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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皎月无痕,孤寒的月光宛如泼洒在空中的潺潺流水倒印在屋顶青黑的瓦面上,孤凉凄涩如初降寒霜。
长安城,一个奉神意诞生的伟大城市,它裹挟着浪漫的诗意与宏大的气象诞生在这个野蛮与文明杂糅的世界之中。
一个个薄施粉黛的锦秀佳人走上了长安的街头,毫不吝啬的向世人们展示着她们的美丽。
一群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们也奔走于江湖与庙堂之间,在锦绣山川与江山社稷之间散发着自己的光彩。
正所谓芙蓉美玉腰间挂,锦绣文章口常存,肩挑三尺青钢剑,手握千卷圣贤书。
可即便是如此辉煌繁华的地方,到了夜晚也与其他荒芜蛮荒之地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静谧,一样的污浊,一样的龌龊黑暗。
除了在街道上全副武装负责巡逻的武侯仍然活动在这个硕大的长安城内,此时的长安城如同沉睡的野兽,已然脱去了喧嚣的外壳而陷入到沉寂当中。
南平公主府也是如此。
不过凡事也总有例外,在公主府的偏僻一角有一间低矮的厢房。这间厢房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整修过了,斑驳的红漆顽强地挂在腐朽的窗子上,破碎的屋顶上长出稀疏的杂草,残破的石阶,半挂的房门,这一切的一切在周围高大华丽建筑的映衬下尤为显得格格不入。
此时一道道微弱的灯光从房间中射出,还提示着人们在这漫漫深夜中尚有人未眠。
目光透过印着昏黄灯光的老旧窗纸进入屋内,一排高大的檀木书架首先引入眼帘,虽说谈不上富丽堂皇,但是与屋内其他寒酸的家具一比较,倒凸显出这排书架的奢华。
“呼”矗立在书桌前的华服少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端起毛笔,端详起自己刚刚誊写的一份字帖。
灯火飘摇,月影迷离,夜风带着七月的闷热透过门窗闯进屋中,搅弄着油灯孱弱的火苗,整个房间都因此而浸泡在摇曳迷惘的火光中变得混沌反复,着实让人看不清楚。
可即便如此,少年却好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双目有神,笔走龙蛇,分外认真。他瞥了一眼窗外,双眼微微地一眯,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起眼的弧度。
“怎么,累了吧。”他突然张嘴,清脆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房屋。
“撑不住了就下来吧,别死撑着,啊。”清晰的声音如同投进了无底的深渊,看来我们那位神秘的来客暂时没有现身的打算。
华服少年扑哧一笑,继续临摹着自己的字帖。
夜色越来越深,摇曳的灯火跳动着妖艳的舞蹈。
“既然来都已经来了,怎么,不打算进来坐坐?年纪没长几岁,派头倒是越来越大,难不成还得让我亲自上去请你,你才肯下来?”他一边笑着一边将临摹好的字帖卷好,整整齐齐的摆在书桌的一旁。
只听得一连串屋瓦碰撞的声音从房顶上响起,丁玲咣当的响个不停,活像是只笨拙的公牛闯进了拥挤的厨房。
稍顷,一个清瘦的人影翻窗而入,直直地落在书桌前。
“怎么会啊,哥哥,哪敢劳您请我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闯进屋里的人影一个翻滚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书桌跟前,憨笑着站到了敬直的身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你......长大了。”敬直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一下子愣了神,脑海中错综复杂的记忆一瞬间冲破了时间的封锁,填充着他苍白的回忆。
鲜红似血的灯笼,苍白惨淡的丧幡,含恨垂死的亲人,众宾喧腾的婚礼,夕阳下的甜美笑容,烛光中的苦涩眼泪。纷纷攘攘的往事在一瞬间拥堵在他的脑海之中,这一幕幕破碎的画面宛如一条条锋锐的荆棘,纠缠萦绕着他那早已脆弱的灵魂。
他略带尴尬地笑着,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故人相见带来的不是欣喜,也不是痛苦,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某种情感。
现实与回忆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纵使心中真的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前也就只能冷不丁地变出这样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来。
抛去往事不谈,谁也不曾想到过,当年那个只会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调皮捣蛋的顽童竟会长成这般英俊少年,即便他眉宇间还残存着几分稚气未脱,但是那眼角中洋溢的几分英气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怎么,哥哥,这五年多的时间没见,都快认不出我来了吧”志勇神气十足的抖擞着身上的衣裳,转着身子向敬直展示着自己精心挑选行头,这幅志得意满的傲娇样子活脱脱就是一只即将长大的小公鸡,他昂首挺胸地走上台前,骄傲地向整个世界宣布,他已经成长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
“好,好”
“那是,现如今我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俊后生,每天到镖局里说媒的人从大门口一直排到了灞桥对岸,若不是我挑的严,那白白胖胖的小外甥都能在这儿给你磕头请安了。”
王敬直无奈地笑了笑,这柴小子,还是和原来一样,没个正行。
唉,面对这小子,如果白眼能够降服他的话,敬直恨不得在心中朝他翻无数个白眼。
敬直内心平静的湖面好不容易掀起了一阵波浪,决心要抒发出自己的内心感慨,他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计划,先是要泪眼婆娑地握住他的手,然后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摆出感慨十足的架势,轻拍着他的肩膀深情的来上一句“你真的长大了。”呵!多么煽情,多么有泪点。
结果自己这心中的这点儿感慨还没能来得及发出来,这混不吝的小家伙就干出这种犯傻的事情,嗨,真是拿他没办法。
劲直含笑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志勇,忽然伸出手,将他一把扯到自己的身前,“长大成人还这么毛手毛脚,再好的衣裳到了你身上也是白搭,瞧你把这衣裳弄得。”尝试用手着掸去沾在志勇身前的大片的污渍。
“咳咳,哥别弄了,我回家让李婶帮我洗一下就好了。”敬直的力道不小,四溅的灰尘飞的到处都是。
“再说了,这也不能怪我啊,要怪只能怪你家的房瓦太脏了,我都趴了整整一晚上了,这么长的时间能不脏才怪呢。”志勇抽了抽鼻子,左手掩面说道。
“李婶身体还好吗?”敬直也不强迫他,于是俯身从书桌的底下掏出了一坛美酒。
“身体好着呢,这身子骨也硬朗,每天都还能起大早儿在大院里干一些杂活,太平,安稳,这日子也还算过得清闲。”
说起家里的这几位老人,志勇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
“三叔还有六叔这两位老人家呀,闲不住!现在依然在镖局里忙活着,这镖局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还真都离不开他们两位老人家,不管什么大事小情他们也都愿意去跟着掺和掺和,我说让他们二位休息休息,颐养天年,他们还不乐意,好嘛,既然两位老人家乐意,我也就没干预,索性就让他们二老自己去忙活。两位老人家也是整天忙个不亦乐乎,忙活的很,拦都拦不住。”
“他们两位都快六十岁了还能折腾得动倒也是件好事。”劲直笑着给志勇的酒碗里添上了酒。
“可不是,五叔这两年的身体情况就不太好,腿伤疼得越来越厉害,每逢寒冬酷暑那条左腿就酸痛肿胀,从小腿肚到大腿根一片青紫,这几年我打长安城里找的大夫不计其数,可是喝再多的药这病也始终不见好。现在也只能让他老人家整天躺在床上休息。哎,这几年让他住在咱镖局的大院里疗养,这样也挺好,有院里的小孩们伺候着住的也舒服些,再说有咱自己人照顾着咱们这些做晚辈的心里也能放得心下。”
“做得很不错,人到暮年伤病总是难免的事情,更何况是镖师这种刀口上讨生活的行当。”敬直轻拍着志勇的肩膀安慰他,他已经尽到了自己应尽的孝心,这就已经足够了。
“说的是啊,我也只能尽到我的本分罢了。不过五叔这儿好歹我还能帮上些忙,更为棘手的是四叔那儿,他家里的那些情况你也知清楚,这不,早两年前就带着四娘回老家去了,怎么留他也留不住,非得说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嗨,不过你也放心,我多四叔准备了三倍的盘缠和例银,还给他老人家在老家那边儿制备了房子和地,这些钱也足够他老人家在那边舒舒服服的养老。”
志勇谈起自己这几位叔叔伯伯时,收起了自己嬉笑的表情,神态变得庄重严肃了许多。
他这几位叔叔的地位可不一般,那可不仅仅是跟着他父亲打天下的功臣,更是从小照顾他们,看着他们成长的亲人,他这个做晚辈的得从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才行。
“嗯,辛苦了,干的不错,师傅当年没有看错人。来,喝一点吧”敬直自顾自地给两个人斟满了美酒,也不管志勇,仰头便饮,让那清凉的酒液顺着他的喉咙直直地灌进他的胃里。
敬直低下头沉默着,那双迷离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漆黑的碗底出了神,潮红的眼角在微弱的火火照耀下反射出星星点点。
尴尬的气氛深沉地包裹着两个人,志勇用余光偷偷地打量着低头沉默的敬直,心底里也愈发的不安。
“秦叔他...他”志勇被沉重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来,决心要打破这压抑的处境,可他往常能说会道的嘴巴却好似突然借给了别人,这话到了嘴边但无论如何就是出不了口。
作为曾经最亲密的家人,他深切的明白秦叔一家人在敬直心中的地位,两人虽然不是父子,但是真正的父子之中又有几个能有他们那样亲密的关系。
说起秦叔来要讲的很多,说起身份他只是尤胜镖局中一位普通的账房先生,但也可以称他为一位倔强而固执的文人。
秦叔这一生用艰辛一词来总结是一点也不为过。他出自偏远山村,家境贫寒,自幼为了求学而不得不节衣缩食,受尽艰苦。好不容易熬到了加冠的年龄,自己也已经学有所成,正是准备报效家国的时候却没有赶上好的年月,到处是兵荒马乱,到处是饿殍哀鸿,他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无处投身,再加上父母双亲又体弱多病,只能一直全新侍奉在父母左右,不敢擅自离开父母身边,虽然是饱读诗书,但空有一番报国热情却无处施展。
等到父母仙去,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尽管已经年过半百,他还是带着满腔热血跨越重重峻岭来到京城参加科举,却可惜年年不中,此时已经人到暮年便愈发心灰意冷。
正所谓祸不单行,老家横遭天祸,连年的干旱使得老家颗粒无收,原本守在老家的母女两口子无以为继,无可奈何的境遇下秦夫人只得带着七岁的莲儿姑娘跟随着流亡的队伍前往长安寻亲。
这漫长的寻亲路上受尽了苦难不说,可怜那秦夫人连长安城墙都没有见到就暴尸荒野,幸亏莲儿姑娘命不该绝,与同样逃难的敬直哥哥相识相遇,他们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互相照顾,相互扶持,一路上尽管是磕磕碰碰但总算是安然到达了长安城,在一系列的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够得以父女团聚。
从那以后,秦叔就断了考取功名的念头,来到了镖局当上了账房先生,敬直哥哥也就跟了我爹也就是尤胜镖局的总镖头尤胜拜师学艺。
“我知道,你也不必忌讳,秦叔走了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敬直抬起头,平淡的表情就像说着一件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琐事。
志勇诧异地望着劲直漆黑的瞳孔,努力地从他的眼神中找寻悲伤的影子,但是他最终颓然发现,从敬直冰冷的目光深处看不到有丝毫的悲怆。
“是吗?我以为,我以为。”志勇颓丧地低下了头,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以为我诚心整天躲在这公主府里享受纸醉金迷的生活,以为我忘了你们,以为我得了新欢,忘了旧爱,对吗?”说到这里敬直忽然笑了,微不可闻的笑声中夹带着别样的痴狂。
志勇紧盯着他眼睛,心底里却越发变得局促不安,他突然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变了,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是,就算是吧,你怎么想我都不为过。哈,反正我就是在躲着你们。嗨,往事不堪回首,又何必再提,来,不谈那些不开心的事,喝酒,喝酒。”敬直提起酒壶,给二人满满地倒上一碗。
“过了今晚,你就又成为了京城四大镖局之一,尤胜镖局那威名赫赫的总镖头,我呢,就继续呆在我的公主府里,当我锦衣玉食的驸马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干。”
志勇看着手中的这碗琼浆,内心苦涩得说不出话来,他神情复杂的盯着敬直将碗中的酒液灌入口中,默默地将酒碗放到了一旁。
“哥哥,你这么说我能理解,但是...但是...哎,斯事往矣,何必重提,也罢,也罢,不过,哥哥,今天晚上我到这来可是有一件要事相求。”志勇抓住劲直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
“呦,这倒奇了怪了,现如今还有我们尤总镖头解决不了的事情,说出来让我听听。”敬直看着这个从来只会嬉皮耍宝的小志勇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只觉得分外得好笑,忍不住戏虐地拿他打趣。
“哎呀,哥哥少拿我打趣了,弟弟我这里真的是有要事相谈,这件事可关系到咱尤胜镖局上下三百三十余口的身家性命,还望哥哥一定要出手相救啊!”
志勇的眉头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攥住敬直的手掌。现如今正值盛夏,但他苍白的手掌却异常冰凉,劲直能够清楚的感受到他由掌心沁出的凉凉汗水。
“有事说来听听,不要急,办法总还会有的。”敬直拍着志勇的肩膀,无意中瞥见他长发中凸显的几缕白发,怅然若失,攥紧了他冰冷的双手,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境也有了几分涟漪。
“哥哥,你可曾听说过这长安城里盛传一时的侯君集案。”一碗烈酒入喉,从喉间涌入心头的阵阵温暖使得志勇内心翻滚的波涛逐渐地平复下来。
“我记得南平曾说起过这件事,有些印象,但具体发生了哪些事情我并不清楚。”
“半年前,侯君集征讨高昌大捷,这原本是一件举国欢腾的大好事儿,但是中间突然就出了一桩茬子。”
“原本这高昌国军队就不敌我大唐雄师,国主曲智胜畏惧我大唐盛威,洞开城门,准备举国归顺我大唐,但这侯君集贪得无厌,一进入高昌便巧取豪夺,纵容部下烧杀抢掠,把高昌城变成了一片焦土,高昌百姓是惨不忍睹。”
“也不知道这侯君集到底把这高昌给祸害成了什么样子,竟把这个高昌国主逼上了绝路,高昌国主随着进贡的车队到了长安以后,就四处找人告状,势要与那个侯君集鱼死网破。”
“嘿,你还别说,这高昌国主还真有本事,这事情还真就让他给闹成了,据说是被他找到了机会到大殿上去撞了柱子,这一撞把整个京城是撞的沸沸扬扬。皇上是龙颜大怒,侯将军刚一回朝就被捉拿下狱,是一点情面都没有讲,现如今这朝堂之上对这件事情也是众说纷纭,在长安城里的坊市里至今都还是个热闹的话题。”
“你怎么还关心起这档子闲事来了,这侯君集下狱和你一个小小的镖局又有什么关联。”
这侯君集一案敬直倒一直没怎么关注,他也没兴趣了解。他从不参与政治,也没想过要在朝廷中谋个一官半职,更不关心在朝堂中发生的事情。敬直是个喜欢宁静、崇尚山野田园的‘怪人’,他可没有凑热闹管闲事的习惯。
他只不过在奇怪这件事情到底和志勇有什么关联。这朝廷里无论发生怎样朝廷大事都和他这个小小的江湖镖局八竿子打不着,暂且算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瓜葛,这朝廷大事也不是说敬直一个闲散驸马能够左右的。
“哥哥,你且听我把话说完,这候将军现在仍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之中,咱这位皇太子可就对他动起了心思。”志勇将身子凑到敬直的耳边,神经兮兮地压低了音量。
虽然早就已经过了子时,现在这个时间在公主府里应该早已没有人能够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但他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样做会更安全些。
“李承乾,他...”敬直皱起了眉头,这个名字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不过他对这个名字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咱们这位皇太子在高昌发现了一份账簿,那是侯君集将军亲信的一位随军参将亲手写的一本账簿。那可是一份铁证,上面不仅有侯将军在攻进高昌城期间纵容手下劫掠得到的种种好处,甚至就连他贪污军饷,售卖官职的事情也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我倒从未听说过这侯君集与太子之间有过任何的仇怨,难道说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利益纠葛,怎么,呵,难怪,这倒真是像咱们这位皇太子的作风。”敬直抬起头来瞟了一眼,笑了笑。
“哥哥这你可就想错了,这件事情可是太子太师出的主意,这本账簿里面可大有文章。”志勇故作神秘地探过头去,凝视着若有所思的敬直。
“欧?”
“如果这份账簿落到了太子的手里,那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太子手中。进可主动拉拢侯将军,十之八九可以将这位侯将军拉到自己的账下。这侯将军原本就是秦王府的旧部,他的那点小毛病我们的这位天可汗怎么可能不清楚,想必贪些小银两还不足以让我们这位陛下废掉自己手中的这位得力干将。”
“皇上只不过是被这个高昌国主弄得下不来台而已,等到风头一过去,太子必定会找机会为侯将军恢复职位。就算他不在出任官职,就凭他在军队中多年经营下来的关系网,对我们这位太子也是份稳赚不赔的买卖。”
“虽然大唐武将不准参与党争,但在军队里多一张底牌,总比没有要强得多,我们的这位天可汗不就是,咳咳,再者太子到时候只需要说这本账簿是从魏王手中夺过来的,既可以拉近侯将军与太子的关系,又可以挑拨魏王与侯将军的仇恨。就算到时候这个侯君集不打算合作,要撕破脸,只要这本账簿在太子手中,那他就只能充当太子的傀儡,永远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志勇志得意满的向敬直卖弄着自己从太子手中得来的消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激动随着他眼底的火光升腾狂舞。
“你追随了太子?”敬直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怅然一笑,给他慢慢的倒了满满一大碗酒浆。
“算不上吧,你也知道,我不得不帮他。”
志勇冷静下来,下意识地躲开了敬直直射过来的平静目光,端起了酒碗送到嘴边,凸起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变得苍白。
志勇强迫着自己顺着敬直的目光回望过去,再一次注视着那平淡如水面般清澈的双眸,在这平寂的目光深处,蕴藏着一股使他感受到微弱但冰冷的寒意。
“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替太子卖命。”这句话从劲直的嘴里冒出来的那一刻他自己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笑容中夹杂着一股浓浓的失落与苦涩。
·“不,当然不是...你...嗨..就当是为了我。”志勇赶忙言道,这个话题就像是横扎在两个人心间的毒刺,冰冷而麻木,却又无法躲避。
“有什么不一样吗?反正最后都要为那个家伙卖命。”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全当是为了我们,为了三叔,为了李婶,为了咱们镖局的那些个亲人。”
“够了,我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秦牧阳了,当年那个在尤胜镖局里卖命的小镖师已经死了,现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是堂堂正正的驸马爷,他姓王,叫王敬直。”王敬直的嘴角压抑着愤怒,拼命地压低着声音不让自己咆哮出来。
他略微颤抖的手将酒壶高高提起,琥珀色的酒液如高垂的玉柱倾倒在志勇的酒碗之中,一时间水花四溅,打湿了志勇的嘴唇还有他褶皱的衣裳。
“哥,你还在恨当年那件事。”志勇像是被抽取了筋骨的皮囊,一下子颓废了下来,他颤抖着抬起了酒碗,轻轻地沾湿了自己干裂的嘴唇。
寒冷的夜风冲破残破的窗子,缭绕着两个人的躯体,寒风抽走了劲直身上的所有的温暖,他再也站不住了。
劲直颓废地坐在凳子上,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不敢抬起头来,他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所作所为竟然是自己的举动,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在突然之间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楔子(二)
“抱歉,我一直都以为,我以为我不在意了,但是没想到...来,擦一擦。”敬直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苍白的脸上想要挤出一丝笑意,但是麻木的脸颊就连动一动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他抓住了志勇的手将手帕塞进他的手中。
两个人就这样长久的沉默着,晚风在两人的耳边奏响凄凉的挽歌,摇摆的烛光随着冰冷的寒风在两人的瞳孔中舞动。
“没事,我理解,哥哥,真的。”志勇抬起头笑了笑,脸上挂的水珠不知是偷偷流下的泪水还是溅撒上的酒水。
“这件事情我真的...”劲直遗憾地摆着手,尽管他很想能够帮志勇度过难关,但他发现自己还是过不去他心中的那道坎,恐怕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只剩下明确地拒绝他,让他能够有时间及早另作打算。
“那我们就不说这件事了,聊聊其他的事情。”志勇故作豪迈的笑了笑,用手中的手帕将脸上的痕迹擦了个一干二净,像是把刚刚所发生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能聊些什么了,细细算下来都快有五年没有见过面了,初一见面,都有些生疏了。”劲直尴尬地笑了笑,‘秦牧阳’无论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在敬直的心中都已经‘死’了,有关过往的一切记忆都被他丢进了一个名叫时间的泥潭当中,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此时此刻能够回想起来的,放眼望去唯有一片惨淡的空白。
“怎么会,要是说与别人生疏了那还说得过去,但是你我兄弟二人这样说可就是见外了。”谈起以前的日子志勇一下子就像换了一个人,就连他鲜红的眼眶都迸发出别样的神采。
“你啊,人精”
“你要这样说我倒也没错,你从小也一直这么叫我。其实我的聪明也都是被我父亲给逼出来的,还记得吗?我从小就不愿意习武,可父亲那两年还非要逼我来继承我们家的这个镖局,每天早起都得强拉着我出去练功,但他可困不住我,我总有办法能偷偷地逃出去,去东西市里淘些机巧的小玩意。现在回头想想,从小到大可没少因为这个挨打。”
“这倒是,你个小家伙有点小聪明又是个愣头青,本事没有,骨头倒挺硬,挺直了腰板儿愣是要和师傅顶着干,也不知道向师傅服个软儿。”
“不过那些年的日子可就数我过得最轻省,就你们仨还一个个嫌弃我年纪小,以为我什么事儿都不懂,啊,小看我。嗨.就你们三个当年的那些个小九九我可是一清二楚,吃的门儿清,而且我还从中捞到了不少的好处呐。”志勇咧着大嘴,摇头晃脑的开始得瑟起来。
“欧?你倒要说说看。”
“哎,你还不信,好,那我就给你好好分析分析。这但凡我要是碰见麻烦就去找二哥你,你耳根子软好说话,和我姐关系又最好,最看不的我掉眼泪,我要是可怜巴巴地求你,你一准儿招架不住,马上就想办法帮我摆平。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志勇看着嘴角上扬的敬直得意地挑起了眉毛。
“假如要是想吃什么糕点了就去找大姐,哎,就你们俩的那些事儿还真以为其他人都不知道,哎呦,不就是你们俩每天傍晚偷偷地在曲江旁私会那点事儿嘛,你每天都给她带一盒糕点,里头还捎着一朵不知道从哪儿摘得野花,最后那点儿吃的全都进了我肚子。”
“还有,你知道吗?大哥其实特照顾我,而且大哥照顾我的次数最多。”志勇用自己坚定的目光凝视着敬直,想要打消他怀疑而略带嫌弃的表情。
“真的,你别不信,我这从小到大闯的祸是不计其数,每一次闯了祸马上就要挨打的时候,就偷偷地使眼色求大哥网开一面,别看他平时绷着张脸,但真要打我的时候他总会手下留情,特别好说话,要不然就以我小时候闯过的那些个祸加起来,早就被打成残废了。”
“所以我是从来都不愁没人罩着我,我那小日子总结起来就一个词,潇洒。”志勇神气十足的打开了话匣子,谈起以前的日子来是眉飞色舞,劲直脑子里的画面一下子就被勾了出来。
“大哥,哈哈,难以想象。”这劲直倒是没能想到,大师兄的为人他最清楚,出了名的刚直不阿,不懂得变通,想不到这小子连那么古板的人都能说的动,看来以往还真的是小看他了。
“不过有的时候他也真打,我记得那一次好像是因为我的工具箱被父亲给收走了,当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我竟然偷偷地把大师兄的横刀给偷出来了,拿来做我机关的零部件的时候不知道被哪个混蛋给顺走了。”
“哎,没法子,也不敢去跟大哥说,只能说偷天换日,还好我机灵,我就把柴房里的柴刀给塞进他的刀鞘里,偷偷地给他还了回去。为了不被他发现,我当时可花了不小的功夫,后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觉是我给弄丢的,被他狠狠的修理一顿。”
志勇提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朝着劲直遗憾的翻了个白眼,这到现在还一直是自己的一个遗憾。真的是可惜了,如果这件事情没有被大哥发现的话,简直可以作为自己老了以后到处吹嘘的典型案例啊。
“你还有脸提起这件事啊,大哥没打死你就不错了,你小子可把你大哥给坑苦了,就因为你干的这蠢事儿,大哥那一趟押镖的路上可就没安生过。”
“三叔那一路上没少拿大哥开涮,起了一个又一个名号,什么‘长安柴刀虎’‘天下第一柴刀王’对了,还有‘西市柴刀帮帮主’,你可没见多大哥当时那脸色,脸上就跟挂了一层霜似的。”
“那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傻眼了,江湖上本多奇人异事,但拿着柴刀护镖的镖师还真是他这儿独一份,人家外人还以为是什么特立独行的大侠,这一路上是惹了不少人围到他跟前去问话,一看见有人走过来,就看你大哥的那脸色,刷的一下子就变得血红血红的,哎呦。哈哈..他那一路上都臭着个脸,回去没有把你生吞活剥了就已经算你运气不错啦。”劲直拿起酒碗来遮挡自己抑制不住的笑意,当时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那么让人捧腹。
更悲催的是当时师傅还以为是大师兄自己马虎犯的错,铁了心要让他涨涨教训,收了他的刀鞘,让他提着柴刀走在镖队最前面。那劲爆场面劲直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大师兄顶着他那副又冷又臭的长脸,手中明明提着一把又破又锈的柴刀,却还要强行装出一派武林大侠的做派。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嘛,哎,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真想回过去,再过两天当年的日子。”志勇也想起了一些开心的往事,顿时兴奋了起来,仿佛抓到了当年的影子,回到了孩童时的模样。
劲直摆了摆手,笑了笑“有些东西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这样对大家都好,追忆只成幻境,又何必多言执守。”
“哥哥”
“算了,我也要跟你分享一件开心的事情,我要当父亲了。”劲直一直平淡的话语中终于多了一份激动。
“嗯?”志勇瞪大了眼睛,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吓到了。
“南平怀了我的孩子,已经六个月大了。”谈起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劲直挂在嘴角的幸福感四溢而出。
“真的吗,恭喜,恭喜。”
“我们说好了要相守在一起一辈子。”劲直温柔的目光指出了窗外,凝视着北极星发出绚丽的光芒,在那灿烂的星辰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房间,那汇聚着思念的地方,那就是南平闺房。
“看来你真的打算要放下了,恭喜。”
“有什么不能忘的,师兄远遁江湖,至今了无音讯。而她,早已嫁为人妇,我们之间已再无半点可能,执念已成孽障,又何必空谈执守。再说南平她真的是个很好妻子,我对不起她,我冷落了她四年,她却等了我四年,我不能在伤害她了,我给不了你姐幸福,也不能再辜负另外一个人,也是时候该清醒了。”
劲直安详的看着志勇的眼睛,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在心里将这些话讲给自己,如今早已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里,融化在他的骨髓当中。
“等孩子出生了,我能来看看他吗?”志勇笑了笑,举起了酒碗。
“当然可以,我来找机会。”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最好是个女孩。这一辈子还可以过得清省一点。”志勇笑着抬起头,但是这笑容显得这么的勉强,好像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精神显得有些颓废,想烂醉一样杵在桌子上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
“细数起来你今年也到了及冠之年了,怎么了,怕不是看上了谁家的漂亮姑娘,被人家嫌弃了吧。”劲直看到他这幅样子笑了,一向没心没肺的他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烦心事,八成是到了思春的年纪被一些情情爱爱的事情折腾昏了头脑。
“哪有那个闲心,有时想想,这人活着还真不如死了算了,倒是没了牵挂。”
“瞧你说的,这话可不像是从一个正年少的人嘴里吐出来的。”
“你知道吗,三叔的小孙子今天刚刚满月,中午刚办的满月酒,三百个人的宴会事无巨细全都是我一手操办的。六叔小儿子的定亲礼订到了下个月初三,他天生比常人少一条胳膊,你是不知道我为了他的亲事费了多大的功夫。更心烦的事还在后头,镖局上一趟镖被劫,两个镖师去世,三位镖师受了重伤,十六口人在那眼巴巴地等着我的妥善安置。源源不断的麻烦事等着我去解决。唉,你说在这一个硕大繁荣的的长安城里,这三百三十多口人的婚丧嫁娶哪样它能离得开这白花花的银子。”
志勇伸出了手指,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如数家珍地算着,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是无论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从灵魂中渗出的无力和无奈。
“你什么时候这么执着于钱财,就算穷也自然有穷的活法,这三百多口人离开了你难道就没了生路?,你又何必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劲直从身后的直筒内抽出一份临摹的字帖,抽在志强的头上,财帛如流水,小小的年纪就只认得钱财,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
“哎呀,哈哈哈,什么时候,我也忘了,最初的时候可能是为了姐姐。你没有再见过她,她这几年过得很苦,她一个人嫁进了太子府,虽然说勉强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但实际上,她一个小镖师的女儿哪里来的什么地位,嫁过去的第一年回家省亲时我看到她的时候心都要碎了,她那年整整瘦了一半,面容憔悴的像换了一个人。”
谈起伤心事,志勇的话语也愈发的伤感,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空寂虚无的夜空,黑色的瞳孔中荡漾着冷漠的灰。
“呵,我当时就下定了决心,就算是为了姐姐我也得把镖局搞出个名堂。我手无缚鸡之力,哈哈,没关系,只要能吃上这口饭我什么都愿意干,从那天起我开始习武,开始和叔叔们学着处理镖路上的关系,为了拉拢人脉,为了能够为镖局开辟一条新的镖路,我甚至开始去茶馆酒肆里和那些三教九流,那些卑劣肮脏的家伙在一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哈哈哈哈......”
敬直下意识的躲开了志勇癫狂地目光,他沉默着,压抑着,一股异样的情绪在他心中不断地积蓄。
“哎呀,为了姐姐我决定给太子卖命,我替太子出力解决他不好出面解决的事情,在黑暗中给他龌龊肮脏的皇座添砖加瓦,哈哈,所以他给我机会,让我有能力能够照顾好叔叔伯伯,他让镖局的兄弟们一点一点的尝到了财富的滋味,还替我照顾好了姐姐。”
“这些年你受苦了。”劲直无所适从望着死灰般绝望的志勇,苦涩地张了张嘴,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嘴巴里蹦出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劲直在这一瞬间开始为志勇感到哀伤,他原本可以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孩子,他本不需要承担这所有的一切,本来应该坐在那个位置承受这些个压力的不该是他。
“我痛恨现在的自己。”
“有的时候我也在想现在的我到底还是不是我,啊?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如此世故、如此冷漠的一个人,不知不觉,连我都不认识我了。”
“你知道吗?像现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会一个人面对着镜子,然后指着镜子里面陌生的那个人影,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这样的人不配活下去,总有一天你得亲手杀死他。”志勇冰冷的双眸中不带有丝毫的色彩,冷漠的语气像是在诉说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我真的很羡慕你,真的,这甚至是一种嫉妒,你可以活得那么洒脱,那么像你自己。”
“有的时候我真的是想一走了之,你说得对,我这么努力有什么用,镖局这帮人就算离开了我也不会饿死,即使没有我,姐姐她只要两耳一闭,不问世事,在太子府也一样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缺不了吃喝,少不了装扮,该游湖的游湖,该跳舞的跳舞,她也一样做着自己的人上人,上等人。”志勇苦笑着仰起头,湿润的眼眶折射着烛火的光芒。
“但是每一次当我心灰意冷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不禁浮现出他们的面容,我想象着他们受苦的画面,看着他们在我眼前痛苦挣扎,想着原本有我在他们就不必承担这样的痛苦,我这心里。哎,我就想我还是见不得他们受苦,我就是贱,哈哈。他们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他们在我的世界里至关重要,我早就已经离不开他们了,我没有办法想象会失去他们的日子。所以,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活该难受。”
说到这里志勇忽然笑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来,伴随着时空的腾挪,所谓的成长让他成为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而付出的代价却是身边能够畅所欲言的亲人在一个又一个离他而去,他在这些年体会到的只有两个字,孤独。
“....”劲直内心坚固的心墙怦然倒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蛮横地冲破了他的躯壳,他双眼迷离,忽然觉得眼前突然长大了的志勇正在变得愈发的模糊。
“我想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如果我不在了,帮我把镖局的兄弟们找个归处,另外替莲儿姐找一个好人家。”
“你们俩,我没想到。”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还没有答应我,她说过一直会等着你,她应该有个好的归宿,找个你信得过的人,让她过得幸福。”
“你一定要趟这趟浑水吗?”
“避无可避,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自从他决定加入太子阵营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注定要成为水面上的浮萍。
“那.......有死无生?”
“谁知道呢?”志勇轻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太子这次花了大价钱派人找遍了京城所有镖局,可只有两家镖局敢接。”
“这是为何?”
“所有镖局的总镖头在深夜都收到了一份大礼,一只装在锦盒中温热的手掌。”
“你回家去吧,明日我抽空去找你。”敬直笑着看向窗外的明月,那风,那月,那人,组成了夏夜中最寂寥的画。
“哥哥。”这下子轮到志勇疑惑不解。
“当哥哥的难道还能看着弟弟赴死不成,回家吧,睡个安稳觉。”劲直宠溺地看着呆若木鸡的志勇,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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