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呼唤》——华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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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

鸡鸣声划破了小寨的黎明。

前几天雨水如期而至，松茸季节到了。洛桑曲批揉着干涩的双眼，很不情愿的打了一个呵欠。回想了一下刚做的梦，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主角。屋里静悄悄，楼下牛圈里传来反刍的系微声。一咕噜穿衣起床。他斜眼瞧了瞧下堆在床沿的干粮袋，起身前往火塘边，开始生火熬茶。火苗窜窜着响，洛桑曲批惺忪的眼光中泛眨出一丝神气来。他取出一坨酥油，加上一匙盐，倒入盛满茶水的土陶中，双手飞快地来回搓着简置茶具，热腾翻滚的酥油茶香顷刻间飘满整个房间。

洛桑曲批简单用过早餐后，趁着天还未亮时的凉爽天气，背上昨夜备好的干粮，拧开手电筒，匆匆走出门外，开始爬上山了。村子背后是荒凉的山坡，一座山峰连着一个山峰。从小练就的登山技能此时派上用场，一个时辰后，他便登上了村后的第一座山峰。他坐在一棵大松树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牛角鼻烟壶，抽出细长的铝丝烟塞，很娴熟地将左手拇指抵在食指边上，轻轻将鼻烟壶倒扣在左手指甲上抖了抖，一小撮鼻烟填满指尖，又轻轻地把指甲上的烟粉递近左鼻腔，猛吸一口，之后就是一个清脆的喷嚏声回荡山谷。

洛桑曲批强打精神，迈开脚步，翻越一个山峰后就一溜烟小跑着下山。他边跑边在心里盘算，要是松茸价钱和去年一样的话，今年就可以添购一辆面包车，给大儿子曲扎用来当出租。想着想着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谷底溪水边，小溪都在欢快的流畅，他用手捧起水喝，沁人心脾的溪水使他打了一个激灵，跨过小溪，一段平整的草甸过后，又是山路了。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枝头上鸟啼声打断他的思绪。空气中传来混杂着松香和腐殖土的气味，洛桑曲批知道这是生长松茸的山坡了。他开始不循着林间小道走了，拔开树桠，弯下身子钻进树丛中，就地捡来一根木棍，朝着拱出地面的土包轻轻撬开，一朵松茸连根拔起，他捏着菌柄端详了一会，说了声不错，就知道今年的松茸和他的预想一样会长满属于他的“领地”了。

一朵，两朵，松茸似乎也怕孤独一般，紧挨着生长在一起。洛桑曲批看看还没有长出菌伞的松茸，用木棍铲了些枯叶掩盖上，过不了几天，它就会长出菌伞了，再采也不迟。

他从另一端找了出口，重新回到小道。露水已将裤脚打湿。在林间行走，少了露水就会不自在，貌似丢了一件东西一样难受。挽了挽裤脚，脚步更加轻快了。

这条小道是洛桑曲批在熟悉不过的路了，10年前，他还未入赘到娘苏家时，这条小道就是他往返于家乡和巴拉村的道路了。一草一木，一叶一土，都好像在给他打招呼似的。他丝毫没有感到疲惫，尽管额头上渗出了汗水。眼前就是第二座山峰了，即使还没有登顶，他还是感到登顶时的轻松惬意。

穿过茂密的树林，一束阳光射得洛桑曲批睁不开眼睛，索性就着树桩坐下，取下还有体温的背包，解开系着包口的细绳，摸出一个锅盔啃起来了。一手拿着水壶咕咚咕咚喝起水来。眼前还是清清葱葱、一叠一叠的群山。

吸罢鼻烟，疲劳也消失了一半。他猛地站起身子，对着家乡方向的神山一声大吼，转而熟练地念起了祭拜山神的经文。这是每一个途经此地的男人免不了的一个礼数。匆匆系上背包口袋，洛桑曲批得继续赶路。

翻越山峰过后，下坡路倒也轻松。这段路平时还有一些小兔和小山羊经过，这个季节，动物们也感受到松茸季节来临，人们会纷至沓来，它们不便惊扰人们的行动，纷纷躲到其他地方去觅食了。洛桑曲批在路边捡起一个石子，扔向前面的树丛中，惊出一只野鸡，扑打着翅膀飞走了。林间小道更加寂静了，他满意地吹起口哨，尽情的挥洒周身的气力。他眼前浮现的是偌大一片生长着松茸的林地啊！

下坡路他丝毫不会介意，信马由缰的一阵狂奔，忽然扑哧一声，脚底像抹了油一样，在沾满露水的小草上，洛桑曲批忘却了惯有的经验，两眼一黑，他滑进了树丛，顿时失去了记忆。

不知过了几天，黑暗中洛桑曲批似乎听见法号声声，自己被一群人簇拥着在寺庙里听活佛在讲经布道，他也在心中默念着经文，时不时抬头仰望坐在大殿宝座上的活佛，铁棒喇嘛圆瞪着眼睛在殿中来回走动，侍奉活佛的小喇嘛悄悄跑到他面前，俯首向他低吟了几句，他似是而非，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他又感觉自己到了县城，和几个朋友一起去酒店吃饭，又去休闲娱乐酒吧去看文艺表演。听见幽长的乐曲声缓缓飘进耳朵，如醉如梦。忽而又感觉自己在爬山，累得气喘吁吁，脚下是大朵大朵张开了菌伞的松茸和其他蘑菇，他想伸手去捡，却怎么也够不着蘑菇，他焦急的伸手呀伸手，混混沌沌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硬硬的石板上，环视四周，是一个石洞，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他使劲想呀想，就是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洛桑曲批听见滴塔滴塔的水流声了，他才感觉有些口渴，起身循水声而去。从崖洞顶部有一小股如屋檐水似的涓流，他用双手虔诚的接着水，好一阵子，才将半捧水喝下。这时有些饿了，所幸背包扔在背上，只是撕裂开一些小口，他取出剩下的锅盔，边吃边在回忆起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层薄雾轻轻掠过洞口，空气中夹杂着雨水的气息。他迈开步伐，脚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听使唤，蹒跚着走到崖洞边，往下一看，一棵挺拔的崖柏树挡在眼前，下面是壁如刀削一样的悬崖。往头顶上看，还是峭壁是依稀有几棵乔木，惊惧使他头脑渐渐清晰，我不是去采松茸吗？他自言自语的说着，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睡在崖洞里。是什么力量把我弄到这里的呢?

洛桑曲批试图扯开嗓子吼一声，山谷里回荡的还是他的声音，这才意识到空旷的大山里还是那么寂静，死一般的沉静。滴水声和着微风吹拂树枝发出的淅淅嗦嗦声响。洞口树桠上有两只画眉，一前一后飞进洞中，啄食散落在地上的锅盔面屑，见有水淼，开始轮番低头饮水、仰头张望，看看周边有无险情。这时洛桑曲批看得出奇，他低声吹了口哨，画眉也不紧张，耸立着头听着。他像鸟儿说，能给我指指出洞的路吗？画眉却也不出声，只顾在水淼边走来走去。

日出日落，一天就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到了夜晚，远处传来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嚎叫声，他紧张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想生火，却找不到一根柴禾。在恐惧中睁眼到天明。

白天渴了，喝一捧从岩石中渗出的水，饿了，现在已经没有锅盔吃了。口袋里还有一些糌粑和一个木碗，用木碗盛水，抓一撮糌粑，找来小木棍调成稀糊状咽下。他开始唱歌，把会唱的山歌唱了个遍，唱到动情处，泪水夺眶而出。唱累了，倒头睡着。醒来，还是在洞中，他多渴望能够走出山洞啊！

寻人

二寻人

这个季节，村寨也显得很安静。小寨里的青壮年都上山的采集松茸了，尽管各自熟悉的山坡不同，三五天后，都会把采集来的松茸背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个好价钱。顺便大家也聊聊松茸的长势，以及在大山里的新鲜事情。

要是在往年，每当卖掉松茸，洛桑曲批会在镇旁的小餐馆里喝着啤酒，等待同伴们分享采集松茸的乐趣。一周过去了，大家也没有注意他的存在。这天，村寨里几个年轻人销售完自己的松茸后，不约而同走进餐馆叫上啤酒慢品尝斟酌。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洛桑曲批今年怎么没有看见他的人影，有谁插了一句，他可能去了他家乡山上去采集松茸，可能还有一段时间才来市场交易，说着大家就转移了话题，也没有人留意。

洛桑曲批又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喃喃自语，眼前幻化出奇妙的画面，他骑上一匹红棕色骏马，驰骋在家乡的夏季牧场上，他挥动鞭子，骏马就飞快的奔腾起来，扬起一阵尘土。幼时的同伴和他的阿爷扎西都在帐篷里给他打好了酥油茶，他喝呀喝呀，同伴们问他巴拉村的奇闻轶事，他也不停的讲。

咯吱一声。崖柏树上掉下一截枯枝。把洛桑曲批从幻觉中惊醒。他好沮丧，歇斯底里到大叫起来。突然想起小时候阿爷经常给他讲在野外打猎的故事，住大树下、住岩洞里，夜晚必须生一堆篝火，因为动物野兽都怕火光，不敢靠近。他翻遍衣服口袋和裤兜，却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他实在是没有做在半路夜宿的打算，因为再翻两座不算很高的山峰，就到了他家乡采集松茸的零时营地，那里野外用具一应俱全。

岩洞里有些潮湿，高原上的温差很大。艳阳高照时，像火一样毒辣，太阳落山后，丝丝凉意袭上身来。换做平时，这股凉爽的冷气算不了啥，可是现在在半空中的岩石洞里，上下难以突围，心中涌起深深的忧伤，不禁打起了寒蝉。

不知是今年第几次去销售松茸了。村里的小伙卖完背来的松茸后，聊着聊着说起了洛桑曲批，大家很惊奇地说，今年怎么一次也没有看见他来卖松茸。在徒步回家的路上，洛桑曲批的邻居就去了他家，问了问洛桑曲批的老婆，说今年咋没有看见他丈夫来销售松茸呢？要不要捎个口信到洛桑曲批老家，他是不是在老家那边托人卖了松茸。

回口信有些时日。老家那边家人说没有看见洛桑曲批回家乡来采集松茸。这可把家人的气氛搞紧张了。洛桑曲批的妻子放下正在挤奶的活路，连奶桶都没有收拾就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亲戚和邻居家去求助。

巴拉村也就20余户人家，依山傍水的小寨在傍晚夜幕降临前愈发显得小巧玲珑。户挨户，房挨房，10分钟不到，全村在家的男壮年都悉数到了他家。大家简单寒暄几句后，一长者干咳一声后示意大家安静。他分析洛桑曲批离家出走的时间，预感是凶多吉少，他吩咐村里三个青年小伙子到寺庙请高僧打卦占卜凶吉，并叫其余人员回家自备干粮，准备绳索刀具，事不宜迟，约定明早黎明时分，每户派一名男壮年，从巴拉村后山出发，向洛桑曲批老家的方向前去寻人。村里年轻女性在家准备炒制青稞，磨面，以置办后事的路数做好准备。

洛桑曲批又在漆黑的夜里望着洞口对面的山林，黑的出奇，星光寥寥，动物们也懒的发出声响来

巴拉村的青壮年出发了。山路上是弯弯曲曲的一条手电筒光束，移动着均匀的步伐，向上攀越着。队伍里的空气似乎很沉闷，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来打破局面。大家心里都盘算着，就算在山间路旁捡到洛桑曲批的破衣烂衫，那也是运势很好的了。

到达山顶，星星依然悬挂在当空。

队伍行进到山顶，都会在这里小憩一会，一来是将身上的疲乏赶走，同时又一起会商一下下步的行程。

带队的西绕说：这家伙估计是路中遭遇熊袭了，方圆10几公里的地盘，就数落单的熊最爱攻击人了，恐怕只有做好空手回来的准备了，也没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不管怎么样，大家一致同意，沿着巴拉村和洛桑曲批家乡的唯一小道去寻找，别无选择。大家知道，单靠几十号人在茫茫林海中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伙儿开始翻越山峰后下山了。

行至谷底，天亮了。小鸟开始鸣叫，像是在给大伙儿导引一样。西绕走在最前，他拿一根木棒敲打路边灌木上的露水。众人紧挨着前行。上山慢爬，下山小跑，人多势众，倒也没有一丝倦意，不知不觉就攀越上第二座山峰。

三个到寺庙去占卜的人员很快就得到高僧的卦算，叫他们一路向东寻找，5天以内，自有结果。这卦算总有些扑塑迷离，也是由不得更多的人去分析他的合理性。领到卦算后，三个年轻人也起身急忙往回赶路。

妇女们有的在洛桑曲批家炒青稞，有的顺便把房屋收拾一下。都在心里默念祈祷洛桑曲批平安，但大家又觉得这希望显得很苍白。

西绕停下脚步，对着空旷的山谷发出一声响亮的“偶吼吼”，像是召唤，又是向山神的敬畏！大伙儿也应承着，此起彼伏的声浪响彻山谷，大家劲头更足，转眼到了另一个山峰。

天空晴朗，郁郁葱葱的森林吞噬了聒噪。

行进的队伍中各自都在心里预想下一个场景会是如何。或许碰见好运气，在路途中遇见洛桑曲批呢，当然这几乎是妄想，但还是有人愿意把结果预想得圆满点。更多的人想到的是只能找到一点衣物等等，这杳无音信的时间太久了，也许早已经被动物当成盘中餐了。

众人在一起行走，心里想法却大相径庭。当然行动还得听从西绕的指挥。大队人马惊动了林间的鸟儿，鸟儿的鸣叫给队伍吹起了号令。行至半山途中，有一专门用来休息的小平坝，露天的草坝四周被高大的树林环包，平时过往的人在此经常休息，已将坝上的小草碾压成草绒了，西绕叫大家休息休息，唏嘘的口哨声零零落落响起来，这是放松身体释放的信号。

休息时分，有人拿出鼻烟，相互交换着吸，品尝不同的独特劲道。少数几个年轻的抽着香烟。摆谈的话题也就轻松多了。大家七嘴八舌的交谈开来，有的说干脆兵分两路，一路直接去洛桑曲批家乡，查看沿途和他家乡有无踪影，一路则在险要的山口、谷地找寻，大家同意这套方案。西绕按照身体素质、性格等简要作了搭配，分了两组人员。开始分工寻人了。

第一组的人员都还麻利，立即动身赶路。西绕一再叮嘱，路上要注意安全，他随第二组也起身了。开始一前一后两个组还以口哨声作为联系，渐渐拉开距离后，两个队伍之间的联系就戛然而止了。西绕和他所在那个组虽然接不上第一组的口哨，但也没有消停，继续边走，边打着口哨。除了赶路，大家的眼睛也左顾右盼，耳朵也在发挥超强的作用，都在用专注的洞察力，都想在第一时间捕捉有用的线索。

这时，前往寺庙卜卦的三个年轻小伙也赶回洛桑曲批家。他们向洛桑曲批妻子说了卜卦的结果，顺便劝她不要担心，洛桑曲批的妻子早已泪水婆薮，但还是打心底接受了这个寓意充满希望的卦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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