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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起云梦
梅雨时节,烟雨纷纷,迷迷蒙蒙的,甚是诱人。
每当这个梅子初熟的时节,云梦城最是迷美。黄鹂喑却语,白鹭止还飞,雾雨如沙,若半遮半掩的美娇娘,含笑相迎着络绎不绝的来客。来自城周村庄推着小车贩卖薪柴与农产的老农在悄无人处塞给城守一吊铜板,负箧曳屣的书生对着城门上那三个金色的庄严大字由衷兴叹,也有长发披肩撑伞的白衣文士驻足悠悠长叹说终于到了,然后斜了斜手里的油纸伞,于是在伞与楼宇的间隙间,掠过一线青影……
丝雨落在脸颊,没来由一阵清凉,随后竟是通体的舒坦。
天空是淡青色的天空,天空再往上应该是一轮耀眼的金日,有光,自宇外洒落,溅落在翻滚的云上,但却被遮挡得严严实实,难以洒下。雨滴便从毫无缝隙的青云中费力挤出,冲下四万里之下的一处大泽。
大泽广近千里,一望无垠的水面上迷迷蒙蒙浮着一层水汽,约摸有数十丈高,若玲珑含烟,静得就像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画中忽而有鱼从水面跃出,一头扎进那层水汽里,似乎好一会儿没了踪影,然后只听“噗通”一声闷响,许是那鱼又一头扎进了水中。
“真是好鱼啊!”泽畔处,一方石砌的钓鱼台上,有一老翁缩坐在一石凳上赞叹连连。那老翁身形消瘦,衣着朴素,似与寻常渔翁老农一般无二,披蓑戴笠地举着一根似有些年头的的细长鱼竿,双手干瘦如鹰爪,起初握着鱼竿缩在袖子里,此时正伸起右手揉着惺忪的眼。那鱼竿也不知为何物制成,初看上去只觉得磨损得厉害,有掉漆的嫌疑,似乎钓一条几钱重的小鱼便可将它拽折了,但若是细看久了,却又觉得那鱼竿竿身隐隐泛着精光,数丈长的竿身,却看不出多大的弯曲,形如利剑,斜指苍天,竟是材质惊人!若有明眼人在身侧,必然暗暗吃惊。
蓑翁身侧放着一只鱼篓,鱼篓很大,里边儿却只有数条看似几钱重的晶亮小鱼在里面不时蹦达两下,鱼嘴开合,也不知是做着垂死前的挣扎还是想证明自己还活着。
蓑翁一脸眼羡地望着不知从湖面何处泛来的一圈波纹——心想方才必定有一条鲜肥大鱼扎进了水里,那不知具体从水汽中何处泛出来的波纹就是硬邦邦的证据。
这样想着,蓑翁不自觉眯着眼,嘴角也不由闪着晶莹,居然流出了口水。旁边一玩水的红衣小孩跳到老翁面前,溅得老翁一身脏水,却又伏在老翁膝上,伸手用衣袖擦去了老翁嘴角的口水,全然不觉自己也因为看到了那一条肥美的大鱼而眼睛发亮流涎三尺。
雨在下,丝丝缕缕的,就像是垂挂在天地间的青丝绫罗。空气中的水汽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了,之前还能隐隐看见远处的青山,现在已是青山隐隐,仿佛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轻声细步向浓浓的水汽深处退去。
但是这种不注意总是不遂人愿。
宁静的氛围总有很多的价值,而其中一个价值,就是被打破。
一道声音悄然攀沿至老翁的耳畔。老翁盯着湖面的皱褶面容上浮现一抹错愕,紧而又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轻笑。
“晚辈东方家东方文侯见过前辈,此番奉家祖之命南游,前来赴二十年之约。”一个清朗的男子的声音就这样不知从何处飘渺而来。然而老翁手握鱼竿头也不回,只是哼了两声,又一伸手,犹如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何处掏出一根尺许长的小鱼竿来,递到小孩手里,宠溺地摸摸他的头,笑道:“好孙子,快去给爷爷钓几尾好鱼来,爷爷要和你的一位叔叔喝两杯。”那小孩心头疑惑,不知自己从何处凭空白捡了个“叔叔”,回头看了看,四周也没有个人,心中更是好奇方才那一句话是从哪里来的,所幸他是个乖巧的小孩,也没有忤逆老翁的意思,伸手冲着老翁比划了两下,咿咿啊啊两声,肩扛着小鱼竿欢快地蹦跳着跑了。
那小孩竟是个哑巴!
过了两条巷子,绕上了一座石桥,红衣小孩刚一抬头,正看到一位身着一袭白衣的文士在丝丝烟雨中,从桥头上踱步而来,文士身材欣长,撑着一把油纸伞,儒雅得很。长长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披在一件同样黑得发亮的貂皮披肩之上,腰间左佩香囊,右备容绣,婉约得像是画里边的公子。带着不属于俗世的光亮。自桥头来来去去的人自惭形秽,纷纷自觉让出道来,自羞于与文士擦肩。文士倒也浑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走着,看看眼前天外,自有一番意趣。
然后,他便看到一个抱着一个小鱼竿屁颠屁颠跑来桥头的小孩,文士先是一下挑眉,一丝惊讶与疑惑浅浅隐现在他的眉间,旋即他自然舒眉冲小孩笑笑,点了点头。小孩也甜甜地冲他一笑,然后小跑着抱着鱼竿转下了桥墩处,从那里解下一艘小船,蹦上小船,随后如一叶随波,潇洒漂乎,荡向方才水面上散开来的波纹处。不多时泽面上便只剩了一粒红星。
文士站立在桥下,看了一会儿,确信那小鬼虽然年约四五岁,但却是个行船的行家,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去。
……
雨似乎开始变得柔缓,平静的泽面突然泛起一圈涟漪,然后,湖水似乎受到了某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的撩拨,在一个方圆丈许的范围内开始旋转。很快便在旋转的中心塌陷而成一个黝黑的洞,在那黑洞的中心,有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长长鱼线,犹如一根定海的神针,任那旋转愈加快速,愈加强烈,那一根鱼线自纹丝不动,鱼线顶端连在一根看似磨损的厉害的鱼竿之上,那条鱼竿,握在一个看似猥琐且衣着朴素的老头手里。那老头双眼发亮,只一抖手,细长鱼竿上的鱼线便扶摇上了半空,随之一条晶亮的小鱼自那由于强烈旋转而塌陷的黑洞中被提出。
小鱼虽奋力挣扎着,可那条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就像它的宿命,怎么也摆脱不了。只得随鱼线在空中飞舞。老翁手疾如电,将小鱼收入鱼篓,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全无一点余力去浪费。
老头瞅了瞅渔篓中的小鱼,叹了叹气,如同与人言,又似在自语,叹了一声道:“哎呦你看,你看哎,这人呐,又何尝不是像这些小小的鱼一样,在水中摇头摆尾,看似活得自由逍遥,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又看似其乐无穷,可当那条命运的长线无声无息地缠绕而来,不也还不是摆脱不了?这世间人呐,何尝不是如此?一辈子活出了爱恨情仇,就像这一条条鱼线缠成一张张密网,唉,瓶颈难破啊,此生要想逃脱这宿命,不成为他人的桌上餐,何其难?何其难呦!”。
那个飘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晚辈以为若是无畏则可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只是世人活得忐忑惊惧,只恐四面皆为鱼钩,八方尽见渔网,由此才难以逃脱罢了!”停顿片刻,那个声音又道:“此生已成板上肉,他生尚还未可期,晚辈观古籍有云轮回终结此世,转世成就新生者,带了前世的一生,而作老树新芽,兴许能活出大自在来,只是也不知这轮回转世有何法门可寻。”
老翁又哼哼两声,却不搭话,只是自顾自一甩手,鱼线在老翁头顶上空中回旋成了一近乎完美的圆,然后顺着一种赏心悦目的轨迹,滑落进水中,却不溅起半点的水花,光这一份功底,没有十数年功底是练不出来的。
……
文士下了桥头,又过了两个小巷,目光便直直撞见不远处的一间客店,那客店店门上的牌匾最是显眼,以一整块上好的紫檀雕成,花纹略显简单粗犷却大方得体,给人行云流水的感觉,想来必然出自大家之手。不说别的,光这一牌匾,也不是一般客店砸锅卖铁能够求得来的。
苦梅居!
牌匾上三个鎏金的大字铁画银钩,下笔苍劲有力,若泰山横坠势压天下群山,又若虬龙须发蓬长在匾面上张扬,此仅仅三个字,便尽显书者心胸,天下豪雄万儿八千,算得上一方豪雄巨擎的不过两掌之数,今有人能写出这样气派的字来,当有九天之志而在其列无疑。只是这样的文字,却很少有人能够看出真正功底来。文士皱着眉盯着字看了片刻,哑然失笑,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然后以手抚额摇摇头,这才将目光放向整个客栈。
那客店以上好木料临泽而建,高三层许,最下一层档次偏低,专供来往客人饮酒下菜,中层档次较好,除却饮食,尚供来往迁客骚人住店停歇,最上一层档次最是高,非得有身份之人不得步入,店主想必也是个有心有意趣的人,三层濒湖一侧景色大开,皆摆有桌凳,那几处桌凳乃是请了最好的木匠,取材于最南边的整株墨色良木精雕细刻而成,此种良木因天生有着云图而称为“墨云良木”,乃是良木中的极品。木匠们费了很多的时日将其精心雕刻打磨抛光,每一套凳椅皆泛着金属的光泽,这才成就这上好雅座,这几桌凳椅,即使身份尊贵,但若是意趣不合店主胃口,那也是不得入坐。五十年来,自这客店修了,建起,挂了三个鎏金的大字,还没有人在店里闹腾过,当然来店里的客人若非显贵,生来爱面子,也并非强求这一位子不可,店主人本着一种“远客皆于我有恩”的心态,对待每一位食客都是一视同仁。无论是富商大员,还是街头乞儿,但凡入店,便是上宾。客人既可品尝客店的美味佳肴,新香小菜,又可抚栏细赏大泽的迷蒙美景,惬意非常。
出店门不足数十步左转,便有一方石砌的钓鱼台,那钓鱼台由青石堆砌而成,宽不过三丈,长却有近百数丈,蜿蜒如一条绶带流淌向大泽中心。钓鱼台末端处有一方石凳,一方较矮的石桌。这里是距离大泽中心最近的地方,也是此处王城中与城主府一般地位崇高的地方,或者说,这处是要比那雄卧在王城的城主府更要令人敬畏的地方,城主府尚且有护卫幕僚虎臣胥吏来来去去,有各处禀事之人进进出出,而这一方钓鱼台,是城主独属的钓鱼台,整整五十年,自圣朝建立,又自从那临泽的客店拔地而起,自从这一方钓鱼台修建,除了城主和一个近些年来经常看到的穿红色衣服咿咿呀呀的小男孩,甚少有别的人,上过钓鱼台,能够站在前方那个缩坐在一个石凳上貌似猥琐至极的干瘦老头身后。或许有过,但却带着刀与剑,但至多踏上那数百丈长的钓鱼台百步,如今或名扬宇内,或不知身在何处,或已鱼食血肉,骨沉大泽,化作了世间幽魂。
文士的视线在客店的牌匾上停留片刻,又将那客店作一番打量,便划过客店,落向那一方石台之上。烟雨蒙蒙,那里隐隐约约有一粒人影,背对众生。
于是在文士看向那个背影的一瞬间,他的视线里,没了烟雨,没了客店和鎏金的大字,没了眼前那泊广近千里的大泽和那大泽之上的迷蒙水汽,以及远处摇摇晃晃那一尾小舟。
那小舟之上,有一粒红星,随小舟摇摇晃晃。在蒙蒙的水汽之中若隐若现。
天地间,只剩一个身影,面对一望无尽的大泽,就像是面对世间最无解的谜题,沉默,不语,那个身影仿佛隔着几百丈的距离蜷缩在另一个世界里。忍受了这整个世间的孤独而毫不在意,只留给人世间一个傲岸。他蜷坐在那里,但却仿佛下一刻就会离地而起,飘然飞升,没入那淡青色的天空。
然而并没有,世间于此刻没有声音。
老翁也只是右手微握鱼竿,左手一扬,衣袖飞舞,隐约可见一条细线飞射而出,那细线肉眼难辨,与那鱼竿之上的鱼线同出一辙。之后那条线似乎无止尽的长,自老翁袖口飞出,化作一条吐信的细小毒蛇,又似一条细微的闪电般,盘旋着射入左后侧百数丈客店内最下一层临泽之处,那临泽一侧的雅座处的发来一声轻闷的“哆!”声,那鱼线已经入木五分,老翁又一扬手,一条有着墨色云纹的长凳便如先前那条晶亮的小鱼般舞上空中。顺着细线之前的路线飞回。在老翁头顶三丈高处盘旋一周,稳稳地落在老翁身侧。那客店来来往往客人也算是多,但却对那一条飞舞的长凳视而不见。
“来得了我面前,可坐这里,来不了我面前,便做鱼食。”老翁说。
文士皱了皱眉,但也不答他,看了看手里的油纸伞自顾自嘟囔道:“如果世人知道那么多修士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的“御气之境”却被人以天官之力运转,只是为了偷一条长凳,怕是真要抑郁吐血吧。”言语间文士嘴角不由拉起一抹微笑,施施然抬脚欲踏上钓鱼台,向老翁走来。
似乎有“蓬”的一声响,当文士抬起右脚即将踏在钓鱼台之上的那一瞬间,整座钓鱼台上的烟雨仿佛受到排挤一般四散一空,层层气浪似无穷无尽自那钓鱼台前端那个瘦小的身影处如惊涛骇浪一般迎面而来,然而这一层层的惊涛骇浪却又偏偏被约束在这一条长长的钓鱼台之上,而钓台之外,风平浪静。
君不见,狭路而来千军万马,气冲霄汉。
迷蒙的天地一瞬间出现了一方百丈见长的清明,似有阳光自天际错愕间挥洒下来。与此同时,这一巨大的波动,也让整座城池中的修士居民顿时一惊,而那苦梅居之中更是一瞬间就像是炸了锅一般,原本各自饮酒下菜的客人几乎在一瞬间被挑起了同一个话头:云梦城安静了十余年,终于又有胆大妄为的小辈来此叩门,想要凭借挑战武王来扬名了。
这座以静享美食为名的苦梅居,于此刻人声鼎沸。
满楼佳宴,顿时孤独。几乎没人再拿起筷子照顾一下。几乎所有的食客蜂拥而出,踩踏声,喊叫声,虽万语而难以说尽,苦梅居周遭本就繁华喧嚣,此刻只在刹那间竟大有人山人海的气势。云梦城内也是人流攒动,汇向泽畔。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数百丈长的钓鱼台两端。就连往日一向勤快的店小二也一个健步冲到门口,伸长脖子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那两个身影。店掌柜坐在柜台后,有一搭没一搭拿着一块绢布擦拭着一尊玉盏,不知道在思慕着什么,也没有说道那店小二两句去,任由他提溜一壶酒倚着门框站在店门口去眼冒金光。
这座云梦城就像是一直在睡一场大觉,不知为何,哪怕那位钓鱼台前的老人成了这座王城的城主近乎五六十载,但于此刻,总觉得给人一种初醒的感觉。
在往西往南,远离这云缭雾绕之处几千里的另一处同样有着此“云缭雾绕”的特质的崇山之巅,一位身着道袍的鹤发童颜老者负手而立,发丝凌乱,道袍也是显得破烂不堪,却只盯着眼前插在地上的一柄刀发呆。
在他的身后数十步远的小林前,两个小道童紧张地张望。他们的观主爷爷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四五日了,若不是那个身影背负着的双手始终都在飞速掐诀,他们甚至以为观主爷爷身有不测了。
这样想着,他们不由得对之前造访天机观,又与观主爷爷大打出手的粗鲁汉子心生了一点怨恨。
就在两个小道童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终于是将目光从那一把凶神恶煞的刀上面移开,抬首望向东方,那里风起于时。
天定九鼎,谁人取之?
山巅从来寂静,唯见云动于时。道袍舞动的老者喃喃自语。
第二章 雏凤啄
少年江湖老城郭,雏凤总将老凤啄。这个世道上,处处便见起伏更迭,然而这万般姿态,更迭最快的地方,便是江湖与庙堂了。
小麦大豆,半载割一茬,庙堂江湖,十年割一茬。
这样的事情真算得上是十年难遇的“奇观”,虽然不知有多少的老江湖小江湖日日夜夜期待得见这样的一场“美景”。然而总归有人对此不甚上心。甚至觉得客栈外面那惊心动魄揪人心肝的场面,还不如眼前的一盘卖相称得上肥嫩鲜美的白斩鸡又或是一杯美酒来得更有吸引力。
“我赌他最少能够走到八十步处才会落水。”一个大腹便便的锦衣男子正面对着满桌的美酒佳肴大快朵颐。他说话之时头也不抬,俩魔掌油腻腻地自肥大的衣袖间伸出,正欲对一只皮黄肉嫩的白斩鸡下毒手。在他的对面端坐着一个身材干瘦的男子,眉宇间似乎有一些总也散不去却又不想为人知的心酸与沧桑,活脱脱一位家中粮食歉收而不知如何与东家开口的贫农,他身型削瘦如竹竿,着一身淡青色的粗布的衣服,似乎上衣下裳都是同一块布料裁剪的,长年累月穿着,被洗得几近发白,这才好歹让他的身上有了第二种颜色。
那大腹便便的锦衣男子在满桌珍馐中尚能抽空说上两句话,而他却自从菜肴上桌都未曾开过金口。只是轻轻晃动着一盏小杯,看着那微微泛青色的酒水里倒映着客店的屋梁发呆。那屋梁角上用红绳挂着一串铜钱,年前的时候店小二说在他的老家有这样的习俗,屋梁上挂铜钱,可以消灾驱邪,寓意这苦梅居能够“负载住有金钱”。店主也就乐呵呵地允了,甚至在算账的时候还多给了这个机灵的伙计算了几个铜子儿。
“这店中后厨里那位掌勺的菜将军虽然不是什么名扬天下的名厨,倒也做得一手好菜,这白斩鸡烹制得皮爽肉滑,清淡鲜美,是个人都想细细品味一番,岂料今天造了孽,竟然碰上你这么个不知酸甜苦辣的老饕,这吃白斩鸡哪有直接上手肉搏的?你当旁边放着的那些蘸酱是个摆设么?”干瘦的男子细饮了一口杯中的青酒,一脸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个正和一道白斩鸡较劲的胖子说道。他不吃饭,只喝酒。他喝酒的方式也很特别,不是鲸吞牛饮,也不是品尝酒的甘美,感觉就像是一个憋了数年没有碰到过酒的道德酒鬼,每一口都喝得很小心翼翼,每一口都喝得很珍惜,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下一口就把那点酒给喝完了。
待他又呷了一口酒,才又慢慢悠悠说道:“我记得十年前那个赫连家的小辈扛刀而来,倒是一身豪迈,惹得两岸看客不住较好,可以说是那一辈年轻人之中的翘楚了,整个江湖的人都看好他能够走到八十步处而唯独你却说他最多只能走到六十步处,结果那小辈靠着一把刀硬撑着走到了七十步处才落水。真是落得两边唏嘘。”
干瘦男子放下酒杯又道:“这十年来我也算是走了大江南北,眼下的天地,总的来说还真与十年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只不过相对而言多了些凤毛麟角般的年轻人,除去十年前扛刀而来的小辈,其余的,燕城东方老太爷家的长孙暂且不谈,我虽然未曾见过他,但也略有耳闻,听闻是个天骄,钓鳌碑上评价他说胸中有沟壑,腹藏万卷书,更是三十不到却已跻身大将之境,想来有生之年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应该能够封侯,甚至有望成为这一辈的第一位封王者,占尽先机,想来此子一旦封侯,实力与你我相较估计也不遑多让。剩下的那些所谓天下庭兰玉树,不过是天机观的那道士小子,菩提山上的小和尚,圣都里的那七个勾心斗角的败家子,还有青丘之上的那个小丫头,还有谁来着?哦对,差点忘了老龙王的那个混世魔王般的孙子,没了吧?中土之外,听说九牧王有一个亲传的弟子,西漠的大小诸事在九牧王东游之后被处理得井井有条,此子也不可小觑,另外似乎听闻苍茫山也有几个好苗子,我倒是没见过,对于这些人,除了那个小和尚小道士还有东方家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年轻人你也算是青眼有加,别的人总是嗤之以鼻的,今日你为何对这年轻人有这样的自信?”
那大腹便便的锦衣男子的注意力真的只在那满桌美味之上,但是倒也没有不去听来自对面的冷言冷语,只是在伸手拿了一块白斩鸡的时候胡乱沾了点蘸料,便见嘴巴一瘪,那白斩鸡已是囫囵间祭了五脏庙,没得不明不白,也不知道有没有在他人不曾注意的时候咀嚼上一两口。这胖子虽然勤奋地往嘴里塞东西,却也忙里偷闲含含糊糊道:“老左你这是明知故问,那赫连家的刀法我也有点了解,乃是一往无前的上乘霸刀,可惜那些后辈们“刀”没学出几分模样,“霸”字倒是学得游刃有余,那小辈当年扛刀而来,锋芒毕露而不知内敛,自以为学有所成便胆敢刀指我王口出狂言,就算是当年他有那个能力走到八十步,但让他前进了七十步已经算是我王够着一个老年人脾气好照顾小辈面子的了,不然他都别想踏上那座钓鱼台。说到底,这个钓鱼台试旨在试金,而不是扬名。再说那赫连龙泰心眼也真是小极了,自那时到现在也有小十年了,若非一直耿耿于怀此事,他也不会是到如今才上了一两个小台阶的德行。最后你看这小子,自进城到泽畔我便发现了他,始终锋芒内敛,明明腹有藏都藏不住的豪气,却又能够内蕴如玉,举止间不温不火,迈步间如尺规衡量般精准,这份火候……倒不是我老白说什么大话或是夸耀的话,别说什么十年前的赫连龙泰,就算是如今的赫连龙泰,扛上他赫连家的那柄龙刀,也估计只有这年轻人九成左右的水准,最多也就与其持平……老左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干瘦男子笑笑没有说话,又静静看着杯里倒影发呆,充耳不闻屋外惊雷声。
自称老白的大胖男子对这个闷葫芦多年来早习以为常,倒也不介意,低头继续狼吞虎咽,桌上的盘盘碟碟摞了足有两层厚,但看那架势,似乎还有再来一层的冲动,所幸店小二此刻一脸崇敬站在店门口,大胖男子也不愿去做什么恶人,打扰这个机灵小鬼的“英雄梦”。
……
冲天的气浪如同泰山压顶而来,将文士的头发衣袍鼓动,状如疯魔,但文士却是心境平和,只是看着面前的阵仗不由得皱了皱眉,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轻轻抬脚,最终踏在了青石板上。以他为中心,另一股强劲的气浪逸散,而后在钓鱼台上对撞,如同是千万刀剑相拼,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磨蚀声,凡声波所及处,一些定力差的世俗人,又或是些火候欠佳的修武者,都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耳鸣眼花,甚至俯身呕吐起来,更严重的,一些女辈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昏厥,城内医馆行事迅速,早已在事发前有了准备,此刻更是奔走在各大街小巷进行救治。
“更何况,这个偷凳的贼竟然是五十年前以七柄上邪横扫意界八千里的周武王。”文士又暗自肺腑一句,然后朗声道:“前辈战力无双,果然圣朝第一武王,晚辈仰慕已久,岂敢出手,此番前来真的是无意冒犯,只为赴约而来……”他们的言谈都以自身所修聚音成线,他人若是修为不达此般境界,无法听到。
声音消逝在了烟雨之中。老翁依旧没回头,但却一脸鄙夷地冲水中吐了口痰,这才慢悠悠道:“老夫当年纵横两界几十载,除了你们这文人的酸腐气味儿,还真没怕过什么!一个大老爷们,每天这也文绉绉的那也文绉绉的美名其曰书行天下……依我看你们都是被圣城那位害的。”
文士失笑,又向前一步,伸手摸了摸鼻子尴尬自嘲笑道:“前辈这话若是被那些所谓的真正文人骚客听了去,必定能在人间界出数百自傲游诗,传唱三千里。毕竟能让一位封王者害怕,想来如今这普天之下的文人骚客也是要自豪了。至于圣城那位尊贵之人,晚辈位卑识浅,实在不敢多言。”
老翁没有回话,似乎注意力又被手里的鱼竿给吸引了过去。
“来得了我面前,可坐这里,来不了我面前,可做鱼食。”老翁的声音似乎响彻这片天地,越发衬托着那一层层气浪汹涌澎湃。
五步之内,风卷残云,十步之间天地风云色变,在文士踏足第十步的时候,钓鱼台上之前受尽排挤的烟雨仿佛又在此处找到了归属,疯狂汇聚而来,咆哮如雷,那之前的气浪有了烟雨的加盟,顿时更是凌厉,盘旋如锥般直直插向文士。文士每向前一步,都会面对比之前更为强大的气场压迫而来。但是文士倒是能耐也不低,转眼间便是二三十步,始终走得四平八稳,不急不缓,但是速度却慢了下来,到后来甚至是一盏茶、两盏茶时间才会向前迈出一步。
岸边人头攒动,但是却一个个摒住了呼吸,生怕一个不留神,毁了这一雄壮的场景,怕毁了这一青年才俊。
四十步!文士终于开始有点不淡定了,围观的人不知,他的内心却是苦笑无奈交加,他本是奉家中老爷子的命令游历天下而最终方入云梦赴约,老爷子曾言他曾与云梦之主有约,然而却因自己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只得让他来代为赴约。原本以为只是简单的交递约物,结果不曾想来了此处冷不丁却遇到了另一个传闻之中火爆的老爷子的“刁难”……此刻身处这钓鱼台才发现,这钓鱼台上的风光,可比传闻中要“精彩”得多。
烟雨汇聚愈来愈烈,钓鱼台前端那个身影,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四十八步!苦梅居外的看客也开始不淡定了,惊呼声犹如一块巨石投湖般掀起一股巨浪。那手捧酒壶抻直脖子的店小二此刻眼睛也快瞪出来了,更是拼命揪起衣袖擦眼睛,希望能够看得更清楚点那两个在烟雨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一些憧憬于武道更高境界的客人脸红脖子粗,情绪所致,喘着粗气,不由暗暗喝彩,加油鼓劲声由低到高,竟然逐渐形成一股起伏的声浪,与那不远之处的烟雨大浪迎合,另成一番景致。
店掌柜有一搭没一搭擦拭玉盏的手不知不觉间缓慢,抬眼去瞧向门外。端着酒樽的青衣男子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那杯酒里,闭着眼睛小口细饮,肥硕的锦衣男子早已解决了那一只白斩鸡,头也不抬地与一盘香卤鸭掌较劲,但他的耳朵却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轻轻抖动。
“三十步一城才俊,五十步一域英杰,八十步天下皆知,当年天机观主人在苦梅居三楼之上举酒临觞,一语出而四方少年起,自那时而来也不知有多少的的年轻人来此,然而能够走到五十步的可谓是少之又少,八十步更是凤毛鳞角般的存在了,估计也就是钓鳌碑上面的那些年轻人可以一试。这般天骄固然稀少,但也保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冒出一个来,这才五十步而已……早着呢。”那肥硕的锦衣男子忙里偷闲说道。
青衣男子作雷打不动,充耳不闻的姿势。
“你说说,我王这都多少年了,依旧是那两句话,一个字都没改,从入城到拾阶钓鱼台,真如圭臬,不过我怎么感觉我王对这个小子照顾有加呀,这钓台试威力似乎比曾经大了不少……改规矩了吗?我怎么不知道?”这胖子又嘟囔了一句。
青衣男子终于是扭头看了一眼楼外风雨。
“老祖宗呦……”烟雨浓处文士当然听不到苦梅居里一胖一瘦的高坐评论,也听不到苦梅居外面山呼海啸般的惊呼与喝彩,此刻的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他甚至开始觉得这俩老爷子是故意的。这样一想来,似乎当初离家时候,家中小院里那个老爷子的笑容有那么一点点的……猥琐?
文士不由深吸一口气,传闻中东方家的老爷子似乎与云梦城城主在早些年时候有一些不青不白的糊涂账?只是传闻毕竟是传闻,数十年的时间,就算是真有一些什么恩怨情仇,也估计早已被一传十十传百,传得面目全非了,野史何来,正史何来,往事已去,也许唯有当事人才知真假。
但是,此时此刻文士心里真的很确定,这俩老爷子年轻时候肯定有一些糊涂账,夙仇也说不定,不然殃及下一代使得东方家那个人成为了一代著名废人也就罢了,又何必殃及下一代的下一代。
“您这差事孙儿如果办不成,可别怨孙儿……”抬起头,他的眼中已经在迷迷蒙蒙中看不到那眼前的这个“老爷子”了,文士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目如星聚,一股淡青色的气浪自他身周涌现,而后盘绕缠在他手中的油纸伞上,一声轻咤,收伞成剑,划地为城,漫天风雨,顿时仿佛在界外,任其咆哮惊天,不过是在牢笼之中的困兽。
“封魔”一法原本是阴阳家所开创的大经伏魔术中篇起手式,以剑封魔,以伐止狂。此法甚至一度被称为降妖收魂正统,只不过随着阴阳家的没落,直至逐渐消失在历史星空之下,曾经的正统也支离破碎散落民间,残缺不全,世人再难以见其真正的高楼巨椽,然而随着历代英杰的推演,法逐渐转化为了术,传闻中惊天动地的大法,到现在,成了武者斗殴的小术,虽然依旧是令人咋舌惊叹,但是终究不得不说是落了下乘。此外知此术者更是知之甚少,然而只因这一术曾经在儒皇平四方的正史中出现过只言片语,便已被各方大能公认为若是有半部完整,即可与曾经盛极一时的武道正统武当心法,以及当下赫连家霸刀,甚至天机观的天机术一教高下。
儒皇初践作,定四海,笼五夷,平八方,一统海内,书行天下,曾有言于史官在正史编纂中不得对武功做过分褒奖,儒皇虽然没有明言“重文抑武”,但在数十年来却是强推“书行天下”。乱世重武,盛世崇文,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那些个史官们也心知肚明,于是除去一些正统武学,所谓百家之术,逐渐被那些史官刻意修改,轻描淡写,不知是何年月,那些所谓硕果仅存的正统武学,是不是也将如曾经的大经伏魔术一般,消散一空?这也是后话了。
风如雷,水如龙。
“传闻十年前赫连龙泰前行七十步落水,那时的他不过初入大将之境,我听闻他的天资虽不错但也不算是太过卓越,必不可能与封侯境相提并论,世人隐约知我为大将,却不知我几近封侯,那赫连龙泰当年也初入大将,没有什么累积,想来必不如我……我如今只走了四十余步竟然如此吃力……”横竖略作思索,以伞为剑的文士只得重重一叹气,“唉,果然是老前辈不知为何刁难我呀。”
容不得他细想,那翻滚盘旋的烟雨似乎被点睛般有了灵性,逐渐幻化成形,身体盘曲舒展,竟是一条十几丈身长的巨蟒,血盆大口开合,似要吞天吐地,猛然撞碎封魔之禁,直冲文士而来。文士不退反进,一步踏向前,猛然把油纸伞撑了开来。竹骨纸面的油纸伞上青光流转,在此刻仿佛是精金所铸,如同一面圆盾,抵挡着巨蟒的一次次冲击,不退半步。
“小子。”烟雨深处传来一道沧桑而又刚毅的声音,如同是退伍的老卒。“这条巨蟒乃是老夫百寿之日圣城那个自称读书人的俗世圣人送来的王蟒,当年也不过是一条千户境界的小蛇,只因在此云梦大泽之中潜游存活一甲子,经过云梦的两位侯爷精心饲养,食遍珍馐灵果,短短时日便已成长到大将之境,这些个畜生,虽然没有什么智慧,其感悟天地的本事更是没有我辈这些武人更高,但同境界之中摧枯拉朽般的强悍战力,让我们这些武夫望尘莫及呀。老夫以此物招待你,可别辜负了老夫的一片心意。”
文士此刻哪有功夫分心去回答,只这一眨眼的功夫,那条十几丈长的巨蟒已经长到了二十余丈,额角明显突起,竟有了化蛟的趋势。口中两颗巨齿之后,长了排排牙,令人望之胆寒。若是有些胆小之辈猛然惊见,必然会被骇到肝胆俱裂。
“倒是一头天赋异禀的畜生……”那位来自城周农村推着小车贩卖薪柴与农产,之前与文士一起进城,甚至还在悄无人处塞给城守一吊铜钱的老农,此刻眯着眼披蓑戴笠蹲坐在小车旁边。小车停在一个巷口。老农又从那一堆薪柴中间抽出一根近乎三尺长的烟斗,那烟斗看起来已经有很长的年代了,红褐色的烟杆经历了多年的揣摩,早已光可鉴人,只是看着便已经觉得入手很是舒适,烟斗似乎是白玉制成般晶莹剔透,但是配了这么个穷酸的糟老头主人,还是更愿意相信它只是以一块质地不错的白色石头打磨而成。
老头悠悠点着,吧嗒吧嗒抽着自家种的烟叶,浓烈的烟草味儿便弥漫在嘴边,回荡在肺腑之间,又从鼻孔窜出,散在细雨里。老翁眯着眼看着远处那片迷蒙,一脸慈祥。
“嘭……嘭嘭嘭……”
在他的远望之处,淡青色的天空之下,一头庞然巨蟒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之后起伏翻腾,将天地之气搅动,一声又一声激烈的撞击几乎要响彻整个的云梦王城。
“周老头,你这一车薪卖是不卖?”巷口一户人家推开门,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半个头来问道。
老头收回目光,满脸笑意利索地在脚底磕了磕烟斗,一张老脸上挤满了笑意道:“卖……卖卖卖!”
“卖多少文呀?你也瞧见了,这阴雨天湿漉漉的,总不至于还是原来的价吧?”中年女人一脸的嫌弃。
老头也不在意,依旧是笑呵呵地将烟斗一边插在腰带上一边道:“东家,您看个数儿,您看给个多少咱就是多少吧……”
中年妇女一边从腰间数出几个铜板来一边抱怨道:“今儿这天气也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的经,一会儿细雨一会儿狂风的,雷声也闷得不像样子,这云梦城就没正经过几天,今儿飞檐明儿走壁的,我家屋顶上的瓦片都不知道被踏破多少了。”
老翁在她的絮絮叨叨中麻利地将车上的柴薪搬下来。
“吼!”一声犹如天雷的低吼就这样蓦然响起。手拿铜板的中年妇人循声远望,顿时呆若木鸡。紧接着,似乎是一声比之前低吼还要高亢的尖叫响彻这个巷子。中年妇女几乎是瞬间将手中的铜板扬了出去,刚一瘫坐在地上便连滚带爬窜回了院子,嘭的一声关上门。
看着地上散落的铜钱,又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翻滚的庞然大物,老翁呵呵一笑,俯身捡起铜板揣到了怀里。晃晃悠悠推起小车消失在了小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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