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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刺杀
清晨。雨。
偌大又空旷的草坪地湿湿润润,清香弥散。一幢哥特式的白色城楼凛然独立于雨中。
在这幢楼房的顶层五楼,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轻倚在窗前,双手抱怀,静静地透过玻璃看着远处腾起的雨雾,气质优雅,如同一尊被刻出来的希腊女神。
“嘭!”突然,窗户的玻璃被一只迷途的麻雀撞得微颤,但这个女人并未受到丝毫惊吓。她反而很仔细地盯着那只惊慌失措的飞鸟,像是母亲在看自己颠倒的幼孩。
这时,门被敲响,紧接着有人走进房间。
“总统,是时候……”
“嘘!”女人柔声制止了来者,她仍纹丝不动地盯着飞远的鸟儿。“让我听完这一曲。”
来者这时才注意到,房间墙角的留声机在缓慢转动着,从里面传出肖邦的《雨滴》。
身为总统事务官的他明白,总统此刻心绪波涌,所以又沉浸在这首她最爱的前奏曲里。
她上次听这首歌是在为为国捐躯的士兵们举行的秘密悼念会上,当时伴着这首歌发表完致辞,她转过身从怀里戴上墨镜离去,几乎每个在场的人士都明白那是她掩饰泪珠的方式。
那是她的安魂曲,她曾这么说过。而且事务官清晰记得,身为总统的她还嘱咐过,若有一天她不幸突然死去了,那么,一定要选这首曲来为她送行。
他还把这件事记在了工作日志里。
只要是总统嘱咐过的话,他都会用笔记下。不只是因为对她充满敬意,最重要的是万一某天他突然离去了,以使别人能遵循他留下的日志本来继续执行总统的决定。
今天稍早时候,他把那本日志郑重地交给了自己的心腹。
“到出发的时间了?”曲罢,女总统转过身来问事务官,眼神含忧含虑,迷一样茫茫。
事务官点点头,凝重地答道:“我们该出发了,总统。”
“不急。”女总统从壁橱上拿下一瓶红酒,将桌上的两个杯子斟满。她拿起一杯递给事务官,自己端起另一杯,高举着冲事务官祝词:“祝你成功,小咖喱。”
事务官眼睛湿润,被“小咖喱”三字触动了心弦。二十年前,他不是什么总统事务官,总统也还不是总统;那时他只是被人称作“小咖喱”的裹腹少年,而她只是单纯的女学生。
事务官将美浆一饮而尽,从衣架上拿下总统的风衣,为她披上。女总统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仰头轻吻在他的左脸颊上。
“或许,”女总统咳咳嗓子,顿了顿,说,“或许,我们还有时间来跳支舞。”
事务官一怔,随即悟到了她的心思。她不想让计划中的那件事情来得那么早。
“真的没有多余的时间了,总统,跳舞的事,我们还是稍后再议吧。”事务官为她戴上礼帽,表情坚毅地为她打开门,陪她一同下楼走出了府邸。总统府前,有三辆黑色公务车列队等待着他们。总统和事务官坐进中间的那辆,开始向目的地行驶。
“今天去的都是自己人吧?”女总统问事务官。
“是的,请您放心。”事务官答道。
接下来的车程中,再无谈话。或许是之前交谈得已经够深入,或许是这次任务之重已使人失去了交谈的欲望。这几乎必然是有去无回的历程,是在人间逗留的最后一段时光。但是,只要有一丝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机会,他们也要全力以赴地捕捉它。
甚至以生命的代价。
半小时后,车停在了一幢比总统府更雄壮靓丽的大厦前。总统和事务官刚下来,就有两个士兵上前敬礼,说道:“恭候总统!将军特意命令我们今天要搜查每个与会者,所以请您谅解!”说罢,上前就要对女总统搜身。
“放肆!”事务官愤怒地去制止,却被女总统拦住。
“动作快点。”女总统摘下帽子,伸展胳臂,让士兵搜了一遍。
士兵大抵也早料到不会搜到什么,这只是受命于将军而对总统进行一番羞辱的方式而已。总统随行的人员无一例外都被迫交出了携带的枪支。事务官被搜查完后,用力推开俩士兵,随女总统走进了大厦。
总统和事务官径直走到既定的会议室前驻足,那里面正举行和邻国的和平谈判。会议室的大门紧闭着,总统走到门前,将礼帽摘下,散掉高高盘起的束发,同时从中带出一把精致的沃尔特式手枪,递给了事务官。
“好运,小咖喱。”总统用右手摸了摸事务官的脸颊,眼睛湿润。
“谢谢你,浅笑姐姐。”事务官深情地看了总统一眼,泯然一笑,伸手去握门柄。
女总统突然顺手揪住他的衣袖,低语道:“小咖喱!如果要放弃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给我安魂的时候,要用你最爱的那首曲。”事务官笑了笑,缓缓转动着门柄。
女总统向走廊远处走去,她没有勇气地目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策划了许久的事情,即将实现,此刻她却没有丝毫的期待。这么多年来,见了多太多的死亡,她早已怀疑自己的心已变成了冰冷的石头。
死亡都奈何不了的石头。
在走廊尽头,她听到了从会议室传来的枪声响。“嘭,嘭,嘭!”一共响了三声,每响一声,她就心颤一次。大厦前的白鸽被枪声惊扰得展翅高飞,在雨中接受洗礼。落地窗的玻璃倒映着它们的身姿,总统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她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影像,慢慢走近落地窗,去仔细辨看曾经单纯的少女变成了什么样的一个人。
我到底是自己,还是你?姐姐……
女总统仿佛又听到了肖邦在演奏,彷佛身在漫天的雨中,在多年前的平淡生活里。
走廊里跑过十几个持枪的士兵,他们朝会议室的方向奔去。没人去管总统,在他们眼里,这个国家的真正元首是他们的将军。
她,一直如同布偶。
“可怜的傀儡。”她盯着玻璃中的自己自言自语。
姐姐的傀儡,权力者的傀儡……女总统眼睛再次变得湿润,视线模糊地似乎是自己陷进了毕加索的画里。
视野朦胧了,以前的记忆反倒更加清晰。二十多年前的事,像窗外的雨滴不断敲打着玻璃一样不停地撞击着她的脑海。
二十年前,又宛然在目。
第二章 2.1 凶鹰
一只黑鸢在高空盘旋,俯首寻觅地上的猎食。它目光凶残,极像这个时代的冷酷。展翅慢翔几圈,黑鸢突然俯身冲下。
它发现了美食,可观的美食。它飞落在一个浑浊的小湖边沿,开始点头急啄食物。高空中接二连三地飞落下几只同伴,纷纷在湖边享用美食。
它们没有丝毫的意图去驱逐彼此以独占食物,因为就连这些低等生物都明白,这里的食物取之不尽。
猛禽尖爪之下是一具具残缺的尸体。尸体血肉狼藉,白花花红灿灿地堆积在湖边,像是刻意去喂食这些生物。湖中也漂着七八具尸体,四肢残缺,露着骨头。
“竹浅奈老师,那些鹰在吃肉呢!”
几百米外,在一所小型学校的操场上,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举着望远镜观察着进食的鹰,好奇地喊着。他全身是黑色制服,头戴黑色军帽,幼稚中带着几分凌厉与漠然。
其他二三十个小孩听他这么一喊,也纷纷用望远镜望向湖边。
“大家不要看那里,要看天空,观察鸟类在空中的飞翔动作。”一位十八九岁的女教师挡在他们视线里,语气很温和地说。她也是一身黑色制服,不过穿的是裙子,胸口处别着标有职位和姓名的铭牌。从上面的文字来看,她是这帮小学生们的老师。
她也扭头望了望远处堆积成山的尸体,感到太阳穴胀得快喷血。死亡湖,那是这个小镇最为出名的死湖——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所有人似乎全忘了,自从小镇里所有的死人都被抛尸到哪里去后,这个湖就被冠以这个恰如其分的名字。
死亡湖被结实的隔离网围着,里面芦苇青葱茂盛,但在远处仍能一眼望见白红相间的尸体成山。
“竹浅奈老师,我也好想吃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呢?”一个瘦瘦的小女孩抬头问道,咽了咽口水。
竹浅奈很诧异小女孩竟不会因那些断肢残体感到恶心。她弯下腰用食指轻轻敲了敲小女孩的鼻子,笑着说:“你啊,看来是饿坏了!再过两个月就是我们元首的诞辰,估计那个时侯我们会吃到的。”
竹浅奈记得很清楚,从她记事起,每逢元首诞辰,就会有军装笔挺的宪兵们聚集在各居住点给民众发放肉类。那些肉很鲜嫩,是她以前觉得最美味的食物。
只是以前觉得而已。
现在对她而言,食物已经没有什么诱惑力,她靠自己的信仰活着,就算是树根她也可以凭此活下去。
“也会给水吗?就像去年一样,会有甘甜的纯净水?”另一个个子高一些的小女孩急忙问。
竹浅奈点点头,突然觉得有些口渴。她今天没喝过几口水。
自从数十年前太平洋某岛国向敌对国突袭投射核弹后,全球核战瞬间大爆发,全世界陷入混战,各国土崩瓦解,经济崩溃,大量设施被摧毁,适宜人类生存的空间也大为缩小。食物,饮用水随即成为各国誓死争夺的稀缺资源。几十年后的今天,混战渐渐平息,亚洲大陆形成了势不两立的两个国家,彼此虽暂无大规模对战,但仍时有小规模的战端。
水成为世界各国竭力夺取的生存资源。
“大亚共和国万岁!伟大的元首万岁!”
小孩子们欢呼雀跃,高兴之余不忘宣誓效忠元首。竹浅奈微皱眉头,静静盯着这帮纯真的孩子,默默叹了口气。
她尽力微微地叹气,时刻警惕不能引起他人的注意。
因为她已经留意好久了,就在学校外十几米远的松树下,有个宪兵在那里依靠着树身坐了快一个小时。
竹浅奈竭力回忆着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触犯了这些人的禁忌,但她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留下任何把柄,只好时刻留意着自己接下来的言行,以免引发祸端。
她的父亲在八年前被突然闯进家门的宪兵们抓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她不能再让家里失去至亲。
那场抓捕发生在深夜。起初,她听到屋外有真真嘈乱声,接着听到自家房门被踹开,单薄的木板墙壁猛烈地晃了晃,马上有几个宪兵冲进她和妹妹的卧室,把她们揪起来扛到院子里。在惊慌的挣脱中,她看到了父亲被绑着推上了房前的卡车,卡车上挤满了和他父亲一样被绑着的人。她和母亲及妹妹也被绑着推上了另一辆卡车。两辆卡车行驶了多久才停下,开到了什么地方,竹浅奈全都不知道。因为她发烧了,在被宪兵扛到室外的那刻起就开始发烧。她再醒来时已是躺在自己简陋但温馨的床上,她以为只是做了个噩梦,却从床前母亲和妹妹的眼神里读到了现实的残酷。
宪兵在审问后放了她们母女三人,但宪兵始终没有透露竹浅奈的父亲的去向。母亲曾说过或许父亲已经被处决了或者是被送到了深山里的煤矿场,她说这句话时很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结局。这个小镇里每天都会有人被抓,若有哪天宪兵们不再满大街奔跑着了,竹浅奈反倒会觉得反常。
竹浅奈看看手表,发现已近放学时间。她把学生们集合到一起,高声喊道:“今天的活动课到此为止,全体同学向伟大元首敬礼!”她转过身,和学生们一同朝西南方向深鞠躬。那个方向,指向了大亚共和国的首都,指向了大亚共和国元首所居的府邸。竹浅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脊柱,不让它直起。每次鞠躬都是让她感觉窒息的时刻。要向一个下命令抓捕了她父亲的人真诚地鞠躬致敬,她是竭力压抑着内心的不满才勉强做到的。
夕阳悬山,金灿的余晖从西南方铺设而来。有个人影在地上出现,越来越近,竹浅奈知道来者是树下的那个宪兵。
学生们一哄而散,各奔各家。竹浅奈直起身来,确信自己没有露出什么不敬的马脚,不自然地笑着冲走过来的宪兵打了招呼。
宪兵在她两米远处停下,给了她一个略带腼腆的笑,用浓眉下的一双深邃的眼睛默默地盯着她。
竹浅奈心中有种不好的预兆,心想会不会要被这家伙找麻烦。
她之前不止一次在镇里的大街上被流里流气的宪兵们纠缠。那帮宪兵们缠着年轻的姑娘进行言语挑逗,是为了给任务繁重的生活添点儿短暂的小乐趣。鉴于严格的规章制度,他们并不敢做出过于出格的荒唐事。竹浅奈每次被纠缠,便始终一言不发地匆匆夺路而去,宪兵们并不会尾随。
但这个宪兵独自来到村子里,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宪兵把制帽摘下,收起上扬的嘴角,站直身子一脸严肃地问:“竹浅奈小姐,你认不出我了?”
竹浅奈愣了愣,意识到对方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威胁,心中的慌张慢慢消散。但她马上又娥眉微蹙,打量起眼前的这个人。
对方年龄二十来岁,身高中等偏上,浓眉大眼,清透的络腮,棱角分明的脸部,看起来很熟悉但又很陌生,到底是谁呢?竹浅奈迷惑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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