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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海浮尸】
血色的海面,飘浮着一具具尸体。有的浸泡发胀流着脓血,有的被海鸟啄食得血肉模糊,有的残缺不齐,有的则被烧成焦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铺满水面,咸腥的海风夹混杂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恶臭,中人欲呕。
如果在一小时前,看到如此恐怖的场面,就算身为警察的赵猎神经再怎样坚韧,只怕也得吐胆汁。但刚刚还是群尸中的一员,才从血海里被打捞上来,整个一血人,他的心态反倒异常平静。
也许,一个“死去活来”的人就是这样吧。
就在一小时前,刚从警校毕业分到北海合浦某镇派出所的他,跟随老干警老严去调查一件私自生产地沟油案件。原以为只是一件普通的民事案件,没想到摸进那废弃厂房时,竟发现一个地窖。进入地窖顺地道摸黑走了几十米,出来时居然到了一个库房。
看到库房里的情形第一眼,他与老严惊呆了——这竟是一个地下黑枪生产基地!
一声枪响,老严倒下。旋即一个黑洞洞的、冒着轻烟的枪口对准他的脑门——一把黑星(五四手枪)。
随后,他被押进深层地洞,这是歹徒专门储藏黑火药的地方。在这里,他被铐住一只手,承受五六个歹徒围殴。
可能歹徒们认为殴打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警察没有乐趣,因此只铐住他一只手,让他还有反击能力。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清秀的实习警员,打起架来那么疯。
赵猎发飚了,一口血喷迷糊歹徒眼睛,挥拳打飞对方四颗大牙,再飞脚踢爆另一歹徒的蛋蛋。两个歹徒倒地的同时,他也被四个发疯的歹徒打瘫在地。
面对再次举起的黑洞洞枪口,赵猎做了最后一个动作——他打着了一直攥在掌心而没被搜去的打火机,抛向火药堆……
为什么会活过来?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这么多尸体?这里发生了什么?
太多太多的疑问,几乎把赵猎的脑袋涨爆,好难受啊!
赵猎双手抱头,被海风吹得几乎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阿爷,他动了。”
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赵猎猛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如点漆的双瞳,清澈明亮。
这是一张少女的面庞,轮廓圆润,下颌的弧线极为柔美。她头扎沿海渔家女常见的那种蓝布头巾,身着一袭有点像日式的宽松服饰,交领系带,窄袖短裤,露出小半截小麦色手臂与小腿。不过这布料的质地很不咋地,不但粗糙,更缀满补丁,有几处还有破洞。
赵猎隐约想起,刚才似乎就是这女孩用带钩子的长竹篙把自己捞上船的。
“这位小哥儿,有没有受伤?”少女身后闪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一身粗布渔民服,正吃力摇橹。
“受伤?!”赵猎下意识摸了一下身体,奇了怪了,他明明记得,在扔出打火机之前,自己伤得很重。正因自忖难以幸免,才拚死一搏,拉全部歹徒垫背。可现在半边身子粘粘的血垢犹在,警服多处破口明显,但破口露出的皮肤却平滑光洁——明明之前被歹徒挥舞钢管狂揍时划伤了啊,血流了一地呢,这是什么情况?
少女明眸在赵猎那一脸见鬼的面上滴溜溜转了一圈,闪过一抹疑虑,旋即扭过脸,专注盯着海面。
“看他那活泛劲,准没事,那身血不是他的。”说话的是船上一位乘客,坐在船中央,约摸二十出头,精瘦精瘦的,眼神很灵活,黑黑的脸上有明显的晒伤痕迹。他穿的衣服有点怪,跟河里的浮尸差不多,而且同样是血糊糊的,似乎刚被捞上来……
此刻那人正盯着赵猎的衣服:“你是和尚吧?这身衣服挺怪的,肩膀还缀着两朵银花。别说,挺好看的,哪弄的?”
这年头还有不认识警服的人?赵猎盯着那人眼睛,五秒之后,确定对方不是装傻或明知故问。他没有马上回答,脸转向海面,这会功夫,浮尸似乎更多了。这些尸体的服饰明显是古代样式,长长的头发散乱漂浮在水面,有的挽着髻,有的扎着辫。除了尸体,还漂浮着箭支、箭壶、角弓及木枪。更多的,是破裂的船板与布满焦痕的破帆。
貌似一场大战之后的惨状,而且,还是古代的大战。
赵猎目光掠过船尾处,那里瑟缩着一个浑身湿淋,蜷成一团,神情呆滞的宫装少女。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全是古代装扮?难道……
“阿爷快看,那里又有一个。”少女停下摇橹,向海面一指。
船上的人顺她手指望去,但见不远处一人上半身趴着一块桌面大小的破板上,披头散发,随海浪起伏。看到船只靠近,那人脸上没有落水者得救的喜悦,有的只是麻木。
老汉放下橹,从脚边拾起一根竹篙探出,大声疾呼:“快抓住杆子!”
那人面无表情,不言不动。
老汉再三呼唤无果,急得噗通跳进海里,游到那人身旁,抓住木板一头,奋力拖近小船。
少女伸手拉那人上船,那人却像泥塑木雕一样,根本不配合。
精瘦年轻人忙搭把手,但那人体形高大,加上各种不配合,两人一时竟拽不上船。
“喂,你别傻愣着啊,快来搭把手。”
少女的召唤令赵猎浑身一激灵,赶紧上前帮忙。不是他反应慢,而是眼前一切完全让他迷糊了,他隐隐感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对,非常不对!
四人合力之下,终于将这个怪人硬拽上船。
怪人一跤跌到船板,仿佛灵魂归窍,骨碌爬起,一改先前僵尸状态,面朝东方,直直呆望,突然捶胸顿足,涕泪泗下:“国破,帝崩,臣死。某当殉国,何必救我!”
赵猎越听越不对,一把抓住怪人双臂,急切问道:“老兄,你说什么?能不能说清楚,什么国破帝崩?”
怪人瞪视着他:“你是化外胡僧?”
“不是,我是人民警……”
“那你是宋人?”
“啊?什么宋人……”
“是了,已经没有宋了,何来宋人?”怪人掉头东顾,长声号泣,伏叩而拜,“大宋,亡了——”
赵猎脑门嗡了一下,足足呆滞了十秒,突然一把揪起怪人,恶狠狠盯住对方眼睛,一字一顿:“说清楚,什么大宋亡了?”
怪人用一种“我很可怜你”的目光盯着赵猎,悲哀摇头:“山野鄙夫,不知国之将亡,更不知此身为奴为婢。悲夫!也罢,我告诉你——元贼已攻破我大军防御,破了我军连环船阵。陆丞相背着官家跳海了……二十万军民完了!行朝完了!大宋完了!”
陆丞相?陆秀夫!
官家?宋朝皇帝?难道是那个九岁的小皇帝?
赵猎的历史还算过得去,对宋朝了解不算多也不算少。一国丞相背着小皇帝跳海殉国,如此悲怆的历史,只要看过都不会忘。
“你、你是说,这里……是厓山?”赵猎声音沙哑,连腔调都变了。
怪人还没说话,蓦闻少女尖叫:“看,天哪!”
赵猎转脸,眼前的一幕,令他终生难忘,从此成为他的噩梦。
此时海平面上出现一片起伏的岛屿,岛屿与海面相接处燃烧着熊熊大火,火势连绵,范围极广,看上去仿佛整个岛屿被架在火堆上烤着——细看之下,原来是岛屿周围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燃起的冲天大火,火光笼罩,远远看去,像把整个岛屿都烧着一样。
残阳血海,混为一色,海水翻涌,似乎被冲天大火煮沸,
海风拂面,没有熟悉的粘粘湿气,反倒携着一股热气。随风入耳的,还有一阵阵嗡嗡之声,细细分辨,有狂笑,有惨叫,有求饶,有哀号。
更惊魂的一幕出现在岛屿的崖壁上,但见崖壁上一个个小黑点密雨般坠下,如同下饺子一样跳下波涛汹涌的大海。
虽然看不太清楚,但赵猎可以肯定,这些小黑点不是落石,而是……人!
赵猎瞳孔缩小如针,双手死死抠住船舷,毛骨悚然,如坠噩梦。
耳边传来怪人的惨笑:“你说对了,那就是厓山!”
第二章 【孤岛人家】
斜阳照在一湾沙滩上,几个疲惫的身影从船上下来。
“小哥儿,先生,上岸了。”
“这位兄弟,到地头了,下船吧。”
老汉与精瘦年轻人再三招呼,那个短寸头、服饰古怪的年轻人与怪人一样,木愣委顿,充耳不闻。
少女将缆绳系在沙滩木桩子上,瞟了一眼赵猎,皱皱鼻子:“又多了个怪人。”
老汉摇摇头,对精瘦年轻人与宫女道:“走吧,先到屋里休息,让先生与和尚静静,等会再来唤他们。”
四人分别扛着打捞的各类物品,慢慢远去,沙滩上留下几排杂乱的脚印。
暮霭沉沉,比不过赵猎此刻内心消沉。
这世上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吗?有,那就是刚一穿越,就成了亡国奴。
是的,穿越到别的朝代,那怕是王朝之末,也不过是改朝换代而已,还可以愉快地当新朝之民。可穿越到南宋末年,那可是真正的亡国奴、四等人啊。
五胡乱华、宋元之交、明末清初,汉人三大劫啊!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为什么偏偏把自己送来这里?我明明是烈士好不好!
亡国奴还是未来的事,而杀戮却近在眼前。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对他的刺激太大了,直到现在满脑子还是绝望的跳崖者、密集的浮尸、冲天的大火、惨绝人寰的哭号,以及萦绕鼻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小沙弥,马某小看你了,想不到方外之人也有如此忧国之心。敢问法号是……”
紊乱的思绪被打断,赵猎回首,看到那怪人一脸诚恳向自己拱手。赵猎摸摸板寸头,看来自己这和尚之名是坐实了。也好,否则还真解释不清。
赵猎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拱拱手:“我还俗了,俗家名赵猎。”
“在下香山马南淳,表字仲平,目下在张枢府麾下任副都承旨。”怪人把湿漉散乱的头发拨向两肩,捋直颌下黑须,露出真容。倒也眉重目朗,鼻挺口阔,仪表堂堂。
眼见赵猎神色不变,马南淳也不以为异,山野鄙夫不知枢府名讳及自家官职,不足为奇。
经过一番调整,马南淳心态已然平复,他深吸口气,扭头北望,一字一顿:“国破家未亡,我香山马氏犹在,一息尚存,必与元贼周旋到底!”转脸盯住赵猎,“家兄马南宝,曾为端宗南狩献粮保驾,授权工部侍郎。上月家兄来信,言在乡梓募兵五百,意欲前往厓山助战,惜临出发前感染风寒,未能成行……老天既不让元贼收某这条命,某亦不负天意,抱此残躯,重归桑梓,整兵再战。赵兄弟,我看你也是条精壮汉子,更有忧国之心,何不随某一行,联合四方豪杰,共攘义举。”
如果赵猎不是明白末来历史走向,此刻说不定也会被马南淳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激起斗志。然而,他真正切切知道,1279,厓山之后,再无中国。这是历史写就的结局,人力无可回天。可是明白归明白,要让他当低种人,无论如何都不甘心,该怎么办才好?
赵猎越想越头疼,狠狠揉着太阳穴道:“先让我想想……对了,马兄知不知道,这场海战怎么打成这样?宋军……咱们的军兵不比元军少啊。”
马南淳苦苦一笑:“马某是张枢府之幕宾,身居副都承旨,岂会不知?”
这是马南淳第二次提到“张枢府”,赵猎好奇问道:“张枢府是谁?”
马南淳合袖向东一拱:“太傅、越国公、枢密副使,张公世杰。”
赵猎睁大眼睛,张世杰啊,但凡知道“厓山之战”的必须知道这人啊,因为这场战役的指挥者便是此公。
马南淳大概也是憋得甚是苦闷,加上惨败后心情郁结,也很有倾诉的冲动,难得有位好听众,于是先把海战前宋元两方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在说到张世杰决心与敌决一死战,焚行朝草市,结连环船,作一字陈,碇海中,中舻外舳,贯以大索,四周起楼栅如城堞,奉宋主居其间为死计。
“……张枢府将千余艘大船连结成水寨,我数万军兵只一味死守难取攻势,虽置之死地却未能后生。元贼占据海口,将我军打柴、汲水之道尽数堵死。我军缺粮缺水,竟致渴饮海水……”
赵猎连连摇头。喝海水,只会越喝越渴越虚弱,引发各种疾病。这场仗还没打,宋军就已输了一半。忍不住道:“这赤壁之战总听说过吧?连环船最怕火攻,张世……张公怎么结这么一个阵?”
马南淳惊讶地看了赵猎一眼:“三国时曹孙刘的赤壁大战么?赵兄弟居然也知道此役?张公岂会不知。鞑子亦曾派火船进击,被水寨横木档于寨外,诸舟又涂以湿泥灰,火箭射之亦无损,反被我军多有击沉杀伤……”
赵猎讪讪,自己倒是纸上谈兵了,还真不能小看古人。
“马兄就没提什么建设性……呃,这个良策?”
“怎么没提?”马南淳愤然击舷,旋又扼腕叹息,“鞑子未至之前,马某曾向张枢府提议,‘北兵若以舟师塞海口,则我不能进退,盍先据之!幸而胜,国之福也;不胜,犹可西走’。惜乎张枢府恐久在海中,士卒离心,动则必散。乃曰:‘频年航海,何时已乎?今须与决胜负’,遂有此举……”
话没说完,赵猎一拍大腿:“原来提这个建议的人是你!”
马南淳这个建议被历史记录在案,但史载只有献策之言而未记录献策之人,没想到这颇有战术眼光的人居然就在眼前。
马南淳莫名其妙,惑然道:“赵兄弟此言何意?”
赵猎啊了一声,正不知如何解释,蓦然似有所觉,猛地抓起船桨,冲着海滩乱石某处大喝:“谁躲在那里?出来!”
此时天色昏暗,星光寥落,礁石后慢慢探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怯生主道:“阿爷……阿爷让我来叫这位大和尚跟先生回屋吃食。”
原来是船老汉的孙儿,赵猎忙放下船桨,招呼对方走近。借着淡淡星光,隐约看出是个十三四岁的黑瘦少年,一身明显不合身的肥大衣服,挽着衣袖裤脚,细胳膊细腿,个头跟普通十一二岁童子差不多高。
赵猎摸摸自家板寸,再次申明:“我不是什么大和尚。呃,以前是,现在还俗了,叫我赵大哥就好。你叫什么?”
“丁、丁小幺。”
“过来,走近些。”赵猎拉过少年,拍拍他瘦棱棱的肩膀,“怎么不直接走过来,躲着干嘛?”
丁小幺偷看马南淳一眼,咽了口唾沫:“阿姊说,有个……有个……”
赵猎看了马南淳一眼,失笑:“有个怪人是吗?”
丁小幺不敢接话,马南淳苦笑摇头。
原来那少女是丁小幺的姐姐,赵猎想起一事,随口问:“你阿爷有没有说是怎么发现我的?”
丁小幺搔搔头:“阿爷没说,阿姊倒是说了。”
赵猎神色一凝:“你阿姊怎么说?”
“阿姊说她看到你突然从海里冒出来,吓了一跳,差点用船桨打你。后来见你浮在海面,不时动一动,这才把你打捞上船。”
“海里?”赵猎摸着下巴,百思不解,怎么会从海里冒出来?难道深海里有时空之门?虽说合浦也在海边,但这距离未免也太远了吧……想半天想得脑仁疼,干脆不想了——老天都让你重活了一回,你还想咋地?
丁小幺有点怕生,但熟识了就很活络,有问必答,嘴不把门。从他口中得知,这是一座无名小岛,岛上居民很少,不过三户人家。他们原本居住在厓山对面的汤瓶山,都以打渔为生。去年厓山出现大量宋军,汤瓶山也被划入预警范围,岛上居民及船只或被征发或闻风逃散。丁家老的老小的小,船旧网破,宋军看不上眼,算是逃过一劫。
于是剩余几户岛民相约迁移到数海里外的一座荒岛上,这荒岛缺乏水源,面积又小,暴风雨季时常被海浪淹没,只能做为暂居之所。渔民们想法很单纯,这么多军兵,总不会老呆在海上吧,终有撤走的一天,到时再回家就好。
年初,蒙元包围宋军,进入二月份,宋元两军大战,渔民们根本不敢出海,只能在岛附近捞些小蟹虾米熬野菜度日。直到大战白热化,冲天大火焚烧上千船只,海面尸体物资漂浮数十里,饥馑不堪的渔民们才壮着胆子,划船出海捡漏。
丁老汉也是其中一员,稍有不同的是,他一边捞拾物资一边搜寻幸存者。
“阿爷说,以前永福寺的大和尚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座大庙。”
赵猎哈哈大笑:“没错,七座大庙,比浮屠强。你阿爷、阿姊救了四个人,胜造二十八座大庙。我们得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说话间,前方出现火光,慢慢靠近,一个熟悉声音传来:“丁老丈还有些担心二位,听到大和尚的笑声,这下可放心了。”
猎猎火把下,精瘦青年向二人扬手打招呼:“我叫施扬,虎翼军效用,二位怎么称呼?”
“赵猎。”
“枢密府副都承旨马南淳。”
施扬听得一呆,忙躬身行礼:“小的见过上官。”
效用就是宋军的半职业兵,多具材勇,志愿入伍,不刺字,领饷打仗,跟后世志愿兵类似,比普通军兵有战力。不过再怎样也是大头兵,见到副都承旨这样的高官也只有磕头的份。
施扬只鞠躬没下跪,大概也是因为马南淳这个副都承旨已然掉价的缘故。马南淳也不以为异,他之所以报出官阶,目的和之前对赵猎一样,都是为了收拢可用之人。效用算是精兵,虽然施扬看上去还不如赵猎精壮,不过南兵多如此,或善攀援或习水性,倒不一定非得是步战精勇。
施扬、丁小幺在前引路,赵猎、马南淳踩着高高低低的沙石路,走了大约一炷香工夫,下了个坡,前方灯火若隐若现。
丁小幺黑脸露出开心笑容,向灯火一指:“那就是我家。”
丁家居所带着典型的渔民小屋风格,地基是采礁石和泥筑成,石块中间预留深槽,夯上长短不一、树皮未剥的木板,围成两间小屋。屋顶压着层叠厚实的竹稻,上方还压着一块块石头,多半是为了防止海风吹袭。
渔家小屋门前,此时已燃起一堆篝火,丁老汉正低头在火边扒拉着什么,听到动静抬头。
丁小幺大声道:“阿爷,我把赵大哥、马先生带来了。”
“好好,来了就好。这岛上一到晚间寒气重,风又大,都过来烤烤火吧。”
赵猎、马南淳走近,同时向丁老汉拱手鞠躬:“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丁老汉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脸色惶然:“打渔人家救落水的是本份,当不得二位这般大礼。”
二人再三致谢。赵猎想起发现并救自己上船的少女,遂问道:“老丈,令孙女呢?我要当面谢谢她。”
丁老汉向北面一指:“跟那位叫舒儿的宫女在晾衣物。”
大晚上晾衣服?还真是。丁老汉祖孙出海打捞漂浮物,最多的就是各种衣服布料。穷苦人家一年到头扯不了几块布,突然得到那么多衣服,根压不在意什么忌讳。洗净晒干,除了自家穿着,还可以或当或卖,可是笔不小的财富。
施扬一扬火把,一脸殷勤:“我去帮帮她们。”
刚走没几步,两个少女从黑暗中走来,各端着一个大木盆,边走边拭汗,工作量显然不小。见到赵、马二人来了,点头致意。小宫女舒儿神情羞怯,而渔家少女则落落大方。
人聚齐了,大伙围坐在火堆边。就见渔家少女从丁老汉手里接过一根木钩子,往火堆里扒拉几下,滚出七八个圆滚滚的坚硬泥球。
早已饥肠漉漉的赵猎盯着那几个泥球,心想会不会是化子鸡,想必味道不错。
啪啪啪啪!
少女手起钩落,将泥球一一敲开,露出里面的湿润包裹的棕叶,咋一看像棕子。少女用棕叶垫手,将热腾腾的“棕子”一一奉给诸人。赵猎道谢后剥开一看,原来不是棕子,而是包饭。用手抓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除了有海苔,居然还有虾米、小鱼与蟹肉。蟹肉沾着焦脆的碎壳,咬起来嘎蹦脆,带着天然的腥咸。虽然谈不上好味,但众人显然饿得狠了,都吃得津津有味。
丁老汉搓着手,很是不安:“前几日捞上一袋谷米,却无酱菜,更没肉食,也没法出海。只能就近捞些小虾鱼蟹就米饭吃,请客人们莫见怪。”
面对这朴实的老人,四个被救者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有放下包饭深深鞠躬,又惹得丁老汉惶然对鞠,你来我往好一阵才做罢。
赵猎见丁小幺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肩膀的警衔银花,笑问:“喜欢吗?”
丁小幺点点头,好奇摸了摸警服:“赵大哥的衣服好生奇怪,怎么在袖子上有银扣,肩膀上有银花。”
赵猎的警服在之前的激斗中掉了好几颗扣子,衣服也破了口,寻思着既然来到古代,这身警服显然不合时宜,还是入乡随俗吧。
衣物在这时代等同于财物,一般平民百姓家里没几件像样的存货,丁老汉家也不例外。不过这几日打捞海上漂浮物,最多的就是衣物。眼下丁家最不缺的恐怕就是衣服了,而且最多的就是宋军士兵的衣物。
赵猎换上了一件据施扬说是小校的军服,倒也合身,还配一双靴子,布制,虽然不是很合脚,但胜在舒软。
换好衣服,赵猎将破警服认认真真叠好,与皮鞋一起包在一个布包里。见到丁小幺盯着四角银花很好奇的样子,赵猎想想摘下一枚银花递给他:“给,留个纪念。”
丁小幺眼睛一亮,却没伸手,反而摇头。身后响起丁老汉急切的声音:“万万不可,救人是打渔人家的本份,可不敢收取银子。”
赵猎感佩之余,也是一阵无语。这银花是银色不假,可却是铝制品啊!
丁老汉再三推却,又不能让他放手里掂分量或咬一口验成色,只好做罢。
虽然没要银花,但丁小幺显然被这位赵大哥的慷慨豪爽打动,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裹的东西,神神秘秘道:“赵大哥,我这有一样怪东西,下午在后山坡捡的,你要不要看看……”
铿!后脑挨了一记爆栗,姐姐的声音传来:“少拿你的破玩意献宝,快去再弄些谷米蟹虾来,没看见客人们都没吃饱吗?”
丁小幺摸着脑袋,边走嘴里边咕哝着:“是挺漂亮的铁疙瘩,不是破玩具……”
二月初的南海,白天温度挺高,但晚间还是颇有寒意。丁老汉坚决否决客人们围坐火堆困觉的提议,叫孙女收拾出一间空屋,让赵猎、马南淳、施扬三人入住。当然,床铺是没有的,只能打地铺。
这一晚,施扬鼾声如雷,马南淳辗转难眠,赵猎仰躺望天——屋顶破了个洞,正好看到沉沉夜空。
各种思绪,纷繁踏至,搅得脑袋晕乎乎。这一天的遭遇,在他二十一年人生中最为曲折离奇。死去,活来,还来到一个最危险、最黑暗的时代。面对蒙元这只巨兽,面对一个即将殒落的文明,两手空空的他能做些什么?也许什么都做不了,也许明天最应该做的就是浮舟出海,有多远逃多远。
嗯,老天爷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把自己扔到最南边的孤岛,恐怕这是眼下最有可能逃脱蒙元荼毒的所在。明天一定要尽力劝说丁老汉爷孙,跟自己一块走。下南洋也好,寻找新大陆也好,总好过当奴隶,也算是报答他们的恩情了。
寻找新大陆,貌似很不错的样子。拳打皮萨罗,脚踢哥伦布,称霸加勒比,骷髅旗飘扬……
赵猎迷糊中思绪放飞,不着边际,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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