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猪》免费试读_米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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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章一 剑客流八万

流八万习剑晚，二十四岁才跟着师傅苦修剑术，有所成时已过而立。

那天傍晚电闪雷鸣，流八万跟师傅在茅屋前过招。一片树林子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另一片树林子被雨打得呼呼作响。风如鞘，遮了这片树林，雨如剑，刺得流八万脸僵面疼。而流八万手里的剑在师傅咽喉不足三寸处。师傅斗笠边沿被剑劈开的缺口告诉他，流八万赢了。

那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因为流八万学有所成，他们还是冒雨下山，进城庆祝。流八万按照逢年过节的标准掏了十两白银请师傅逛窑子，而不是平常初一十五的惯例六两。天亮出城前还请师傅吃了一碗大肠面，结果他让老板加了二两猪头肉，师傅真鸡贼。

等流八万在茅屋里睡醒的时候，师傅就死了。面无表情，应该没有什么痛苦。但毕竟是死了，估计也不会开心。想想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睡一觉就死了，死之前还花流八万的钱逛了窑子吃了大肠面，这应该是世界上最为安乐的死吧？师傅真鸡贼。

而且他这么一死，让流八万怀疑比剑之所以能赢，不是流八万剑术大成，而是师傅他油尽灯枯。还花了流八万十两银子折腾姑娘，这枯灯还真是不浪费油。不过人死灯灭，他教流八万这么多年，为报师恩流八万还是把他埋了，就在屋后那颗歪脖子树下。挖埋尸坑的时候，碰巧把师傅埋在树根儿底下的两坛子金银也挖了出来。大喜之下，流八万又围着树底挖了一整圈，差点没把歪脖子挖倒。真的只有两坛。

师傅以前真是鸡贼。

他十一岁流落街头，偷街边铺子的馒头，偷客人吃剩的酒菜。但是客人们都吃得很干净，极少吃剩。铺子老板盯得又紧，两三天也未必偷得到一个馒头。后来实在偷不饱肚子，就皈依了佛门。师傅当和尚的时候，偷寺院里的鸡吃，一来二去鸡越来越少，没多久就被其他和尚给逮住了，遂被我佛逐出门去。只能沿街乞讨。城里讨饭的地盘都有主，师傅虽然势单，可是他打架厉害，人又机灵，偶尔再重操旧业，光顾一下以前的酒肉铺子，倒也活了下来。

流八万一直很疑惑的是，师傅既然这么机灵，当年他在寺院里为什么不偷鸡蛋而去偷鸡呢，若是偷蛋，三年五载也未必有人能发现。师傅说，鸡蛋里没肉，能偷到包子却只拿馒头得多傻逼啊。

流八万遇到师傅的时候，他已经有一身牛逼到极致的剑术。那会儿流八万十九岁，刚死了爹。为了不影响流八万赴考，小娘没让邻村倒私盐的二狗给流八万带信。小娘是在流八万十四岁那年他爹续的二房。流八万娘亲生他之后没多久就病死了。等他落榜归来的时候他爹也已经安睡在坟包里。也不知道黄泉路上搭马车贵不贵，路好不好走，能不能赶上他娘亲。流八万失魂落魄的从京城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地跟小娘都归了族叔。小娘说办后事要钱，需要卖地；流八万爹要入祖祠，需要族叔；族叔帮流八万小娘卖地帮流八万爹入祖祠，需要小娘跟剩下的地。

流八万在不知道奔丧的情况下从京城奔丧到家，一下子没了爹，没了小娘，没了地，也没了家。

迫于生计只能跟着二狗倒私盐。其实流八万当时本打算办个私塾，教村子里以及隔壁村子里的蒙童，顺便为下一次赶考攒盘缠。可惜族叔不借钱粮。除了赴考当官，流八万从没想过干其他的。小娘进门那年流八万已经考过了乡试，那一年若去省城，正好能赶上来年开春的省试，可惜流八万爹新迎小娘进门，就给耽搁了，他爹说双喜临门，再等两年又何妨。不曾想等了个家破人亡。附近几个村子只有二狗干着不需要土地的生计，于是流八万跟着二狗，再一次去了省城。可惜没多久盐帮就倒了霉。官兵杀过来的时候，流八万身边一老头提剑杀出一条血路，流八万跟着老头顺着血路就跑。

老头就是师傅。官兵围困他们的那个据点叫血路客栈。

流八万十九岁跟着师傅跑路，一直到二十四岁师傅才开始教他剑术。后来他问师傅为什么五年里都没收他做徒弟，师傅说当时就没想带着他跑，是流八万自己扯着他衣角顺着血路逃出来的，既然出来了就带着，多个人官兵追来的时候还能挡一挡，分散官兵注意力，平时又能有个杂役，还念过书识些字，逢年过节也能写个贺词对联什么的，不挺好？他忘了平时的生活费大多都是流八万卖字画对联挣的，不过他倒是没忘背着流八万往树底下埋坛子。流八万又问师傅为什么愿意教剑术了。师傅说人老了使剑累，再养着个杂役更累，教流八万剑术能为他杀官兵能为他养老，不挺好？流八万觉得师傅上辈子一定是个折翼的掌柜，翻译过来就是丢了算盘的会计。

师傅剑术高强，是因为师傅的师傅剑术高强，师傅的师傅剑术高强，是因为师傅的师傅的师傅也剑术高强。流八万们这一派行走江湖都有自己的名号。依“喋血日月更，剑书贝玉朋”十个字排辈。师傅说他师傅行“更”字辈，名号“更木”，他行“剑”字辈，名号“剑八”；师傅说流八万行“书”字辈，就叫“书客”，流八万将来收了徒弟，就行“贝”字辈，可以叫他“贝塔”。

流八万给师傅的坟头刻了个木碑，只刻了“剑客”两个字。取自师傅名号里“剑八”的“剑”与流八万名号里“书客”的“客”字，表明坟的所有权跟居住权是他，但是由流八万承担设施建筑责任；烧纸上香等日常护理主要依据流八万的心情实行。流八万想将来一定要写一部关于流八万与师傅的小说，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剑术了得，知道他们名号剑客，让“剑客”二字名扬天下，让全世界使剑的人都以“剑客”为尊。不过首先流八万得回家报仇。

师傅收流八万做徒弟的时候就告诉流八万，他爹大约是被他小娘跟族叔害死，他爹的家产包括他小娘都被族叔谋夺了，以师傅的江湖阅历来判断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流八万相信师傅那鸡贼的心计不会出错。

师傅建议流八万剑术大成时回去报仇，彼时月上中天，星稀路明；更鼓不奏，夜静人眠；书客提剑纵墙而入，悄无声息杀了小娘，轻斩小娘之后挂其头颅悬于门梁，再留几个血书大字，好叫族叔知晓天地分善恶人间有因果，只叫他浸心透神的怕，让他日日胆颤夜夜不眠，叫他睁眼喉凉闭目血冷。

流八万背好剑缓缓离开了茅屋，离开了树林，离开了面摊，离开了常与师傅嫖宿的小城。

路无人踪，无狗吠，无虫无兽；天无禽飞，无鸟鸣，无云无风，只一轮艳阳照着流八万的斗笠。

此时流八万想好了杀小娘之后恐吓族叔的留字：未完待续。

前章二 刺客流八万

刺客

流八万

1.

锅里还煮着面，磨里还存着豆。可是他却要死了。

2.

他是一名刺客，没杀过人那种。

老大让他在瓮城建一个联络站，负责周围三城的消息传递。但是老大给的钱只够他摆个面摊儿。为贴补家用，他自学了磨豆腐，在面摊儿旁边加了个豆腐摊儿让喜儿卖。

到了夜里他烧火煮饭洗衣服热洗澡水，喜儿就收了豆腐摊，看他烧火煮饭洗衣服热洗澡水。有时候他觉得他才是那个丫鬟，倒不如把喜儿卖掉换些生活费。可是他的职业素养敏感地告诉他，喜儿不能就这么卖了。他成为堂口香主的时候，老大把喜儿给了他。老大说他贵为一个堂口的香主，倘若身边没个能使的丫鬟，显得不够身份。然后喜儿和他的职业素养一起开始摆面摊卖豆腐。

十五岁的大姑娘，身为一个丫鬟，或者伺候屋子，或者伺候他。然而两件分内事她一件也不做。

还不会说话，一个不干活儿的哑丫鬟。

他原来一直认为丫鬟可以想怎么使就怎么使，结果发现他的丫鬟老大才能使。

3.

老大是胡人。据说曾经是西边草原上某个部族的王子，勇猛无比，一口半圆弯刀打遍草原无敌手。后来跟兄弟争王位，没抢着。于是流落中原。再后来建立起他们这个刺客组织，名号叫“汗王”。带有一股很浓郁的胡人味儿。为了融入汉人文化圈，他又给自己起了很多个汉人名字，因为名字太多以至于他们压根儿记不住在什么时候应该用哪一个名字称呼他，所以他们都叫他老大。

他不明白的是，心机如此深沉的老大为什么要这样不加掩饰的让喜儿在他身边盯着。喜儿也盯得很完美。从他起床，她就站在门外，水灵灵的眼里是满脸眼屎的他，他就在这双眼睛里洗脸和面磨豆腐摆面摊儿，有时短暂的消逝在茅房的门板后面，然后继续寸眼不离。

苍天无眼，喜儿有眼。一个俏生生的姑娘，老是跟着你，盯着你，这会让人产生一种诡异的奇幻感。那双眼睛有时让他觉得能够超越古往今来，就像失散五百年的青梅竹马，几世轮回，终于觅见他的眼，从心底默地腾起一股柔情。如果说她是前街丽春院里的头牌聂小倩，那双眼睛会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后巷编草鞋的情郎章国荣。

4.

他们面摊儿的下线刺客名号叫铁匠。

铁匠身高五尺，腰似虎熊。成为刺客之前在铁匠铺子打铁帮工，老板没有子嗣，就收他做义子。后来老铁匠过世，他子承父业成了铺老板。过不久娶妻生子，幸福了好几年。

他做刺客是因为他儿子铁蛋。那年他送铁蛋去私塾识字，跟县衙笔吏的儿子眺蛋同窗。眺蛋机灵聪慧，识字背书也是一等一的好，深受私塾老师喜爱。唯有一点，眺蛋爱邀朋唤友呼三喝四。铁蛋识字背书样样倒数第一，还不爱说话，属于笔吏儿子眺蛋呼三喝四里的四。有一回铁蛋没忍住，跟他打了一架，谁知梗着脖子上去的铁蛋楞是打不过眺蛋，从此生了怯。也是从那天起，笔吏儿子眺蛋开始日日找铁蛋茬儿，比念书还认真勤恳。天长日久，铁蛋跟他铁匠爹说不想再去上学，挨了一顿狠揍。去私塾的路上铁蛋往东去了护城河。那天风清云秀，晚起的太阳斜躺在护城河里，把水懒成了一条红绸。铁蛋就跟铁坨子一样直直扎进了绸布里，不曾扑腾起一点水花。

他爹从河里捞回铁蛋尸身，办完后事就把笔吏儿子眺蛋宰了。使的是一把柄秀红蝶的小剪子，扎了二十多下。笔吏跟他夫人也没落下。铁匠跟他说，在这个世上，他除了能打铁以外就不会做别的事儿了，好在铁蛋教会了他杀人。

做刺客，会杀人就够了。

5.

铁匠来面摊，有时候接任务，有时候吃面，有时候陪他喝酒，有时候会碰到另一个刺客六两。也只能碰到六两，附近三城流八万就负责他们俩。以老大的心机，也许三城不止他们两名刺客。但是以老大的财力，流八万不相信还有其他联络站。

六两只有十六七岁，不爱喝酒，但是极爱说话。也很爱喜儿。

吃面的时候总给自己点一碗素面，然后要一碗炸酱面请喜儿吃。喜儿就美滋滋端着炸酱面跑回豆腐摊，一边看着流八万一边吃面。

他问喜儿把她许配给六两怎么样，喜儿瞠着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像看傻子一样。他又问喜儿那他教六两剑术怎么样，喜儿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从此六两住进了他们院儿里，他开始教六两剑术。

那晚他告诉六两，什么时候能把剑放在他咽喉，他就出师了。到时候再正式行拜师礼，入门更名。徒弟的名号流八万的师父在世时就给预想好了，叫“贝塔”。所以流八万也为六两还不存在的徒弟想了个名字叫“玉晚香”。身为刺客，他们总是要先走一步。

6.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真的先走一步。

7.

这天他和六两跟喜儿在院子里吃晚饭，喜儿破天荒的炒了个炸酱豆腐。味道挺好。吃完之后他发现自己不能动弹，趴在了桌子上。

他告诉六两说有些不对劲儿，他不能动了。六两没搭理他，默默地回了屋。

他问趴在桌上看他的喜儿，喜儿说能。

8.

流八万大吃一惊，“你不是哑巴吗？”。

“不是”，喜儿说。

“那你怎么以前从来不说话？”

“老大不让”。

“老大？”

“嗯”。

“为什么？”

“杀你”

“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是‘书客’”

他急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书客呢？”

“老大说的”。

“老大说是我就是？”流八万暗自提了提肚子里的气劲，发现连个屁也打不出来。

喜儿用两只手肘撑在桌子上，捧着脸看着他，继续说道：“你还教六两剑术啊，你师公叫更木，师傅叫剑八，你是书客，六两叫贝塔，假如六两将来收了我做徒弟，我就叫玉晚香，按‘喋血夜月更，剑书贝玉朋’排辈，对吧？”。

“我是书客怎么了，书客招你惹你了？”。

“书客杀了他小娘全家，还割了她的头，衙门有赏金。”

书客的小娘伙同他族叔害死了书客的爹，谋夺了书客家产，书客剑术有成，杀其全家为父报仇。这事儿不止刺客界，隔壁城卖水果的都知道。

“可是我真没杀我小娘，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我只是割了她的头挂在门梁上，用血写了未完待续四个字而已。”

这时候六两又从屋里走了出来，流八万瞥见了他手里提着的剑。赶紧对喜儿解释：“我是想杀来着，这不是迟到了吗。”

六两走过来把剑搁在了他脖子上。

“你以为你把剑搁我脖子上就出师了？”他声色俱厉，肝儿都吓颤了。

喜儿看了看六两，又看了看流八万说：“我哥不爱说话，我和你讲吧。”原来她这么爱说话，他心想

“你哥？六两？”他忽然身体一震，那个屁竟在此时蹿了出来，无声无形。

“嗯。衙门悬赏的是你，就算不是你，谁让你写字来着。”喜儿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眉，有味儿。

“你们可以杀了铁匠去衙门啊，就说他是书客。”他依旧不放弃。

“跟铁匠有什么关系？”

“跟我也没关系啊，我…”

他正想再说点儿什么，可眼角觅到一股血流，热乎乎地趟过衣领。

“……”喉咙有些凉，又有些痒，像一阵寒风化成了手不停地挠。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9.

他没来得及告诉他们，他族叔就是县衙笔吏，笔吏的媳妇就是他小娘。

他也没来得及告诉他们，铁匠杀笔吏儿子眺蛋的时候，他小娘就在边上。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铁匠杀他们不是因为他儿子铁蛋，而是他小娘跟铁匠有一腿，被笔吏发现了。

他小娘急了眼，说笔吏儿子是铁匠的种。

铁匠急了眼，抓起剪刀就捅笔吏。

笔吏急了眼，抓起儿子眺蛋就挡，他真以为这儿子是铁匠的种。

他小娘又急了眼，扑身上去抢儿子。

铁匠就这样张牙舞爪捅死了仨。也弄不明白儿子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只是蹲在笔吏尸体边上，一剪子又一剪子的捅。

铁蛋……眺蛋……是他儿子……不是他儿子……

对他来说，会杀人就够了。

就像他用枕头捂死老铁匠。

流八万背着去剑杀小娘的时候，正巧遇到铁匠捏住剪刀。

10.

锅里还煮着面，磨里还存着豆。

这时他看见铁匠推开门走了进来，满脸诧异地看着院里的他们。

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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