鱼儿都没有眼睛,它们一生都没见过世界的样子吧。”
举目皆是黑黢黢的狰岩,只有脚下发光的异景与众不同。没有别的选择,乌斯随意选了一个方向,顺着小路往前走。光脚踏在上面异常地舒适,就和它发出的光一样,清雅柔润。乌斯低头,呆呆地看着青绿的微光从自己的脚缝间透出。乌斯抬手往旁边抚去,手中是粗粝的质感,驳杂的石群在青色光芒的映照下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不像较浅的湖水中还会漂浮断片的水草,这里似乎没有任何水生植物存在的影子。突然,乌斯指尖触着的一小片翘岩耸动了一下,一只通体斑杂的甲壳动物尾巴一弹就升上了“星空”。这亮色小点就像一颗倒飞的流星,轻轻盈盈地浮上高空——
啪。
小点消失了。
一个巨大的面孔从黑暗中浮出来。
它有几人那么高,盆型的怪脸上刺着两列棘突,头两侧横着两排眯缝着的硕大眼睛——和其他深水鱼一样,没有什么实际作用。除此之外,它和普通鱼类倒没什么不同,只是鳞片——它的鳞片之间闪着融融的红光,就好似流动的血浆。
乌斯捂住嘴,下意识地蹲下来——可正是这个动作引起的细微水流,那红色大鱼略显笨拙地一顿,便毫不留情地往乌斯冲来。
轰——
血色大鱼一头撞在青色玉径两旁的石丛上,胡乱地钻着。乌斯被水流一冲击,猛地跌倒在地,顺势死死地趴在地上。她因为含着鱼珠,水里的各种声音也清晰无比地传入耳朵:石头碎裂声,水珠崩爆声,以及怪鱼的牙齿摩擦湖床发出的尖利锐响。无数声音搅得人心旌动摇,乌斯回头一看,怪鱼飞快地撞击着脆弱的礁石,正拼命往自己挤来。
“我这么一小块肉,填得饱你的大肚子吗?”乌斯哀叹道。
正发愣间,怪鱼已经一头撞下,乌斯急忙使劲一蹬,借着水流窜起几米高的距离。“这么漂亮的景致,却被你这蠢东西弄坏了。”乌斯又叹。来不及惋惜,血鱼把身子一抽,又往上冲来。乌斯手脚并用,使出刚刚学会的游泳的全部技巧向上逃去。
黑暗中,一道漩涡盘旋而上,那是一条浑身流溢着血光的盲眼大鱼。在它上头是一个白衣女孩,正竭尽全力攀缘水流而上,那速度竟和作为捕食者的鱼也不相上下。
保持高速运动太久了,乌斯的手脚终于涌出了汩汩的酸意,划水的动作也越发迟滞。稍不留神,血鱼的牙齿便擦过了女孩的脚掌。祸不单行,乌斯顶上又传来了“咕噜噜”的哼声,借着血鱼身上的亮光,乌斯绝望地看到,一群长着尖利牙齿的小臂长的东西正纠集在那里。
“没办法了。”乌斯眼睛一眯,发了狂似的一窜而起。而那些食肉水族竟惊了一跳,俱各四散逃开。乌斯一愣,转眼便明白过来,回头看血鱼的眼神不禁有了一丝嘲笑:“还真是要谢谢你了。”
人家可不管你谢不谢它,它只管要把前边发出动静的活物吃进嘴里就行了。四周越来越亮,乌斯的手脚也越来越乏力,好像灌了水泥一样渐渐抬不起来。能坚持这么久,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已经是奇迹了。
不光肢体如此,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承受不住倏然变低的水压,开始胀痛起来。乌斯害怕了,她飞快地四面一望,在右手边的上方看到一处巨大的黑影。
“那是......”犹豫了一瞬,乌斯终于不管不顾地朝那边游去。
“小鱼会怕大鱼,那这条大鱼,只能让更大的鱼来吓走了。”
这里还不是浅水,模模糊糊的光亮让人看不了多远。乌斯抬起沉重的手脚使力往那团影子游去,一颗心跳动的频率也“扑扑扑”地飞快攀升。
咚、咚、咚
乌斯突然停下,苦着脸捂住了左胸。长时间的负荷运动加上水压的骤然降低,绞痛感死死地攥住了心尖。她惶急地往后看去,却看到那条血色大鱼也摇晃着身子缓缓停了下来。深水鱼也无法离开适应的水压这么久,在一口食物和身家性命之间,它终于还是选择了后者。
乌斯可不懂这些。她只当不知为什么这丑东西犹豫了,害怕了,又一头往下扎回去了。她松了一口气,依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往下沉。因为她本能地感到,暂时往下,心脏会好受一点。
哗——
身周的水流突然一阵激荡,好像一层无形的帘幕扫过一样。浑浊的水体一下子变得无比澄澈,昏暗的光线竟也有了清雅瑰丽的感觉。
乌斯不想管这些。她只想要往下沉,让心口舒服一些。女孩蜷着身子在水中缓缓打转,一个弥溢着淡淡光晕的庞然大物正对着这个小东西悠然而来。
水域险恶,却与它无关。若从极远的地方看去,就能看到无垠的昏暗中,一个幽蓝的淡色光点迤逦而行。
乌斯也瞥见了这个东西,但她连恐惧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眼见着一团光越来越亮,照得整个世界都发白了。好像开了一盏灯。
啪,灯灭了,乌斯眼睛一闭,便没了意识。巨形水兽憨然而至,这个舒展开来的孩子正好搁在了它的鼻端。
湖海之广博,一瓢而不能饮之。
生灵之纷美,一言也不能尽之啊。
那渺远神山上的一颗矮树下,背手静立的老者突然精神一振,禁不住地抚须笑起来。
“水伯,有什么有趣事么?自从做了这山神,日日巡山,真是要闲出鸟来!”树上的女子趴在枝头,正数着叶子打发时间。
水伯呵呵一笑:“神女大人,今天你怕是不会无聊了,我能感到......似乎秋官大人,亲自驾临了。”
“秋官司寇?”神女一个激灵,顿时精神焕发,就要跃下枝头,那纤枝终于承受不住,“噼”的一下断成两截。她没反应过来,脸朝下啃在了一地落叶上。
“呸——好啊,今天就让我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神官上仙!”神女浑不在意,吐出一嘴碎叶,兴奋无比。
......
乌斯感觉自己在水里泡了好久,好久。好像一颗坚硬的豆子,播种前要在水里浸一晚上,乌斯就感觉自己变成了那颗豆子,液泡渐渐吸水涨大,豆皮鼓胀起来,撑起一个个的水泡。
哗。
身边的水突然退去了,豆皮也缩起来,再次紧紧地裹住了种子。只是......这湿哒哒的豆皮裹在身上好冷啊。
呼。一阵冷风把乌斯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呼~好冷。”乌斯猛地睁开眼,却发现怀里抱着一个黏湿的物事,定睛一看,自己正趴在一条大鱼的脑门上。她吓了一跳,没稳住身子,几个翻滚砸落在地。这么一震不要紧,胃里的水一股脑地想往上挤,乌斯感觉喉咙里什么东西堵得厉害,整个胸腔都喘不过气来。她跪趴着,用手指拼命往舌根抠下去:
“呕——”水串子断断续续地爆出来,其中还夹杂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骨碌碌滚进了石缝。乌斯赶忙抠出来,抓起那颗珠子按在胸口,想起大叔那句最严厉的告诫:“千万不能把它吞下去,不然就得一辈子待在水里了。”
“幸好......”乌斯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环顾四周,打算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这一抬头,就看到一男一女,一老一少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半晌,那个老者终于先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您是秋官大人?”
“......哈?”
老者犹豫了一瞬,还是快步上前,扶起乌斯,指点着溪流中匍匐的大鱼说:“大人,不是我冒犯,这蠢东西似是感到您的仙威,就自作主张,把您带至此地,不知是否误了您的大事?”那条大鱼调皮地转了转眼睛,倏然缩小,不知游往何处去了。
乌斯晃了晃脑袋,疑心自己水里浸得久了,这耳朵也出了问题,为什么这个老先生说的话是一句也听不懂?
不远处的女子迟疑地问道:“水伯,是不是搞错了,人家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和上仙扯上关系?”
“不会错的!你看这......”水伯拿眼神示意了下乌斯手中的鱼珠,声音里也带了崇敬,“这可是天地间只此一枚的秋官信物!”
“你是说这个吗?”乌斯捏着这颗珠子端详起来,语气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听你一说这东西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它其实不是我的.....”
“付仙官就别开玩笑了......”
而姑射神女早就按捺不住,两步跨上去抱住她就开始揉搓:“不是倒正好!我是几年没见着活人上山了,呀,好可爱的小姑娘......”
“嗯?”水伯沉默了几秒:“能否请小友好好说说,这珠子是从何而来,它的主人现在何方?”
乌斯从神女怀里挣出脑袋来艰难答道:“这珠子是......是一个大叔给我的......他和我走散了,我也不知道......他往哪去了......”
“......那人是不是身材魁梧,红发红须?”
“对......”
“他叫什么?”
“付......付红蛮!”
乌斯终于从神女的蹂躏中挣脱出来,一口咬清了付红蛮的名字。水伯神色一松:“是了!是付仙官。小友,其实刚见着你,我便觉得奇怪,我还以为是付仙官特意变换了样貌,来哄我们呢。”
“你们认识大叔吗?我想快些找到他,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你这位大叔名气倒是大得很,可他这样的人物,我们也不知道他会去哪。”
“这是要去哪啊......”黑暗中,一个疲惫的声音传出。
一片漆黑之中突兀地燃起一丛红光,照出一张略带沟壑的脸庞——正是付红蛮。
“小辈!要想带你爷爷我去哪,还得问问我乐意不乐意!”男人的脸上刻上一抹恼怒,他单手往脚下的软肉狠狠一拍,一阵奇异的波纹荡开,鱼的整个口腔的水一齐往他手上涌去,原本就不平稳的空间更加颠簸。
“唔——好臭。”付红蛮用空闲的手捏住鼻子,皱着眉头聚起两人高的水团来。大鱼的齿缝间、舌头下,各种地方的水也纷纷聚拢起来,一滴不剩。
正飞行着的鱼儿突然觉得嘴里干渴得厉害,疑心是飞久了吃了风,忍不住把舌头往牙床间舔去,想润他一润,这一舔不要紧,它的大嘴不自禁地张开一条缝来,付红蛮眼瞅着那道亮光,身子一窜就飞身而出。
“吃了屎恐怕也不过如此了......”付红蛮胸腹翻腾,恶心不止。他还没来得及吸进第一口新鲜空气,背后一道劲风袭来,他慌忙往旁边一闪,正在天上舔牙床的大鱼恰被击中,顿时如断了茎的麻瓜一般往下坠去,轰然一声,便在大地上刨出一道几十米远的划坑。
“甚么孙子,敢来偷袭?”付红蛮恼怒地仰头看去,却见清朗的天穹之下,扎着一片格外显眼的紫色云翳,其中一声叱喝如滚雷一般炸出,而一道黑影倏然拉近,声音未至而人影已现:“付红蛮!你为什么不敢见我?”
付红蛮往旁一闪,那黑影堪堪掠过他面前,一个急转又往上袭来。付红蛮胡乱挥舞着手脚,却突然发现身子渐渐稳在了无依无靠的空中。
“我会飞?!”他不敢置信,不禁抬手抓住头上的红毛往下揪扯,一脸的哭笑不得。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黑影已袭到眼前。付红蛮看也不看,右手轻巧地一抓,就擒住了一截饱含杀气的手腕,而这手腕的主人——一个妙龄女子,正满面怒容地瞪视着他。
“你这女子......我却有些眼熟。”付红蛮放肆地盯住她的脸上下扫视,抚腮沉思,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女子一听大怒,一条腿鞭子一样抽过来,付红蛮赶紧松开她的手腕,后退几步躲过。
付红蛮真的有些恼了:“我说姑娘,我与你有什么仇怨?要动手就说个明白!”
那女子一身黑衣无风而动,眼里喷出的火焰真能把人烧死,一开口便震得人耳膜生疼:“伪君子!你少给我装蒜!当初是你亲口答应与我公平单挑,你输了便把秋官之位让我,我输了便再不来纠缠你。我真是耳里进了屎才会听进你的屁话,独自傻乎乎地在西域等你如此多年。而今你竟装疯卖傻不敢认我,这天底下还有哪个比你更不要脸!”
“啊,你这么说来,我还真有些印象了,”付红蛮仔细盯着女人上下瞧了个遍,终于一点脑门,兴奋地说:“对了!你是林鸢子!确有其事,多谢你提醒了!”
那林鸢子却只当付红蛮又在耍她,脚尖虚点又往前冲来:“好!你爱装便装,今天这天地秋官的印绶,就要改姓林了!”
付红蛮不慌不忙,躲闪之间,眼里满是戏谑:“鸢儿,你若打过我了,这你要什么东西我都双手奉上,这样,既然是我违约在先,我便先让你三招......”
林鸢子羞怒满面,又是一记掌风袭来:“不许这么叫我!”
......
姑射山
平地里兀地趴着三个人,撅着屁股,头朝着一方中央突起的石台,不知在做些什么。仔细瞧去,原来是一个老头,一个女子,一个小女孩,聚精会神地盯着石台顶上的一颗圆珠。
“下来了下来了!”小女孩甫一开口,一旁的老头便赶忙捂住她的嘴:“嘘——你嘴里一出气,这就不准确了!”
“嗒”珠子终于从那尖顶上滚落下来,慢悠悠地滑到了石台上,绕着那尖顶打了半个圈。
“怎么又是东边了?”
“哎呀,都叫你不要出声了,这次肯定是不准的。”老头翻了个白眼,不满地撇了撇嘴,“我这法子,要让它不受一点干扰,才好寻到它主人的方位......”
一旁的女子猛然呼出一口气,抱怨道:“水伯!我捏着这个法术这么久了,手都酸了。依我看,咱们也不必急着寻那付仙官,那上仙那么厉害,自己会来找他的东西的!”
水伯一瞪眼:“我的神女大人,平日里可是你心心念念在老朽耳边念叨无聊,今儿个好不容易有点事做,你又不乐意......”
女子赶忙讨饶:“是了,是小女不对,小女知错了......”然后一转眼,她又双眼发亮地转向乌斯:“小乌,姐姐教你法术好不好?”
水伯拿他布满沟壑的枯手往神女头上轻轻一拍,无奈地说:“好了,我来行这个法术,你歇着罢。”说罢翻手一指那鱼珠,捏了个手印,珠子便飘飘然地翻身上了石台尖顶。
“嘘——”水伯拿食指在嘴唇前杵着,做了个夸张的噤声的表情。乌斯赶忙点头,神女也忙不迭点头附和。
水伯满意地颔首,手印一松,那珠子恍若一震,绕着尖顶转起圈来。有时仿佛要落下来了,又立马攀回去,好像在犹豫自己的主人究竟在何方。三个人都耐着性子屏息观望,终于,鱼珠仿佛泄了劲一般往下滑去。
“还是西边么。”水伯心中默想。“嗯?”
鱼珠滑了一指的距离猛然停住,倒好像在蓄力似的,突然往相反的方向疾射而出——
“呃!”珠子不偏不倚,正中乌斯脑门。
“不对呀,它的主人应该还是付仙官才对啊。”
乌斯揉着泛红的额头道:“会不会是我带着它太久了,对它有些影响?”
“......看来是这样没错了。也罢,再试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依我看......”水伯看了一眼姑射神女,无奈地轻叹道,“还是等司寇大人自己寻过来吧。”
“那小乌呢?”
“小友还是得回家的,人自有自己的凡俗生活,我们不该打扰。”水伯揉了揉乌斯的头发,“小友,你家住何方?”
回家。
是,是该回家了。虽然与刚见面的大叔分别了,但幸好遇见好心的伯伯和姐姐,而且和大叔一样厉害。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一定能。
乌斯犹豫了半刻,还是伸出手,捉住水伯苍老的右手,把付红蛮的鱼珠放到他的手心,再握紧:“那伯伯,你一定要帮我把它交给大叔哦。”对了,还有那片大湖,这次可得好好记住它的位置,大家还没见过这么多的水呢!
“那是自然。”水伯郑重点头。
乌斯点头,自己离开这么久,村里也该要担心了。虽然很想当面道谢,谢谢大叔帮她保全了性命,谢谢大叔帮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屁孩重见天日。但若真的再会无期,也没有法子。
姑射神女从水伯那里接过鱼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满脸崇拜地端详着。水伯道:“我的神女大人!您可把这宝贝收好了,来日付仙官上门,你便给他。”
“知道知道!”神女转而满脸不舍地看着乌斯,“小乌,真是的,你们都是刚来就要走,姐姐会想你的......”
乌斯勉强扯起笑意说:“姐姐,这么半天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可不要把姐姐‘神女、神女’地放在嘴边。”
神女愣住了,因为她根本——没有名字。
她本是姑射山腰的一株白裙竹荪,后来修成人形,被偶然上山的村野乡夫撞见,便讹传为“姑射神人”。后来真的修入仙境,再看到她面目的人反而少了,也再没有什么别的名号加到头上,她也安之若素,觉得并无什么不妥:毕竟凡人上山,能瞧见神仙已经倍感幸运了,有谁还敢问名字呢。
可看着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姑射神女真的不想拂了小女孩的一片心意,毕竟自此一别,从此人仙殊途,便基本上再难相见了。
她慌忙翻出腰间别着的那本书来,随手一翻,恰好是早间看到的那一页: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神人居焉......神人居焉......”姑射神女喃喃道,她合上书,不自觉地抿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微笑。她俯身对乌斯说道:
“姐姐叫居焉,‘后来居上’的居,‘焉能挡我’的焉。要是有人欺负你,就报姐姐的名字!”
水伯初时惊诧,很快也跟着笑起来,他对着神女拱手道:“恭喜神......恭喜居姑娘了。”他牵过乌斯的小手,说道:“小友,要不要试试腾云驾雾的感觉?”
一阵清风扶摇而上,而两人转眼已没了踪影。新得名号的居神女遥望着天边的那抹小点逐渐远去,眼神飘渺,久久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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