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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游到上海滩
第一章:游到上海滩
闷热的一天。
天空阴沉沉的布满了乌云。一条条,一道道,密密麻麻从东排到西,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鱼骨架。在三叉港,这样的乌云被人们称作鱼骨云。鱼骨云一出来,天一定会下雨。先是擂鼓般的雷声轰隆隆地响过,接着倾盆大雨如箭似地直射下来,击打在石板路上,水花四溅,仿佛千万条小鱼蹦跳。然而今天没有,没有雷,也没有雨,甚至连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令人窒息的闷热。
空气成了一大锅透明的热糨糊,糊在人们身上,让人热得受不了。
蟠桃水果行的老板李蟠桃于是嚷嚷着吃完中饭要去泡盆汤。
他老婆瞅个空子,过来对水生耳语道:“待会儿死鬼去泡盆汤。你麻利地上了门板,到我屋里来。我们今天好好耍一耍。”
这句话仿佛变成一只小猫,顺着耳朵眼钻进去,顿时把水生的五脏六腑抓挠得奇痒难禁。他是蟠桃水果行唯一的学徒,也是唯一的伙计,还是唯一的跑街。人长得又高又瘦,一个四方脑壳,两只小旗似的大扇风耳朵,皮肤黝黑锃亮。因为黑,所以得了个外号叫黑泥鳅。
吃过了中午饭,水生坐在水果店里看着买卖,心早飞进李蟠桃老婆房里,脖子上像安了转轴,不停地回头往后院张望。
盼了半天,李蟠桃终于穿着长衫出来,甩下一句:“我去跑盆汤了。仔细看着店铺,不许打盹睡觉。”昂然出了水果行。
“是!二叔。”
水生答应一声,将脖子伸出好长,从木槅门探出去,望着李蟠桃迈着四方步,拐过石板路,不见了。他立刻从凳子上蹦起来,将四块门板上在木隔门上,关上店门。然后一溜烟跑进院子,蹿进正房。正待与李蟠桃的老婆大干一场,冷不防门外突然响起一声炸雷:
“水生!畜生!你要干啥?!”
原来李蟠桃出门想起来忘记带烟枪,急忙赶回家来拿,结果撞到这一幕,于是嚎叫着冲进来,黑暗中碰翻了脸盆架,脸盆掉在青砖地上,丁零当啷一通乱响。
事发突然,李蟠桃老婆并没有慌乱,她急中生智,在丁零当啷的乱响背景声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喊叫:“哎呀!老天爷啊!我被人欺负了呀!”
一声声干嚎好似一条条钢锯在李蟠桃的木头心上锯出一道道不流血的伤口。他当即猫下腰,一头撞向水生,把他撞倒在地,伸手揪住他的脚腕子拖死狗似地向外面拉。一直拖到厅堂,松了手,直起身来,狠命踢了他一脚,骂道:
“畜生!我是你二叔!她是你二婶啊!你做出这种事来,还算个人吗?我大哥好心收养了你,给你吃,给你喝,把你养大。我好心收养了你,给你吃,给你喝,教你手艺。你就这样报答我们吗?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大哥吗?畜生!”
李蟠桃的大哥名叫李老螺。水生是李老螺捡来收养的孩子。
李老螺一天驾着小渔船打渔回来,发现水中漂着一个大的洗衣木盆。用钩子钩到近前,看见里面一个婴儿泡在半盆江水里,像鱼那样吐着泡泡。他伸手把婴儿抱起来,双手提着脚,在空中甩了一甩。一股水柱从婴儿口中喷出。婴儿“哇”地哭出声来。李老螺把婴儿颠倒过来,发现他的小手上拴着一块木牌,上面写个“顾”字,猜是这孩子的姓氏了。他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把木盆捞起来,放在小舢板上,将婴儿重新放回木盆里。然后驾着渔船回家,用鱼汤和米粥把孩子喂养大。给孩子起个名字叫水生,依旧姓木牌上的那个“顾”字。
这个故事水生听李老螺讲过无数遍,每次听完都泪流满面。
水生十四岁那年,李老螺出海打鱼淹死了。李蟠桃接收了大哥的窝棚和舢板,窝棚转手卖了,舢板自己留下来。十四岁的水生力气已经很大,可以自己推一独轮车鲜鱼到市场去卖,可以挑一担水,还可以把别的孩子一拳掀翻在地并打得鼻青脸肿。李蟠桃做水果生意缺个帮手,就把水生领回去做了学徒。水生帮他划着舢板给洋轮船卖水果,还推独轮车帮他跑街送水果。唯一的麻烦是水生总和街上的孩子们打架,每每打得人家父母找上门来,指着李蟠桃的鼻子跳着脚骂街。李蟠桃只好又陪笑脸又赔水果。等人家走了,将水生拖过来暴打一顿,直打得他方脑壳上满是青包。他总是一声不吭,仿佛方脑壳是个铁疙瘩。挨过打之后,水生第二天又会在街上打架,实在是屡教不改。有一次李蟠桃急眼了,说要把水生扔进海里还给他大哥李老螺。这是李老螺死后第一次有人在水生面前说他的名字。李老螺那张熟悉的脸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冲着他笑,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水生的眼泪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扑在地上给李蟠桃认错磕头。此后果然打架的次数少了。嘿!李老螺这三个字真灵啊!李蟠桃心中笑开了花,仿佛得了如来佛的紧箍咒。以后教训水生的时候,他不用动手打,只说李老螺螺李老老李螺,唵嘛呢叭咪,一念就灵。
今天也是一样,水生一听李老螺三个字,立刻双膝跪倒在地上,扑通扑通给李蟠桃磕头。
“这家你不能待下去了。做出这种事来。你让我的脸往哪放?往哪放?李老螺螺李老老李螺,唵嘛呢叭咪吽。”
水生只是一个劲在地上磕头。
“起来!你起来!现在磕头晚了。”李蟠桃从身上摸出四块大洋交给水生,“你在我这里白吃白喝住了四年。真正学徒做事情只有最近这两年。这四块大洋给你,算你这两年的工钱,别说我李蟠桃不仁义。算我们李家人对你仁至义尽了。李老螺螺李老老李螺,唵嘛呢叭咪吽。去你屋里收拾东西,然后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有一样你给我记住,今天的事情跟谁也不要讲。你要是说出去,就是丢我的脸,就是丢我大哥李老螺的脸。他在海底下也不会安生,他会变成厉鬼找你算账!李老螺螺李老老李螺,唵嘛呢叭咪吽。”
水生回到自己的小屋收拾东西。他的全部财产只有五样:一把荷兰海盗牌水果刀,一根舢板缆绳,一件裤头,一件汗褂,还有一条肥大的洋水手裤子。裤头已经穿在屁股上。他套上肥水手裤子,将四块大洋放进裤裆内的小兜里,把缆绳缠在腰间,荷兰海盗牌水果刀别在缆绳上。第五样财产——汗褂,落在李蟠桃老婆屋里了。算了吧,他可不敢再进那个屋。
水生去厅堂跟李蟠桃告别:“二叔,我走了。”
李蟠桃向他扔过一物,落在脚下。水生捡起来,正是他的汗褂,穿在身上,遮住缠在肚子上的缆绳。里屋的李蟠桃老婆还在呜呜地干嚎,一板一眼,很有些戏台上二黄的味道。受老婆二黄哭腔的影响,李蟠桃说话也变成了戏词:“别愣着啦!我们早已恩断义绝。以后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还不快走?”
水生一跺脚,头也不回地离开蟠桃水果行。
举目四望,去哪里呢?
天空仍然布满鱼骨云。天气依旧闷热。没有一丝风,一滴雨。偏偏裤裆里面的东西涨得要命,刚才没有和李蟠桃的老婆搞成,那话昂然挺立,成了码头上拴缆绳的桩子。两只光脚板踏在滚烫的石板路上,瞬间变成了烤红薯,又烫又粘,一股股热气顺着腿上的血管向上涌,一直传到小腹里,把他的下身变成了一只沸腾的铁匠炉子。
裤裆内兜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有些不习惯,伸手进去一摸,原来是李蟠桃给的四块大洋,于是有了主意:丢他娘!先去四季花堂子找个姑娘败火要紧。四块大洋老子可以耍两回。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四季花是三叉港最漂亮的建筑,白墙灰顶,滴水飞檐,分为四季花客栈和四季花堂子。客栈在外面,堂子在里面,中间隔个大庭院。丈夫车条顺在外面经营客栈,老婆小脚阿娥在里面做堂子老鸨,两人珠联璧合。他们从上海滩来的,见过大世面。客栈模仿洋人的酒店,伙计全穿洋葡萄酒颜色的制服,每个房间编了号码,西洋锁头大金钥匙,雪白的床单和亚麻色的窗帘,设卫生间,配淋浴设备抽水马桶。堂子则模仿上海的长三和幺二堂子。小脚阿娥花大价钱专门从上海请来老师教妓***词浪曲吹拉弹唱都会来两手。因此索价高昂,一次要两块大洋,只有往来三叉港做买卖的大客商才逛得起四季花堂子。
客栈看门人看见蟠桃水果行的伙计水生空着手,甩着两只大脚丫子,走进门来,忙喝了一声:
“嘿!水生。怎么回事?低着头只顾往里走。把水果车丢了还是怎的?空着两手来做什么?”
水生站住脚:“我去里面找阿娥大姨。她要订个果篮。东家要我过来取单子。”
“找老板娘啊。嗯!快进去吧。”看门人挥了挥手。
水生进了大门,穿过客栈的厅堂,穿过栽满花花草草藤萝葡萄的大庭院,直奔后面的四季花堂子。
老鸨小脚阿娥穿一件大红斜襟滚金边绸子上衣,一条黑绸子窄腿裤子,端坐在厅堂里的一张长条凳子上,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双娇小玲珑的小脚,脚上穿一双白底葱绿缎绣花鞋。她身边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个铜盆,盆里盛满了凉水。八仙桌后面,站着矮胖的大茶壶老蔡,手执大蒲扇,上下煽动。蒲扇扇起的风掠过铜盆,被铜盆里面的凉水浸得凉了,吹在小脚阿娥脸上,凉飕飕地好不舒服。在这个闷热天里,三叉港恐怕只有小脚阿娥不觉得热,眯着眼睛,小脚摇晃打着节拍,嘴里哼着小曲。
水生一把掀开纱帘,裹着外面的热风,冒冒失失地走了进来。一双大脚丫子又湿又脏,在光滑如镜的青砖上留下一串大泥脚印。
小脚阿娥唬了一跳:“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黑泥鳅!我又没要水果,你跑来做什么?”
“阿娥大姨。我不是来送水果的。我是来……”水生的面皮变得黑红,脖子上涨起一条蚯蚓似的青筋,“……找个姑娘耍一耍。”
“啥?你?黑泥鳅?!”扇风的老蔡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险些扔飞了手中的蒲扇,“你要找我们四季花的姑娘?”
小脚阿娥拿眼睛瞄瞄水生肥大的裤裆,陡然凸起一个圆形,好似一把撑开雨伞,当下鼻子都气歪了:“天又没下雨,你腰里带把雨伞做什么?老娘没功夫跟你逗闷子。哪凉快哪呆着去。”
水生咽了口吐沫:“我要找个姑娘耍一耍。”
“水生!看在你往日给我送水果的份上,我今天不让老蔡拿鞋底子抽你。你闲着没事找老娘寻开心是不是?我这里的姑娘上下两张嘴,都是镶了金边儿的,耍一次要两块大洋呢!你小子长这么大,见过两块大洋么?”
水生也不答话,伸手只向裤裆里面摸。老蔡一见他这样子,忍不住又笑,忘了扇扇子,惹得小脚阿娥扭头一口吐沫啐过去,还好躲得快,没有啐在脸上。水生摸了半天,从裤裆里摸出两块大洋,举在手上,递给小脚阿娥。
“嘿!你小子真有两块大洋!”小脚阿娥接过两块大洋,闪闪发光,于是脸上堆下笑来,“不管你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拉车的还是坐车的,穿长衫的还是穿短打的,只要你出得起两块大洋,都是我们四季花的贵客。老蔡!快给水生小老板上茶。等他喝完了茶,带他楼上去找苦菜花姑娘。”
四季花堂子里姑娘们的名字都是花,迎春碧桃,牡丹芍药,梨花海棠,水仙腊梅,应有尽有,四季常开。只有这苦菜花姑娘,还是头一回听说。
“我要玉芙蓉。”水生冒出一句。
小脚阿娥一怔,心道玉芙蓉可是我这里的头牌,能让你这黑不溜秋打赤脚的上身么?于是敷衍道:“哎呀!水生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玉芙蓉,她她她,只是给客人们唱个小曲,弹两下琵琶,不和人耍的。更何况……更何况……”
水生再次把手伸进裤裆里面,又摸出两块大洋来:“我要玉芙蓉。”
小脚阿娥将四块大洋攥在手里,眉毛跳动得像两只欢快的捉到毛毛虫的麻雀:“没的说。你要玉芙蓉,就给你玉芙蓉。不过咱们可说好了,玉芙蓉是我这里的头牌,四块大洋只能耍一次。”
“就一次。”水生点点头。
小脚阿娥冲老蔡一挥手。老蔡于是带水生上楼找玉芙蓉去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小子哪来这么多钱?小脚阿娥来到门外,朝天空望望,鱼骨云布满天空,沉甸甸地仿佛要塌下来。今天压根儿就没出太阳。是这小子偷的?还是这小子抢的?丢他阿母!管他是偷是抢,大洋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
她坐回到长凳上,摊开手,四块大洋在手掌心里。闪闪发光。她拿起一块,向空中一抛,大洋飞起来向屋顶冲去,快到天花板的时候,鸟一样翻个身,又飞下来,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闪闪发光。她伸手将大洋接住,又抛起来,这次并不伸手接,等大洋快落地的时候,伸出一只小脚,使一招倒踢紫金冠,大洋长了眼睛一般稳稳地落在鞋底上。她小脚一抖,如同踢毽子,大洋划个半圆,落在葱绿缎子鞋面上。闪闪发光。她将四块大洋放在八仙桌上,摞成一摞。闪闪发光。
没想到还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水生就从楼上下来了,蔫头耷脑,好似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小脚阿娥看他的样子好笑,说道:“水生兄弟。饭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吃才有味道。像你这样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一口吞下肚,有什么滋味?”
水生也不答话,只是用眼角偷偷瞟了一眼八仙桌上的四块大洋,耷拉着脑袋往外走。等走到八仙桌跟前,装作冷不防脚下一滑,打一个趔趄,长胳膊陡然伸过去,一把抄起桌上的四块大洋,抓在手里,撒腿便跑,飞也似的向厅堂后门奔去。厅堂后门连着一个停靠舢板的石头平台,下面就是河汊子。只要跳进水里,他就等于蛟龙入海了。
“哪里走?!”
小脚阿娥大喝一声,足尖点地,从长凳上一跃而起,像只鹰似地扑上去。水生刚到了后门,正待跨过门槛。小脚阿娥已经赶到他身后,飞起一脚,踢在他脚后跟上。扑通一声,水生摔了个狗吃屎,正摔在门槛上,咯得两个卵子碎了一般地疼,禁不住“啊呀”叫了一声。顾不得疼了,带着大洋逃命要紧。他就势一滚,连滚带爬滚出了后门,到了石头平台边上。河汊子就在下面,河水的臭味已经扑面而来。他双肘在地上一撑,就要往下跳。不料小脚阿娥早已抢先一步跳过去,横在他和河汊子之间,使出一招连环脚,把他连踢几个滚,像个皮球似地又滚回到了门口。
老蔡喊来两个兄弟扑上去按住他,三下两下绑了,拖进厅堂,四只大脚踏住他的脑袋和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小脚阿娥掰开他的手,抢回四块大洋揣进怀里,一转身坐在太师椅上,骂道:“黑泥鳅!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吃了狮子腿?敢跑到老娘这里来撒野?”
水生的脑袋和脖子被四只大脚踩着,脸皮贴着青砖地,挣扎半天,好不容易才露出嘴来,挤出一句:“只搞了那么一下子,就要四块大洋,不值。”
“玉芙蓉可是我这里的头牌!怎么不值了?你小子给我说清楚!”小脚阿娥道。
水生便挣扎着在四只大脚下面讲了一遍:
原来大茶壶老蔡把水生带进玉芙蓉屋里,刚一进门,玉芙蓉便冷冷地说了一句:“卖梨的小子,你走错门了。”水生回答:“没错!我跟阿娥大姨点了你。你没见老蔡带我进来的?”玉芙蓉啐了一口:“呸!这个老蔡真是荒唐,把个卖水果的瘪三也往我屋里带。你趁早到楼下去,要老蔡给你换一个。”她左闪右闪,就是不让水生近身。把他奚落一番,使劲推开他:“黑泥鳅,你别缠着老娘没完,该去卖你的水果啦。”
小脚阿娥听他讲完了,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水生兄弟,你出来好言好语跟我讲,要我退给你四块大洋不就结了?哪有你这样的?二话不说伸手就抢!来呀!老蔡,给我狠狠地打他的嘴,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
老蔡走过去,脱下一只鞋拿在手里,抡圆了鞋底子抽水生的腮帮子。“啪啪啪啪”,声音响亮。水生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嘴角也被打出了血。
小脚阿娥问道:“黑泥鳅,这下知道规矩了么?”
水生脑袋嗡嗡乱响,眼前金花舞动,嘴唇肿成了门闩,大着舌头不服气地说:“刚才我要是跳进河汊子里面去,哪个能抓得住我?”
“嘿!煮熟的鸭子嘴还是硬的。”小脚阿娥骂道,“老蔡!给我继续打。把他两个门牙打下来。看他还嘴硬不嘴硬。”
水生慌忙叫道:“别打了!阿娥大姨!我知道规矩了。”
小脚阿娥见他求饶了,便向冲老蔡一挥手:“好啦!给他留下两颗门牙啃苞米吧。”
老蔡这才不打了,把鞋穿在脚上。
小脚阿娥问道:“黑泥鳅,你不在水果行里看着买卖。李蟠桃那么大方?大白天的放你跑出来闲逛?”
水生答道:“我二叔把我撵出来了。”
“咋了?是不是偷了柜上的钱?”
“我没偷。”
“那四块大洋哪来的?”
“反正不是偷来的。”
小脚阿娥一拍大腿:“是了!李蟠桃老婆白白净净,是三叉港少有的货色。你这黑泥鳅偷偷跟她搞上了。结果被李蟠桃捉住。他给你四块大洋封口费,把你扫地出门。是也不是?”
丢他娘的,真神了!水生暗暗吃了一惊:怎么就跟她亲眼见到似的?
小脚阿娥一看水生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说道:“李蟠桃老婆是个破鞋,连条公狗也不会放过。这事十有八九不怨你。”接着吩咐两个弟兄,“放他起来吧。”
两个弟兄给水生松了绑,拉他站起来。
小脚阿娥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来,对水生说道:“喏,这四块大洋还你。我这四季花堂子的规矩是一次两块大洋。我刚才欺负你,要你四块大洋。是我先坏了规矩。我向你赔个不是。这是你的钱,拿去吧。”
水生将手背在身后不肯拿钱。
小脚阿娥问道:“给你钱不要,那你要什么?”
水生答道:“阿娥大姨,我想在你这里讨个差事做。”
小脚阿娥皱着眉头说道:“我这里卖姑娘,又不卖水果。你在我这里能做什么?”
水生道:“我除了卖水果,还会推独轮车。”
小脚阿娥立刻把头摇成波浪鼓:“我的姑娘出局都是坐轿子,哪有坐独轮车的?若是坐你的独轮车去,我的姑娘岂不成了村妞,还能收人家两块大洋么?”
“那我不推独轮车了。我给姑娘们抬轿子。”
小脚阿娥说道:“俗话说种田养蚕,织布纺线,推车挑担,打渔拉纤。一个萝卜一个坑,什么人做什么事,什么人有什么命。老天爷画好了圈圈,早都安排好了。你水果行出身,不去卖水果,却要去抬轿子,风马牛不相及,那不乱套了么?”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了,我听说你会削一整根梨皮,中间不断。我没看见过。你削一个给我看看。”
水生当即去供桌上取一个香梨来,拿在手里,腰间取下荷兰海盗牌水果刀,一手执香梨,一手握水果刀,手腕灵活舞动,刷啦刷啦,杂耍一般,眨眼功夫,一整根梨皮削下来,曲曲弯弯垂了好长,果然不折不断。
他把削好的香梨递给小脚阿娥,乖觉地说道:“请阿娥大姨品尝。”
小脚阿娥把削了皮的香梨拿在手上看了看:晶莹剔透、浑圆光滑仿佛玉琢得一样,再看水生手里长长的一整根梨皮,不由得喝彩道:“好小子!果然有一手!”上下打量水生一番,眯着眼睛说道:“我在上海有个朋友,王鸿盛王老板,在法租界十六铺码头咸瓜街开一家鸿盛水果行,托我帮他找个伙计。你小子会这一手,去了不会丢我的人,我愿意保举你去鸿盛水果行。水生兄弟,怎么样?你想不想去上海滩见见世面?”
上海滩?
上海滩十里洋场,遍地黄金,走路摔一跤没准都能捡到金条,脑袋磕出个包也是金疙瘩。
水生当即双膝跪倒,给小脚阿娥磕头:“我要去上海。阿娥大姨。”
小脚阿娥闻言大喜,让大茶壶老蔡叫来客栈的先生,当即给鸿盛水果行的老板王鸿盛写了一封保荐信。叫老蔡拿来桐油浸过的麻布,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递给水生,说道:“用桐油麻布一包,信就不怕被水打湿了。水生兄弟,那四块大洋就算我的中人保费。你没吃亏,我也没占便宜。咱们两清了。”
水生将桐油麻布包塞进裤裆的内兜里,当晚在客栈的柴房里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悄悄地离了四季花,甩开大脚丫子去码头。
不多时到了码头,挤过去买船票,一看傻了眼,最便宜的统舱船票要两角钱。他身上只有一封装在桐油麻布包里的保荐信,没有两角钱,买不了船票。怎么办呢?水生摸了摸方脑壳,举目四望,只见不远处的木材码头那边停着一艘小火轮,后面拖着四个拖船,装满了板材。小火轮船头上写着两行白漆大字:“万利船行。沪66。”小火轮上的“沪”字他是认得的,知道沪就是上海。
水生蹒跚着向木材码头走过去。
小火轮的船老大正在指挥伙计清点货物,看样子不久就要开船。
水生陪着笑脸问道:“老大!你这船是去上海么?”
船老大上下打量他一眼,答道:“没错。是去法租界十六铺码头,给四明公所送棺材板。”
水生问:“我想搭船可以么?”
船老大点头回答:“当然可以。你给三角钱好了。”
水生一愣:“搭船还要钱?那边船票才两角钱,你这棺材板拖船却要三角钱?”
船老大呲出一颗金牙,笑着说道:“棺材官财,坐在棺材板上去上海,保你升官发财。那边客轮跑得慢,要三个钟头才到。我这小火轮跑得快,一个钟头就能到。小兄弟,收你三角钱不多。”
水生用眼角瞄了一眼小火轮和拖船的位置,撇着嘴说道:“太贵了!我还是去那边坐客轮吧。”说完,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他出了木材码头,沿江边走了一会儿,前面一片乱丛丛的芦苇,一猫腰钻进去,用牙齿咬断一根芦苇,噙在嘴里,“哧溜”一声滑入江中,仿佛一条鱼潜在水里游泳,游回木材码头,找到小火轮和拖船,游到最后一个拖船下面,用手轻轻勾住船头划水,将身子紧贴在船底,仿佛一只水中壁虎。
天气依旧闷热仿佛蒸笼,江面上起了雾,一片白茫茫。远处天空中,隐约可见太阳的轮廓,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好似一只油腻腻的白盘子。
小火轮鸣响汽笛,驶离木材码头,开足了马力,拖着满载棺材板的四个拖船,还有壁虎一般贴在拖船船底的水生,溯流而上,向着上海法租界十六铺码头全速驶去。
第一章完。敬请关注第二章:赤脚财神
第二章 赤脚财神(1)
第二章:赤脚财神
1.
棺材拖船停靠在法租界十六铺码头。
水生一个猛子游出十几米开外,将头浮出水面。只见十六铺码头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有运粮食的米包子船,运杂货百货的乌山船,运海货的快口船,运水果蔬菜的江划子。真是船挨船船靠船,一个接一个,排得密密麻麻连个缝隙都寻不见。
探头张望了一会儿,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水果栈桥,停靠着几艘江划子。船上小山似地堆满了西瓜。几个苦力站成一条长龙像抛绣球似地运西瓜。一面干活,一面喊着嘹亮的号子,声音震天价响。
水果贩子应该知道鸿盛水果行怎么走,去跟他们打听一下。
水生于是泅水游过去,悄悄地上了岸。上海滩晴空万里,一丝云也没有。太阳如同一只大火球,烤得人皮肤热辣辣的。江上吹来阵阵热风,三下两下就把他身上的水吹干了。只有肥大的水手裤还湿漉漉的。他把手伸进裤裆里,摸出那个宝贝桐油麻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小脚阿娥的保荐信果然干爽爽的,在水里面泡了这么久,竟然一点儿水也没沾着。他举着信走过去,找个水果贩子打听。
那人告诉他:你向西径直走,出了十六铺码头。迎面河汊子名叫泥螺浜,夏天有好大的田螺可以吃。河上的桥名叫虞家木桥。你过了桥,迎面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弯弯曲曲的好似一根摊在地上的猪大肠,便是咸瓜街了。中间有个土地庙把整条街一分为二,东街是堆栈,西街是店铺。你要找的鸿盛水果行就在咸瓜西街。店里面那个死羊眼的伙计名叫戴春旺。你顺便告诉他杭州的西瓜到了,让他过来运些回去。晓得了吧?
“晓得了。多谢老大。”
水生向水果贩子道了谢。按照他的指引,果然顺顺当当地找到了咸瓜街。他手里举着小脚阿娥的保荐信,一面走,一面仰着脖子看商铺的招牌幌子:“泰康当铺”,“丰隆绸缎庄”,“瑞康颜料号”,“四方斋糕点铺”,“李记咸菜铺”,……,都不是。哎!有了!前面一家蓝底白字的幌子,写着斗大的几个字:“鸿盛水果行”。
“水果行”三个字他是认得的,熟悉得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再看前面那个“盛”字,仿佛是个小孩子蜷着胳膊腿坐在一个木盆里。不由得心中一怔:丢他娘!这个字画的不就是我么?他停下脚步,立在鸿盛水果行门前。
鸿盛水果行的老板王鸿盛正和伙计戴春旺怄气呢。
起因是戴春旺的弟弟,名叫戴春土,本来在杭州念中学,参加了什么学潮运动,也不晓得拥护什么还是反对什么,反正闹得出了格,被学校开除了。书不能继续念了,又不想回乡下老家,就跑来找哥哥,希望在上海滩找个差事做做。他白天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逛找工作,晚上住在盆汤弄的浴池里睡觉,一个礼拜要两角钱。
戴春旺老婆心疼这两角钱,整日叨叨,要他跟老板说让弟弟到店里来住,就在杂物间里睡就行,可以省了两角钱。戴春旺于是去找老板说这个事情。老板一口回绝了他:“不行。我这里是水果行,不是旅店。”每礼拜掏两角钱给弟弟付床铺费,无异于拿刀子剜他们两口子的心头肉,真是心疼得死去活来。戴春旺不死心,找机会又跟老板央求了几次,让弟弟来店里睡觉。王鸿盛嘴里只有两个字:“不行。”再后来,他连“不行”两个字都懒得说了,只是把头摇成波浪鼓给戴春旺看。看老板如此不讲情面,戴春旺也恼了,便整日把嘴撅得能拴条叫驴给老板看。王鸿盛看了几日他的驴脸,扔下一句话来:“爱干干,不爱干别干。我已经托人找伙计了,过两日就到。”戴春旺听了这话,吓得灰白了脸,再也不敢吭声了。自此,他整日担心水果行有新伙计来顶了他的饭碗。
偏巧在这个时候,水生到了。
水生站在水果行门外,探头探脑向里面张望。见里面伙计三十岁年纪,个子不高,一身蓝土布短打,大热天的,胳膊上带着蓝布套袖,眉头皱成个黑疙瘩,一对死羊眼,估计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戴春旺了。他于是跨进去,点头哈腰地问道:
“大哥劳驾请问,这里是鸿盛水果行吗?”
戴春旺正烦着呢,忽然见闯进来一个阿土生(乡下人),四方脑壳像个土坯,一脸乌黑赛锅底,浑身上下一股咸鱼味儿,腥腥地刺鼻子,好像在黄浦江水底下泡了一天似地,当下没好气地问一句:“你有啥事体?”
“我找王老板。”水生将手中的保荐信晃了晃。
戴春旺打个激灵,警觉地问道:“你找王老板啥事体?”
“我叫顾水生,从三叉港来。劳烦大哥受累进去通报一声王老板,就说是阿娥大姨介绍我来的。”
娘唉!果然是新伙计到了!
戴春旺一下子慌了手脚,眼睛滴溜乱转地想对策:跟他说这里不是鸿盛水果行,你找错门了?不行。他出去一问别人,马上又得回来。骗他说王老板不在?不行。他若是坐在门口一直等下去怎么办?我一脚把他踢出去?更不行了。他比我高出半截,我哪里打得过他?不行不行全不行,怎么着都不行。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指指后门,说道:
“王老板在院子里乘凉。你自己进去找他吧。”
“多谢大哥。”
水生给戴春旺鞠一个躬,从后门进到里院。院子不大,北面一个两开间大瓦房,东面南面各有一个厢房。院中有一棵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树冠高出了屋顶,遮下好大一块阴凉。树荫里,摆着一张矮脚小方桌,桌子上放一只茶壶,一只茶碗。旁边一张竹躺椅上躺着个圆脑袋胖子,正是水果行的老板王鸿盛。
王鸿盛看见水生进来,问道:“你找谁?”
水生朝他鞠个躬,恭敬地将保荐信递过去:“王老板!我叫顾水生。从三叉港来,四季花的阿娥大姨介绍我来做伙计。”
“啥?新伙计?你是新伙计?哈哈!来得真是时候!”
王鸿盛一把接过信,拆开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信是客栈的先生写的,满篇之乎者也,文绉绉的有些看不大懂。他在肚皮里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明白了大概齐的意思,就是说:“老王,你托我找伙计的事情,我一直当个大事去办的,不敢怠慢。我千挑万选,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介绍给你。姓顾名水生,水果行专业出身,看店、跑街、推车送货,样样精通。人顶机灵,又吃苦耐劳,连轴转干三天活不吃不喝不睡觉也毫无怨言。脾气又好,乖觉听话,你说东他不敢说西,你说上房揭瓦他不敢下河捉鱼……”看过信之后,他顿时心花怒放,“啪”地一声把信拍在小方桌上,不小心碰翻了茶碗,结果一碗茶水全洒在信上了。
水生失口叫道:“当心!王老板,信洒上水了。”过去一把抓起信来,拼命甩上面的水。茶水在信纸上肆意横流,瞬间把这封信变成了一幅山水画。他当即傻了眼,心里叫苦:娘唉!这封信跟我游过了黄浦江都没有沾上水,倒让一碗茶水给弄湿了。这可咋办?
“不妨事!不妨事!”王鸿盛大大咧咧地说道,“信我已经看过了。小脚阿娥介绍的人,肯定错不了。放心吧,我收下你做伙计。先试工一年,按我们十六铺水果行最高的规矩,包吃包住,一年工钱两块大洋。你是小脚阿娥姐介绍来的人,我绝对亏待不了。”他转过头去,大嗓门冲着外面店铺喊道:“春旺!春旺!你进来一下!”
戴春旺小跑着进来。
“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新来的伙计——小顾。”王鸿盛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戴春旺脸色煞白,嘟囔一声:“刚才在门口见过了。”
王鸿盛看他面如死灰,身体一抖一抖地像是打摆子,问道:“春旺,你这是怎么啦?像壁虎子吃了烟袋油渍,咋哆哩哆嗦的?”
“没啥。可能感冒了。”戴春旺答道。
王鸿盛幸灾乐祸地说道:“病啦?不妨事。想歇歇就歇歇吧。反正咱们水果行现在来了新伙计了。哈哈。”然后扯着大嗓门冲灶间里喊道:“春旺媳妇!再多煮碗饭!我们水果行来了新伙计——小顾!”
“听见了——。老板——。来了个新伙计叫小顾——!多煮一碗饭——!”春旺老婆拖长了声音在灶间里答道。
王鸿盛听了暗笑:嘿嘿!竞争真是个好东西啊!连这个搅屎棍臭婆娘都变乖了。
“走!小顾!我带你去看睡觉的屋子。”他招呼水生走向南面的厢房,推开门进去。是个杂物间,地上堆放着一筐筐的水果,墙边放着空箩筐和乱七八糟的杂物。四面墙壁黑黢黢的,没有窗户。只在屋顶开个小天窗。阳光透过小天窗射进来,在杂物间的半空中里画出一道光柱。光柱里面拥挤着千万个尘埃颗粒,盘旋着翩翩起舞。他指指光柱照耀下的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小顾,看见没有,中间这块地方多宽敞,多亮堂,睡觉最舒服啦。只是还没有床。不妨事,你先睡地上,地上凉快。床嘛,你放心,过些日子我给你找一张床板,在下面垫几块砖头就行了。呵呵。那你就舒服死啦。呵呵。”
院子里传来春旺老婆的喊声:“王老板,春旺,小顾,吃饭了。”
王鸿盛带着水生出了杂物间。
院子里,小方桌旁边的竹躺椅已经收起来,换成四个小方凳。春旺老婆弯着腰,将三大碗米饭和一碟咸菜放在方桌上。女人小小的个子,穿一件蓝色印染白花的对襟袄,一条黑土布宽腿短脚裤子,直起身子来,乌黑的头发高高挽个髻,一张圆脸,五官还算整齐,朝王鸿盛和水生一笑:“王老板,小顾,快来吃吧。”
水生瞥了一眼春旺老婆,心中暗道:春旺一对死羊眼,他老婆倒是慈眉善目,蛮善良的。
当天晚上,春旺关了灯,爬上床,想着水果行新来了小顾,忍不住地唉声叹气:“唉。都怨咱们惹恼了王老板。这下好,惹来麻烦了。什么新伙计老伙计的?小顾分明是他找来顶我差事的。”
老婆在旁边小声骂道:“阿瘟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顾叹气做什么?”
春旺回了一句:“我叹气自己的命不好。有个不学好的弟弟,偏偏跑来上海做什么!还有……还有……”他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没有说下去。
“还有啥?你是在埋怨我?是不是?你也不想想,一个礼拜两角钱,一个月就是八角。上海的差事哪有那么好找?他要是住上一年半载,我们就算白干了。”女人咬着牙说道,“不行!这冤枉钱无论如何花不得!得想个办法把新来的小顾撵走!”
春旺被吓了一跳,伸手去捂老婆的嘴:“小点儿声,看让他们听见了。”
老婆一把推开他:“瞧你那出息!窝囊废!我跟你说,你今天看出来没有?”
“看出来啥?”
“你瞧小顾那两个贼眼珠子,那一对扇风耳朵,还有那长脖子,没事老梗梗着。看出来没有?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春旺不解:“那又怎样?”
老婆呸了一声:“阿瘟哥!这还不明白?你把那脏活累活全都支使给他干,干完了再数落他干得不好,让他返工重干。反正,你就想法子让他忍不住发脾气,撂挑子不干了,自己拍屁股走人。”
春旺听了不大相信:“这能行么?”
老婆冷冷地说道:“我看人错不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咸瓜街上便传来阵阵响亮的喊声:“倒夜香了——!倒夜香了——!”
原来法租界的洋人最讲卫生,为了避免居民往河汊子里乱倒马桶,专门组织了运粪车和运粪工,每天清晨走街串巷,挨家挨户让大家把马桶里的屎尿倒进运粪车里,再推到粪码头,由瑁瑁船运到乡下给老农做肥料。这些运粪工多是苏北来的苦力,他们嫌“倒马桶”不好听,所以喊“倒夜香”。
戴春旺早就起来了,巴不得街上这一声喊,立刻冲到院子里,一把推开杂物间的门,朝着仍在地铺上睡觉的水生叫道:“小顾!小顾!该起来了!”
水生揉揉惺忪的睡眼:“春旺哥,这么早就要起来?”
“还早?你没听见外面喊‘倒夜香’了么?”
“啥倒夜香?”
“倒夜香就是倒马桶。告诉你,这是法租界,不是三叉港。在法租界的水果行里做伙计,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倒马桶!这是规矩。明白了么?”
水生只得爬起来,跟着他来到院子里。只见王鸿盛和春旺两口子的屋门口,赫然伫立两只酱紫色的木马桶,摸样甚是威武雄壮。
戴春旺指着马桶吩咐道:“外面运粪车正等着哩。你出去把马桶倒了。回来再把马桶洗干净。”
水生皱起鼻子,屏住呼吸,一手一个提起马桶,出了大门,来到街上。
不远处停着一辆运粪独轮车,粪车旁立着一个运粪工。他看见从鸿盛水果行出来一个人,不是老伙计戴春旺,而是个方头方脑的阿土生,连忙冲他招手,直着嗓子催促道:“嘿!新来的伙计!快点!就差你一个了。”
水生拎着马桶走到近前,和运粪工打个照面,见他个子跟自己一般高,也是黑黑的面皮,方方的脑壳,看着他就跟自己照镜子一般,不由得咧嘴笑了:“兄弟,我是三叉港来的,叫顾水生。我咋瞧你有些面熟呢?”
运粪工嘿嘿一笑,呲出两颗大门牙:“我叫刘星火。苏北来的。我都来上海好几年了,咋会跟你面熟?你别套近乎了。告诉你,下回早点出来,别让我等这老半天。”他一把掀开粪箱顶部的翻盖,“快把马桶倒进去。”
随着粪箱盖子掀开,一股恶臭猛地窜出来,水生冷不防吸了一口,险些背过气去,大叫一声:“哎呀!好臭。”
星火恶作剧地笑笑:“小顾,你真是乡下来的阿土生,没见过大世面。告诉你,在法租界,连臭大粪都是香的。你要使劲吸一大口才知道。不信你看看我。”说完他将头凑近粪车,使劲吸一口气,扭回头来,冲着水生眨眨眼睛,做出一副极其享受的表情,赞一声道:“真香!”
直把水生看得目瞪口呆:“咋回事?你是哄我?还是真觉得这玩意儿是香的?”
星火接过他的两只马桶,哗啦啦倒进粪车,然后将马桶还给他:“我每天推着粪车满街跑,要是觉得臭,这活计还能干么?”说完话,盖上粪箱翻盖,推起运粪车,甩开两条长腿飞奔,一溜烟地跑出了咸瓜街。
好快的脚!水生望着星火的背影喝了一声彩。
他兀自站立在原地,提起马桶来,模仿星火的样子,伸鼻子狠吸一口。臭气立刻撒开了欢儿,顺着鼻子眼钻进去,登时噎得他直要呕吐,张开大嘴咳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哇呀!丢他娘!真是臭不可闻!这家伙唬我的。看我哪天收拾他!
他拎着两个空马桶回去。
戴春旺早站在院子里等候多时。左手执一把铁丝刷子,右手执一个簸箕,里面盛着半簸箕蛤蜊壳子。那模样仿佛戏台上官老爷的衙役,手里拎着水火棍,“哐哐哐”几声锣响,要打新来的囚犯一百杀威棒。
水生看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真想冲过去揍他一顿,使劲压了几压,才将胆边的一股邪火压下去,问道:“春旺哥,有何吩咐?”
戴春旺将半簸箕蛤蜊壳子哗啦啦地分别倒入两个马桶,铁刷子递给水生,一指院中的自来水龙头:“把马桶刷干净。”
水生刚才被臭气熏得脑瓜仁生疼,实在不想闻那个味道,用手指指王鸿盛的正房,找借口拖延道:“老板还在睡觉呢。刷马桶哗啦哗啦地。看吵醒了他。”
戴春旺冷笑着答道:“你不晓得,老板正要听这动静。每天早上,刷马桶就是他的闹钟。一听院子里刷啦刷啦响,他就知道该起床了。小顾,你就刷你的吧。”说完闪在一旁,插着手准备看水生的洋相。
水生无话可说了,过去拎起马桶、铁刷子。一阵阵臭气从马桶里袅袅升起,围着他打转转。他想起那个运粪工星火,忽然心生一计,当下气运丹田,将方脑壳伸到马桶边,狠吸一口,然后昂起头来,露出十分满足的表情,看着戴春旺吐出两个字来:
“好香!”
戴春旺仿佛看见了一只会说话的屎壳郎,登时傻了眼。
“从小我就爱闻这味道,”水生解释道,“为这个去看过大夫。大夫也闹不清是咋回事。春旺哥,你说会不会是我这肚子里长了蛔虫,所以专爱闻这个臭味?我跟你讲呵,一天不闻这臭味,我就难受得了不得。”他使劲用铁刷子刷蛤蜊壳,弄出震天响的动静,时不时狠吸一口气,扭头看一眼戴春旺,赞一声:“好香!”
戴春旺简直呆若木鸡。
水生刷完了马桶,笑吟吟地向他走过来:“春旺哥,现在该干啥了?”
“扫扫扫……扫扫院子吧。要不你就回屋歇会儿。随便你。”戴春旺结结巴巴地说。
水生拿起扫把,轻舒猿臂,将扫把在空中舞出了花。然后学着街上跑江湖卖艺的师傅,半蹲下身子,扎着马步,像练八卦掌那样在院子里辗转腾挪,舞动着扫把扫地,刷啦刷啦,旋即扫完了。
此时王鸿盛刚好从正房出来,看见院子被水生打扫得干干净净,啧啧赞道:“呵呵!小顾来了就是不一样啦。真干净!呵呵!”
春旺老婆端着泡饭从厨房出来,脸上也挂着笑,随声附和着说道:“就是!小顾真勤快,忙了一早上。快来吃泡饭吧!”
吃罢了早饭,王鸿盛看看水生,又看看戴春旺,说道:
“看样子我再也不用为店里的事情操心啦。小顾,你刚来还不知道,春旺在咸瓜街可是出了名的能干,进货跑街,打理店面,样样精通。跟着他,保你把水果行的生意摆弄得清爽爽的。”
又对戴春旺说道:“春旺啊,小顾以后归你支配,给你打下手,照应生意。你跑街的时候他看店,你看店的时候他跑街。你当师傅,好好教教他。我么,是准备享几天清福喽。店里的生意就交给你们两个了。我现在就去盆汤弄,舒舒服服地泡上一整天。”
王鸿盛口中哼着“打马出了西凉界”,摇头晃脑地出了水果行。
送走了老板,戴春旺耳边依旧回荡着他的话:“春旺啊,小顾以后归你支配。你当师傅,好好教教他。”他仿佛一条破了洞的轮胎,重新补了胎、打了气,胸脯又鼓起来了。当下把一对眉毛扬了扬,拿声拿调地吩咐水生道:“小顾,走!跟我去前面卸门板,开门营业。”
两个人来到外面街上,戴春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板,冲水生吆喝道:
“小顾!你过去,我来教你。小顾!拖住底。哎对。提。再提。哎对。顶一下。那上面有个钩你看到没有?顶一下,稍微斜着点儿。哎对。这不下来了?当心别磕着头。哎对。放旁边。立着就行。哎对。再卸下一个……”
卸下门板以后,戴春旺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指着货柜上摆放的水果,冲水生吆喝道:“小顾!荔枝的位置不对,要往上挪一行。哎对。一个一个的,小心掉了。哎对。香瓜香瓜,我说那香瓜。哎对。怎么放桃子左边了?应该放右边才对。挪一下。哎对。这样就看着舒服了。哎呦,瞧瞧,好好的香瓜都干成啥样了,谁会来买?得喷点儿露水上去,看上去要像早晨刚从地里摘的一样。小顾,去院子端碗水来。”
水生跑进去端一碗水出来递给他。
戴春旺接过去,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成一个三角锥状,探进水碗里,沾了些水出来,对着香瓜,食指中指啪地一弹,几滴水花飞出去,落在香瓜身上,果然如沾了露水一般。“看清楚没有?”他得意地看着水生,“这一手是我跟教堂里的洋神父学来的,他们管这个叫弥撒。你学着试试。”
水生接过水碗,模仿着将手指头插进去,然后啪地一弹,天女散花,水滴溅得哪哪都是。
“呵呵!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不对?你好好练练吧。”戴春旺手往后一背,踱步回到店里,找凳子坐下,看水生练洒水弥撒。“弹!要弹!不是甩。哎对。水太多了。哎对。水太少了。哎对。又多了。哎对。又少了。哎对。不行不行,告诉你多少遍,要弹,弹水,不是甩水。我看看你弄成啥样了。”他背着手踱步出来,“你这香瓜哪叫沾露水?分明是下大雨给淋湿了。快取下来,进里面换些干爽的出来。”
如此过了一个上午。
戴春旺指手画脚地过足了瘾,想换个花样。吃过午饭以后,他对水生说道:“小顾,我去看看杭州西瓜,进一批回来。你留在这里看着店面,仔细算账,不要出什么差错。”说完,推着独轮车走了。
水生赶紧找个凳子坐下,扭扭脖子,甩甩胳膊,蹬蹬腿,浑身上下酸痛,没有一个地方好受。还没等他喘口气,有客人来了,只得强打精神上前应付。送走一个又来一个。一拨接着一拨,根本没功夫休息。好在他这一行早已经干得滚瓜烂熟,应付起来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等到日头偏西,戴春旺才慢吞吞地推着一车西瓜回来。
“下午的买卖咋样?”戴春旺问道。
“客人多得很!一拨接一拨地。刚消停一会儿。”水生答道。
“哦?客人那么多,你干嘛不让你嫂子喊我回来?”
“不妨事!春旺哥。我还能应付过来。”
“哦?是吗?让我看看账目。”
“是!春旺哥。”水生把下午收的钱从柜里拿出来,摊在柜台上,将算盘递给他,“春旺哥,我说,你算。”然后闭上眼睛,张开两片嘴,将下午的几笔买卖,什么什么,多少多少,叽里呱啦,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报了出来。
戴春旺扒拉着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两遍,竟然分毫不差,不由得惊呆了。
当天晚上,两口子黑了灯躺在床上。
戴春旺跟老婆说道:“忙乎了一天,可把小顾累得够呛!你没瞧他下午那几笔买卖,全凭脑子记,一清二楚,分毫不差,真是一把好手。我以后要好好待他。鸿盛水果行有我们两个,不愁日后的生意不红火。”
老婆呸了一声:“你真是阿瘟哥。十三点!小顾门槛比你精十倍,你还指望日后有生意做?真是脑子进水。”
戴春旺一惊:“啥意思?”
“啥意思?你自己都说小顾是一把好手。老板能看不出来么?出不了两天,老板就会让你拍屁股走人,让小顾一个顶俩,端了你的饭碗。”
戴春旺顿时慌了神:“那咋办?”
老婆咬着牙说道:“咋办?阿瘟哥!你晓得猪是咋死的?笨死的。小顾看买**你门槛精,可是他跑街不行啊!他初来乍到上海滩,两眼一抹黑,哪里都不认识。你找些夹缠不清的地方,让他去跑街送水果。他能找对了门算是见鬼了。等他耽误几次生意,还用得着你我?老板自己就跳起脚来把他撵走了。”
第一节完。敬请关注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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