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怪事》：送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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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信人

大学毕业这天，我拎着自己的行李走出校门。

校门口的门卫大爷一如既往地坐在树荫底下的藤椅上摇着扇子纳凉，很是自在。

他见了我，和往常一样咧嘴笑着招呼我过去坐。我走过去，照常递上一支烟给他，他自己点上。我就在他边上的花坛牙子上坐下，自己也点上火，狠吞了一口烟，就拉开架势，准备和以前一样，跟他胡侃一顿。

门卫大爷人称恭叔，慈眉善目，人也和善。我很爱和老人聊天，可能因为我从小是在农村被爷爷一手带大的缘故，我尤其爱听老人讲故事。老人嘴里的故事都千奇百怪，我从小是听百家故事长大的。

不过恭叔不一样，恭叔一辈子都生活在城市里，年轻时貌似还是个干部级的人物，退休之后闲不住，才找了这么一份工作打发时间。

他对我从农村带出来的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很感兴趣，他一边听，一边也给我讲他那些道听途说真真假假的事儿，这一来二去，大学四年下来，我和他关系处得是相当不错。平时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喜欢来他这坐坐，和他吹牛扯皮。

谁知今天我刚要说话，恭叔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地一声拍了下脑门，示意我先坐着，自己起身进了传达室，在桌子上一顿翻找，最后拿了个白色的信封走了出来。

恭叔把那个信封给我，说：“这是昨天下午刚送过来的，我这老了老了总是健忘，得亏想起来了刚才，不然你这一毕业走了，这东西不就落在我这了吗。”

我连声道谢把信接了过来，想起来又补了一句：“您可别这么说，前几天隔壁计算机工程院穿得沸沸扬扬，都把您说成神仙了，听说好几个优秀毕业生加起来都不如您脑子好。”

恭叔一听我这话，露出一副很受用的表情，笑眯眯地坐下吧嗒了一口烟，摆了摆手：“要说脑子还是你们年轻人好，我这脑子早就转不动了，偏偏我知道的那点东西正好补了那几个孩子的缺，你说巧不巧。”

我手里把玩着那封信，嘴上一边就跟他客套：“那您就谦虚了，听说要是没您的点拨，他们这次毕业设计的实验数据，可全都得白费了。”

以恭叔的年纪来看，如果真的在计算机工程学上有传闻中那般的造诣，现在怎么着也得是教授级别的人物了，照我看十有八九，真是歪打正着，被添油加醋一传，恭叔就成了扫地僧。

恭叔被我夸得情绪十分不错，乐呵呵地摆了摆手，意思是再夸下去，他就该不好意思了。于是话题一转，他问我：“这是谁给你写的信，看看啊。”

我说：“这年头谁还写信啊，小广告才爱塞在信封里呢。”

其实我在刚才就仔细看过了，信封是保险公司的，除了印着保险公司的广告之外，正面什么也没有，没贴邮票也没有邮戳，甚至连寄信人都没有，就在正中间端端正正得写着我的名字：姜秉辰。

我没多想，把烟叼在嘴里就随手撕开，抖了抖，果然只有一张小纸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我心说还真是小广告，不过等我捡起来一看，一下就愣住了。

我不禁问恭叔：“叔，信是谁给的，您还记得不？”

恭叔想了一下：“是个挺漂亮的闺女，没见过，脸生，应该不是咱学校的，看岁数，比你大点。”

说完，他又想了想，接着说：“哎对了，那姑娘说，这信很重要，一定得交给你本人。”

“很重要？”我重复了一遍，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恭叔看我眼神不善，脖子一挺问我：“咋啦，真这么说的！”

我只好把把信纸送到他眼前给他看。

恭叔也不客气，他凑上来离近了看见那张纸上的内容，顺口就念了出来。

这是一封打印件，上面只有一行数字：“19860620，啥意思啊？”

我虽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串数字我是十分熟悉的，我说：“这是我的生日。”

恭叔一听也愣了：“啥？你生日？这还得特意放信封里告诉你？”

那也太无聊了。

更何况如今已经七月份，我的生日是六月二十号，早就过了。

或许，另有别的意思，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是我理解错了？

我这么一想，就疑神疑鬼地把信纸举起来，对着太阳翻来覆去看，看了好几遍，还是什么也没有，又抖了抖信封，确认里面再没有其他东西了，心里一股寒意就翻了上来。

恭叔看我这个样子，忙不迭地给我出主意：“是不是得泡水里看？”

这有点扯。

老爷子见我没附和他，又有了别的主意：“哎，那个电视剧里还有用火烤，那种隐形墨水你知道不，就得用火烤了看！”

其实我已经确定信纸并没有猫腻。而且恭叔他年纪大了手有些抖，要是我真默许了让他胡来，这信在他手里随时得化成灰。

更何况毕竟是现实生活，又不是拍间谍片子，哪里会有那么多名堂，送信人想告诉我的信息应该已经很明白了，就是19860620。

我的生日有什么问题吗？

我并不是一个很在乎生日的人，尤其是上了大学之后，四年里我就吃过一回生日蛋糕，是个学妹自己亲手做的，还送到我宿舍楼下叫我下去取，我平时就不太吃甜的，她硬是叫我当面拆开吃了一口，甜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第二口死活就不肯吃了，从那之后学妹再也没理过我。

要说那学妹，其实我还挺喜欢的，长得乖巧，说话还轻声细语的。

我赶紧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心说这都想到哪去了，太不靠谱了。

我一根烟抽完了，顺手把撕成两半的信封拍在屁股旁边，想找块石头压着，好腾出手去掏烟。这时我突然发现，信封背面，还粘着个东西。

火漆凤凰

就在那信封的封口处，粘着一个红色的火漆印章。

刚才我拿到信只看了正面就直接撕开了所以没注意到，这时我才仔细去看那个印章，印章上的图案是一只回首低头的鸟，踩在一根树枝上。

让我意外的是，这个印章图案十分精致清晰，仔细看的话甚至每个细节，线条深浅都恰到好处。阳光一晃，我甚至隐约看到压痕里亮着金光，大约是印章盖进火漆蜡之前特意粘了金粉。印满保险公司广告的劣质信封在对比之下显得十分突兀。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的，我看这只鸟越看越眼熟，总觉得这个图案我似乎是在哪见过。但是想了一圈，发现记忆里关于这一块儿完全是空白的。

我只好先拿手机拍下来，顺手打开聊天软件，发给了平时经常聊天的几个朋友，问他们眼不眼熟。

不出两分钟，这帮闲人就陆续给我回复了消息，但是都说没见过。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姜山风的电话打了进来。

姜山风此人，不属于我之前说的“几个朋友”的范畴。他是我的发小，比我大几岁。我们是一个村子的，沾亲带故，要是正儿八经按辈分算的话，我还得叫他一声舅舅。

他现在正在来接我的路上，说中午带我去吃顿好的，庆祝我毕业。

我接起电话就问他在哪，我说我在校门口都快等你半小时了，你要再不来，我就要给饿扁了。

他声音里都透着郁闷：“堵车呢。哎你刚给我发的，那是什么玩意儿啊，不知道我开车呢吗。”

我问他：“我刚收到一封奇怪的信，待会儿你到了再和你说，信封上这东西我看着眼熟，你有什么印象没？”

没想到姜山风压根就没见过火漆蜡，他“嗯”了一声表示疑惑：“这啥啊，口香糖吗。”

我心说口香糖你大爷，再没和他多说，就把电话给挂了。

说实话，虽然我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了，但是一时之间毫无头绪，我的注意力慢慢就分散到别的地方去了。毕竟我是学古汉语的，又不是搞推理的。

等姜山风的吉普车停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和恭叔已经瞎聊半天，都快扯到慈禧太后了。

姜山风一边帮我把行李往车上搬，一边就问我：“那照片上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提起这事，我干脆直接把信封拿出来指给他看。我说，你看见这印章上的鸟没有？

我还没说完呢，他一把抽走信封仔细去看，刚看了一眼，他就甩给我：“你瞎啊？什么鸟，这是凤凰。”

我一愣，凤凰？

“哎你看啊，”他振振有词：“这有凤冠有翎羽，都清清楚楚的，看着就一股子吉祥劲儿，总不见得是麻雀吧？”

我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姜山风此时把我最后一件行李临上车，不耐烦地催促我：“走走走，吃饭去。”

我跟恭叔告别。我和他说，以后有时间我一定回来看他。

又说了几句套话，恭叔最后特意神秘兮兮地和我说，这信里头要是有故事，再回来的时候，务必讲给他听听。

我应承下来，就上了车。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校门，心说，毕业了。一时间无数感慨就涌了上来。姜山风看了我一眼，大约知道我这中文系学生爱装文艺的老毛病又犯了，也不和我说话，由着我一个人在那伤神。

半小时后车停在一家店面不大的水煮鱼馆门前，我心想不是说请我吃大餐吗，合着这就是大餐了？

姜山风饿极了，车停偏了也不管，先我好几步冲进店里：“来条两斤的鱼！”

我一听赶紧拉住他：“咱能吃得完吗！”

正赶上饭点儿，馆子一楼已经人满为患，姜山风倒是眼尖，一屁股坐到唯一一张空桌旁边：“不够，我一个人能吃两斤半。”

我说得得得，当我没问。

我跟着他坐下之后打量了一下店里的环境，看了一圈，实在不怎么样，我问姜山风：“哎，你不是说请我吃大餐吗？”

姜山风不可思议得看着我：“大少爷你知道这儿的位置有多难订吗！每天中午就三十条鱼，多一条都没有，真正的美食往往都在犄角旮旯里懂不懂，你别看店面不起眼，待会儿端上来你就且等着吃吧。”

我一愣，他说的一本正经的，倒真不像是骗我。

这时服务生上来摆了碗筷，后面跟着的厨师把一大锅鱼端了上来，火候正好，飘着花椒和鱼肉混合的浓香，表面盖着一层油泼的干辣椒，热气腾腾的，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增。

菜一端上来姜山风就坐不住了，掰开筷子就先翻了一块鱼肉扔进嘴里，我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开吃。

我一尝就折服了，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他得意一笑，就烫着嘴了。

我们俩边吃边扯皮，不出半小时，大半锅鱼就肚了，话题又聊回了刚才那封信，他嗦着鱼骨头问我：“刚才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我一边吃，一边就把事情和他说了一遍。

他“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他想到什么有用的，就听他说：“挺讲究，还特意写封信提醒你别忘了过生日。”

他不靠谱成这样，我也习惯了：“肯定有文章在里面，再说了，我生日上个月刚过完。”

他突然瞪大了眼问我：“那你不请哥们儿吃饭！”

我说我忙着答辩呢哪有时间啊，他不依不饶，最后说这顿饭我请，他才消停。

说起那封信，我一下子就饱了，我是个装不下心事的人，要是有什么事情始终悬而未决，我只要想起来就是坐立难安。

姜山风说他能吃两斤半，果然是真的。

他吐了一盘子鱼骨头，咬着着可乐的吸管问我：“那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呀。”

我叹了口气：“租房子，明年接着考研。”

他就乐了：“我还寻思你去年没考上就自暴自弃了，没想到你小子还来劲了。”

这几年中文系本来就冷门，我又是学古典文学的，本科学历估计只能去当个图书管理员。

姜山风就不一样了，他自体院毕业之后，这几年当了健身教练，工资不低，还混得风生水起，练了一身肌肉块，身材惹眼得要命，还三天两头儿就想忽悠我去他那办卡。

自古书生最无用，我苦笑了一下：“你那附近有合适的房子吗。”

他一放筷子：“有啊，我隔壁就空着，一室一厅90平，最适合咱这样的单身汉，吃完饭我带你看看去？”

话不多说，看了一圈房子，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房子是简单装修的，但是该有的家具都齐全，我原本也没什么硬性要求，房东见我签约爽快，还送了我一台烤箱。

姜山风帮我把东西搬进新租的房子里，粗略地归置了一下，就说要带我出去购物，添置点日用品。

原本和他说算了，没什么好逛的。但是一想，牙刷毛巾还是得买，而且平日里我好窝在家里写文章写小说，极不愿意出门，生活用品还是一次买齐没后顾之忧才好，于是又应承下来。

搬家出了一身汗，我洗了个澡，又换了身衣服，姜山风就开车带我到了市中心最大的商场，两个大男人逛街，一时间不知道从哪下手，姜山风看见什么都想买，我赶紧拦住他说，我大学攒了四年的稿费，交完房租就没剩多少了，你得给我悠着点。

其实到目前为止我口袋还算富裕，我这么说纯粹是怕他乱来。

不过姜山风并不吃我这一套，他一直认为，我写几篇文章就能顶他半个月的工资，很不公平，所以我相信，这种时候他肯定是能坑我就坑我。

“这你就不懂了，常用的东西就得挑质量好的，这能直接能提高你的生活质量，“他头头是道：“作家都是十天半个月不出门的，享受不了这花花世界，所以更得把你那屁大点的地方布置好了，哥们儿这是为你着想。”

我说不过他，甚至觉得他挺有道理。

最后结账的时候我一看账单，简直差点掐死他。

结完账往外走，刚出购物中心，姜山风突然叫住我：“姜秉辰！你看这个！”

我以为他又看上什么东西，就催促他：“我说你差不多得了，再买，我这点家当就全赔在这一趟上了。”

“不是！”他朝我挥手，表情居然很严肃：“你快点过来！”

姜山风这人吊儿郎当，平日里极少露出过于严肃的表情。我一看他这样，知道不对劲，就赶紧凑过去。

这一看，我刚才轻松的心态一下就全没了。脑子里一下就懵了。

这是一个卖精品十字绣的店铺，此时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女售货员，见我们俩在门口停下了，就很客气地迎上来来问我们需要什么。

那店铺的四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装裱好的绣品，什么富贵牡丹，八骏图，统统都有。两排玻璃柜台，里面都是纯手工双面绣的成品，明码标价，我看了一眼标价，还都不低。

而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尺寸格外大，格外醒目的绣品。

那秀的是一只凤凰，通体用的是彩色缠金丝线绣成的，脚踩嶙峋树枝，身被五色，顾盼垂首，满页霞光。

姜山风指着画问那店员：“美女，那绣的什么呀那是？”

那女店员笑吟吟地说：“先生，此绣品名叫'凤栖梧桐'，寓意吉祥富贵，适合挂在大堂或者议事厅，见者顺风顺水。”

这都是背的客套话，姜山风不吃这一套，他这个人本身就痞里痞气，极不正经：“这凤凰看着，怎么像孔雀啊，不大气。”

那店员露出为难的表情，一时竟接不上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我在后面接过话说：“你懂什么，这是最早从山海经古籍上还原出来的凤凰形象。后来有人添油加醋把凤凰夸张化了，说能幻水火，那都是假的，都没什么依据，要说传神，还是这个传神。”

姜山风诧异得回头看了看我：“你怎么知道？”

这一看之下，他惊异于我脸色难看的程度，先是朝我跟前凑了凑小声问我：“你也发现了吧？是不是跟你那块口香糖挺像的？”

我没出声，但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他看了看我的脸：“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心说他奶奶的，何止像，这和那信封上的火漆印章图案，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不过我之所以脸色难看，还不光是因为这个。

姜山风见我不说话，就还想去和那漂亮店员聊两句，我扯住他：“别说了，先回去！”

“哎再看看呗！”他十分不情愿，但我下手极重，他没防备，一个趔趄就被我拖出了那家店。

他甩着被我捏疼的胳膊一路呲牙咧嘴地怪罪我害他错过一个大好的泡妞机会，上了车一边系安全带，嘴上还不停：“你说你跑什么，没见那十字绣和你那口香糖上是一个图案吗，多问问，说不定还能知道点什么呢。”

我这时才冷静下来：“我看见了，不止是一模一样，最重要的是，我想起来，其实我很久之前就见过那幅画，就是那幅凤栖梧桐，在别的地方。”

“嗯？”姜山风手上一愣：“别的地方？哪儿？”

“我家！”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姜山风没懂：“啊？你不今天刚搬进去吗，哪有什么画。”

我没说话，就看着他。姜山风自己想了想，突然一惊，叫了起来：“你家！”

我见他想起来了，朝他点了点头：“对，在老家！那是我爷爷自己画的，说是我出生当天送我的礼物，从小到大一直挂在我房间里，就是那幅凤栖梧桐，一模一样！小时候你天天在我家蹭饭，肯定也见过！”

他一拍脑门：“你那口香糖上印的，也，也太他妈抽象了，之前还真没想起来！”

我心说连我自己都是看了那十字绣才想起来的。

电光石火间，谜底就呼之欲出了。我的生日，凤凰印章，竟然全部都指向爷爷送给我的那幅画。

总算有眉目了！我在心里喊起来。

但我实在想不出那幅画上有什么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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