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记事》：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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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极烈的寒风裹挟无数霜雪，在广袤的大地上日复一日的呼啸。一切发生的是如此悄无声息，使人措手不及，就像蓄谋已久的一样。没有人知道天气是什么时候变糟糕的，但当人们感受到寒意之刻骨时，凛冬的风暴早已盘踞不去。于是，本来习惯了生活在自由不羁的航海世纪的人们，也只能开始忍受着严寒带来的困扰和不便。然而，没人愿意提及，冰寒凛冽的空气中，恍如孕育着诡异的黑暗和恐惧。这种恐惧不仅是严寒和饥饿，更似藏有一个可怕、渐露的阴谋。

海雯娜大陆（Heavena Continent）的僧侣和统治者们极力使人们相信这是一个新纪年的来临，因为大陆传统的宗教观念认为，四季交替，时代更迭，就如同神的喜怒有常，对此，大陆的住民中即使心有疑虑，也不得不以虔诚的姿态，去恭迎新纪元——寒霜纪的到来了。

大陆上大部分的宗教都会以庄严肃穆的态度对待“新纪元”，他们的圣典记载着：神说万物有始有终，时间也不例外。当旧的时间结束了，神便亲临祂的国，手握祂的权杖和剑柄，巡游祂这一世的土地。我们的神，祂要鞭笞不认同祂的、蛊惑人心的恶人和魔鬼，荣耀追随祂脚步的义人，以使地上都遍行祂的意旨，如同行在天上。教廷亲手裁定着新旧纪年的交替，并将这种交替看作神的巡游，不遗余力的宣扬。当然，除去教廷和僧侣的游说，大陆上的住民们也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某种不同于骤冷天气的变化。

延续541年的航海纪结束了。寒霜纪开始的那一年，也是被人们称为“长寒之冬（Infinity Winter）”的元年。

寒霜纪六年，粮食逐年减产，“长寒之冬”变得极其难熬，北方三国和诸多蛮族部落开始向中南腹地扩张。

七年秋，皇帝圣布瑞夫三世（San Brave Ⅲ）发布“封境令”，圣多玛（Santhoma）帝国、罗尔（Roer）等边境地区形势趋紧。

现在，就算是再漫不经心的人，当他看着大道上疾驰而过的整列重骑兵，和随后拉着木轮车搭载火炮弩床的步兵队列时，也会隐隐嗅到一种躁动不安的气味。战争的重担，沉重地落在帝国下的人民肩上。赋役开始变得沉重，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们却似乎没有考虑到粮食减产带来的问题，利令智昏，只是沉浸于他们宏大的计划之中。然而，再精密的器械，不加细致的检修，齿轮之间也难免会擦出火星。统治者们不知道，他们的国民开始变得暴躁和混乱——为蝇头小利挥刀相向的商人越来越多，工匠抱怨他们日益积重的工作并反抗雇主，以及隔几天便会在街道旁边出现饿殍……父亲大声斥骂他的妻儿并大打出手，明令禁止的街头斗殴屡见不鲜。当然，在战争的阴云笼罩下，骚动被帝国巡视的铁腕所镇压。简单的几座断头台和绞刑架虽然足以堵上一个大区的嘴巴，但恐慌却已悄然扩散，形如瘟疫。只要战争的阴云还在笼罩，混乱和不安便似乎永远不会消失。

乌云盘踞的天空，连太阳也得隐去，冰冷彻骨的寒夜里，注定没有多少平静的眼睛。

弦月之狼说

这是我少年时期就开始的构想，如今我成年了，我觉得有必要描绘出这个幻想并经过深思推敲而成的世界。文笔浅疏，时间也不够充裕，如果能入各位法眼，那就受宠若惊了。

第一章 龙吟落霜

狂风咆哮着，在荒凉的山麓一路狂涌，旋至山巅，最终汇入苍茫而深厚的云海。凛冬就像永不消融的冻土，久驻于这片大地之上，交错的山脉犹如无数交错的利剑，穿刺插立，形成一道灰白模糊的屏障。宽厚白垩岩砌成的城墙高耸着，以巨龙般的身姿隔断了山脉，牢牢地锁住了两个世界的交接。

这是一座建在脊骨山脉的要塞，号称大陆之锁，罗尔的人们则更喜欢称呼它为“龙吟”。龙吟要塞的历史说不上久，但一提到它的名字，人们仿佛还能隐约听见那震颤大地的咆哮声——传说的巨龙卡塔拉提克（Kathanatic），曾帮助罗尔立国，坐镇边境的守护者，人们将脊骨山要塞冠以此名，以纪念它的荣威。托要塞的福，即使是北境觊觎着血肉的“狼群”，也无法越过山脉肆意掠夺，相较于西南边境，要塞周遭甚至更为安全。然而，寒夜愈深，潜伏的黑暗就如乌云的阴影，愈积愈重，罗尔的人们也愈加感受到迫近的不安，边境的趋紧，最终使要塞保护伞下的人们也挂上了焦虑的神色。

如今要塞居民区最大的广场上也没什么人了，天色近晚，没人愿意在不详的时期夜出。广场圆形的花圃中，群芳稀稀落落着，花苞藏在枝叶之间，拒不开放。喷泉也许久没泵水了，和旁边的白玉岩少女雕像一样仅成了装饰，尽显斑驳。灰白的台阶上散落着未化的雪堆，几片枯叶和碎纸飘过，散落在圃台前一个坐着的，头顶兜帽的黑色身影旁边。

祂就算不在于此，这也是祂的国，而祂教我们以感化，就如太阳之于万物。祂驱使牧者，亦同于祂驱使我们，使我等如羊羔温穆，笃行义举，祈盼祂的圣容。

随着最后一个文字被念完，沉闷的合书声响起，一部看上去陈旧破损的书被放在窄小的膝盖上。

“嘿，看那，那个人坐了有一天了吧？”一个有着乌黑眼圈的男人低声对他旁边的朋友说道。

“是呀，而且不止一天了，三天前就在了”穿着陈旧厚重的棉布衫的农夫吐了口唾沫，“也不知道什么来头，一直披着黑斗篷，戴着兜帽，自言自语的，警卫军团的人打的招呼也不回应。听那些女人们说似乎是个古怪的年轻女孩，但她们都不敢上去搭话，好像看见那个人的眼睛就跟见了鬼似的。”

“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

“什么地方……呃，倒也奇怪，这里可是龙吟要塞，雄踞在神引之线，脊骨山脉的堡垒，按说现在边事这么紧张，闲杂不明人等早被驱逐出境了，可这个女人就像凭空出现一般，还一直坐在广场，祷念着圣诗，真让人不安……”

“身份不明的可疑女人，不会是月影的魔女（MoonShadow’s Sorceress）吧？”

“嘁，那帮装神弄鬼的疯子也懂得赞颂神明？海雯娜大陆变成这副鬼样，说不定就拜这些渎圣者所赐！我现在就恨不得神降下天罚，惩治这帮蛀虫！”农夫眉头紧皱，嫌恶地啐了一口，“呸，今年的罗尔豆似乎又要歉收了，该死的长冬……”

男人们拿着各自劳作的工具，渐渐远去。

而男人们讨论的焦点——披着黑斗篷的人——正轻轻抚摸一本封面破损的书，旁若无人地坐在广场中心的花圃台阶上。她衣着陈旧却干净，两束银丝般的头发从兜帽下涓涓而落，自然地淌在书面的斑斑磨痕之间。傍晚的寒风刮过，又将那低沉的兜帽掀弄几番，藏于阴影下的面容忽隐忽现。农夫的话没有错：润净的脸庞，桃豆似的鼻子，还有如白玉般的细长手指，都毫无疑问地证实这是个年轻的女孩。然而，男人们想必是不会愿意直视她的目光的，那是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睛，介于湛蓝和深蓝之间的深天蓝，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深远的天空。黑色的瞳孔正居中央。据说要塞里但凡目睹过这双眼睛的人都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不是在和一位少女对视，而是在窥视深渊，目视久了，又会惊觉似乎有一个新异、未知的神秘世界，隐隐绰绰，藏在深渊的背后。

她只是静默，低沉着头，将手搭在书上，仿佛在思索，也仿佛在等待，就算是旁边有人注视抑或讨论她，也置若罔闻，如寒风柳梢，黑鸦栖坐。

“我曾为你骄傲，你那么伟大，又那么美丽，万物都是你的造化，众生皆为你的孩子；噢，可爱的海雯娜，现在的你却格外令人怜惜，北风他无情地摧残你的眼眉，又带来沉默和黑夜；数不尽的贪婪和残暴便孕育了，谁还会记得你呢？我也来过，唯有感慨；我也离去，仅剩叹息；漫长的寒夜里，灯火摇曳，都是风的声音。”

辞赋恍若呢喃，晚风中传出一道浑厚略带磁性的男中音，女子偏了偏头，注意到她前面一个穿着斗篷和高脚鞋的吟游诗人正朝她踱步而来。诗人手握羊皮纸卷，咏唱着他的诗篇，眉头随着韵律时紧时舒，全然不顾周围递来的怪异眼光。

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怪异的状况，女子不自然地抖动了下肩膀，悄无声息地收起旧书。

“打扰了，年轻的女士，”诗人最终停在了女子前面，“您似乎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困惑，就算您把它藏在兜帽下面，我也能感受得到。对此我心怀歉意，但我的正义告诉我，我不能对一个迷途的旅人视而不见。所以，我迷失的朋友，是什么令你流落至此呢？”诗人微微弯着腰发问。女子没有回复，只是低着头，继续着无人知晓的沉思。

寒风，一阵接一阵地紧逼，拨弄着女子的发丝与衣角。临近夜晚，空气也显得格外的冷。

诗人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脸色，在没人愿意开口的寒暮中，他愿意等候一位女士的答复。

“你多虑了，我只是想起了我那遥远的朋友们。”女子轻声开口，声音柔和而平静，仿佛轻轻拍打浅滩的海浪。“但他们都太远了，远到我去回想的时候，只剩下他们的轮廓和声音，哪怕刻意想象他们的脸，也是模糊不清。记忆这种东西是会生锈的，不想后来的回忆都是斑驳旧蚀的话，就得时刻提醒自己打磨打磨。”

“您的朋友距离有多远呢？”

“谁知道呢，广阔的大陆上，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影子。也许当我死去，就是再见的时候……”

“我很抱歉”诗人左手按在胸前，躬身“愿远在天国的神宽恕一切尘世的罪孽。”

“你的神消失很久了吧。北极星陨，寒风南移，收获物年年削减，还有即将开始的战争，现在可不是什么好年份。你真的认为你的神能让我们得到拯救么？”

“——质疑原初之神可是大不敬，对教廷和信众来说是这样。”诗人慢慢开口，“然而你说的却是事实。的确，原初之神已经上千年不见踪影了，教廷供奉的那尊神像也不再显圣，成了笑话。但我们的神，对我们来说，祂可不在遥远而望不尽的天穹里，也不在供奉祂的神庙中，祂一直都在这儿。”

他的右手轻放在左胸口，默示着至高意志的所在。女子难得抬起头，望了望诗人一眼，如天空一般的瞳孔即使在暮色中也是流光熠熠，炯然自若。

“有趣，你也相信这世上并不存在神吗？”她的话语中似乎有一抹浅浅的笑意。

“不信神？不不不，我可不敢呐。人们都希望有一个伟大的意志存在于世，以便他们寄托念想，祈求救赎。这可是需要啊。”诗人微微一笑，显得平静而淡漠，“无论教廷抑或凡人，需要的不是事实，只需要一个理由，能支撑他们熬下去而已。继续相信不就好了，相信神还在，就像相信末日还有拯救一样。事实与否，也得看人们愿不愿意去相信，不是么。”

“真遗憾啊，苦难的日子呆久了，连如何平静地等死也成了向往。”

兜帽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没有言语，只是格外的长，沉默的空气里，弥漫着无奈，少女轻轻地说：“每每遇到这些人，看着他们的眼睛，我都会想起那遥远的航海纪。那时候，人们谈论最多的，不是今天或者明天的口食，而是远洋。人们的眼睛里也没有阴暗和萎靡，因为他们认为这是晦气的事，大海是勇者才够资格驰骋的地盘，没有坚定的眼神和毅力，他们甚至拒绝你触碰他们，连失败者，他们的眼睛里也只有不甘。”少女摩挲着那本旧书的封边，话语中带着丝丝回味，“只是那个时代逝去了，连带人们的灵魂，因为我看不到多少人的眼神是清晰的了，当然，还有一同逝去的他们。”

“那确实是个伟大的时代，可惜却被愚蠢的亚人族和昏庸的君主们给毁掉了。”诗人感叹，“愚蠢低劣的亚人们，伟大创世者的失败作品，是他们将疾病和诅咒带到了神引之南，吸取着人类的财富和鲜血，贪婪无度地提出他们荒诞诉求。而那些昏庸的君主，一心想着他们的利益，纵容亚人们荒淫的暴行，把他们的财富挥霍在宫廷、衣饰和他们那贵族般的军队上。现在风暴来临了，刀剑上却沾满了同族的血液，那些高位者哪里看得到？他们只会杵着装饰正义的权杖，欺骗着人们相信这一切都是神的考量。”

“黄金时代的终结是必然的，悲剧的诞生源于无知者的狂妄，愚者的妥协。现在神已降下惩罚，凛冬的风暴洗涤着罪恶，无处不在的邪恶和动荡是对统治者的宣告。此时我们沉默，末日必将我们施以同罚。”

他不经意间泄露出了他的热忱，语调也高了，仿佛圣职者宣扬教义，要拯救那迷惘的世人。

兜帽下的头向上一扬，诗人对上了那一对深邃的蓝色眼睛。女子洁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如这寒冬一样的冷漠就摆在面前，令人萌生退意。“很好的说辞，说实话，如果我是一个抱受饥寒所迫的人，或者是对圣教国家不满的人，我也会相信了。但我得纠正你一个错误，那就是有些理性的事物，它的存在并不赖以人们的寄信。”她目光压了压，“你想去的地方在要塞东边，距离北城门不到10分钟的路程，但你现在却在西南方，以马车的速度，即使现在就动身前往索克大教堂，时间也还是太紧了。想来是还有什么目标没有完成，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花这么多时间来和一个陌生女子交谈，哪怕她是个神秘的魔女，也不值得，一个小小的变数罢了，在你们的棋盘上，无足轻重。”

少女的声音轻灵又凛冽：“你的眼睛里难得没有颓靡和卑鄙，但我看到你的眼底充斥着狂热和怒意，这片大地确实停滞许久了，需要有人来让它动一动。然而，过猛的烈火，只会把一切都燃烧成渣，我相信，作为引领者的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吧？”

不经意间，诗人手持诗卷的右手动了动，双眼微睁，不惮地盯着面前蔚蓝的眼睛，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则轻轻地偏头，双手中指和无名指搭扣在旧书的边角，同样盯着他，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夜鸦不安地叫了两声，急促的声音飘远在长寒的风中。

“月影的魔女啊，都有一双摄人的眼睛么。”稍顷，诗人呼出一缕气息，低沉的疑问声中毫无波动。

“不，这只是无底深渊赐予我的礼物罢了，除了光，它还能让我看到，连明镜也不能照射出的真实。”魔女莞尔，“完成你的工作后，要记得把信物藏好再和人搭话哦。”

诗人迅速摸向自己脖颈，把刚才因弯腰而掉落出来的项链收回衣领之下，那是一件银制的首饰，吊坠物是一个火圈环绕着的逆十字。他显得很平静，收回项链后还仔细地整理了衣领，似乎并不像是魔女所说的那样，骨子里充斥着狂热的人。

“那真是遗憾呢。”诗人古井不波，“不过世上总有遗憾之事，与其去纠缠于可不可为，还不如不思不想，对吧，然而有些时候，眼看将成憾事，不去挽救挽救，难免会成为另一种遗憾，所以，我们不得不去做。”

他脚跟后退，越退越远，就像候鸟消失在模糊的天际线上，转眼已不见了诗人的影踪。

“还有，冬冷干燥，小心火烧身。”

幽幽的声音似乎还飘荡在空气里，连同夜鸦的鸣叫，死寂的城除去稀稀落落的火光便再无生气。魔女松开搭扣在书边角的手指，仿佛松掉了什么闸口一般，一种无形的涌动从魔女的指尖奔出，但也只是瞬间，便被寒冷的夜风所淹没。

“明智的选择。”魔女低头，无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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