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道之路》——倬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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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快走，快走”。前面的壮汉一边走一边催促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婆娘，只见他挑着一个扁担，两头的箩筐里一个放着被褥家什，另一个里面坐着一个手里抱着祖宗牌位的小孩，茫然地望着逃难的人流。

常青，就在这一家人的后面。他抬头看看天，现在大约寅末卯初时分吧，天刚蒙蒙亮，在路边歇了一宿的他们再次踏上路途。

十岁的常青，本是鲁省常家庄的村民，前两年省里开始流行神拳，附近村子的人基本都练了。“神助拳，和义团，扶满灭洋保江山，再传华夏万万年。”处处是这类口号。

直到年初，有人烧了洋庙，还杀了不少洋鬼子，洋婆子。没多久洋人的铁皮船就开到了海边。

官兵和拳民好像也抵挡了几天，但很快就败了。拳民还好，都是乡里乡亲的，不练拳了大不了回家猫着，但官兵和洋人可不一样。一个个兇恶得很，常青的村子就是早了兵灾，先是被一队溃退的官军给梳了一遍，然后又被一队洋鬼子的士兵给篦了一遍。

常青的爹娘为了保护家里仅有的一点银子先是死在了官兵手里，洋人过来后又一把火烧了他家的房子，家破人亡的常青只能和村里其他还活着的人一起踏上逃难之路。

太阳渐渐高了，迎面吹来的风似乎也带着一股热气，这股热气掀起地上的灰尘后和尘土一起落在常青的脸上，鬓角的汗已经淌成了两条泥沟。

常青并不知道这是在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开始的时候还是和村里的人一起逃，但后来人越来越多，不断地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充实进来。

常青只记得自己已经走了七天，似乎一直在往西，也可能是往北吧，逃难时带的干粮，如今也只剩下半块发霉又板结的馍馍。

步子越来越沉了，前面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壮汉，而是一个推着独轮车车的瘦弱中年人，车上躺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怀里拿着祖宗牌，头下枕着的好像是家谱。

“一定是家谱吧，不然这样的人家怎么会有书呢。”

常青觉得自己的脑子也越来越混沌，小时候他跟着村里的老童生认过两年字，但很快就下地干活了，算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没办法，庄户人家供不起娃娃读书，认几个字已经不容易了。

他们家只有三口人，爷爷奶奶去世早，本来还有个二叔，前些年闯关东去了关外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或许我要死了吧”这些天常青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先是官兵和洋人的杀戮，之后有的妇人不堪侮辱而投井，有的家破人亡而上吊。

再之后是逃难路上不断的死亡，有的人生了病没法医治，躺在路边等死，有的人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了。

前几天他更是看到一个人靠在树边，人当时还活着，但他的腿正被不知哪来的野狗啃得只剩下骨头，而那个人似乎不知道疼，只是木木地看着正在吃自己大腿肉的狗。常青看到后把狗打跑了，但等他再回身的时候那个人也咽了气。

已经走了七天的常青觉得自己可能走不动了，现在似乎只是一直在行走着的腿已经忘记了如何停下，脑袋越来越沉。常青摸了摸怀里仅剩的那半块馍馍，脑袋里想起了娘亲在血泊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活下去，做个好人”。

想到这里，常青再次坚定了目光，兵灾不会一直下去，总有结束的一天。到时候自己回家找乡亲们帮帮忙，没准也就挺过来了。可是只有这半块馍馍了，再走下去只能去吃树皮和草根。

常青一边想一边四处踅摸着，眼见都是光溜溜的树干和黄土，“好像树皮草根也难啊。”

咚，一声闷响打断了常青的胡思乱想。他的前面又换了人，这次看起来是一个老道士，须发皆白，一身蓝布道袍上满是补丁。

老道士此刻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满头大汗，脸色呈现异样的青紫。

此刻，常青就站在老道士身前，而其他人则好像水流一般自动绕过他俩，继续向前走去，甚至都没有人看他们一眼。实在是这些日子死的人太多了，早就见怪不怪。

常青咬了咬牙，也想迈步过去，但终究还是蹲了下来，托起老道士把他拽到路边的，远离人流，靠着一个光秃秃的树干坐住。

“大爷，您怎么样了”，常青用力按着老道士的人中，直到听见老道士的喉咙里传来一声呻吟，连忙问道。

老道士缓慢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常青，干裂的嘴唇微翕，从里面突出了一个饿字。常青看了看老道士，又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馍，娘临终前的话再次浮现出来。“罢了，这馍吃完了早晚是要啃树皮的，就给了这老爷子吧。”想到这，常青从怀里拿出了那半个已经干硬发霉的馍馍向老道士递了过去。

本来已经好似油尽灯枯的老道士见到馍馍，突然睁大了双眼，一把从常青手里抢了过去，也顾不得嘴里那仅剩得几颗牙狠命咬去，狼吐虎咽起来，不消片刻就被老道士吃了个干净。吃完这干膜，老道士长出一口气，眼神里也似乎有了些神采，他看向常青目光里也充满了柔和。

“孩子，你是个好人，这时候能拿出半块馍我知道有多不容易。不过贫道我命数已尽了。如今国运衰颓，天道晦暗，道法也难昌明。我早已算出，今日会遇到传我令印之人，看来就是应在你的身上”。老道士越说目光越是明亮，“眼看贫道我是不行了，孩子，看得出你也是随大流在走，这样吧，只要你拜我为师，我就给你指一条生路。”

常青木然地看着老道，心想，“算了，我正我现在也是无家可归，这老头让我拜他为师，就拜吧，反正不过是磕几个口，连馍馍都给了，又何必在乎这些，也算给老爷子一个安慰”想罢，常青跪在地上说道，“我叫常青，今天就拜您为师了，徒弟给师傅磕头。”

“好，好，好”老道士连说了三个好字，精神似乎又好了几分，对常青说。

“记住，你师傅我道号玄清子，是上清派三十四代掌教，我上清派这几辈的排名是，德道通静玄，常真守太清，你既然俗名叫常青，道号就叫常青子吧。”

常青闻言点了点头，老道士继续说道。“徒儿，你这样盲目走下去不是办法，这里距离茅山已经很近了，你去茅山三清宫去找我的师弟，玄机子，我死后他就是第三十五代掌教，他那里有饭吃，有活路。”

“有饭吃，有活路”听到这里，常青眼睛也亮了起来。老道士将常青的表情看在眼里，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徒弟，这个包裹里面是我们上清派的传教之物，师傅就托付给你了，你转交给你师叔。为师料到自身难过此劫，这也是意料中事，怪只怪为师修为不够，却妄想逆天而行，眼看师傅就要不行了，道法也传不得你什么，你要好好跟你师叔修行，另外为师再送你一句话，紧守本心，顺天而为。”

说罢老道士仿佛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眼里的神采渐渐暗去，已然是归天了。

常青看着这为突然出现的师傅，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也罢，相遇就是缘分，何况自己也无路可去，就上茅山看一看吧。”

心中有了主意，常青将老道士的包袱收好，然后跟旁边歇着的人借了一把铁锹挖了个坑将玄青子安葬。在别人不解的眼光中，又向老道士的坟包磕了几个头后，背起老道的包袱向别人打听起去茅山的道路。

第一章，落棺

青山镇，茅山脚下一个中等城镇，以种植苞米和番薯为主，粮食主要用来供给被德人割据的青屿，因此当地百姓的生活还算过得去。虽只有两条街道，但房屋秩次有序，门面商铺也还繁荣。

今天，青山镇最大的粮商刘老爷的爹刘老太爷过头七，请了附近寺庙和道观的和尚、道士来做法事，按规矩要念两个时辰经，然后抬到早已选好的吉穴下葬。

刘宅院子里，经幡挽联随风摆动，院子当中停着一口黑漆松木棺材，刘老太爷双目紧闭躺在其中，身上穿着黑绸面的马褂，下面是蓝色的长衫，脚上一双绣着莲花的千层底布鞋。

正逢深秋，尸身保存的还不错，刘老太爷在棺材里仿佛活人睡着了一般。不同的是，他两双鞋的鞋带被系到了一起，手里则硬被塞着一根竹棍。此时刘老爷正在院子里招呼前来吊唁的乡宦，棺材旁跪着雇来哭丧的人，哭丧的对面是两个和尚和一老一小两个道士。

其中的小道士正是已经十五岁的常青，不过如今他已经叫常青子了。五年时光常青已经是少年模样，圆脸直眉，高准阔口，典型的北人相貌，加上这几年在学法的同时兼练内外，身体也颇壮硕，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勃勃英气。

反观常青身旁的老道士，也就是他的师叔玄机子，看起来有六旬年纪，花白的胡子，满脸沟壑，若不是头上的道髻和身上的破道袍，看起来更似是地里的老农。

此时他们二人正诵读着《度人秒经》，经曰：谓凡人口业净，有十善功，以上生欲界之天；身业净，有三百善功，得生色界天；心业净，有六百善功，生无色界四天；炁观转妙，结习都忘，洞入自然，卽升居种民天也。在地府酆都等鬼神中，有万神之宗的五帝大魔王总领鬼兵，飞游太空，受命神公，普扫不祥。

这是道士们超度法事里常念的经文，正好颂满七七四十九遍，常青瞄了一眼旁边的和尚和对面的哭丧手，小声嘀咕道：“师叔，咱这经可念完了，该吃午饭了吧，按规矩可是要有四荤四素四冷四热，我都有半年没吃肉了。”

玄机子看看了日头，也小声道，“马上午时了，是该吃饭了，吃完饭下了葬咱就回山，这趟活能挣两吊铜钱，今年冬天能舒服点了。”

原来，这常青和玄机子所在的三清观只有他们两个道士，观已不知存在到少年月，早已是残墙断壁，除了一间大殿外再无其他建筑，就这大殿里也是可怜得紧，除了三清塑像外就只有他们二人过日子的家当了。

据玄机子说他当年也是挂单来的三清观，那时候正闹捻乱，当时三清观的道士卷着观里的家伙都跑了，结果他这个外来的道士反倒是成了观主。

当时观内别无余财，是靠着他在观内开荒种地、种菜才养活了自己，又兼着在山下看风水、瞧怪病、算命、起名、驱鬼、念经这才坚持了下来。

自从五年前常青来投奔他后，他更是兼了教授常青道法的工作，好在常青也是庄稼孩子，观里开荒出来那点地的活都是常青的了，而且常青也认学，五年时光，一些经文和术法都学得有模有样，这不玄机子已经开始带着常青下山做法事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工钱，这日子也就更好过一点。

不禁念叨，玄机子话音刚落，就有刘家人过来张罗，请他们俩和另外两个和尚以及哭丧手一起吃饭。

刘家虽在当地也算首屈一指的人家，但院子也不宽裕，这吃饭的地方就和停尸的地方在一起，院子里摆了八九张桌子，院外还有一些，常青等人被安排在最靠近棺材的桌子，刚刚坐定就开始上菜了。

不过和常青预想的不太一样，他们的桌上只有两个素菜和一盘黑面馍馍。再瞧瞧其他桌，有冷有热有荤有素，白面馍馍管够。不待常青说话，那个哭丧手嚷嚷了起来。

“东家，我们干的也是力气活，还担着自家祖宗都瞧不上的干系，怎么就给吃这个啊，办白事可不能把我们当摆设啊”

“嚷嚷什么，你们就是嚎两嗓子费费吐沫，不仅管饭还一人一吊钱呢，有这个吃就不错了。”刘家少爷应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再嚷嚷就滚蛋。”

“什么东西啊，这就是你们刘家的做派？白事有你们这么办的吗，不待见老子，老子还不伺候了，小心你们这事办不完。”哭丧手闻言，脸色变了好一阵，最终一跺脚，甩下这句话，在桌子上拿了两个馍馍揣到怀里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刘家。

“小混账，你爷爷还没下葬呢，有你这么说话办事的嘛。不就几个菜，看你这样，哭丧的走了事还咋办。”刘老爷见状也着了急。

“爹，能省点就是点嘛，咱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来这吃席的都带份子了，就他们几个无非是充场面吃白食，还要拿钱，不就哭丧吗，一会我喊两嗓子得了。”刘家少爷蹭到刘老爷身边小声说。

“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就这么地吧。”刘老爷眼看哭丧的已经走远，也没再多和刘家少爷说话，不置可否地继续与同桌的人吃起来，其他人也是见怪不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常青看了看刘家人，又看了看玄机子，再看看桌子上的菜，心里挺不是滋味。

“别看了，快吃吧，人家说的对反正不用花钱，多吃点，一会可能还有大活呢。”玄机子头也没抬，一边吃饭一边说道。对面一直静静吃饭的和尚闻言也抬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玄机子一眼，常青见说不动师叔，也只好闷头吃起来。

很快到了起棺的时候，刘老太爷跪在棺材前大声喊着，“爹，儿子送您上路了，一路走好啊。”喊罢，啪的一声，将面前的陶盆狠狠摔碎。紧跟着，常青二人和另外两个和尚的念经声随之而起，与鞭炮唢呐混在一起，给人感觉庄严而凄凉。

“合棺……”随着另一声喊，刘老太爷的棺材板被盖上，接着八个青壮的刘家子弟利落地给棺材钉上木楔，套好绳索。

“起棺……”再配合着一声大喊，这八个小伙一起弯腰，再同时闷哼一声，将棺木稳稳地抬了起来向外走去。

深秋的青山镇草木凋零，西风渐起，呜咽的喇叭声配合着若有如无的诵经声，送葬的队伍逐渐出现在青山镇外的小路上。偶尔有人将纸钱高高扔起，嘴里喊着，“驾鹤西归喽”，“西南接引喽”。

常青和师叔跟在棺材后面，常青心里还在生气刘家的吝啬，嘴上的经念得也不甚爽快，哼哼唧唧跟着一起走。

刘家选好的坟地在青山镇西十五里，有一个小山岗，岗上有几株松树，据说是刘老太爷生前请风水先生特意选的吉穴，埋在此处可保子孙富贵，人丁兴旺。

一路行来也颇顺当，眼看着小山岗已经隐约可见，常青心中暗想总算快结束了。可就在这时突然从棺木底下起来一阵旋风，这旋风平地而起，风力却不小，风夹着落叶和洒落的纸钱越刮越大，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抬棺的几个小伙子眼看被吹得东倒西歪。

只听，“吱嘎”一声，其中一个绳索似乎承受不住某种巨大的重量，一股股地崩开。刘老爷眯缝着眼睛眼看情形不对，连忙大喊，“棺材不到地头不能落啊，快扶住，再换一根绳。”

可还来不及动作，只听“咚”的一声巨响，棺材的一角已经落在了地上，这一边落下其他三个角再也抬不动，也跟着狠狠摔下。

刘老爷见状心中一苦，大叫一声，“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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