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神魔游戏之辰龙》——北冥疯狼》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苍银之翼的骑士》免费试读_森见泉。
1、林中夜话(上)
特拉斯坐在营地的篝火前,用小刀调整着一根箭矢。
年轻人长得不算好看。他的面部线条较为圆润,五官也缺乏深度,算是那种扔进人堆就没影的长相。但摇曳的火光前,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一股子沉静和安稳。那种难言的气质,给他融于黑暗的背影平添了不少魅力。
他很清楚,射出去的箭矢可不是捡回来就能用的。无论命中与否,撞击都会使箭矢的重心发生偏移。一旦射程过百步,每处些小的偏移都将放大成足以致命的失误。自从四年前,一只豺狼人把他送到床上躺了两个月后,特拉斯就再没轻视过这类细节。
那一箭他本瞄准了对方的咽喉,却由于箭矢不良,只命中左肩。紧接着,他就被那只豺狼人的投枪贯穿了大腿。要不是有汉蒙德牧师在,即便是最幸运的情况,他的后半生都将成为一个瘸腿的废人。
当然,也有一些箭矢会当场折断,或者歪扭到修不回来。这种情况下,他只需削下箭头,等回村时交给老德勒就好。那个脾气暴躁的老铁匠会把它们回炉重铸。
作为拓荒村中最好的射手,这样的活计他做了早已成千上万,但他却一点都不觉得腻烦。这是一种很好的修行,能让他在弯弓搭箭的那一瞬间,更快更好地集中精神。这也是一种仪式,他通过这种静静的打磨,来将灵魂融入箭矢,来向森林女神梅凯勒祈求下一箭的必中。
就像师傅曾说过的,他生来便该当一个射手。他的箭术在两年前就已超过了师傅,超过了那个将他捡回家中,养育教导了十三年的恩人。
记得师傅说这话时,眼中带着欣慰,带着羡艳,但更多的还是落寞。毕竟三十年的勤修苦练,却不如一个小子学弓十三年。但天赋这东西,就是这么不公而不讲道理。被师傅捡回家前,他曾当过金手指、拿过匕首、练过剑,可直至第一次拉开弓弦,他才找到了灵魂的另一半。
有些事真的强求不得。
特拉斯叹了口气,接着又全神贯注到了手上的活计。
此刻正是黎明将至未至,夜色最为深沉的时段。头顶之上星消月隐,万物归于静默。唯有不远处的低语之森,间或传来阵阵隐约的呜咽。
那是怨鬼,一种受魔力侵染而异化的尸体,最低等的亡灵之一。据说只有那些生前枉死之人,才会因躯体内残留的不甘与怨恨而被魔力扭曲。它们憎恨着一切生灵,却弱小又畏惧火光,便只好用这种方式引诱那些好奇与心智不坚者投入它们的怀抱。
低语之森由此得名。
特拉斯对它们不理不睬,置若罔闻。他只是认真而专注地切削着手中的箭杆,并时不时停下动作,将其夹在白皙修长的手指间,轻轻转动,以检测箭矢的重心是否平衡。至于那些鬼东西,反正太阳一出来,它们就得乖乖地滚回地底睡觉。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紧接着眉头一挑,手中的小刀便往身后掷去。
寂静的夜色里,先是响起“啊”的一声惊叫,然后便是什么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发出的闷响。
“嘿,小家伙!早就跟你说过了,再用你那蹩脚的潜行技巧接近我,我就把你钉到地上去。你也太小看一个巡林客在森林中的感知了。”
“嘿,大家伙!我也跟你说过了,不准再这么叫我!今年夏天我就成年了!”
少年一边揉着痛处,一边自黑暗中走出。他不甘示弱地顶了一句后,便拔出钉在地上的小刀,朝特拉斯掷去。方才那小刀几乎是贴着他的脚尖没入地面,让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哪知特拉斯只是拿眼一瞟,就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飞刀。
“记得,当然记得。每年流火之月的第三个绯之日,不是吗?一个草长莺飞,姑娘们轻歌曼舞的好日子。不然你以为你的生日礼物都是哪来的,我亲爱的小鲁伯?反倒是你,总会忘记我的生日。每每事到临头,才急急忙忙地找一些怪东西来塞给我。”
少年的气势不由一窒,接着便垂头丧气地坐到了特拉斯对面,捡起一根粗长的干柴,胡乱摆弄起篝火堆里的枯枝。用特拉斯的话来说,跟一个尿布都帮你换过的人斗嘴,简直自寻死路。
年轻人将箭矢和小刀分门别类地放回腰囊,笑眯眯地打量起少年。
少年很年轻,也很帅气,眉深鼻高,英气勃勃,至少比自己是强多了。纯正的北地血统给了他一头细碎的金发,眸子湛蓝如水,一身墨绿色紧身皮甲中的躯体高大而修长。
但还是稚嫩了些。
自妲莉娅女士过世后,师傅对他这个独子就保护得有些过了头。以至于少年人缺了点风雨,性格跳脱如兔,还总喜欢意气用事。
五天前,特拉斯在赤根峡谷入口处遇见少年时,他那被血棘藤裹得跟个木棉球似的模样,把年轻人的心脏都快吓停了。天知道他怎么敢在有太阳的时候,招惹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好在人救下后,只是给注射了一点麻痹性毒液,还没来得及被吸成人干。
特拉斯当时真的气坏了。要不是自己任务在身,一来一回怕误了大事,年轻人铁定直接拎他回去受罚。
可小家伙一路上的表现,倒让他很是刮目相看。不叫苦不叫累,任劳任怨,随支随使,就是偶尔会呛上两句。
独自前行在这文明之外的魔境,黑暗与蛮荒之地,说实话还真吃力了些。可村子里再抽不出合适的人手了。鲁伯的意外到来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至于小家伙这么乱来的理由?
——爱情如同智慧之果,
又如穿肠烈酒。
使人迈向成熟,
也让人步入疯狂的深渊。
这是谁的诗来着?好像是某个著名诗篇的某一节吧?只是粗通文墨的年轻人记不清了。但能被吟游诗人传唱个上千年的诗歌,果然无论何时,都有着让人点头赞同的地方。
特拉斯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叹。他重新打量起少年的侧脸。篝火堆在两人间静静燃烧着,时不时因枯枝内残留的一点水分,而发出低低一声爆响。
在这短短七天的旅程里,少年学会了安静,依然稚嫩的脸上多了一分疲倦,也多了些风霜。跃动的火光如同雕刻匠手中的刀斧,使得少年的五官更加深邃,更显坚毅,使得他褪去青涩,看起来更像男人而非男孩。
特拉斯已隐隐有所感应,少年的位阶突破在即。只要他活过将至的魔潮,那么他就将像自己一样,成为一名正式的职业者,青铜阶的巡林客。
十六岁的青铜阶,虽比不上安娜惊才艳艳,但在拓荒村的年轻一辈中,也算是数一数二。到时候,自己怕真不能再叫他小家伙了。他和她间的距离,也能因此而再拉近一些吧。
特拉斯暗暗叹了口气,接着打破了夜色里的沉寂。
“不是说了今晚我守夜吗?睡不着?”
鲁伯点了点头。
“因为那些唱着歌的尸块?”
年轻人语带挪揄,但鲁伯没有上钩。特拉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看到少年只是摇了摇头,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跳起来,急吼吼地反驳一切敢于小看他的言行。年轻人发现,少年有些变了,变得不再让他一眼就看个通透。
“特拉哥,有时候我真觉得,如果你是我亲哥就好了。不是父亲的徒弟,而是父亲的儿子。”
少年终于开口道。
他没有看向特拉斯,只是愣愣地望着火光中的某处,语气中带着一种完全不像他的空灵。
“这样你就能代我继承家业。父亲也不用再逼着我射箭,逼着我学那些寻踪追迹的本领,练习在森林中潜行与生存。你知道的,这方面我从小就比不上你,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父亲却总以你为标准。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的。我总是让他失望。”
“可师傅是爱你的,鲁伯。他只是有些……嗯……有些操之过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真的。”
特拉斯说道。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莫名的落寞。这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我想离开这里,想出去冒险。我说不定会成为传奇故事里,那样事迹传遍天下的大英雄。也有可能就这么一文不名地死在某个角落。但我不在乎。特拉哥,你不觉得这样才算活过一次吗?而不是守着这个荒僻的村庄,继承父亲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位。如果我真的就这么平庸地,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地老死在病床上,我才会真的后悔。”
特拉斯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鲁伯的话让他想起了过去,想起八年前在布利尔村中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他的好多同龄人都说过类似的话,有着远大的梦想,甚至自己也隐约如此。
但大魔潮的到来结束了一切。
那些梦想远大的年轻人大都死了。活下来的,则把自己那可笑的空想扫进了垃圾堆。他们成家立业,比起暮冬堡以南的花花世界,他们更愿意讨论每年的收成,以及村子的防御是否已足够坚固。
他们明白了,他们没有做梦的资格。
此前的无忧无虑,只因为有一个伟大的人,一位真正的圣骑士,愿意奉献一生来守护他们这些拓荒之民。
而八年前,那位伟大者死了。
所以,若不想成为魔物的一顿美餐,他们就得学会依靠自己。
为了在这偏陋的苦寒之地,这文明与蛮荒间的夹缝生存,拓荒村需要每一个人的力量。每一个成年的劳力都弥足珍贵。而像鲁伯这种注定成为职业者的战力,更是村子不可能放手的。
少年人之所以无法独当一面,就在于他们尚未理解责任的含义。
可特拉斯却开不了口。
靠外力扼杀掉一个少年人的梦想,确实能以最快的速度让他长大成人。但他却不想这么做。特别当对象是鲁伯时,他不希望担任这个角色的人会是自己。
“其实,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当一个战士。”
是的,确实如此。
特拉斯想到。
鲁伯今年只有十六岁,力量就已超过了自己。再加上高大的体型,显然他更适合挥剑而非持弓。
他在箭术上也确实缺乏天赋。他没有那种沉稳,那种冷静,那种在拉弓的一瞬间,能将此外一切都为之摒弃的专注。
但他有着火一样明亮而炽烈的灵魂,这是修炼怒气之道最为重要的资质。
可惜……
“可惜父亲是不会同意的,他一直希望我能接下他的传承。”
鲁伯苦笑道。
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做出一个好笑的鬼脸。少年身上的空灵感随之消失,就像什么难以接近的存在突然离去了一样,鲁伯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鲁伯。
特拉斯悄悄地松了口气。北境的冬夜里,总有着诉说不尽的神秘。
“如果我去参加战士训练,父亲他一定会打断我的腿——他跟达克教官那个又瘸又贪酒的家伙可是死对头。”
“是很可惜呢。”特拉斯闻言笑了笑,“如果你去参加战士训练,就能跟安娜朝夕相处了哦!这可是绝好的机会。”
听到特拉斯提起自己喜欢的女孩,鲁伯尴尬地挠了挠头,但随即便一脸失落。
“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安娜最近总躲着我。”少年叹了口气,“好像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安娜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厉害,懂得越来越多我不明白的东西,什么事都做得比我要好。她明明小我两岁,却弄得我才是孩子一样。”
特拉斯不由得露出苦笑。
安娜,或者说安拉贝尔在十二岁时,便已成为一名青铜阶的战士。而且她还领悟了两个零环的圣光神术,想必用不了几年,就将获得正式的牧师位阶。这份天赋真让人不得不感叹,不愧是布利尔大人的女儿。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少年接着道,“我还是更喜欢在布利尔村时的安娜,那个总是颐指气使却又天真无邪,被我们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就让人心疼。”
“所以你就这么跑了出来,还大白天地闯进赤根峡谷找死?如果你是想用自己的死讯,来让安娜掉几行眼泪,那我想你会如愿的。”
特拉斯没好气地道。
鲁伯脸上的尴尬之色更浓了。当时他只举了两根火把,就自以为安全地进了赤根峡谷。反正植物都怕火不是吗?即便是受魔力侵染的异化植物。
结果还没走出十步,他就被闻声而动的血棘藤掀翻在地。看着那些如蛇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鬼东西,鲁伯只觉得自己死定了。可他却没有多害怕,只是遗憾于自己的冒险才刚开始,就已到此为止。这让他被救下来后,一直非常自豪——鲁伯大人果然是天生的冒险者。
“你是怎么知道会议上的情况的?”
特拉斯问道。
“父亲告诉我的啊,”少年眨了眨眼睛,“他跟我说的,安娜她非常想接这个任务,可大家都坚决反对,她也只好放弃了。父亲还让我找机会安慰她一下。”
特拉斯在心底一声哀叹。
师傅明明挺精明的一个人,可一遇上自己的宝贝儿子,智商就会像成熟的苹果般,直坠而下。
安慰?
鲁伯什么时候做过这么正常且有技术含量的事?
他只会用他的异想天开,来让所有人惊得合不拢下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独一无二。
比如这一次,既然安娜来不了,那我替她来好了——这思路果然很好很强大。
2、林中夜话(下)
至于安娜想接这个任务的理由,特拉斯同样一清二楚。
大约十天之前,猎人森林里的哨所传来消息,称发现了魔物的异动,怀疑是魔潮即将发生的预兆。此时虽是霜降之月的月初,距魔潮到来的凛冬之月还有近一个月,可所有人都不敢大意。这个提前发生的预兆,让人很容易就联想起发生于八年之前的那场灾难。
特拉斯闭上双眼,让思绪陷入回忆。
那一年也同样如此,魔潮突如其来,提前了近一个月,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而且规模之大,简直不可抵挡。魔物们赤红着双眼,如黑色的潮水般淹没一切。它们将自冰雪山脉到小林溪一线的人类村庄一扫而空,直涌至暮冬堡下。这座王国的北境之壁都险些沦陷。
布利尔村庄就在冰雪山脉下的黑森林前,灾难发生时首当其冲。布利尔大人率领一个圣骑士与牧师混编的小队,掩护着村民们一路南下,却在赤根峡谷中被魔物追上。
布利尔大人带着职业者和民兵队留下断后,其他人这才得以逃出生天。可留下断后的人,却全员战死在了赤根峡谷,其中就包括布利尔大人和他的妻子,安娜的父亲与母亲。
所以当村子里决定,要派一名职业者直入黑森林并打探出准确的情报时,安娜才会那么激动。
自八年前的大魔潮过后,霍内瓦伯爵便放弃了小林溪以北的所有村庄,并在猎人森林的边界设下哨所,禁止人们通行。而这个任务将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让她通过哨所,进入赤根峡谷去寻找并祭奠一下父亲的坟墓。
据北地骑士团的人说,当初他们找到布利尔大人的遗骸后,便将大人葬在了白水河畔,一个正好被三棵黑松包围的空地。他们让他的铠甲与佩剑伴他一同长眠,然后带回了他的战锤。
可会议上没人同意。
先不说一个战士兼见习牧师,本身适合的就是正面战斗,而非这种野外探索。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又是布利尔大人唯一的遗孤,无论她平时表现得多么可靠,村子里的大家都不可能同意她孤身涉险。
会议结束后,安娜还特意拜托了特拉斯,希望他能代自己完成心愿。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开口。对于每一个出身布利尔村庄的人来说,这都义不容辞。
特拉斯至今仍在怀念,怀念他于布利尔村中度过的岁月。那是他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时候,他不用为了一块肮脏的黑面包,而与人在贫民窟的臭水沟旁拼了命地厮打,不用在这阴森幽暗的黑森林里,年复一年地同魔物战斗不休。
只要闭上双眼,他就能回想起王国北境短暂的夏日,回想起布利尔村内荡漾的微风。云雀浅吟低唱,人们欢声笑语。如果说王国南境的白城是他出生的故乡,那么布利尔村庄就是他灵魂的故乡。
他在那遇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天使,那位美丽而善良的女士。她是小鲁伯的母亲,沃特师傅的妻子,也是他在心底称呼为母亲的女性。
可他却没能保护好她。
妲莉娅女士同样身故于八年前的那场灾难。这让特拉斯又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弱小,也成了他心中永远的悔恨。
所以,他对安娜感同身受。
可在五天之前,当他和鲁伯进入赤根峡谷时,才发现这个曾经风景如画的大峡谷,早已面目全非。
血红色的,如同长虫般的藤蔓漫山遍野,在寒风中懒洋洋地蠕动着。峡谷之中,不见任何活物,任何血棘藤以外的植被。北地骑士团曾提过的那三株黑松,已然不见踪影。只有那些藤蔓间,偶尔能见动物、人类或者青铜种族的骸骨。这让整个峡谷就像是一个诡异的魔境,一个某种巨大怪物的胃囊,而那些藤蔓就是胃囊里贪婪嗜血的寄生虫。
两人是在夜深时分进入峡谷的,黑暗和寒冷能最大程度地抑制这些肉食植物的活性。他们的照明仅限两根火把,再加上时间紧迫,即便鲁伯一再坚持,特拉斯也决定放弃搜寻布利尔大人的坟墓。当看清峡谷内的情形后,他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三天前,他们特地绕道曾经的布利尔村庄。如今,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只见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苔藓爬满了熟悉的一景一物。他们在那里徘徊了一整个下午,直至黄昏降临,黯淡的阳光使得整个世界都透着一抹衰败,使得他们心中不自觉地充满哀伤。
曾经的美好,早已一去不复回返。
特拉斯这时睁开双眼,因为鲁伯的话语打断了他的追忆。
“我一直觉得父亲有些卑鄙。”
特拉斯挑了挑眉,这是他心有不满时习惯性的举动。他是尊敬他的师傅的,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言语。即便鲁伯是师傅的独子。
“安娜曾说过的,等她获得了正式的牧师位阶,就要去王都进修。她要像布利尔大人一样,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圣骑士,然后回到这里,继续守护这片土地与土地上的人们。可父亲却不希望她离开,所以才鼓动我去追求她。他想用这种方式绑住安娜。”
特拉斯不由得一笑。
年轻人总喜欢给感情,特别是爱情附加太多标准,总希望它能纯洁无瑕,就像幼年时曾听过的童话。
“可你喜欢安娜,不是吗?东方有一句古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意思就是好的女孩,总值得好男孩去追求。其它的别想太多。”
自四百年前,一艘商船从远东之国出云起航,驶过无尽之海,抵达西方大陆南端的诸国联盟后,那些作为东方文化代表的诗词与成语,便伴随着东方人带来的丝绸、瓷器与香料,一同席卷了整个西方的上流社会。贵族们无不以拥有一件华贵的东方特产,说一句优美而又富有深意的东方成语为荣。四百多年的潜移默化下,即便特拉斯这种出身贫民窟的黑脖子,都能随口扯上一句。
但少年摇了摇头。
“可每一个曾在布利尔村的男孩都喜欢安娜,每一个拓荒村的男孩也同样如此。特拉哥,你不也喜欢安娜吗?”
“是的,我也喜欢安娜。”特拉斯笑着点了点头,“安娜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坚强,也最善良的女孩,她值得每一个人喜欢。但我跟你不同。第一次见到你时,你都能下地走路了。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那时候,师傅刚刚把我捡回家,你就在妲莉娅女士身后,鼻涕邋遢地拽着她的裙子,探出个大脑袋,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我。一见到你我就在想——啊,等这孩子长了,肯定是个不安分的主。可安娜就真是我看着从出生到长大的了。所以很难把她当成那种对象。一个可爱的妹妹,仅此而已。”
“那你干嘛一直单身到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你在等安娜成年。”
少年低声嘟哝道。
特拉斯苦笑着没有说话。那当然是有理由的,不过不是安娜。
“可是啊,特拉哥。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在此之前,我从未把安娜当成那种对象。甚至现在,我都不清楚是不是喜欢安娜。”少年随后道,“第一次见到她时,安娜穿着一身纯白的纱裙,漂亮得像是从童话里走出的公主。那时候我就觉得,将来配得上这个女孩的,一定是一位同样住在城堡中的王子,或者那些传奇故事里的大英雄吧?而我……我只要做一个守护公主的骑士就好。可惜的是就连这个愿望也很难实现了。现在的话,安娜估计能打十个我。”
这还叫不喜欢?
年轻人在心底摇了摇头。
只是多年来的习惯与相处方式,让这份感情变得有些异质。那是一种单方面的,暗地里的爱恋,就像对一场美好幻梦的追逐。
特拉斯毕竟是过来人,他知道这是每一个少年人的必经之路,就像婴儿出产时不可避免的阵痛。可这样一份感情,虽然如同那个不可复返的年代般纯粹又耀眼,却也同样的太过青涩,太过脆弱,太过于不成熟,以致结局往往会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还有随之而来的成长。
特拉斯看得出来,鲁伯对安娜的感情中,憧憬占了很大一部分,此外还有一点身份差距带来的隔阂。
按照洛汗达尔的律法,一位白银阶的圣骑士从就职的那一刻起,便自动享有荣誉骑士爵,也就是成为贵族,虽然仅限一代。
这条律法订立于六百年前,罗兰大帝以此成立了圣白龙骑士团,而后便挥军横扫四野,将圣光的光辉传播到了西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在此之前,圣骑士还不叫做圣骑士,他们被称呼为圣武士。正是这条律法,使得这一职业有了如今的名称。这也是洛汗达尔的子民,对于罗兰大帝及其丰功伟绩的一种纪念。
而贵族这一阶级的诞生,还要向上追溯到这古老王国的建立之初。
千余年的岁月,使得贵族与平民间的距离,甚至比职业者之于普通人还要遥不可及。即便安娜只是一位名誉骑士的后人,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贵族,可拓荒村人依然会认为,她体内流淌着与他们全然不同的高贵之血。
毕竟,会响应王国的拓荒令,背井离乡来到这北境的苦寒之地,以求一条出路的开拓者们,基本都是些活不下去的苦哈哈。
他们中有出身贫民窟的孤儿、失去了土地的佃农、因伤退伍的老兵、破了产的小商人,甚至隐姓埋名的犯罪者,以及想要金盆洗手的山贼或野盗。这些人在贵族眼中,甚至连平民都算不上。他们只是贱民、蛆虫、老鼠、泥腿子和黑脖子。贵族们对这些人的厌恶无以复加,仿佛这类人就不该存在于世,仿佛正是因为这些肮脏的渣滓,王国才会垂垂老矣,再也不复昔日荣光。
特拉斯在幼年时,曾加入过一些下城区的灰色组织。这些组织经常帮贵族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务。特拉斯虽没具体经手过,但耳濡目染,他很清楚这些真正的蛀虫与败类,都是怎样一副嘴脸。也只有鲁伯这样出身边境的少年,才会以为贵族们仍如建国之初时,那般崇高无私,如同各种美好信念的化身。
并不是每个贵族都是布利尔大人。
尽管如此,贵族与平民间的鸿沟依然不可逾越。如果一个平民伤害了贵族,那么他的罪名将仅次于叛国、谋逆与亵渎圣光,绞刑都算轻的了。
即便不论出身,诸如容貌、天赋,或者心性,安娜也都是一时之选。
特拉斯曾亲历过安娜的初战。那是在她十二岁刚成为职业者时,对手是三只邪地精,他和汉蒙德牧师一同为其掠阵。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以致特拉斯都觉得自己的存在简直多余。
从开始到结束,他就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小姑娘身形如风,剑闪如电。看着三只原本活蹦乱跳的绿皮子,在颤抖与尖叫声中变成了尸体。看着安娜一脸淡然地收剑回鞘,然后擦去面颊上沾染的青黑色血污。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也没有欣喜,只有一种始终如一的平静与理所当然。
其实特拉斯也是学过剑的。布利尔大人曾在闲暇时分,手把手地调教过他们那一茬年轻人。可刚练了几个星期,他就明白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之所以坚持下去,也只是源于对布利尔大人的仰慕。
大人故去后,他也就放下了剑术的练习,开始将精力完全集中到弓与箭上。安娜的战斗更是让他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让他无比庆幸自己曾经的决定。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安娜那样挥剑,那样简单、直接、干净利落,浑然天成,如同轻风划过水面,水面应风而动。就像特拉斯说过的,有些事真的强求不来。
有的人天生就像天空中的太阳,用光和热来将人们吸引到身边。可有光就会有影。过于光彩夺目的存在,总会让人自惭形秽。
“如果布利尔大人还在的话,父亲肯定想都不敢去想。这简直趁人之危。安娜和布利尔大人从来不欠我们什么,反倒是我们欠她的。所以,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对安娜的未来指手画脚?”
少年愤愤道。
“特拉哥,我们发过誓的。你、我、父亲、凡纳,还有所有布利尔村中活下来的男子汉。我们发过誓要替布利尔大人保护好安娜的。”
“是的,我们发过誓的。”
特拉斯沉声应道。
“就在暮冬堡的城墙上。”他说,“那时侯,融雪之月的第一缕阳光刚刚刺破黑夜,犹如神祇恩赐的救赎。魔潮退去,大地尽头一片苍茫的纯白。暮冬堡下却是乌黑一色。腐坏发臭的血液被雪水稀释,紧接着又一层层地冻成坚冰,沿着暮冬堡的城墙蜿蜒而上,就像什么怪物从地底探出的巨爪。那些让人作呕的冰块里还冻结着数不清的尸骸、断肢残臂与内脏碎块。有魔兽的,青铜种的,还有那些坠下城墙的倒霉蛋。整个暮冬堡都浸透了血,就像它本来就由鲜血筑成。我那时就在想,即便是恶魔的深渊,也不过可怖如厮吧。
城墙上的人们先是呆呆地望着魔潮退去,望着那由魔物组成的黑色浪潮渐行渐远,脸上唯有麻木。然后,便是不可置信。继而颤抖着,尖叫、欢呼、相互拥抱、喜极而泣、又跳又笑,空气中洋溢着险死还生的狂喜。我可是亲身经历过那场战斗的。那一天里发生的事,我记得比你清楚多了,小家伙。”
年轻人叹了口气。
“师傅他并不是忘了当初立下的誓言。只是人一上了年纪,想法难免会现实些,算计也不知不觉就多了点。他只是不看好安娜去往王都的前景。师傅曾在军队混了大半辈子,他比我们更了解王都里那些贵族和大人物们的嘴脸。而且他也是为了你着想,这不该成为你指责他的理由。”
鲁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不是不明白这些,只是少年人的天性本就带着一些天真和良善。他们不理解世界中无处不在的恶意。或者说,即便理解,也不想相信;即便相信,也不想接受。这既是一种对美好的希冀,也是一点小小的傲慢——他们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特别到能超脱长辈口口相传的经验与教训。
所以鲁伯没有反驳,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少年只是用沉默来表达一种不予认同的态度。
特拉斯倒没想太多,只把鲁伯的沉默当成了少年对他劝告的接受。特拉斯虽说是过来人,却自幼孤苦,历尽了人世间的冷暖。他从没什么优越感,也不自认有何特别,自然没能猜透少年心中所想。
其实个人而言,特拉斯还是希望鲁伯和安娜能走到一起的。年轻人毕竟是看着他俩长大,作为半个长辈,这样的结果自然最为理想。可特拉斯不愿强求,也不想违背当事人的意愿。所以在心底里,特拉斯并不赞同他师傅的做法。就像北境天空上的猎隼,它们终需翱翔于天。风暴与雷霆不应成为借口,温暖的巢穴也不该变为桎梏。
更何况还有罗曼,那个拉曼家的大女儿,有着一头罕见的黑发,自幼体弱多病,却聪慧而又善良的姑娘。
特拉斯再次叹了口气。
那个女孩喜欢鲁伯,这在拓荒村已是公开的秘密。事实上,一个人口不过四百的小村庄里,也很难有什么真正的秘密。至于两位当事人,罗曼大概自以为藏得很好吧,可是鲁伯……
年轻人看了少年一眼。
要说鲁伯真的一无所知,特拉斯第一个不信。别看他总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缺心眼,师傅也时常为此忧心。可没人比特拉斯更清楚了,少年内心深处的那份敏感与脆弱。他只是太想获得师傅的关注和认同,所采用的手段又不太恰当。
特拉斯觉得,罗曼对鲁伯的感情,少年应已有所察觉,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罗曼无疑是一个好女孩,她的聪慧拓荒村尽人皆知。在汉蒙德牧师举办的学习班上,罗曼的成绩年年第一,即便安娜也只能退居次席。可惜,罗曼的身体实在太弱,也不具备对圣光的感应,这使得她基本不可能成为职业者。
即便鲁伯不在意这些,沃特师傅也是不会同意的。罗曼的身体差到一年有近半的日子不得不卧病在床。一旦两人成婚,罗曼能否为鲁伯诞下子嗣都是问题。分娩之时,弄不好就是个一尸两命的惨剧。而鲁伯却是师傅的独子,妲莉娅女士曾存于世的唯一证明。在这种事关传宗接代的问题上,任何一个父亲都是不可能让步的。
想到这里,特拉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鲁伯大概不会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少年人只是苦恼吧,一边是懵懂时代起的幻梦,一边则是日常中温暖而舒心的点点滴滴。
但苦恼也没什么不好的。人生就是无数选择的堆积。还有值得苦恼的地方,还有能够选择的余地,本身就是一种仍活着的证明。过往的经历让年轻人明白,单单只是活着,就是一件值得欣喜并感激的事了。
不过还真是幸福的苦恼呢。
特拉斯轻轻勾起嘴角,看得不远处的鲁伯一阵发毛。也不知这位有些腹黑的兄长,又想出了什么手段折腾他。这一路以来,他可是被支使得不轻。
但特拉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莫名一笑后,就学着少年的样子,拨弄起了篝火堆里的木柴。他决定不再操那份闲心,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两人就这么打发起了时间。
有话说时,就聊上两句,虽然往往是鲁伯被调笑得哑口无言,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大大的白眼。这动作还是少年从安娜那学来的,被白眼得多了,不知不觉就成了习惯。
等到没有话了,特拉斯与鲁伯就会静静地坐着,凝望着同样静静燃烧的火光。因旅途而干涸的精神,便在这温暖静谧的氛围中,逐渐恢复着。
不久之后,特拉斯突然停止了说笑。他抬起头来,向东方的天边望去。
年轻人的瞳环蓦地散开,几乎将整个眼白占据。那琥珀色的瞳孔中,异质的环状物一环紧扣着一环,就像一连串按大小依次交叠的透镜,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凛光。假如鲁伯曾目睹过拉索米亚大草原上翱翔的灰色雄鹰,那么他就会发现,年轻人所拥有的正是鹰之瞳。
“天亮了。”
特拉斯轻声道。
似乎是在印证他的话语般,破晓的第一缕曙光自天边而来,仿佛利剑般划破黑暗,继而扩散开去,如漆的夜色渐渐明朗。
鲁伯有些疑惑地望了年轻人一眼。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一样的眼力,普通人类很难分辨出这些微的亮度差异。
但低语之森中的怨鬼显然不在此列。
这些黑暗生物虽不具备视力,但对光的敏感却不是人类能比。只听它们那若有若无的呜咽突然变得尖锐,就像一种夹杂着恐惧与憎恶的惨嚎,然后便渐渐消弭于静默。
这种变化自然逃不过一个巡林客的耳朵,特拉斯站起身来,对少年说:
“去收拾一下吧,越早动身越好。我们需要在太阳落下前穿过低语之森,再借着夜色摆脱赤根峡谷里那些鬼东西的纠缠。”
鲁伯点了点头,依言而去。年轻人的权威早已深入少年心中,他从不会在正事上和对方插科打诨。
特拉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视线投向身侧。
黎明时分,那种十步开外便无法见物的昏暗,对年轻人来说恍若不存。那里有着三个小小的坟包,里面埋葬着三只在两人点燃篝火前,正好游荡到这的怨鬼。
怨鬼的实力虽然弱小,但特拉斯却不太想与它们交战。那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经历。
特别是那只被他先用弓箭钉到树干之上,再一剑削首的怨鬼。它只有七根手指,这让年轻人一下就认出了它——“老鼠”班比。
剁手指是地下势力里的一种私刑。金手指们只要失手一次,就会失去一根手指。失手第二次,就会失去两根。失手第三次,这个金手指就没必要存在了。
“老鼠”班比不是一个好的金手指,却是一个好人。从白城往北的一路上,还是个孩子的特拉斯曾多次受他照顾。可惜他同样身故于那场灾难,让特拉斯连个报答的机会都没有。
事实上,如今游荡在低语之森中的怨鬼,基本都源自八年前的大魔潮。仅仅布利尔大人战死的那一夜,就有近三千人被堵在了赤根峡谷的入口处,惨遭虐杀。这些枉死者残缺不全的尸体,又因为临终前的怨念而受魔力侵染,扭曲成了这种让人憎恶的怪物。这也是年轻人不愿与怨鬼战斗的原因。他生怕从这些怪物中辨认出那位曾温暖了他整个童年的女士。
魔潮将至。
特拉斯收回视线,如此想到。
无论如何,八年前的惨剧都不应重演。布利尔大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来拯救他们。而他和少年身负的情报,就将决定拓荒村三百余人的性命。
年轻人站起身来,将箭囊与长剑一一挂上腰带,然后背挎起那把等同他半个灵魂的杉木长弓。
魔境中的旅途,即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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