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境志》免费试读_卷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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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火起

穆清视线离开窗子，从床上下来。不管怎么想，他仍要下田去做活。

按照以往，他是要睡到中午，下午在去田里帮爷爷。爷爷每天早晨干完活回来，正好他起床，两人就有了个一起吃饭的中午时间。这一直是他最厌烦的时刻，饭桌上难免要挨几句爷爷的数落，因此倒盼望起日头快快过去，等到在田里时，爷爷才能闭上他的嘴。

厨房里传出劈啪一阵响声，穆清衣服穿了一半，躺在床上，细细数着那些尖锐的爆裂声。

厨房出来一个老头，两手分别端着一个盘子一个碗。穆清鼻子动了动，闻到香味，拉着衣服走过来，好奇道：“今天做到什么菜，这么香？”

老头不搭理他，又回去拿了两个黄面馒头出来，放在桌上，自顾自吃起来。

穆清见他面色阴沉，虽然不知道为何，也猜到自己怕是要挨打，只装作没看见。拿双筷子，坐在老头对面。

盘子里满满一盘肉，高高垒起，明亮的油泛着光流淌下来，聚在盘子底部，是那么香。要不是碍于老头子脸色，他就要喊出来了。他们这个村子远离县城，道路不通，颇为穷苦，平日饭菜里半月不见得荤腥，今日却满满的是大肉块。还有一碗汤，居然也是肉汤。

穆清自从坐下，筷子在嘴和盘子间就未停过，馒头搁在一旁一口没碰，给老头拿去吃了。吃几口肉，端起碗“咕嘟咕嘟”几口，在心满意足地舔舔嘴角，放下碗，懒洋洋撑在凳子上，道：“老头啊，怎么这么有钱了？”

老头嚼着属于穆清的那个黄面馒头，恍若没听见。

穆清虽然不知道老头为什么生气，却知道挨打挨骂少不了，自己已经吃饱喝足，还是早溜为妙。放下筷子，用极快的语速道：“我出去了。”腿从凳子上抬过就往外跑。

老头斜眼看着他起身，喝了口树叶泡的水，叫住了他：“坐下，你是不是又要去找牛二精？”

那少年嘿嘿一笑：“没有，我就出去转转，消化一下。”

：“没有？牛二精他爹昨天给我说，你俩最近一直在一块儿。你咋还把咱家粮食给了人家，吃饱了撑的你！”穆清回来坐下，支吾道：“人家牛二柱子带我进城看军队去了，不是你说的，有收获就要有付出嘛。”

那老头拿筷子的手伸过来，穆清急忙去躲，仍被敲了一记：“他是你爷还我是你爷！我一直养活你，咋没给我带点粮回来。”

穆清头上吃痛，为了避免接下来的一顿打，心一横，从凳子上跳起来往外跑。那老头把碗一敲：“干啥去啊？给我回来。”

：“不吃了！”

老头相隔老远，一根筷子弓箭一样打在穆清腿上。：“坐回来，吃完！一天什么事都不干，净想着往外跑。”

穆清不情愿地一屁股坐回，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桌子一拍，喊道：“我都长大了，你能不能……”

老头眉毛一挑：“咋了？”

：“……不打头。”

老头严厉道：“你以为我想打你么。穆清啊，今年你已十五岁，不能总是逃避一切，什么都不做。”老者脸色渐渐缓和，将盘子推到穆清身前：“吃！吃完！”半晌后又道：“你以后想吃都没了。”

穆清泪水未干，混着肉咽到肚子里。满满的一盘下肚，打了个饱嗝，摸着肚子不打招呼便走开了。

老头望着他背影，抬起头闭上眼睛，褶皱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深深叹口气。

穆清一口气跑到了村头牛二柱子家。牛二柱子是牛家老二，今年刚过十八，两人十分交好。穆清本想找牛二柱子带自己上县城，敲开门出来的却不是牛二柱子，而是牛二柱子他爹老牛。一见老牛，穆清就想到他告状的事，气不打一处来，不等老牛问话，转身跑了。

牛二柱子没见着，穆清无处可去，顺着小路闲走，越走越远。村子外除了农田便是没人去的荒树林，村里人总传里面有捉小孩的鬼怪。

穆清出了村子，倒也不敢乱走，在麦田里踱步，等着日头从天空中央向一旁慢慢降下去。天空开始变黄，变红，再变暗。他心里就会有说不出的寂寞之感，在这广阔的田野里，随着时间一点点冷下来。他认为这是他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只有他能感受到日落带给他的这份空阔的惆怅。

穆清在这儿睡了一觉，直到太阳下山。中午温暖的风就变的像勾人命的铁链一样，冷冰冰的勾在人身上。

风吹醒了穆清，睡眼惺忪间，黑暗中模糊瞧见远处分外明亮，使劲揉了揉眼，让它恢复的更快些，才看清是一路军队打着火把照亮，行进在远处的树林中。

：“是军队啊！”穆清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坐在那里，顶着漫天星星静静地看着那一道道挺拔的身影，一动也不动。直到军队完全走进林中，再也看不见，穆清才舍得眨一下眼睛。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像那些人一样，穿着青黑衣服，挺着胸膛，昂首阔步走在心里，给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宝刀。那时所有的人都会羡慕地传着看他的刀，自己却收起来，不让他们看。

：“可惜啊，牛二柱子没在。”穆清大腿一拍，掩饰不住一脸兴奋。冷风拍打在身上，也变成了战场边呼啸的喊杀声。他逆着风，感受风的律动，大叫着奔跑。

穆清回村不是他自己回去的，是被火光吸引过来的。还没到村口，浓烈的气味呛的他难以呼吸，木头发出“噗噗”的爆裂声，嘈杂尖锐的叫喊声，还有黑暗空中白色的烟。

着火了！他不敢进村，那些火光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在黑夜里张牙舞爪地尖叫，让人害怕。只好绕到村子后面。他家处在村子边上，绕一圈到后面可以避开火光直接回到家里。

进到村子里，发现不仅是起了火，还有军队，穿着青黑色的衣服，持着明晃晃的刀，卷着火焰将村子冲击的七零八落。

穆清只感到自己脑袋嗡嗡作响，彷佛要窒息一般，喘不上来气。眼前景象开始模糊不清：“爷爷，爷爷呢？”心脏像被狠狠握住，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力量。挣扎着跑回家中，眼前只剩下烧焦的残骸。

穆清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哭声，喊声，官兵的，村子里人的，隔壁的王婶，跟爷爷喝酒的老李，裁缝铺家的女儿朵花……

：“穆清，快跑，不要让他们捉到你！”

爷爷？是爷爷的声音。

在哪里啊，爷爷？你在哪里？声音像是从火里传来，又像从遥远的夜空传来，恍惚不真切。

他茫然地站着，那声音像隔了一个世界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声音也和景揉在一起，将他包裹。

：“跑啊！快跑啊！还傻呆着干啥？”

跑？往哪里跑？爷爷呢？爷爷怎么办？那些自己心中神圣的官兵正举着火把，在黑夜中隐现，像传说里索人命的恶鬼一样，往这边涌过来。自己跑了，爷爷怎么办。

官兵向他冲过来。跑，快跑！穆清转过身，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向村子外跑去。这路从小跑到大，闭着眼也不会出错。

空气开始变得寒冷，声音在身后缩成一点，直至不见。耳边只有风的呼啸声。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双腿发虚，撑不住身体，扑倒在地上。脸撞在冰冷的土层上，擦的烧痛。

只要停下，喊声，火光，血腥味却就围上来，绕着自己，不停不歇，哇啊地喊着。穆清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那火却越来越近，张着大口，嘴巴里面，有爷爷，有牛二柱子，有朵花…那火一口咬下，火红一片……

穆清睁开眼睛，墨蓝色的天空开始泛白，天空分成了两个颜色。自己躺在一片荒野上，头上落了一只鸟，“咕咕”地叫了两声，又在他头上啄了一下。

穆清抬手惊走鸟儿，冷风让他安静下来。躺着不动，看着星星一颗颗变少。每一颗星星都代表村子里的一口人，太阳出来一点，就有那么多消失。可是到了晚上它们还会出来啊。穆清不想去思考这个复杂的问题，站起身来。脑袋不停回放着昨夜发生的一切，爷爷死了，二柱子死了，朵花死了，春冬死了，都死掉了，什么都没了。整个小镇，什么也没有了。

都是那些兵，人面兽心的西川士兵，让人羡慕的兵，呵呵……穆清从来都没有现在这样恨那些官兵。恨不得把他们全杀了，绑在一起用火烧了，看他们在自己眼前哀嚎求救。原先的崇拜都变成了愤怒，又转变成了对自己的恨。村子里发生的一幕幕又不停地在眼前浮现，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就落下来，这一哭又是好久。

等到再次醒来，日头以上爬到正中，穆清才茫然环顾四周。眼到之处皆是荒山。自己独身一人在这荒山野岭内，四顾无人，又想起了爷爷。每回从家里偷跑，不管跑出多远，爷爷都能把他找回来。一想到爷爷，又想哭，可这次却没哭出来。不知是眼泪流干了还是为何，穆清只感到身体冰冷，现在的他，只想回到家里，回到有着自己讨厌的爷爷的家里。原来觉得这不好那不好的家，现在却是这般好。

穆清离开山谷的时已是下午。起初是想一死了之，自己此刻失去了所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就一直躺到下午，想着就这样死去。结果肚子饿的不行，只好起来寻吃的去了。

在这荒山野岭之内，除了偶尔天空飞过几只鸟，连个活物都没有。走到天黑，才寻到一些野果。穆清饿极，顾不得是否有毒，尝了一口，难吃，真难吃。但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硬着头皮全吃下去，就算有毒也顾不得了。这时他真想变成鸟儿飞过这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下就能飞到，不会挨饿。传说在天边有神仙，能够飞天入地，有莫大神通，总会出来帮助善人，或许回来帮助自己呢。

走了一整日，翻过山头，山下是一处较平坦的坡，这才见到了一座城。

穆清悄悄的跟在几个大人身后溜进城，用布缠在头上，生怕被认出来。城门口几个官兵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也不查，穆清很好的混了过去。

城里人到不多，虽然有人不断向里走，但街道上仍是空荡荡的，只有些摆小摊的，也都三五靠在一起说闲话，比起自己平日去的县城还要差点。

穆清无处可去，只想找个休息的地方，吃口饭喝口水，他实在太饿啦。

在城里瞎转悠一阵，走到哪都少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心理也清楚，自己浑身破破烂烂，一身臭味，很容易成了这些人的饭后闲谈。

若是那些人只是悄悄说他还好，偏偏不知那里传来一个声音，说他是小偷。穆清想找出那人，左右看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心理恼火，不知怎的，忽然就产生偷点东西来给他们看看的念头。

一座城内最热闹，人最多的地方当然是中心。别人说他是小偷，他不和他们争辩，偏偏做出来让他们看看。穆清想着自己偷窃被抓住，泪水忽然就涌出来，就这样让人打死也好吧。

信步往里走去。太阳在头顶高高挂着，却不怎么热。穆清站在街口，心里凄凉，偷窃的念头又不见了。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盯着每个人看，找着村中人的影子。街道上的人看到他这个样子，皆以为他是精神有病，纷纷避开。

穆清乱看，忽然瞅见一个穿粗布棉衣的瘦老头，呆在路边摆摊卖肉。

：“老孙头。”穆清大喜过望，跑到那老头身前，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这老孙头本是个卖猪肉的，过节的时候去跑个杀猪的副活，经常到穆清他们村子杀猪，一来二去就和他爷爷熟了。听到有人叫他，一抬头就看到穆清哭着跑到自己身前。连忙放下手中活，在衣服上抹干净手，替穆清擦干眼泪，安慰道：“怎么了，别哭别哭，给爷爷说说。”又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穆清哽咽着，将村子里发生的事讲了一边，不停地骂着那些官兵。

老孙头听完，眉头皱的像是用刀刻一般，摇头叹气道：“这事儿呀，我听说了。前天的事儿。可怜的娃娃，这年头，好人没好报啊。”旁边另一个摆摊的接口道：“是啊，我看这天下要乱喽。”

穆清边哭边点头，说道：“我爷爷，我爷爷他……”

：“我知道，孩子，不怕。”老孙头揉了揉主角的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孩子，饿了吧，这样，你和我走，先跟我住在一起，好不好？”穆清抽噎着：“我……我……”老孙头道：“好了，不要再说啦，你跟我走，就这么定啦。”

天色逐渐暗下来，穆清睡了一觉醒来，老孙头已收了摊，放在车上，笑眯眯道：“走吧，饿了一天啦，先去吃点东西。”带着穆清穿过街口，来到路边的一个面馆里。

面馆里没几个人，老孙头在外面放好车，带穆清坐下，喊道：“两碗面。”

后房走出一个微胖的中年人，笑道：“呀，老孙头。今天咋这么晚还没回去。”

老孙头呷了口酒，道：“嘿，羡慕起我生意来了。”

那人替他把桌子擦干净，道：“我还羡慕你？你能拿到多少啊，喝个酒还要赊账。”

老孙头别过脸吭吭了两声没回答。那人收拾完，随口问老孙头道：“这谁家孩子啊？”

老孙头眉头一皱，摆摆手，道：“朋友家的，别问。”又催促道：“快上面，对了，加个蛋，加香菜。”

那老板呦了一声，说道：“这有啥不好意思了，得是又怕老婆。”

：“谁怕老婆，啥叫怕老婆，你知不知道啥是……”

：“行行行，给你多加两个蛋，在别文邹邹你那两句诗了，听的整个县的人都会背了。”

老板一走，老孙头像是赢了仗一样，给自己倒了杯酒，盯了穆青半天，几欲开口，又没说出来。最后说道：“你喝酒不？”

穆清摇摇头：“我不吃香菜。”

老孙头酒杯往桌子上狠劲一镦：“老李，不要香菜！”

老孙头家没在城里，住在城外的村子。两人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整个村子黑漆漆的，唯独一处还亮着光。老孙头自言自语道：“这咋还没睡？”回头望了眼在车上睡着的穆清，叹口气，拉着车硬着头皮往家走。

穆清醒来时天还黑着，他是被冻醒的，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化成了冰，赤身裸体睡在冰窖上，胸腔被塞了一块厚重的冰，压住他不得呼吸。他只道是天太冷，扯住被子裹紧全身，却一点温度也没有。一股热流忽然从四肢百骸流淌而出，很快压过寒冷，汗水很快从皮肤下面渗出，穆清又将被子掀掉。这股热流似乎与那阵寒冷专门做对，两股能量在他体内此起彼伏。穆清一阵满头大汗，一阵头发上结满冰爽。如此反复，当天色微亮时，这种感觉才渐渐消失。天渐亮时，听到外面老孙头在和一个女人吵架。穆清全身乏力，只是静静躺着，听着。

那女人声音像吹哨般尖锐，大声叫喊道：“你晚上不回来就算了，回来还要带个人。”语速飞快。

：“我这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饿死呀，我和他爷也是……”老孙头显然是气势不足，声音越说越小，穆清必须靠近一点才能听清楚。

：“他不行，那我呢，我就可以饿着了是吗？”

：“不是……”老孙头话还没说完，又被那女人声音给淹没了。就听见那女人扯着嗓子喊道

：“我不管，把他给我送走，虽然我不能生孩子，也不会见一个就养一个。”

：“我……”

穆清大概明白了，那女的定是老孙头他老婆。看来昨晚面馆那人说的是真的，老孙头在家里地位不高，做不了主。既然他老婆不想自己呆在这里，离开便是了。穆清内心多少有些难受，自从来到外面，走到哪里都受人白眼，只觉得天地之大，却没有个可以去的地方。

：“告诉你，老孙头，我是不会让他白在这里住的，你让他干活去。”

：“他还是个孩子。”

：“我们一天都吃不饱，你还要分给个外人，这日子能不能过了！”

穆清不想在听下去，难不成她会改变心意让自己呆在这里不成。用被子紧紧包住头，隔绝掉外面那些令人心烦的声音。

外面吵吵了一阵，忽听“砰”的一声响，吵架声戛然而止，同时也将穆清的思绪拉了回来。

良久，门被推开了。老孙头皱着眉头进来。穆清翻过身来看着他。

：“你醒了。”老孙头的眉头皱的更深了，都要拧一块儿去了。穆清点点头。

：“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老孙头背着手，佝偻着身子出去了。

穆清跟着出去，屋子外坐着一位穿红衣的微胖女子，脸上扑着厚厚的脂粉，这样的打扮在朴素成风的村子里十分少见。女子见穆清看她，便两眼瞪回去。穆清赶紧收回目光，心理纳闷，这女子年纪不大，怎么会跟老孙头在一起。

老孙头站在门口，对着穆清说道：“走吧，跟我来。”又看了那女子一眼，女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他。

等穆清出来，老孙头拉来车子，让他坐上去，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二章 兰

老孙头拉着车向城里慢慢走去。穆清趴在车上，头伸出来，望着两旁的村庄田野。庄稼早早收过，只剩下了光秃秃的黄土地，延伸出去，一直接着远处光秃秃的山，也不知究竟会伸到哪里。

：“老孙头，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老孙头一路上只顾闷头拉车，吭哧吭哧的，这会儿也不接话。穆清闲的无聊，将车上一堆杂货推在旁边，躺在车厢里看匆匆白云。车子在土路上颠簸不断，杂物就滚下来。穆清干脆睡在杂物上，让那些东西不痛不痒的顶着脊背，身子上面就是蓝的浓烈的蓝天。这样放松下来，让带着黄土的风吹着自己，莫名觉得舒心。

从城里回来的路是下坡，去城里就是上坡。老孙头出了汗，解开扣子，喘着气道：“穆清啊，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穆清心里知道他想让自己走。可自己去哪里呢，自己还没想好，就不说话了。

老孙头又道：“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可不能就这样颓废下去。”穆清还是不说话。

老孙头还对他说了好多话，穆清只是听着，将他说的一切都认作是赶自己走的借口。因此老孙头说的越多，他越不想回答。

老孙头可能是说累了，就停下来，转过身道：“哎，你到底是个啥想法么，咋不说话呢？”

：“我么……”穆清随口道：“回去报仇吧。”

：“这……到也是个事情。那你报了仇呢？”老孙头又继续拉起他的车。

他刚才随口乱说，老孙头竟也信了。他觉得老孙头挺好玩的，躺在车厢里偷偷的笑。放大声音道：“我要去找神仙。”

：“找神仙？”老孙头一愣，又停下来。穆清能感受到他转过来在看自己，干脆闭上眼睛，想他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孙头却什么也没说，也没问他为什么要笑，只是听见他叹口气。穆清疑惑道：“为什么你们大人总是爱叹气，那有什么用？”老孙头又叹口气，拉起车，语重心长地说道：“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长大长大，总是提长大，我要是长大还不懂呢？”老孙头笑着摇摇他那颗干枯的脑袋，道：“大人叹口气啊，就是想表达点什么，你要是长大后还不懂，那最好不过了。”穆清第一下没听懂他讲什么，两耳很自然地过滤掉了这句话，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茬来接，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老孙头赶着日头继续走，等到能看见城的轮廓时，忽然转过来，说道：“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要去找神仙啊？”穆清哈哈笑起来，说道：“听说在天边有神仙，能够起死回生，找到他们，就能让我爷爷活过来了。”说到爷爷，心里突兀地沉了一下，他赶快将目光瞧向两旁，不想让眼泪出来。

老孙头大笑道：“穆清啊，我告诉你，这神仙，就是大人拿来哄小孩的，当不得真。”

：“你见过神仙么？”

：“没有。”

：“那你怎么就知道没有神仙呢？”

老孙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辩解，涨红了脸，心想我跟娃娃叫啥劲，嘟囔了一句：“反正就是没有。”继续拉着车上路。

穆清学着他的口气也嘀咕道：“反正我要去找。”

老孙头哼了一声：“去找也是可以的。不过你要知道，凡做一件事，都是要有本钱的。我会杀猪，才能去给人家帮活，你会干啥？又拿什么去找？”穆清心道：“我就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嘴上却闭口不谈。

：“这样，我认识个人，带你到他那里去。你跟着他，学点本事，到时候出来也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

穆清突然打岔道：“是你老婆不让我住么？”

老孙头戛然定住，两手一松，车头重重的摔在地上，穆清差点滚出来，头狠狠在车板上磕了一下。老孙头有个脾气，就是在家中怕老婆，外面却容不得别人说出来。大喝道：“胡说！”这声音来的大，穆清见他气势汹汹，涨的脸通红，倒是不敢在顶嘴。可心中又气不过，便转过身背对着老孙头坐着。

老孙头又接着说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不要害怕去一个新的环境，要是因为害怕就不去做，还是不是个男人。”

穆清觉得好笑，躺在车里，将脸埋进衣领，全身暖暖的。为什么会这样舒服，当时他不理解。后来想通了，从那天以后，自己可以对别人的责备置若罔闻。他不在受到约束，也就是在那天之前自己称为的自由。到这里，又想到了爷爷，发现已经记不起离开时爷爷的样貌，记忆是消逝的如此之快，让他有些害怕。

：“老孙头，你说那天大火是前天发生的，是么？”

：“嗯，消息是前天传来的，汇灵县到这里这么远，事情起码发生了四五天了吧。”

：“这么久了啊。”这样推算下来，自己……只用了一天一夜跑了四五天的路程。简直像故事一样。老孙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知道，那件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汇灵县这几日是人心惶惶，大街小巷都谈论着官兵屠村的事，有人说那里藏着大妖，有人说是起义谋反。尽管县里想尽办法封住众人嘴巴，但消息仍像风一样散开。

汇灵县城往西较远处，群山环绕，终日被大雾笼罩，湿气弥漫，偶尔传出几声兽吼鸟鸣，更添了几分幽森之感。

一个灰袍人来到山脚下。前脚落下，后脚才抬起，已是数里之外，眨眼已消逝在白雾之中。

浓雾丝毫未能阻碍他。灰袍人踏空而行，几步已上得山顶。雾到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挡在外，难以寸进。只见入眼一处巨大广场，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假山小湖，应有尽有，薄雾绵绵，真好似天宫一般。

边上一座小亭内坐了两个人。中间一人身着黑袍，上面用金线勾勒出名山胜水，万物生灵的百灵图。身旁一位白袍大白胡子老人。灰袍老人落在亭内，向着黑衣人鞠了一躬，道：“皇上。”那黑衣人抬起头来，面容憔悴，脸色枯黄，道：“皇甫烈，可找到了么？”皇甫烈道：“皇上，我派人将村子里人口核对了一下，发现有一人不在内。”旁边那大白胡子道：“老烈啊，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皇甫烈道：“这一人是个小孩，名叫穆清，一十五岁，和他爷爷住在一起。而且据那晚的士兵所述，他爷爷还是一名修炼者。”

灵桦君不耐烦道：“我问你人找到了么？”皇甫烈迟疑了一下，道：“没有，若他是修炼者，一心逃走还是很容易的，我已经画出了几个地方，他一定在这些范围内。”

：“那好，那就赶紧去找。”

：“皇上，还有，这件事闹的百姓人心惶惶，更是有人乱传消息，蛊惑人心。甚至有些地方有聚众谋反的兆头。”

灵桦君眯着眼，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渊宗，你去办，查查都是些什么人。我累了，回宫吧。”身旁那位大白胡子站起来道：“我这就去办。”

老孙头进城后，并未去摆摊，而是顺着城墙走，拐了几个弯，来到一个小院子前。让穆清下来，自己再去敲门。

里面传出一个声音：“谁啊，大清早的。”

：“我，老孙头。”

门开了，出来一个瘦小伙子，先扫了眼外面，才把腰一弯，对着老孙头道：“哟，孙爷，您来了，里面请。”穆清在一旁打量着这个人，自己以后要和他呆在一起。听他说话颇为奇怪，细细一看，原来是少了颗牙，漏风。

跟着老孙头进来院子。这院子着实不小，比他见过的所有院子都要大。中间一个大房子，左右各两间小的，门口还有间单独的小房子，围成一个正方形。中间屋子一道洪亮的声音传出来：“老孙头？”老孙头也喊道：“洪涛，出来。”屋子里就没声了。等了一会儿，门被打开，走出来一个壮汉，只穿了裤子，手里拿个粗布白大褂，边走边往身上套。上来就跟老孙头一顿客套话。

穆清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人傻不愣登的，莫非老孙头说的人就是他？

洪涛胳膊抱在一起，两手不停的在光胳膊上搓着，道：“孙哥，这外面还挺冷，咱到里面去说。”老孙头答应了。拍拍穆清肩膀，让他到一边去，那汉子见状，道：“小孩，到那边那个房子里去，我跟你叔说点话。”手指向右边一间小屋子。跟老孙头到中间大屋子去了。

穆清进了屋子。里面虽然简单，却十分干净。一张桌子一张木头床。还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在收拾被褥。那女孩穿着身灰色布衣，外面裹了层棕色外套，说是外套，倒不如说是裹了层布。头发凌乱，小脸脏兮兮的。看到穆清进来，也不搭理他，继续收拾房间。

穆清愣愣地杵在地上，显得手足无措。那张笑脸脏兮兮的，不知为何，总是看不够。娇小的身躯伏在那里，穆清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那个东西在他胸腔里，在他肚子往下的地方。他感到自己和这个小女孩之间有种特殊的关系。是什么他却不知道，因此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你是新来的？”小女孩问道。

：“我……应该是吧。”

：“你是被卖来的，还是捡来的？”小女孩继续收拾着东西。

：“我是送来的。”穆清道。

：“送来？送哪里不好啊非要送到这个地方。”女孩笑道：“你可能是让卖了都还不知道吧？”

：“不是的……”穆清辩解。

：“好了。”女孩终于停下了活，她应是把活干完了，穆清想着。

：“你知道这是哪里么？穆清。”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洪涛是个人贩子，你要是还这么傻，会被卖去当奴隶的。”

：“那，那你呢。”穆清小心翼翼问道。

：“我？我来之前这里还不是洪涛作主，我是被收养的。”

：“收养？”

：“对啊，小时候跟家里人走散，流落在外。被许爷爷发现后，就一直呆在这里了。许爷爷死后，洪涛把这里变成了贩人的地方。”女孩边说边向外走，说完话，人也出了。留下穆清一人呆在这里。

穆清坐在床上，老孙头说要让他学点东西，他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屋子外传来老孙头说话的声音，听见门开了又闭上，穆清知道老孙头是离开了。洪涛进来，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走。还穿着他那身白褂。叫道：“穆清。”穆清站起来答应了。

：“嗯，你叔让我照顾好你，以后你叫我洪哥，什么事听我的就行，知道了么。”穆清点点头，自己表现好一点，或许就不会被卖掉了。洪涛挠挠头，一脸痛苦的样子：“这样。”身子伸出去喊道：“小虎，过来。”

：“来了，洪哥。”话音刚落，一个瘦小伙跑进来，满脸堆笑，嘴里少一颗牙，正是早上那个给老孙头开门的那个人.

洪涛道:“小虎，我把穆清交给你，你让他学会几套剑招啊。”又对穆清喝道：“学不会就别吃饭。”说罢，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在屋子里。紧接着又听见他在院子里大呼小叫，还有其他人的杂音，说了些话，声音渐渐远去，应该是出了门了。

小虎待他离去，才细细打量主角一番，问道：“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吗？”

穆清道：“练剑。”小虎轻轻一笑：“其实吧，练不练无所谓，大家都是混口饭吃，现在洪哥管着这里，早都没人去表演了，看在咱两同病相怜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到时候咱两给他演一演，那个傻子什么都不管。”

穆清见他对自己亲近，心里胆怯就少了七分，小心问道：“你也是被卖来的么？”

小虎愣道：“卖，谁给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女娃？告诉你，不要信她，话也不能乱说，出了事我也护不了你。”

穆清搞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索性也不去想了。比起什么都知道，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反而少了没必要的烦恼。

这时，那女孩又回来，见两人相对而立，对小虎道：“谁让你进我屋子的？”

小虎厉声道：“管的着吗你。”脚下却已经开溜，跑出去了。

穆清正想叫住小虎，女孩却拦住他，道：“新来的，既然你以后要呆在这里。那就要知道，这间屋子是我的，别人不能进来。”

穆清只是“哦”了一声，他觉得不能进一个女孩的房间是应该的。就答应下来。

女孩有些愕然，歪着脑袋问道：“你不问为什么吗？”

穆清一本正经道：“不能进女孩子房间不是应该的么？”话一出来，女孩就咯咯笑起来。穆清觉得她笑的也好听，一下一下，让人舒服。问道：“我能问一下你的名字么？”

女孩迟疑了一阵，说：你就叫我兰吧。”

：“兰。”穆清重复一遍，兰答应了一声。

：“以后你遇到什么事，或者他们欺负你，你就来找我。”

：“找你，应该是我来保护你吧，男生怎么能让女生来保护。”

兰又咯咯笑起来，道：“他们几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我，你怎么来保护我啊？”

穆清“哇”了一声，有些不敢相信，一个小姑娘，能打过几个大男人。

兰看出来他不相信，说道：“怎么，你不信啊。你去看那个小虎，他那颗牙就是让我打掉的。”

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穆清只是觉得她可爱，就瞧着她，兰脸有些发红，道：“那我先走喽。”向他摆摆手，转身离开屋子。

穆清跟着出去，已不见她身影，心想她跑的真快，替她闭好门，去找小虎。不管怎样，小虎说了要教他剑招，还是要去学的，总不能遇到困难就找别人，那还是个男人么。

院子里静悄悄的，风从他领子里钻进去，又从下面钻出来，有些冷。环视四周，想到以后就要在这里度过，心理莫名不是滋味，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安慰自己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总不能一直靠别人。呆在这里总比流落在外好。”这样一想，心理也好受了许多。

来到大房子前，发现两遍各有座小门。穆清选了一座，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穿过门，是一个空阔的院子，用墙围起来，墙角对着木柴之类的东西。小虎正坐在一根粗木桩上砍柴。

见这个新人来到后院，小虎放下活，招呼他过去，道：“穆清啊，交给你个任务，把这些柴劈了。我有事要出去。”不等穆清回答，哼着小曲儿走了。

穆清想到，既然小虎教自己用剑，那便是自己的老师。老师让徒弟帮忙，也是情理之中。况且平日在家中也常干粗活，劈点柴也不在话下。就答应下来。

但这世上的事，十有八九和想象中不一样。这一帮忙，就是一周。期间连小虎的影子都没瞧见，只有饭点是兰会给自己送点饭，除此外整个院子里冷清清的。

这日，那女孩又来给他送饭，穆清接过饭，叫住兰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去了？”

兰侧过身，笑道：“怎么，受不了啦，等洪涛回来你就更受不了啦。”

：“那是为什么？他很坏么？”

：“对我来说不坏，对你么……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穆清对她的话信了七分，不知洪涛回来会怎样对自己。会卖掉自己么？村子里有几个买来的小孩，过的也不是很差。每次想道村子，眼泪就有些止不住，穆清不想在兰面前丢脸，急忙用衣袖捂住眼睛。

兰慌忙道：“哎，别哭呀，男子汉这有什么好怕的，嗯……放心好啦，有我在，我保准他们不敢欺负你。”说着还摸了摸他的头。

那小虎自离开院子后，揣着几两银子，前两天在赌场里赚了点小钱，出来到处寻欢作乐。可那点钱根本不经花，一周没完，手里只剩一两多。每天都饭菜也从大鱼大肉换成了青菜小酒。

这日他正在酒馆里喝酒，要了盘花生米，边吃边听人家说书，正讲到精彩处，背后忽然被人一拍，怪叫一声，引的周围人哈哈大笑。

小虎大怒，转身抓住那人领子拉到自己眼前，那人慌慌张张道：“虎子，不好了，不好了。”小虎认得他，跟自己吃酒的朋友，在县衙里混饭吃。送开他一领，大剌剌坐在长凳上，道：“慌什么慌。”那人爬近他耳朵，道：“要出人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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