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云霄圣灵纪》——焱淼圣帝》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行为哲学:像老鼠一样活着》:第一部分 无人之境。
第一部分 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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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①守备者。从兽,从犬。舒救切②(shòu)
【译文】兽,能守能备的野兽。由兽、由犬会意。
【注释】兽:徐灏③《段④注笺》⑤:“兽之言狩也,田猎所获,故其字从犬,谓猎犬也。”参“狩”条。守备者:《段注》:“以叠韵为训。能守能备如虎豹在山是也。”徐灏笺:“盖兽防人害,善伺守,故曰守备者。”按:兽的本意是打猎,引申为打猎所获的野兽。许⑥以“守备者”解说,指其引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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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说文解字今释》中对“兽”字的解析。
②:一种切语。
③:明朝崇祯七年(1634年)甲戌科进士。
④:段玉裁(1735—1815年)字若膺,号茂堂,JS金坛人。
⑤: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三十卷。
⑥:许慎(公元54—147年)字叔重,汝南召陵(今HN偃城县)人。东汉时期的经学家、文学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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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主动地将他的脚步停留在一棵苍老的油松树的树冠下,这是他的第N次猎守。他所猎守的只是一对年暮的老人(之所以使用了‘猎守’一词,杨思考再三;像猎手一样守护着他的猎物,杨思考再三之后,他这样解释):老者身着朴素的衣服,男人因腿疾而无法行走坐于一架自制的手推车里;女人在手推车的背后诚恳地推着车;这个时候公园的高音喇叭里响起了每天都会有的洋溢青春的欢歌,于是男人情不自禁地将他的木制拐杖立去了空气中。这是一种因年头久远而形成的默契,女人伴着欢歌努力地将男人推着飞奔。“他们的样子不免有些呆傻,而青春到年暮的整个过程里,人究竟都在做着什么?”杨笑后,他很惊讶自己的笑容(对于这个笑容,杨同样思考再三之后这样解释:他明白这次的微笑里没有超我①,没有它我②,而是属于自我③的那一部分在笑)。杨每个正午几乎都将来到这里,他用眼睛凝视着他们。
我们继续回到杨凝视两位老者的画面中去,他在尽力地退缩他的脚步,从那棵苍老的油松树的树冠下出来。他知道自我一个无意识的笑容里有一丝是对老者的嘲讽。杨很惊恐。他只好走出树冠,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三十六个秋季,他面前只有这棵油松树的树冠依旧是厚重的绿色。杨望着距离他不远的那对老者。他将他的秃顶忽左忽右地转动:这边是棵苍老的树,那边呢?是的,他眼前的一切都随着他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转动着。
在杨胸袋里是他的记事本,他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记录自己每日行为的习惯。记事本的最后一页上是汤可敬撰写的《说文解字今释》中关于对“兽”字的解析。那是三个礼拜前,他在工作单位的图书馆里找到的,这是他的一个没有目的地寻找,而他却感觉自己好像已是寻找了多年。在三个礼拜前的又一个礼拜,他在沈阳一处有怀旧气氛的咖啡厅里幽会了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这个女人既不是杨法律上的妻子,也不是安抚他情欲的情人,这个女人在杨的眼里只是一个真实之物,她的存在也只是等候着他的去拿,他只能称她为第三个女人)。
他们并没有像说好的那样径直去一处僻静的招待所里幽会,他们只是简单地坐到了一处说上两句话。她用纤细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掌心(杨宁愿相信这只是她偶尔一下的碰触并非是她的故意,如果是故意他会恶心)。虽然她并未介绍她自己,但杨已是早就了解。他们的相识是在一场技术与经济共谋发展的研讨会上,杨作为有着精湛技术的讲师出现在研讨会上,而她却以经济硕士的身份出现。他们共坐于会场的一处角落里,在众多的人才中他们的身份让他们难有机会插个观点。于是,整个研讨会他们近乎都在沉默之中。
或许就是仿若默契般的共同沉默才使杨与她有了相识的时间。在研讨会的长条桌子下,她狠劲儿地用她的脚去勾碰他。杨装起不知道,也不将脚撤后,也不看她,这使她很得意。研讨会末了,杨终于语出惊人地说了句:“人生的保险丝是自由。”参加研讨会的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望他,她也不例外。当然所有的人并不知道这位秃顶的中年男人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研究技术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才有了他的语无伦次。她给了杨一个媚笑,杨见到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杨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名字:罗兰。杨有他自己的理由,只所以肯叫她罗兰,是因为那段时间他正在读阿里奥斯陀的《疯狂的罗兰》④。书中描写阿尔契娜的眼睛“娴雅而左顾右盼,秋波流转”。杨没有叫她阿尔契娜,他觉得这个名字太不中国。罗兰这个名字很合适,是他一直都想要的。
研讨会因为杨的一句话而有了个暴笑的收场。杨很尴尬,他知道自己做了回笑料。罗兰却没笑,她只是一直用她的脚去勾碰他。暴笑的那一大群人是错误地理解了杨,他所要表达的并非是自由,也不是到了研讨会的末了才给他发言的机会而突显个人的酸气,他所要表达的是那句话里的保险丝,他是说给罗兰听的,他想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妻子,并且是在一次修理家里保险丝时才有了这句话的。研讨会一结束,杨也随着这么一群人去了HN的各处名胜游历了山水。罗兰在一株HN特有的树冠下找到了杨,并且告诉他:“将一切拟人是可耻的。”杨对这句话记忆深刻,他从HN一回来便马不停蹄地按照罗兰给的电话找到了她。
如果将一切拟人是可耻的,那么将一个人拟神化是可耻还是一种崇高的荣耀呢?杨并不知晓他应该做些什么,他和罗兰分开后在思考:如果将一个人拟神化,那么这个被拟神化了的人一定是他的真爱。反过来说真爱只存在于被拟神化了的那个人身上。
在怀旧气氛浓烈的咖啡厅里,罗兰使用她纤细的手指第二次触碰了杨的掌心,并且很规律地画起圈来。他们之间只说了两句话:“知道不?”罗兰问了两次,中间也只不过停下来短暂的几分钟(但是她却在凝视他)。杨从罗兰的语气中分明听出这是两句不同的话。“知道不?”第一句是个问句。“知道不?”第二句是个肯定的问句。在罗兰说出第二句之前,她的手指已经离开杨的掌心。杨没能回答她,她的样子也并非是在等候着他的一个答案,然后他们将目光共同望向桌子上一个胖墩墩的蜡烛。几十秒后他们便匆匆地分开了。
杨只能每个正午都来到这棵油松树的树冠下,他需要猎守这对年暮的老人。从他们的身上他能够清晰地见到他的年暮,而那个推着他奔跑的人又会是谁呢?在她生命里他有三个人,三个异性的人,然而他所能欲知的一定是他现在的妻子吗?他知道还有很多日子要走,这些日子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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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依照弗洛伊德自己的印象,描述三种的精神动力:超我(as Uber-Ich)为精神主要成份之一,大半无意识,少半有意识,产生于自我,对父母、老师或其他权威的劝告、威胁、警告或惩罚表现出顺从或抑制,从而反映出了父母的良心和社会准则,有助于性格形成和保护自我来克服过胜的它我冲动。
②:它我(das Es)为本能冲动的根源,指原始的、非人格化的而完全无意识的精神层面而言。
③:自我(das Ich)为人格的核心,受现实原则支配,一方面管制它我的原始冲动,另一方面帮助它我使其需要得到满足。
④:又名《疯狂的奥兰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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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汤可敬对“兽”字的解析中,杨没能找出半点的拟人化,这一点让他很失落(胸袋里记事本上的“兽”字他看过了千百遍)。他只好接受关于“兽”字的本义:打猎,引申为打猎所获的野兽。杨不喜欢游戏,他无法认同人生就是一场游戏的说法,于是他自嘲似的说自己是猎守者。而他要猎守的目标又将是些什么?单位中心花园里那对年暮的老人,还有别的吗?偶尔闲暇时他也这样问自己,他惊奇自己脚趾间戏法般突长出来的蹼(水獭才应有的标志)。经过几昼夜的思讨,杨终于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首先,他脚趾间的蹼是水獭才应有的;其次,人是由兽演变而来的,但不一定是水獭;最后,兽念只存在于人的它我之中。
HN研讨会一结束,杨便匆匆地坐上飞机往家赶。因为飞机的一点事故而有了一场虚惊。在飞机上罗兰就在他的身边,杨开始觉得罗兰好似影子般的鬼魅(他的影子只有在光里才会显现,而她却时刻都将来到他的身边)。一样是那一种凝视,时间一长杨开始了他的手足无措。当飞机发生事故的时候,罗兰很令人费解地拉住杨的手伸去了她的裙子里。杨开始还在缩手,显然他的手并不能完全听他的话。他们一直无语,他的手就那么放着,直到飞机安全降落以后。
杨并未像原先与他妻子说好的那样一回来就直接回去家里,他首先去了他的实验室。他想去洗洗手。在他的实验室洗手盆前,他照了镜子见到了他慌张之后的自己。被凝视是一种危险,自我凝视同样如此。杨开始有了一种罪恶之感,即使他将他的手洗了再洗。然后,杨开始在实验室的机床前发起愣来,他又回到了那一种感觉里,面对罪恶却会有一种莫名的心跳。(如果自我责备不是一种过错;如果自我发觉自我的无耻也不是一种罪过,那么他在罗兰裙子下的手就是干净的,只是一种无罪恶的游戏。然而,这种自欺在杨忏悔自己是强势的占有者之后就不再成立,随即他的罪恶之感加深加固几乎让他无法喘息)。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他越是想搞清楚,那种对妻子的罪恶之感就会越发加重,可他又无法准确地将这种罪恶感剥离开。他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于是他坐去了机床前看那堆生硬的钢铁。爱情好似两页齿轮磨擦出来的火花,是的,这句话让杨在还未秃顶前就异常地信服。杨还是觉得他一直都能感应到他和妻子之间的火花,因为他知道自己爱她,心甘情愿为她奉献自己的一生,甚至是他的生命;他可以很清楚地在他妻子的身上见到他自己。杨缓慢地将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这种味道让杨发觉他的自我不再干净,简直就是婚姻里一个污点的开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这种味道里搀杂着一个男人的不抗拒(不抗拒是一种妥协),虽然杨的手指一直没有动。这让杨在实验室里独自一人直到夜深。
还是要回家去。杨接听了他妻子打来的电话。妻子在电话里是哭泣的声音,这种哭泣声使杨又重新地醒过来,他知道她需要他,而且是马上就要。回去家里的路还有一段,他决定立刻就回去(坐出租车)。车在他家的小区门前停下,这时候是夜的最浓时,小区里没有几户人家的灯是亮着的。那种莫名的惶恐突然又突袭了杨:所有的人都平躺着(每户人家至少有两具或一具平躺的人的躯干在睡觉),只有他还在直立行走。杨开始奔跑起来,夜深人静的小区里充满着他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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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喘吁吁地上了楼,家门一开,他的妻子便疯狂地拥抱了他,并且伴有强烈的哭泣声。妻子告诉他家里停了电,又是保险丝出了问题,她就那么等着他回来,妻子边说边哭泣着,这样的泪水是杨有几年光景没见到过的。
杨要修理保险丝时,妻子拦住了他,拽着他的衣袖去了他们卧室的床上。他们开始固执地缠绵起来,而那只手都是高举着的,妻子问他怎么了,并去按他的手,可是没有用。“咋了?让我瞧瞧你的手!”杨和妻子在中途就停住了,他很清楚自己从这一刻开始生病,他已经犯了罪!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小东西!”杨很想如同往日一样地称呼妻子,他试图叫了两声。这是怎么了?他们平躺下来后,他不停地质问自己。妻子就平躺在他的身边,用她的手去按他的手,然后抓起他的手用鼻子探了探。“有种肥皂味!”妻子撒娇地乐了。
杨突感他陷入不可自拔的罪戾之渊的并不是妻子的撒娇,而是担心她察觉出他在飞机上的心跳。他无法瞬间遗忘罗兰,而妻子的撒娇又让他防不胜防。十几年前,杨的妻子还不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她只是个脆灵的小姑娘,他们相遇在一处十子路口。那个黄昏里的小姑娘自在地在十字路口的红灯下等候红灯转绿,她的手里是一根就将融化的干净的冰棍儿(她在十字路口用嘴去含住冰棍儿),就在这一瞬间杨知道他自己输了,他见到了他的真爱。妻子叫由页,矮他三个年级。杨用尽一切办法知道了她的名字,然后就开始给她写赞美诗。那个时候流行写诗,杨就成天地寻求灵感,他希望得到她的注视。直到他们成婚几年以后(认识罗兰前),他都是觉得由页是他的真爱。由页就如同一条蜿蜒清澈的河,将任性地流过他的一生。直到由页安静地睡在他的身边,他给他盖了毛毯子。秋天来了,这种秋日的凉意和由页的任性都是他无法控制的,更妥帖地说他对由页的爱里有对女性的那种崇拜,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父爱之感。他爱她,她是他的心灵,亦是对方,亦是自我。整个夜到天明,她都是任性地攥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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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杨并未在HN与罗兰相识;假如杨并未给这个陌生的女人起了一个令他心仪的名字;假如飞机没有发生任何事故而是正常地从HN飞回沈阳;假如罗兰在飞机上并未硬拽着杨的手;假如杨的脚趾间没有长出水獭才应有的蹼,那么他在这个清晨醒来后应该正在做些什么呢:准备早饭;唤由页醒来;待由页去学校后(由页正在读某所大学的英语硕士学位)或他们一起出门;检查好水,煤,电都安妥后就去他的实验室待上一整天。
杨几乎一夜未眠,他不敢闭起眼睛。当他闭上眼睛就将清晰地见到两种影象:一是与由页谈恋爱时两个人默不作声的凝望;而第二个影象却不是他想要的,罗兰的味道,他甚至会以为残留在他的指甲里(他已经洗了很多次),他不想由页持续不断地抓他的手用她的鼻子去探。他在惊恐中睡去(他所惊恐的是他最后的一个假设)。所有的事实都不可逆转也无法逆转。他只能让由页安静地睡下,攥着他的手,他不敢去想妻子会不会在梦里与他还在一起,他担心那样,担心的是由页质问他“有种肥皂味儿——味道哪来的?”他不能用撒谎来做个回答,他办不到。
“禅让!”东方是鱼肚白的时候杨用含糊的叫喊唤醒了他自己的一天。他说了什么,他自己记得。由页还在睡,她的手依旧任性地攥着他的手。他想将手抽出来,但他不能去试。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由页攥着他的手),他以为可以用些别的东西来代替他的手(比如一根香蕉),结果她每次都会醒。他只好再将他的手重新放回她的手心中让她攥。杨睁眼不动。这就是陪伴他十几年让他去爱的身体,现在她安静地睡着,鼻翼鼓动着温和而规律的气息。他瞧了瞧她。他知道她无论哪一刻都是她的命,她生活在他全部的思想之中。
关于“禅让”的喊叫,杨思虑了好一阵子便找到了答案。在阿里奥斯陀的《疯狂的罗兰》这本旧书的下面是本《庄子》(或许“禅让”是看多了书才会梦到的)。他开始责怪他梦的怪诞,不过《庄子》中的一句话同样令他记忆深刻:性是生的本质①。他们没有孩子。结婚几年了,他们向结婚前的约定保持着忠贞:他们一生都不会要孩子,他只爱她。如果《庄子》里的这句话他理解的正确,那么真爱就是由身和心两部分构成的。这个观点使杨又重新慌张起来,这种慌张同样让他措手不及。他无法再正常在实验室里继续工作,于是请假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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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庄子》杂篇中的一篇,庚桑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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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由页如同禁卒般看守着他,这让杨很满足,至少在他需要神经呵护的时候她会过来任性地钻入他的怀抱里。这一次杨对由页说了谎,在电话里也只是很浅淡地说他又要出两天的差,她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这次去的不是HN,而是邻近的另一座城市。一提及HN杨就会懊悔,他疑心妻子会对HN这个地方有新的认识。HN?怎么总是提到这个城市?然而由页并未多问,叮嘱他一些事后就挂断了电话。
杨并不因为自己的小把戏有了个好的结果而得意。恰恰相反,他有种失落感,他甚至怀疑妻子是否是真的爱他,而不关心他的处境。他能去哪里?足足的两天的时间,这些是他的——完全属于一个秃顶中年男人的时间。他来到了他生活近几十年的城市里,所有的一切都缓慢了下来,他没有任何目的。
杨只好盲目地在城市里行走,走走停停。那个十几年前的十字路口还在,正好有群学生从十字路口的另一面过来,秋风鼓起街上零碎的大杨树叶也一并过来。他乍地认识到自己老了,在有由页的日子里他还可以年轻,还可以有股朝气。最后他逃离般地让十字路口远去,走进了一家装饰古朴的酒店。这家酒店是他和由页第一次约会的地点,他在酒店的总台向服务小姐要了个房间号,并且准备掏钱预付押金。服务小姐一脸的抱歉说他要的房间已有人入住,不过几分钟后就该退房了,要他能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上一会儿稍等片刻。他没吭声,迟疑了下就坐去了椅子上。
几年前,他是有目的才选择这家酒店的。他喜欢这里的古朴和酒店的历史悠远。不过最让他高兴的却是他可以在这家酒店里找到那种家的温暖(这种感觉很奇特)。由页却不一样,她渴望的是家(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地方)。他鼓足了勇气请求她能够陪他看一场足球赛(一场电视直播的足球赛)。她应允了,他兴奋地跳跃着。他们一同来到这家酒店。由页很大胆地与服务员侃价(当然没有任何的价钱可侃),而且她还大声地说如果房间里的东西不太干净的话她就会退房。杨站在她的身边看她,然后补充了句是否可以在电视上看到就将上演的足球赛(他是故意问的,答案肯定会有,他只是想用这句话使由页放心,让服务员的脸色别那么诡异,还有他想表明他们之间的友谊)。杨拿了钥匙牌后递过去给由页,由页看了后又将钥匙牌塞进了他的衣袋中。然后他们一起乘电梯上了楼去。
中国国家队终于踢进了一球,这时候他们在酒店房间里已待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坐在床边,样子认真地看着电视;她坐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曾去过两次卫生间。国家队进球后窗户外响起了浓烈的鞭炮声和众多球迷的叫喊;街上的汽车也响起了最大声的喇叭,他也吻了她。她没挣扎也没躲闪。几秒后他为刚才的举止后起悔来。他后悔来这家酒店看直播的球赛,他甚至对刚刚的那粒进球也有了怀恨之意(虽然中国国家队在这场球赛中胜利了)。这一个吻打破了他们之间几年来保持的纯洁的友谊,他想他自己是不是没有洗干净脚趾头就趟进了这条蜿蜒清澈的河中去了。他将她从床上扶起,他继续看球赛,并且希望这场球赛能够早些结束。
球赛完结后,他们互不对望,彼此沉默。杨无疑在等候由页给他一个结果:一是她的不反抗与不躲闪代表着她对他的认可;二是她被他慑住了;三是她被他的举动吓到了,直等着出了酒店门然后大喊抓流氓;四是从此失去她(这是他最担心的)。他忽然发觉她无可依仗,只能一声不响,而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发疯似的朝他身上扔东西。他们沉默着,窗外是庆贺足球胜利的人潮涌动,整个沈阳的人仿若都走上了街。
由页在杨看电视直播的时候曾去过两次卫生间,一次是解决生理上多余的水份,第二次她去照了镜子,并且足足照了几分钟,照完镜子后她还是慌乱,她感觉将会有什么事发生,从洗手间出来后不久她就被他吻了。为了打破沉默,由页又去了卫生间站在那面镜子前,她见到了自己正绯红着的脸,她的心里很高兴。杨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由页喊他小声地说她要回家去,因为时间太晚她家人会担心她。
他们来到大街上,在汹涌的人群里她主动地挽起他的胳膊,恰倒好处地,任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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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让!”杨想到了他的那个怪诞的梦。为了记下这个梦,他向服务员要了一支笔,并且掏出了他的记事本。服务员朝他点头表示他要的房间马上就将收拾好,他懂了似的也朝着服务员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他在点头的时候找到了解释这个怪诞的梦的说法。他渴望由页能够主动地退让他们的婚姻,恢复他的自我,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这张椅子让他有了新的痛处,他的痔疮犯了)。他用手指敲打几下记事本后又重新坐回椅子中去,从酒店大厅橱窗的玻璃上能够见到他折射的容颜,而他并未深看自己,他的身边有人来往,他将眼睛凝视去了窗外。
或许他歪解了《庄子》中的那句话,所以才使他得到了一个被歪解的释义。如果真爱真是由身和心两部分构成的话,那么这么多年他和由页之间可算作什么?他并不只渴望他有个简单的家:一个可以做饭,睡觉家。这与他多年一直忠信的真爱意识大相径庭。他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真爱,他无法承受他的生活里缺少对真爱的信仰,更无法相信这么多年来他的真爱竟会是他的自欺。于是,他又从椅子上起身,用手指敲打着他的记事本。
杨很不情愿地深出了口气“人是应该活在真实里而不是实验室里”。橱窗外车水马龙,他宁愿相信窗外的人都没有活在真爱里(只有这样想他才有活着的理由),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一群实验室里的实验品(如同他的实验室里的钢铁一样),然而他又黯然自伤了,因为橱窗外的人击中了他:他们都活在真实里。杨仿若被遗忘了,已经有几分钟没有任何人上来与他搭话,他再一次用手指敲打着他的记事本(这一次他会在记事本上记录什么:我坐下或我盲目地坐下来,在几年前还令自己幸福过的酒店里)。在他的记事本上还应有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个问号是关于真实的。
当橱窗的玻璃上再一次隐约影射出他的容貌时,他真正认识到他已经完全地老了,他甚至开始怀疑明天他是不是可以就安乐地死掉。由页只是一条蜿蜒清澈的河,只等候他出现后任性地流过他的一生,他想到了由页,这个时候她在做着什么呢?他放下手中的笔,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服务员走过来很抱歉的样子说让他等了很长的时间,然后笑容可鞠地递给他要的房间钥匙。
酒店房间里一种特殊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这使杨浑身哆嗦。他对这种味道并不熟悉,即使有服务员强调刚刚才打扫过,他还是扭头险些捂了鼻子。这是一种兽欲与人身上的臭味和污垢,以及服务员刚喷洒过消毒药水的混合味道,甚至他在角落里还能见到钟爱这种味道的寄生虫。他只渴望服务员能快些离去,他想一个人待会儿。这种味道迫使杨去想罗兰,也就几天的时间罗兰这个人仿若成了他的一个好友,而且是有着多年深厚友谊的好友。罗兰变成了一味可以让他不再挣扎的良药。如果他们之间发生什么那也是正常的,一个手指不算什么,这只是一个指头。杨在酒店房间里回转踱步,并且奇怪地端详着接触过罗兰手指头。
由页该是这样的。杨终于停止了脚步,他仰面倒到床里去回忆起当年与由页接吻时的情景。他怎么想感觉都是有些不对,不是这里有了不对就是那里忽略了些细节。细节最重要,爱情就是由无数个细节构成的。当然他并不知道由页那次曾去了三次卫生间,一次是解决生理上多余的水份,第二次是去照镜子,而第三次的照镜子充分说明了她绯红的脸是她对他的一个印证和允诺。
“咚,咚咚。”杨凝神分辨起该死的敲门声是从哪号房间里发出来的。是他的,他可以确认了。他在嘲笑敲门人的无知(房间是有门铃的)。他起身开了门,他没有犹豫,这家酒店没有他认识的人。当他开了房门之后就后悔刚刚没从门镜中看看会是谁。站在他面前的是罗兰,在凝视着他。“对不起,走错房间了。”杨再一次后悔没立刻就将门关上,而是听罗兰说了一句佯装抱歉的话。
杨又一次陷入思讨之中:是否应该将门狠狠地关上?还是上去将罗兰追回来?他只是将“请勿打扰”的灯打开,门却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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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希腊时代的某次辩论究竟何为美时,希庇阿斯①“美就是视觉和听觉所生的快感。”遭到了苏格拉底②的反驳“色欲,人们承认它能产生快感,却都认为是丑的。”然而,快感又会是什么东西呢?罗兰一意孤行地寻找着答案。她并不苛求能从几本西方美学的书中找到她想要的。一直以来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围绕着她,她在这种快感里挣扎,却又不得不服从快感的指引,因为没了这种感觉她浑身都将不自在。她不寻求美,无论内心的还是外在的。
罗兰确实称的上是一个美人,她不崇尚时尚,永远如处子般泰然自若。然而罗兰是善变的,她所追求的东西在几周之内就会生厌,当然这种东西一定是她已经得到的。罗兰结过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第二次的婚姻让她有了一个女儿,不过离婚时她将女儿主动让给了对方。她的第一个丈夫是她的大学同窗,人长的文静娟秀,从表面上看去缺少几分男子汉的那股阳刚之美。可罗兰却死心塌地地爱他。导致他们离婚的是一场并不该发生的四人游戏(和他们做游戏的是另一对他们的朋友)。
这场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夫妻互换。也就是罗兰为自己换了一个“新丈夫”,期限是二十四小时。酒醉后的第一任丈夫才勉强答应,他们的游戏从夜里开始。罗兰并不好酒,在饭桌上只酌饮了几口。做她“新丈夫”的是一个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当然这个男人和他们都是再熟悉不过了的。酒饭过后罗兰回了自己的家,而她的丈夫却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家(经营二手车生意男人的家)。罗兰的身后是个微醉的男人,从这一刻开始她才懂得原本朋友间的互相熟悉也只不过是家外面的事,所有自以为朋友间的熟悉都是隔着一个家的。
凌晨后罗兰开始了她的无聊情绪,她觉得他们的游戏荒唐而滑稽,她很想知道她丈夫在另一个家里做着什么,不过碍于先前拟定的游戏规则就未拨通电话。新来她家的那个男人成了一个很陌生的个体:他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烟,看电视,去酒柜里找酒喝。
罗兰去了三趟卫生间。去卫生间的路必须经过她家的客厅,于是她见到了这个本来就很熟识男人的三次模样(其实之前她只熟悉这个男人说话时候的样子)。现在这个男人在沉默。客厅的灯没有开,只有电视机发射的荧光在不停地闪跳。这个男人在罗兰经过他身旁的三次都是一语不发,罗兰想开口却不知该讲些什么。于是,她去了三趟卫生间。第一次见到是这个男人“全副武装”(他身上的衣服都在);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脱去了上衣,袒露出半身的肌肉;第三次见到这个男人连裤子也脱了去,只留下齐头短裤。罗兰第三次去卫生间时停下了几秒,她无法正视镜子里她所见到的她的心跳。
她回到卧室的床上,脱了衣服穿上睡衣,然后又脱去睡衣穿上衣服。这样反复地三次。她开了卧室的门,听到客厅传来了电视机发出的声响后又将卧室的门合上(电视机里在转播一场球赛);然后她坐回床里翻看一本法国的时尚杂志。看杂志并不能解释她心跳的由来。
于是她再一次开了卧室的门,听了一阵球迷的叫喊声后又将卧室的门合上。索性她闭了灯,将上身的衣服脱去后整理一下卷发钻入被窝。
她只安静地在被窝里平躺几分钟又去看卧室的门,她并不清楚这一次她是想开门还是想将门反锁好。这时候那个男人冲了进开,全身赤条条地冲进来强暴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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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活动时期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智者派哲学家。
②:(约公元前469—前399年),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生于雅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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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折腾罗兰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他打她的脸,她跪地求他能够放了她(当时罗兰的婚姻本就处于紧张状态);她扒光了她的衣服,用皮带抽她,并辱骂她,怒斥她引诱了他。他托她去卫生间扶正她的脸照镜子,然后再用言语羞辱她(罗兰感觉被强暴的整个过程中她的自我被强烈地撕离,她服从于他,任由他的处分和摆布;同时她自我感觉成了一躯肉体,在这种形式下,深切感受着“它”与“我”的存在,有一种“自我”与“它我”的相互体认)。
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好像是折腾的累了,还去厨房里找了些吃的。他在吃东西的时候,罗兰就赤裸地跪在他的身边,她被他羞辱到了极点。他终于是走出了她家的门,她嚎啕大哭,然后竟是沙哑的大笑。也就是一小段时间之后,罗兰恢复了正常,她开始收拾她的家,把被撕碎的衣服丢去了垃圾桶里,所有的一切在她丈夫回来前都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随即她躲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看着那个镜子里头发散乱的她。
罗兰的自我凝视持续了几秒钟,她的秘密隐藏的太久了(她自己都已忘记),现在她的秘密又重新被唤醒。她低着头,头发垂下。罗兰的手里有几张人民币(新版的人民币),这些钱是刚才强暴过她的那个男人遗忘的。她不会还给她,也从未想到过要主动将钱还给他。她低头开始数钱,来来回回一张一张地数着,然后将钱慢慢地送到鼻子下嗅一嗅味道。
这一种钱的味道迫使她不由得想起她的童年,那时候她是那么地可爱活泼而又单纯。可是她的童年时代是充满孤寂的,她一个人找乐子,没有人送她去学校。有时候她整天地被母亲反锁在房间里,于是她会去阳台上望望天空里偶尔飞过的乌鸦(沈阳城里最多的鸟类),见到了乌鸦她就会高兴地蹦跳,用她的手去晃动窗户上的铁条。有时候她可以趁母亲不注意溜出家门去院子里玩,她躲到楼角处观望院子里的大哥哥们玩他们的游戏,她也很想过去但没人引导着她去。最多的时候她都无法溜出家门,不是会被母亲逮到就是门被反锁的死紧。后来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她向母亲索要零花钱说是去买吃的,母亲就会放她出家门。她就有机会到楼角观望那群大哥哥们做游戏,从那时候起她喜欢上了嗅钱的味道,她感激这些钱。
有一天,一个大哥哥样子的孩子王要她从楼角里出来,她很胆怯地过去。大哥哥摸了摸她的身子后吩咐身旁的小朋友和她一起做游戏。时间一长,罗兰发觉一个秘密:只要她让那个孩子王摸她的身子,她就有小伙伴,就会和他们一起做游戏。她刚懂得记日记就在本子上记到:钱→快乐;身体→快乐。现在,她重新终结她童年的秘密,她得到了一个新的结论:身体→快乐←金钱。
10
尾随在弗洛伊德身后的一大群心理分析家将自虐狂分为三类:一是在于“疼痛”与“欢快”的联姻;二是女性对于依赖性质的“色感角色”的接受;三是自我惩罚的手法。这些分析家的论断罗兰在大学做学生的时候就已经是知晓的,那时候的她沉浸在伟大的爱情里,她觉得是爱情让她找到了自我。不过她却在这些分析之后写过:自虐源于自我轻佻。当然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有个人叫西蒙•波娃,她曾说过:“自虐狂之存在,是当一个人选择在他人意志之下,被转化为纯粹之物。”她的整个大学时代都在读斯汤达尔的《红与黑》,并且在书中寻找玛蒂尔德愤怒自己屈服于于连的句子,然后用红线标明记号。那时候她沉浸在伟大的爱情里头,她遗忘了她童年时候曾嗅过钱和陪伴她青春的日记本。
现在她坐在马桶上,凝视着镜子里头发散乱的她。她将那些钱又拿出来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她依旧是无法摆脱这些钱对她自我为物的肯定。她想过说服自己(甚至想用自欺的方法)。她想告诫自己有一个家庭,并且承认自己就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等候她的男人从外面回来。可是她无法做到,更别去说她会抓起电话报警,她只能承受她的秘密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沉重。
“如果身体是一条船,那么这一次会不会上错了岸?”虽然罗兰可以从马桶上下来看似平静地睡去她睡过千次的床榻里,但她又开始了不可停止的自问。很多年都过去了,她没怀疑过她和她的丈夫的处境,现在也还是一样。“上错了岸吗?”她自问。“还是要漂着呢?”显然这个结果被她肯定了下来。罗兰开始睡觉,根本不去想外面的雨是否会将正往家赶的丈夫淋湿。
在她丈夫回家前罗兰做了个扭曲的梦。在这个扭曲的梦里她真的成了另外一个人,而造她的竟是经营二手车生意的那个男人。她梦到她被他带去了他的家(他的家与她的家竟然惊人般的一模一样)。他们在外面谈好了钱。她好像还说了句,只要你肯多付些钱就随你便。这是她给他的暗示,而他却全然不顾这个暗示。她走在他的影子里,便到了他的家。由于他的家与她的家一般模样这使她格外欢喜,她开始引诱他。他明显手法谙熟,可以完全自控地按照自己的韵律来控制整个过程。或许是她的一个不小心而咬伤了他,更或许是因为她的不专心致致,她遭到了他的暴打。和刚发生的案件一样,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不过,这个扭曲的梦的最后却是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跪下哀求她放过他而告终。他哀求她不要去报警。她觉得很可笑,她怎么会去报警,她开始数落这个男人的懦弱以及他的谄媚。即使是这样罗兰的梦还是没能醒来,她的丈夫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的丈夫只说了句:“你们这叫通奸。”她在掩藏她的那些钱(她最担心的是他的丈夫看到这些钱)。
这个扭曲的梦里有四处清晰的画面直到罗兰完全醒来后还记忆犹新:一是她的家与他的家一模一样;二是她对他的引诱;三是他跪下哀求她时的嘴脸;四是他丈夫出现后说的话。几处清晰的画面迫使她自己解释这个梦,她很想搞清楚刚刚的梦寓意何在。她告诉自己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她很想找到那个童年时代的孩子王。她相信自己一定是引诱过那个男人(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她都引诱过他),那个男人是对的,他至高无上。而他为什么会在梦里下跪求饶呢?罗兰反问自己。或许是这个男人具有强烈的矛盾性格,当他发觉他的报复成功之后,他又陷入了一个新的问题中:他开始担心他的身份被公开,将他的事告发给他的妻子。
她丈夫的话“你们这叫通奸。”语气婉转,显然他不会操刀杀人。他为什么没有那样,他是不是只想告诉他们的行为叫“通奸”呢?他真没发现那些钱吗?如果发现了他可能不会给她寇上一个“通奸”的帽子。他将破口大骂她是婊子之类的话,并且将抽她几个耳光。可惜在她的梦里他丈夫没有任何男子汉该有的行为,他只是用手指指向他们“你们这叫通奸”。
罗兰很意外地从这个扭曲的梦中醒来,她的丈夫应该在这个梦里更显凶恶些,这样就会否定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是否必要的怀疑。并且她错误地得到了一个结论:对于她而言爱情已不复存在(甚至她怀疑起她是否是爱错了人)。她从梦中忧郁地醒来。她开始藏钱,又重新地数一数那些钱。思量了一气后才意识到这些钱已经是藏的不能再稳妥了,然后闭眼不睡。
“刚刚的梦寓意着我的人生,寓意着我的欲望好,我有罪!”半年后罗兰带着这样的意识与他的第一任丈夫离了婚。半年以来她拒绝与他在同一房间(她在报复自己),她甚至会说些暗示的话暗示他应该主动地强暴她,可他没有任何的举动。直到他们离婚后他还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提出离婚的。
11
相反地看:如果罗兰的第一任丈夫在婚内将她强暴,她会得到她想得到的快乐吗?答案可能有两个,会与不会。我们假设罗兰的第一任丈夫在他得知她被那个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强暴的整个过程里都未反抗过(诚恳地),而且她还主动地迎合了他。他发怒后抽打她,并辱骂她。罗兰会拥有那种感觉吗?这个答案是否定的。她丈夫的举动无法塞满她对童年时代寻求那种快乐的餍足。因为,他是她的丈夫。他无法在她的眼里成为物,成为一个工具。换句话说,在她的眼里她见不到自我成为的可能。如果罗兰得到了她想要的,这却是荒谬的。这个答案里被假惺惺地塞满了真诚。她爱他,他给予了她一个伟大的爱情。但是婚姻却使她这艘船沉入了海底,她无法靠岸。人生充满荒唐,罗兰曾设想她的第一任丈夫或许可以给予她所想要得到的,这样她既活在爱情里又活在快乐里。显然,罗兰不得不承认自己想法的荒谬。她不能让她的一生都处于一种荒唐状态(至于旁人所妥协的荒唐却是他们的),于是,她和他的第一任丈夫的婚姻最终的结果是:只能如此。
罗兰放逐了婚姻之后,寻求快乐的动机无所不在。她无法理智下来完全地恢复她的自我,她被她的它我(兽念)肆意摆布。有时候为了释放她的怨懑她会在人群深处袒露自己。她为这种行为的存在而深刻地发省过(但无济于事),她只好走进心理咨询门诊。这一刻她的行为(它我的展现)才算得到短暂的安抚(心理医生成了一个正的象征,看医生无疑是证明她有病)。她又无法诚实地承认自己的病情(她更无法像旁人展示她的病),她找不到答案。她不清楚是她有病还是她的行为有病,更或是她的病已深入到了她的骨髓里,将从她的童年一直伴随到她的死亡,心理医生卑劣的医术使罗兰无法寻求清冽的溪水洗刷她的自我。半年以来,她都在自闭。
这一段时间她开始发奋学习,全神贯注地学习经济学。在夜里十二时左右就将拨通一个人的电话(经营二手车生意男人的电话)。
他没办法(任何)反驳她的要求,更无法做到摔挂电话。他只能去听命于她。就像她的那个扭曲的梦一样,他怕她去报警,告发他曾强暴过她。那他将成为什么?强奸犯。他不敢想象他的未来,他更不敢去想象枪毙人的情景,他一想到这些就不可不怕。从完全地领教了罗兰的第一通电话开始,这个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已经彻底地输了。半年后他输的体无完肤,也只能已离婚来迎接他的又一次婚姻。
和经营二手车生意男人结婚的是罗兰。这或许是这个男人最巧妙的反抗方式。他早就听到了关于她离婚的消息,那时候他日夜紧张,几单生意险些落空。当罗兰给他打第一通电话的时候,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要做些什么。而她的行为又那么可笑。她给他一个银行的帐户,告诉他每次电话之后都往这个帐户里存些钱。他照着做了(他只能照着做,他还很想一次就了结此事)。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地玄妙,他慢慢地开始接受它我的显现。他有时很盲从,一方面期待罗兰的事可以早些完结,另一方面却又忧心忡忡地担心失去罗兰他无法生活。
罗兰的第二次婚姻只持续了几年。一开始她还可以接受这个男人所给她的快乐,而后就无知觉了。她发现她不爱他。他们缺少爱。最终,这个经营二手车生意的男人知道罗兰存在着对他的威胁将伴随他的一生时,他承认他输了,并且在承认他输的同时成了一个无能者。罗兰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赢家,对于她而言永远都没有胜利。直到罗兰在HN的研讨会上遇见了杨。杨说句“人生的保险丝是自由”的话。
罗兰看重的是自由。她渴望自由,渴望得到属于她与她主人的爱情。杨在这一刻成了罗兰的神,并且她一眼就能认出面前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便是她童年里的(那个给予过她快乐的)孩子王。
12
还在HN时的罗兰与杨的重新邂逅,使她不得不注视起这个亚热带气候下生活着的人群。有种无法言明的感觉——长期按照指示灯行走的人终于见到了一个准确的出口——这种形容又不完全准确,她甚至表明她的一切又可以重新接受阳光和雨露,她渴求这种滋润,异常地。
她在HN特有的树冠下向杨阐明了她对它我的看法。“将一切拟人是可耻的。”她只是想传达给杨一个观点,反过来说她首先承认了我有兽念的概念,而反衬出杨是君主。她甚至怀疑她的这一句话说的是不是时候,可以再晚些说的,或者干脆不说。那个时候的杨正在想念他的妻子,思念他的真爱。
《关雎》里的一句话同样叫杨记忆深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将女子看成物的一种可能。杨无法从由页的身体上寻到这种物的可能,而这时罗兰却恰好出现。他们在HN的树冠下相互凝视,这种凝视同样迫使杨心潮涌动。他承认这是种妥协,向我为物化的妥协。
“知道不?”罗兰问。
罗兰凝视他。
“知道不?”罗兰再问。
杨终于是点了头,表示完全理解。他甚至不愿意去想罗兰的话里真正的涵义会是什么,是什么都好。他心想他与她所想的不可能是同一个答案。
“那里是条河。”罗兰指了前方。
“是海。”杨凝视树冠外的人群。
“是河?”罗兰说。
“是海!”杨说。
“是的,是海。”罗兰说。
其实他们的面前没有河也没有海,只有穿梭不息的人群,并且这一群一群的人说的都是些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她背负着通奸之名,背负着两次失败的婚姻。她所想的只是河,可以让她轻易摆渡的河。而她又只能诚恳地承认,除了杨以外,她没有河可渡,她将永远都无法靠岸。于是她只能漂浮下去了,过完她的一生,哪怕是时刻都在漂浮。就在这个时候杨给了她一片汪洋。她用凝视抓稳他(如果没了他生存对她而言成了虚浮)。
从HN一回来,罗兰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她开始跟踪杨,知道他有个娇柔的妻子,有一个家。她寻找任何机会。她尾随杨走过那个十字路口,看他停下片刻的脚步,而后闪到一旁看他在酒店的橱窗里凝望窗外的神情。她有韵律地敲开杨的门,一转身她又走了。
13
罗兰不得不走。她在杨开门前的瞬间看到了这家酒店干净的白色大床。她在这一刻几乎无法凝视他的脸,只能矮头匆忙走开。这张干净的床无疑伤害到了她。
萨特将爱情说成冲突。杨与罗兰之间有冲突吗?这个答案显得异常地凝重。在罗兰看来,他们不仅仅是冲突(她在离开前寻求他的注视近乎成了她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事业),而且他们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足有他们整个记忆那么长(至少罗兰唤醒了记忆)。“爱开始于一个女人以某句话印在我们诗化记忆中的那一刻。”杨冥思苦想也无法从他与罗兰的记忆里营造出某句诗来(包括与她见面到罗兰的离开)。尽管他努力地将罗兰刚刚掉头就走的画面说成一句诗样的话来形容,也无法将她与由页等同起来。他实难做到。
由页在他心中刚好与罗兰相反,他有无法言尽的诗来像由页献媚(讨好她也可讨好自己)。从他胸袋的记事本上可以清楚地找到每一个时期由页在他大脑那个叫诗化的地方留下来的诗歌。他只能再一次认输。他承认他荒唐地认为他有离婚的必要,因为婚姻使他竟然怀疑起他的真爱。而罗兰呢?罗兰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一个激情吗?还是人生中的一个小小的游戏?杨伫立在干净的白色大床前凝思:真爱存在于自我之中。然后他又低下头去,动了动生长着水獭才应有的蹼的脚趾。
杨分明可清晰地见到几个他: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形象;另一个是脚趾间长蹼的中年秃顶男子形象;最后一个是生活中有真爱而脚趾间长蹼的中年秃顶男子形象。他想在自己身上找到罗兰的印记,可惜什么都没有。这一刻他开始解脱。
杨飞快地来到房门前狠狠地将门关上,并在门合上前恶狠狠地朝着门外吐了口痰。
14
房间门铃再次响起。站在杨面前的是由页。在门铃响的几秒里(甚至还没几秒长),他已经想好了辱骂罗兰的话,他将骂她是不要脸的女人,第三者。第三者是他最想告诉她的。如果没有第三者这个词的存在,他将会心平气和地和她坐到一处长谈。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罗兰而是由页。他明显地有些慌乱,没开口说话前却在整理他秃顶后面的那几根头发。由页朝他笑(她的笑容是美好的,似乎她的笑容里还隐藏着激动)。他们没有开口说话。杨本想说话的,由页却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巴。由页进了房间后,用她的后脚根关了门。
酒店房间里现在只有两个人——杨与他的妻子。先前还有的几份凝重的气息突然间就灰飞烟灭了。由页搂住他,杨没躲。由页很自然地摸了他。“痔疮犯了。”杨说。
由页的动作因为杨的这句话而停止。她并未显出扫兴的脸色,她问他是不是带了药又是否喝了热水?杨终于开始了一种更慌乱的举动(不停地整理他秃顶后的那几根头发)。由页停住后,愣了。
由于由页的愣神,房间里的气息又一次重新凝重。杨试图以搂抱由页来缓解气氛,结果他失败了。妻子的身体明显地缺少主动配合的行为——但不是死尸——他察觉出她体内的血液在缓慢凝固。杨将询问的话压住,死死地搂住她。时间一下子就停顿了。杨的感觉又回去了几十年前,由页在十字路口干净地裹着冰棍儿,仿若一条蜿蜒清澈的河。杨还是死死地搂住她,终于由页也摊开了手开始了她的拥抱。
他们的整个拥抱的过程持续的时间比往日要长一些。由页不松手的情况下,杨无法退出他们的拥抱,他只能这么做并且也很想这么做。可是杨本该在这次拥抱中体味几年前的第一次强吻由页的情景,可他却没有。他是突然就想到了那场足球赛:如果中国队没有赢球;如果窗外没有如同潮水的球迷;如果他没这个借口。那么现在与他相拥的女人会是谁呢?罗兰?杨想到了罗兰,他开始猜想刚刚的一个情景:罗兰一转身从他的眼前离开,来到了电梯门口;电梯门开时见到了由页(由页没见到她),等候电梯门开的罗兰走入电梯;当电梯门刚合上的时候,罗兰注视着由页的背影,而由页呢?她将转身吗?她会转身去注视一个陌生女人的注视吗?
“你刚才……”
“刚才我啥都没看见。”由页说。
15
由于由页的这句话,杨又想到了三种解释(猜想):一,由页真的是什么都没看见(一个人进电梯,一个出电梯);二,罗兰看到了由页,但她并未注视到她的存在(一个人进电梯,一个人出电梯);三,由页见到了罗兰,并且互相注视彼此的存在(两个人在电梯里或电梯门开时)。这三种解释中蕴涵着最大可能的一种真实:由页以及罗兰都是一个人进电梯,一个人出电梯。这个猜想使杨终于是放下了心,他开始遗忘HN的研讨会,还有遗忘罗兰和她的媚。他的这一次解脱才是真正的自我解脱。
杨和由页从酒店大门出来时已是暮秋的傍晚时分。沈阳城的大街上又开始了人潮涌动,他们像所有的人一样准备回家去。在经过那个十字路口时,由页对他说:“我们过来了,对不?”杨抬眼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潮点了点头“是的,安全地过来了。”然后,由页挽着杨的胳膊愉悦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杨在刚才的三种猜想中的第一个才是真正正确的:由页什么都没见到。杨的这次对由页的谎言(出差去别的城市)也成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由页认为杨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回想恋爱时候的情景对于因恋爱而结婚的人们来说往往就是一种惊喜)。由页自欺地接受了这个谎言。
她只能这样想。其实她也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结果,比如杨有了第三者。于是她拨通了杨单位的电话问他的同事。她得知杨没有公差要出时,开始盲目而且慌乱。她想找到杨。她经过那个十字路口的时想起当年曾在这里干净地裹着冰棍儿,想象自己像一条清澈蜿蜒的河,想到了杨写给她的赞美诗。秋风鼓起的大片落叶使她突感无比的哀伤,她想杨,异常地。她无意地走到那家古朴的酒店,她想上去看看,只想看看。
罗兰是否见到由页上了楼去呢?罗兰从房间门口一直退到酒店大厅的橱窗前。她坐下来,脑子一片空白。橱窗外人潮涌动,她无家可归。当由页出现时,罗兰的脑子依旧一片空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过去的吗?”“人生的最后会留下些什么呢?”这两个自问使她苏醒过来,她看着由页等电梯的门开,看电梯门合上,然后带着两个自问消失了。
在罗兰消失前她终于弄懂了一句话的深刻涵义“身体之爱并不是生存的意义。”如果她理解正确的话。
16
一个礼拜后,杨去医院做了个手术。由页见到杨脚趾间的蹼时嗤——地乐了。“像水獭,对不?”杨问。由页没说话。“这真滑稽。”由页说。
杨的手术很简单,在手术台上躺了个把钟头就完了。杨能感觉到两个医生的忙碌,但他的脚却没了准确的知觉。等到他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他的脚已经裹满了纱布。“这真滑稽。”由页说。
杨终于有机会坐到轮椅上去了。在他身后推他的是由页——他的真爱。他察觉手术后的他有了一次重生的感觉(他并不知道由于他是罗兰童年时代的孩子王,他在她的身上犯下了深深的罪)。
他们一同去单位中心公园看暮秋里树落尽叶子的模样。他猎守的那对年暮的老人也在。只是由页却发现了一件更为滑稽的事:一只京叭狗正在吃公园里死掉的荒草。
由页看了看那只京叭,然后又看了看杨裹满纱布的脚。
第二部分 是其所是
第二部是其所是
1
人的身体平躺下来便成了一条河。罗兰怀揣着两个自问在努力地扮演着消失,她想逃的远一点,越远越好。“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过去的吗?”“人生的最后会留下些什么呢?”这些自问迫使她反省: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我。沈阳城里有句“做一百回乌鸦,不如做一次鹰。”的俗话,罗兰念叨着乌鸦和鹰行走在消失的路上。她此刻在路上,茫然而无助地。她很想成为一只鹰,她不想再做乌鸦。沈阳城里同样还有另一句俗话“沈水①之南为屯”。屯所代表是苏家屯,现在她的母亲就住在那里,一个人务农种菜。一想她的母亲,罗兰便明白了一点,她真的什么都不是,更别说将成为什么河了。她母亲的住处或许才是她可以栖息的唯一之所了。可是她母亲的存在并不能给予她一种亲切如水的感觉,与之相反她母亲仿若是她的囚笼,无时无刻不在禁锢着她的灵魂。
罗兰在方型广场的公共汽车站徘徊,凄凉而无助地。我们很清楚她漫无目的。罗兰或许在等候着一辆通往她母亲住所的公共汽车,但是她宁愿没有这么一辆车。杨住过的那家酒店在沈阳城的另一端,就在那个相反的方向。罗兰停住脚步后凝望,现在那个方向的一切她都看不见,那里只有霓虹灯在夜幕刚刚拉下来时亮起。灯光不是很亮,是因为白昼还顽固地不肯退去。白昼还可以给予她一种身心里本就存在的理智,她害怕黑夜的来到,几乎疯狂。然而黑夜至少可以掩盖她妇人的身躯,她也可以在黑色的夜幕里瞥见她灵魂的偶尔一次跳动,单纯地跳动。这让她很矛盾,她左想一想,右想一想,也只好继续徘徊。杨所住过那家酒店的白色大床刺伤了罗兰,在那一刻她清醒万分(虽然那不是一面镜子,但它的存在却使罗兰见到了自己的人格,这种人格的东西是直接促使她焦虑的所在,在那一刻她被肯定为了是,她的这一个是逼迫出她自我的反抗,因为她明白她不能)。这种纯白色的被单和她脑海里已有印象的颜色不同。罗兰终于明白究竟是什么才使她的脑海空白一片。现在她在徘徊,在沈城一处叫方型广场的地方徘徊,她想抛开那些白色的压迫吗?她想找回那些五颜六色欲望吗?还是她只想活着——永远地徘徊下去——无论是她的真实所需,还是她的精神所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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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浑河。SY市区南部最大的自然河流。SY市内流程为 132公里,其主要支流有蒲河等。
2
欲望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或是欲望是不是具有颜色的呢?罗兰在凝望远处的霓虹,在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就像几千年前的庄周一样,罗兰也见到了自己化作一只蝴蝶的梦①,她的梦是五颜六色的,无数只蝴蝶在飞舞,她只是其中的一只。她肯定自己是清醒的,而在确定欲望具有颜色之前,一个老男人走到她的近前与她搭话。
“小姐——”
罗兰的注意力从梦里回来,转而打量起眼前的这个男人。
“小姐——”男人喊了第二句。说实话,罗兰现在很讨厌这个称呼,她在遇到杨之前对这些称呼是无所谓的,什么“小姐,女士”或是别的都无所谓,因为每一个称呼按在她的身上都是合适的。可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从男人的目光中,罗兰可以感觉到这个称谓具有一定的含义。
“小姐——”男人喊了第三句后惊住了。罗兰抽了她一个嘴巴,并且还大声吓到“不准叫!”男人呆若木鸡。
大约半分钟之后他们的僵持才算有所缓和。罗兰不再敌视他,他们也可以靠到一边去正常地面对面站着。他们没有多余的话要讲,这个老男人到很实在,在他的心里虽然有着很多的疑问,但他知道在罗兰未开口之前说什么都是错的。他只是用他的目光打量她,其实在方型广场他已经看她很长时间了。他见到她在徘徊,见她停住脚步凝望远处。
罗兰很想说句抱歉的话,这应该是她接受多年教育所熟知的最基本的礼节;然而她现在的处境一团糟,她无法平心静气地对这个陌生男人讲话,于是她狠狠地瞪他,并且很想朝他的脸上吐口痰(杨在酒店朝门外吐的那口痰使罗兰异常地恶心,她无法承载这个她少女时代里的孩子王竟然会是这般假惺惺的恶心模样。她一想到那口痰就恶心,想吐,她吃不下去饭)。她还是吐了,朝着这个陌生老男人的脸上。
男人擦去脸上的污秽物。他擦脸的动作一直未能停下来,他停不下来。罗兰几乎什么都没有吐出来,更准确地说都是些胃水。男人还在擦脸,并且脸部是很懊悔的表情。罗兰本想吐完后就转身而去,可她的脚却不听她的使唤,她无法再徘徊。罗兰太饿了,这种机体的饥饿迫使她无法站立,她只好任由身体的摆布蹲下去。
这个陌生的男人并没有责怪她,没有辱骂她也没有用抽她嘴巴。他只是见到她蹲下来后就去搀扶她。罗兰想推开他的手,可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她是这样的饥饿,她没有一点力气。罗兰抬眼看了看他,然后就昏了过去。
在昏厥状态里的罗兰还可以见到一个模糊的自己在方型广场处徘徊,一圈一圈地,漫无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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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庄子》齐物论中的一篇。俗称庄周梦蝶。
3
罗兰再一次具有意识的时候她依旧身处在方型广场,她的周围站满了围观的人。这时候她终于理解了杨在HN岛时对他所说的话(杨将人群比喻成了海),现在她被大海围困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那个老男人坐在地上怀抱着她,当她感受到这个男人的体温时回头看了他。
这个男人的行为迫使罗兰感觉上产生了错位,再一次清醒又迫使她重新的一次呕吐,她太恶心了(那口杨吐的痰),她将这个陌生的老男人喂给她的牛奶又都吐了出来,不过这一次她没朝他的脸上吐。罗兰很想哭,可是现在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瞧他的眼神多少有了些和善(说成和善还不如说是种感激之情,罗兰并不确定她的眼神是否是真的发自于她的内心)。男人还是很奇怪地一言不发,虽然罗兰还在呕吐,可是她吐了多少他就再喂她多少。
这时是罗兰最美好的时刻,当然这样说是在罗兰就将第二次昏厥的前提下。除了那场与第一任丈夫的伟大爱情外,她的嘴唇就没有被真正地吻过。在第二次昏厥的瞬间罗兰对这个陌生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喊“和平饭店!带我去——”。而后罗兰便又一次进入了那个蝴蝶飞舞的梦,她的这个梦奇怪至极:在漫天飞舞的彩蝶之中她无法喊叫,她很想大声地叫喊出她的美好,可是她的嘴唇却被一种甜甜的东西塞住,她母亲竟然从天而降,硕大无比。罗兰进入深度昏厥。
老男人并没有使用人工呼吸来挽救罗兰的性命,他并不担心她的死去(至少第一个时间里他这样想),他只想她可以重新站立起来,然后他再用隐含的目光注视她。现在罗兰明显没有醒过来的反应,于是他决定叫辆出租车。
4
在此刻罗兰终于可以以河的隐喻方式显现给这个年老的陌生男人。因为她的昏厥,这个陌生的男人心理多了些怜悯。至少这个不发火的女人是招人怜爱的,在他看来,罗兰躺在他的怀抱里就是一条绵长的河围绕着他。可是现在同样存在两个问题要他做出选择:是去饭店还是医院?
男人坐在出租车的后坐处怀抱着罗兰,出租车司机用四、十不分的沈阳话也在这样问他。他回答不上来,像有口痰卡住了喉管半响无声。“让我想想。”他说。出租车开始在方型广场处兜圈,一圈一圈地绕。
我们有必要赋予这个陌生的老男人一个名字。罗兰也同样是思量再三,哪一个名字对于这个老男人都太不合适,她在他的怀抱里醒着,但没有力气说话。她知道这个男人正用他热乎乎的手掌贴在他的胃部,她显些落泪。出租车还是在一圈一圈地绕,车窗外的沈城已是夜幕时分,所有霓虹在这一时刻有了它们真正的生命。罗兰想了又想,然后又再三地想了想,那就叫他但丁吧。
赋予陌生男人但丁这个名字多少有些滑稽,是的,很滑稽但不至于可笑。罗兰没有笑,她还是抽搐的表情,她太饿了,她很疲倦。多少了解那次欧洲文艺复兴的人都会知道但丁这个名字,她也很想叫他庄子。但是一提到庄子她就会想到杨,一想到杨她就又恶心万分,她实在没有可再呕吐的了。虽然但丁是七百多年前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个有为的青年,但是对于现在生病的罗兰来说她很喜欢这个名字,简单而不乏诗意。一提到但丁她就又赋予这个陌生的男人一个使命:写诗。诗是旁人手指罅隙间流逝的而被她紧紧握住的东西,罗兰这样定义诗。
罗兰在缓慢地移开她的手,她想告诉这个有了名字的老男人,她很感激她,无论这个男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对她的动机是什么,她都将原谅他,还有她要告诉他,他的大手捂痛了她的胃。这个现在叫作但丁的男人将他的手抽回来,然后也是用四﹑十不分的沈阳话对出租车司机讲“去和平饭店”。罗兰又将眼睛微合,现在对她来说只能如此。
其实更准确地说罗兰是被尿意憋醒的,她想知道她所在的附近是否会有公共厕所。但是当她感觉到有个热乎乎的巴掌捂痛了她的时候,她的尿意却被一股暖流掩盖住了,她并不想尿裤子(罗兰很痛恨尿裤子的事,在她小的时候曾因为尿裤子而遭受到了她母亲的毒打,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存不住尿,只要是有尿意她就会去厕所蹲下来)。罗兰只好闭上眼睛,她试图转移她的感觉,可她又不能去想杨,那令她恶心。这个时候罗兰意识处在现象学①所称的悬搁状态②之中,她这回真是什么都没有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当然这种空白与先前的漫无目的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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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现象学作为一种哲学运动是由德国哲学家埃德蒙德•胡塞尔开创的。它旨在为哲学家提供一个基础,使之有可能成为一门摆脱任何先入之见的完全自主的学科。它的方法基本是描述的,其目的是揭示意向性、意识和人的“生活世界”的基本结构。作为“生活经验”的“生活世界”观念总被人信以为然,甚至经验科学也如此认为,这是包括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在内的许多社会科学家感兴趣的主要现象学概念之一。不过,评论家指出,当现象学概念从其原来领域移到社会科学领域,它的意义就被根本改变了。
②:我们要对世界本源(the origin of the world)作不介入的反思,首先必须要摆脱自然态度而进入现象学态度,而这便须先放弃任何存在判断。这即是胡塞尔所谓Epoche(悬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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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必要解释一个地点,不,是两个地点,虽然它们共存在于沈阳城里。一是和平饭店;二是方型广场。我们先认识方型广场:罗兰与但丁所处的位置大约在方型广场的西北部,他们有两条去往和平饭店的路线:西北部是条叫光荣街的街道,它与中华路毗邻,而中华路最西端便是和平饭店所在的位置:如果他们选择了另一条去和平饭店的路线的话,他们将多绕行两百米左右,首先走南五马路然后右拐经胜利大街到达目的地。
方型广场在沈阳城的南端,南湖公园的北面。因其形状而得名,至于其形成的年月不详。但丁显然是有意图才会到方型广场“散步”的,在罗兰遇到但丁的时刻,但丁的目光并未因罗兰的纤弱而丝毫的减退(恰恰相反),他仿若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正漫无目的地徘徊在方型广场,他决定先得到她。
其实这是一个充满了暗示的地点。虽然表面上看来方型广场的面积广阔,并且是公共汽车交汇的地方。可是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充斥暗示,是所有的人让方型广场变小。从某种意义上看,它和一辆巴士的面积甚至和一辆公共汽车的面积相当,人与人之间的目的统一就不用说太多的话。这里同样是一个充满较量的场所:无车阶级的相互拥嚷,共同的面对一辆能够驶向家的方向的公共汽车;有车阶级的骂人族在并不宽阔的马路上狂按喇叭;在前一种的暗示之下的较量也上演,他们就那么站着,眼睛都在左顾右盼。
现在出租车在行进之中司机与但丁之间仍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较量,这种较量也由暗示开始。罗兰闭合眼睛显然她不存在于被暗示的行列里。“这条路不可左转。”司机先说。“起价费就够。”但丁接了司机的话。为了肯定他的话,但丁又补充道:“我走过。”出租车里很安静,他们渐渐地驶离方型广场。在司机的眼里,罗兰和但丁一定是有关系的,他能从车内反光镜里瞧到但丁偶尔碰一下罗兰的额头上判断出来。
罗兰不再是刚才那个漫无目的徘徊的女人了,虽然现在她依然饥饿,依然是一想起杨就将出现呕吐现象。她很暖,她感激但丁的出现,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他。
出租车在去往和平饭店的路上共停下来三次,三次都在等候红色的信号灯转绿。他们终于是到了和平饭店,在此趟的路上还发生过一个很小的细节,这个细节如同爱情里所有的小细节一样重要(对于生活而言,细节同样重要)。但丁有意图地摸了她。罗兰感觉到了吗?答案是肯定的,但由于害羞她并未睁开眼睛,也未挣脱他的怀抱。但丁的手停留时间并不长,当他意识到她尿了裤子时,他很想笑出声。
罗兰曾用她的意志强压制她体内的尿意,可最终结局与她的意志相悖,她还是尿了裤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犹如幼儿一样尿了裤子。这个意志在此刻就可以看成是一种自我暗示,但从其结局来看自我暗示是直接无法控制自身的。自我暗示同样来源于他人。罗兰从她身边但丁的存在可以见到她尿了裤子后的窘相,而在这之前她所想到的只有她母亲在她尿裤子以后的毒打。她无能为力,用任何方法都无法改变一个现实。现实也同样重要,现在但丁脱了外套,盖住罗兰,携她去了和平饭店旁边的一个小角落里。
“还是黑天好。”罗兰用纤弱的语气说(她想用辩解来缓和她的窘相),但丁还是缄口。罗兰被但丁拥抱,近乎可以说成是被抱起来,她的窘相显露无疑。她没有任何的法子,只能任但丁摆布。但丁对罗兰的所有行为到现在来看都是善意的,除了一开始时候的的目光。他们到了更黑的一个角落,这隅里没有任何的光亮。但丁放下她,只是放下她让她站立。罗兰可以感觉到但丁递过来的一件东西,是的,是他的手帕。他们都无话,所有的动作都无法显现,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感觉,而这种感觉却是建立在刚刚的所有的行为之上。
罗兰碰了碰他,就像刚才在出租车上一样,她想再看一看他。
6
由于罗兰与但丁之间存在着自我暗示,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正在试图靠近。他们没有一见钟情,罗兰认为但丁是善意的,是无罪恶的。她想看看她,因为她很想记住他,牢牢地记住。一想到杨她就会恶心,这种生理的反应迫使她滋生出对自我的反叛情愫。她想记住但丁,在和平饭店的房间里她不看别的,她只看他。
和平饭店和杨所忠爱的那家古朴的酒店是一个地方,之所以杨没提到它的名字是因为杨对和平饭店的名字并无兴趣,对杨而言和平饭店里存在着他的一段过去(美的),而和平饭店无疑是他过去里最重要的一个地点,在他的眼里和平饭店里充满爱情,他可以在这里温习他的爱情的每个细节。我们已经了解到杨对和平饭店的忠爱,所以我们才应该更迫切地去认识他人的意识。而在认识他人的意识之前我们显然必须知道一个结论:我的意识起初是作为不在场来对他人显现的(胡塞尔)。先前我们已经知道罗兰在方型广场漫无目的地徘徊,这让但丁产生了错觉,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但丁错将罗兰看成是另外一种女人,他的自我暗示伴随着罗兰的漫无目的而增进,他肯定她是。罗兰呢?罗兰并不清楚但丁对她的意图,她还没有想到方型广场是站街女集会的场所,她被饥饿压迫,她肯定但丁是善的。因为她的善意,她甚至可以原谅最初但丁的目光。
很明显罗兰正在原谅但丁,在和平饭店的房间里,她只看他,不看别的。罗兰也只能注视但丁,她正在努力将杨抛向脑后,努力地不去想他。还是这间房,罗兰还可以记得房门口杨吐的那口恶心的痰的准确位置。她不去想这些,但丁坐在她面前的床边。白色的床单并不会使罗兰干呕,但丁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随后,他去卫生间开了水龙头。罗兰紧跟在他的身后,寸步不离。
这时候罗兰所有的兽念近乎都隐遁了,她只想吃东西。也就是说罗兰的它我在但丁面前无法显现,可她一时间却又无法离开他。既然罗兰是但丁感觉里环绕他的河,他就很想努力地保持这河水的洁净,无论罗兰是做什么的,别的什么也好,在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他是存有意图的,现在他不想侵犯她,他在放洗澡水,将罗兰拦到了卫生间的门口。
说来奇怪罗兰与但丁之间的对话很少,是少极了。罗兰在生病,她无力辩解,更不想组织任何的词语来对但丁的存在加以注解。罗兰很轻易地得到两个结论:一,但丁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二,她有些喜欢上了他。我们再反过来看这个事实,如果罗兰在遇到但丁时并不是饥饿状态,也没有呕吐的现象发生,更不会昏厥,她是以一个干净丰韵的中年女人饱满的形象出现在但丁眼里。那么他们将得到另一个事实吗?就像很多人都经历过与某人的擦肩而过一样,他们会有例外的情况发生吗?这两个答案近乎相同,他们或许会成为朋友,他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争执,毕竟罗兰出现的地点是具有暗示的。现在罗兰没有这个欲求,她站在卫生间的门口,一动不动地。
但丁与罗兰之间是靠行为来互相交流的,这并不奇怪。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罗兰将奇怪这词套在了但丁的行为上。他放好了洗澡水,并且用手试了水的温度,然后转头注视罗兰。时间好像静止了,罗兰在思考他要做什么。但丁只是注视着她。卫生间模糊的灯光下,罗兰见到但丁皱了下眉头。罗兰静止不动,她在等待但丁的下一个暗示。从但丁皱下眉头的行为中,罗兰感觉她可能是做错了。
但丁靠过来抱起罗兰,将她平放地安置到床里。罗兰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她对他的那些好感是否会即将消失,可她并不反抗。罗兰很听话地平躺在床里。但丁去卫生间取来毛巾后半跪下来凝视罗兰。她全部呈现在但丁的眼里,她开始有些羞怒。但丁还在凝视,偶尔皱下眉头。罗兰不想看他,她准备好了,她想狠狠地抽他。罗兰的这点想法因为突然感受到一股暖流而融化。“这很舒服,对不?”但丁冷静地问。罗兰很想知道让她感受到暖意的是什么,她瞧了瞧(微起半身,又平躺下来)。“像个乖巧的孩子。”但丁又是冷静地说。罗兰在哭,她的饥饿也因为惊讶而消失,她在哭。“是不是弄痛了?”但丁问,他有些急。罗兰拼命地摇头,她的眼泪流到她的嘴里,她用含糊不清的口气说不!但丁用热乎乎的毛巾捂住了罗兰的胃。“这样舒服不?”罗兰拼命地点头,随即嚎啕大哭。
7
在这里我们抛弃反过来看这个事实的想法。但丁可以感觉到罗兰在嚎啕的同时她的身体正在抽搐,面部在扭动。他被她吓到了,但丁根据多年的经验可以判定他一定是触到了罗兰最脆弱的部位。“可热乎乎的毛巾所捂的部位除了像一缝伤口之外,就不再像别的什么了。”他同样还注视了罗兰的别的地方,虽然注视的时间很短暂。他看到她与别的女人的不同之处,他对它可以充满幻想而不是欲求,他想摸摸它,只是摸摸它。但丁伸了另一只手,想了想又收了回来。
同样是根据多年的经验但丁判定罗兰的哭泣是属于百分之九十悲伤的。“在她悲伤的时刻,为什么还是会揭开她的衣服,并且充满了想摸一下的冲动呢?”但丁反问自己。“这很可耻!”一旦他想到了这个结果,他就看清楚了他的罪恶。在罪恶之感产生之中,但丁的手在颤抖。他几乎握不紧毛巾,他努力地不动。
罗兰停止哭泣睁开双眼。她看到了一幅画(酒店房间的天棚不再是灰白色的天棚,而天棚上的灯也不再是灯):她母亲抽打她的树枝条在缓慢地落下来,像雪花般轻柔,慢慢地落下来,她也不再哭泣,她在唱歌述说她母亲的爱。罗兰惊愕极了,这样的画面却让她害怕,她持续着她的抽搐,她不敢相信。
但丁终于见到了美:罗兰与他曾有过和正在相处的女人是不同的,他可以见到罗兰的美。这种美让他错愕,他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着。他听到了罗兰唱的歌。更准确地说这不是歌而是一种述说,而歌是由地方小调的形式演绎的。他不知道罗兰怎么可能会这么民粹的艺术,他没想太多(其实他有些心动,他一直期待能邂逅歌舞艺术团的女人,现在老天赐给了他一个)。但丁感动了,当他也流了眼泪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
我们假设这个时候和平饭店遭受到了轰炸机的轰炸,幸存下来的人们在收拾废墟的时候将发现一个什么样的景象呢:首先应该是罗兰,她的眼角有颗还未来得及干涸的眼泪,她是一种感激的表情(她并没有感觉到死亡);其次是一具也在哭泣的成熟男人的尸体,他的手中是条还冒着热气的毛巾。幸存下来的人们一定会默默地流泪祝福他们,他们将不再猜忌他俩的关系。在面对他俩死亡的情景,幸存者是默默而伤痛的,他们将记住这一次轰炸,永远地记住!永远也不忘记!幸存者会将他们的尸骨合葬。显然他们并不想了解但丁对于罗兰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老男人,而且他还将她视作一个交易对象(在他俩死亡之前他的想法依旧倾向于此)。这个假设在现在看来是不可能成立的,只有但丁和罗兰会想到这样的一个假设。他们正处在悲壮之中,他们被自己感动,他们无欲可求。
幸存者将给他们的同胞书刻墓志铭,他们的死和千千万万人的死一样都是悲壮而让人铭记的。他们的墓碑上将书刻些什么?幸存者会告诫自己从他们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会永远记住!永世不忘!幸存者还会将他们的坟安葬在有河水流经的地方,这是一条需要铭记的河。此刻的但丁忘记了罗兰的那口痰(他根本就没记住)。罗兰还在哭泣,但丁有些心碎。他瞧着她散发的意志从模糊变为透明,他有些明白了:罗兰的痛哭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而是她几十年来的人生境遇。
但丁很想用语言来给罗兰一点安慰,可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只好缄默。随后他起身去卫生间换了条毛巾又放在罗兰的身体上,他认为罗兰可能是睡着了,他幻想自己是可以给予罗兰一个美梦的。但丁捂了一会儿后松开了手,走出了房间。罗兰一直未睡,她只是闭合了眼睛,她很想休息一会儿,哪怕是一秒钟也好,她太累了。但丁离去的关门声让她惊醒,她有种瞬间存在的失落感。当她再一次见到自己又成为了一个可怜的女人的时候,她还想哭。“不准抛弃我!”罗兰含糊地对自己说。但丁是不可能回来的,他只是一个陌生的老男人,一个她生命中注定的过客。这个过客留给罗兰太多太多,现在她只想但丁。
服务生送来夜宵是在几十分钟之后的事。罗兰听见门铃响,她有些兴奋。她穿好了衣服开了门。服务生告诉她是位先生订的夜宵并且要他将夜宵送来这里。罗兰一下子就饿了。她在向服务生询问那位先生的模样后,她确定那个人就是但丁。罗兰将夜宵吃的很急,吃的饱饱的胃里好像一点空隙都没了。她将餐具放去一边又平躺下来。她的整个身子都是暖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胃,那股暖流的感觉还在。她很想笑,但没笑出来。“但丁去了哪里?”罗兰希望这个男人不要就这样消失。她平躺下来,像河一样流畅。
半夜时分罗兰实在无法入睡。她确定但丁将不再归来,她却很认真地等他。她很想报答他,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她开始数天棚上的八角灯,顺时针地一圈一圈地去数,她看到了一个幻想:八角灯在飞速旋转。她停下来,无助地停下来,脑子一片空白。
罗兰终于明白她不再是一条河,而是一段浮木,不,是一段朽木。她只能如此地漂浮着,直到八脚灯的旋转到死为止。
罗兰吃了顿饱饭,这是她与但丁之间的最后一个结果。无论是怎么来看,这个结果都是必然的,因为罗兰的肚子太饿,而但丁的生理也同样如此。
清晨时分罗兰再次醒来,她将衣服全脱了,她很想再好好地睡上一觉。但丁带来的那盒牛奶还在,她将它取过来,舔了舔。它太甜了,甜的让罗兰讶异。她又舔了几口后平躺下去。人的身体平躺下来便成了河,这句话应该是谁说的,说这句话的人又该有怎样的境遇呢?河水应该是甜的,如果这河是人生是婚姻是爱的话,是的,那就应该是甜甜的。罗兰的全身洒满了牛奶,牛奶盒空了她还狠狠地倒了倒。“这应该就是母乳吧?!”她舔了舔她肩头上的牛奶,开始她没舔到,她将她的胳膊努力地向上抬了抬。
8
多年以后,罗兰一直记着但丁,但丁同样也是。可惜他们之间没有再次发生不期而遇的境遇,日子都在平平淡淡地过。由于罗兰的再三要求,学院里考虑到她精神状况后派她去了大学图书馆做了份和书有关的差事。一个经济学的硕士可以平静下来了,每天都在做着与她本专业不搭调的工作,罗兰不觉得怎么样,她需要的是清闲,她不再需要研究经济和不知乏味的看书。
多年来罗兰都在想着但丁的消失,但丁像一冽泉水突然就隐回了它的洞里,而且是终年枯竭。她无法明白,于是她将每一天剩余下来的时间都花在了散步上。方型广场到和平饭店之间的路她走了千百遍,无论是怎么个走法她都了如指掌,从最开始迫切地想了解路径,到后来的漫不经心纯粹散步。散步对于她而言很重要,她缺少不了,更无法停下来。
一天,她走的又累又饿。她急需一枚鸡蛋和一个苹果充饥,这是那次挨饿所留下来的毛病,这些年来她不吃别的,只吃鸡蛋和苹果,还有会偶尔喝上一盒牛奶。她变的纤瘦,变的不那么贪婪。自从那次幻像见到她母亲后,她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发育阶段,她不得不放弃围胸。总之,她现在生活的很好,至少看上去是。
罗兰选择了公共汽车,她很想到达有卖鸡蛋和苹果的地方去。车上人多,她费力才挤上去。车刚欲开动,前门就遭到了一个男人的拍打。司机犹豫后开了门。这是站台上最后一个乘客——沧桑的老男人(满脸颊的胡子茬)。车上实在是太拥挤了,“有一万人!”听见这句笑话的乘客都笑了。罗兰自然也很想笑,她在挨饿,她根本笑不出来,一句笑话和一个鸡蛋一枚苹果是无法相比的。最后上车的这位男乘客说了笑话之后,就老实了,一语不发。车在沉闷中行驶。
罗兰同样是花费了很多年才改掉干呕的毛病,这很不好改。她强制自己不去想一些事和杨。车上拥挤的人群使她又重新回到了那种感觉里(她明白自己开始憎恨人多的地方),她很想吐个痛快。最后上车的男乘客挨她最近,她探头希望他能帮个忙,不要挤压她的胃部。罗兰刚探头,她就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但丁,但她无法确认:他手里有本《神曲》,他正将《神曲》按到车的棚顶处(人太多,他的手无处可放)。这个男人好像还朝她微笑了,他并不认识她的样子,至少是还未认出来。
罗兰想报恩。她懂得必须知恩图报,虽然这多少有些盲目,并且现在的她无以回报。但是多年以前的那一个事实告诉她,如果没有但丁的及时出现她必死掉。“做一百回乌鸦,不如做一次鹰。”在做一次鹰之前,罗兰还想做回乌鸦。她挤动她娇美的身躯与但丁的后背挨的更近些,她很希望他能够有所察觉。更准确地说她渴望和但丁之间能够有再一次的重逢机会,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放过她,她保证。
这时候公共汽车里的人们都亲如姊妹。“这很美!”最后上来的男乘客自语道,他的声音很小(故意小声说的样子),用四、十不分的沈阳话说。罗兰挨他最近,她听到了。这一次她可以完全肯定这个人就是但丁,她在这些年里反复地记着但丁说过的每一句话。“这很舒服,对不?”“像个乖巧的孩子。”“是不是弄痛了?”“这样很舒服不?”罗兰不能肯定“这很美!”是一则问句?还是肯定句?她只对但丁说过的问句比较熟悉。他们多年不见,她在这些年头里仔细地猜摩过这些话(“这很舒服,对吗?”答案曾是肯定的;“是不是弄痛了?”答案曾是否定的;“这样舒服不?”答案曾是肯定的)。也就是说“这很美!”这句话具有两层涵义,要么不美,要么美。罗兰无暇细致地思虑这句话的真正用意,她只想但丁能够发现她,并带她一起走。
罗兰很想大声喊他,她想告诉但丁她一直在寻找他,她等候他的出现等了很多年,她还想说她很饿,她一见到他就感觉乏极了。公共汽车上的人实在太多,在这样促促的环境下她怎么可以叫呢?到不是一车人会怎么想,而是但丁将怎么看她,更妥帖地说她没勇气。罗兰根本猜不透但丁这个人,她不知道这个老男人想要的是什么,她只想着他的感受。罗兰在矛盾中挣扎了几分钟,车行驶的缓慢但不摇晃。这个方法好像无法奏效,罗兰在心里责怪司机将车开的过于平稳,它至少应该有几个颠簸,她就可以在某一个颠簸里将她压过去奉献给但丁,并且他一定会注意到这一个女人。罗兰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要放弃,一定!
人与人之间的境遇如同跟头虫一样碰撞。公共汽车满载的乘客说成是亲如姊妹的一个一个的人,到不如说成是一只一只的跟头虫,他们相互试探着碰撞,一下,然后再碰撞,再分开。罗兰就如同一只长有长长触角的跟头虫正在试探但丁,而但丁却全然不知。她仰头喘口气,然后又闭紧口腔,她无法接受这种人多时的混合味道,这种混合的味道会迫使她想起和平饭店,那样她将再一次恶心。
罗兰重新面临茫然无助,“这不可能!”但丁老到了对女人都没任何兴趣的地步吗?“这绝对不可能!”罗兰肯定自己的判断。她仰起头,想着别的办法。罗兰不想被人注视,她是一个女人,在公共汽车上人多的时候她无法向但丁献媚,或是用言语招惹他的注意,她无法做到(多年以前她还可以)。她彻底地放弃了和但丁打招呼的想法。其实她并不想这样,如果打招呼的话又能说什么?万一他不记得她了,那又该怎么办?她只好茫然无助,仰着头。
9
在这里我们应重述罗兰的境遇:她成了图书馆的一个管理员,她知道自己每天的工作都不忙,并且每个礼拜会有三天半的假期,她几乎没别的事可做。在图书馆的目录大厅有一个属于她的位置,她接受还书者的书,然后再注销其书的借阅时间,一切就此了事。每天的工作都在重复着,实际上她已经开始渐渐地习惯了。她是想念杨的,逼不得已的那种想念。她离了两次婚,第二次婚姻让她有了个她并不需要的女儿,现在她只能在一个月里看她一次。她得不到母亲的爱,她渴望那份爱。她在沈城的边上租了一个单间,这间小屋子凄凉而孤寂。她无法真正地享受生活。她有她自己的生活规律,她不想打破她现在的生活。
罗兰的生活和工作表面上看来是清闲的,但是她每天却在这种清闲中伸展,她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没有任何目的,可她又处在等待中,这很矛盾。就如同现在一样她漫无目的,仰着头,在等待。
如果这个时候罗兰的精神和身体体可以分离的话,无疑这将帮上她一个大忙。可精神与形体合一,能不分离吗?①这样的自问是几千年前老子问他自己的。罗兰和老子一样都无法准确地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们假设罗兰的灵魂与她的形体分离了,她的灵魂将在整个公共汽车里飘,她的灵魂将与但丁的灵魂晤面,她要告诉他,那个多年以前被他爱抚过的女人就在他的身后,只有他再转下头,他就可以轻易地得到她。
这是罗兰灵魂的思考,这样的思考对她现在的处境而言空乏而无意义。罗兰笑话自己的胆怯与无助。她下定决心,她要用手去拍打但丁的肩头,他要是还不转头看她,她就大喊大叫,甚至连喊司机停车都想好了。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仰着头的罗兰注视到了但丁手里的《神曲》,她突然就有了一个新的办法。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终于是有办法让但丁注视到她,她要抢他手里的书。她迫不及待,她高兴极了。
多年来的悖运使罗兰坚信世界上是存在运气一说的,至少运气存在于人的世界中。这是她在沈阳城里第二次遇到但丁,她的悖运使她并没有一下子就达成所愿。公共汽车到了一个小站,车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哄挤,上车的人和下车的人交织于一起。罗兰并不想下车,虽然她很饿,急需一枚鸡单和一个苹果充饥。罗兰不情愿地被涌动着的下车人流带下车,她想发火,可她没力气。罗兰在与但丁的这次偶遇中还是得到了一些收获的:第一,她听到了但丁说的两句话“有一万人!”“这很美!”;如果硬将这两句话连接在一起,就应该表达一种对人口众多的赞美,或许应该理解为生活里人口众多是何其地悲壮,罗兰就是这样理解的;第二,她得到了但丁手里的那本《神曲》(但丁还以为书被人流挤落于车厢里,正埋头寻找呢),她并急于翻看《神曲》,她想还给他。罗兰在车外大喊但丁,没人理会她,她也没能见到车厢里的但丁(但丁正在埋头找书)。公共汽车再次开动,罗兰想追上去。
这两个意外的收获使罗兰兴奋,她捧着但丁遗落下来的书(书上还有但丁的体温——罗兰难忘和思念的体温),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虽然但丁再一次消失了,然而这一次他终于留给她一份信物,这就是一种记号,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记号,深刻的记号。
罗兰站着望车远去,为了犒赏自己,她决定选购两个鸡蛋和两枚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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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老子》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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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与但丁的第二次相逢犹如辛波丝卡在《一见钟情》中所描述的男女主人公,辛波丝卡告诉我们错过是一种美。我们从罗兰与但丁最后离别时罗兰脸上自然绽放的微笑里也可以得到这种美。罗兰为了纪念这一次与但丁的偶遇,她想犒赏她的肚子。辛波丝卡将错过用诗歌的形式演绎出来,我们从中可以读懂:错过是一首美丽而感人的诗,我们生活里不可缺少的诗。罗兰亲身体会到了美,这种美让她眩晕,更为准确地说她在美里眩晕。这种无法克制的眩晕使她着迷。罗兰和她从但丁的第二次偶遇中得到的就是美,这种美的眩晕就是她灵魂的眩晕。虽然她饥饿万分,她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久久不肯离去;她怀抱着仍存有但丁体温的《神曲》久久不肯离去。
与此同时,杨也在这辆车上,这是罗兰无法预料到的。他满脸戚容,样子比早些时候明显是消瘦的多。“有一万人!”杨从但丁的这句笑话中听不到任何的笑料。“像个小丑!”杨将这个一脸胡子茬的老男人比做了滑稽可笑的银幕上的小丑。他在去药店的路上,近来由页的肚子经常的疼痛。她本想徒步走着去或骑上他的那辆有了二十年历史的自行车,今天由页的肚子痛的太厉害,他不得不选择坐车去药店。我们知道罗兰是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挤上这辆车的,她是为了购买一枚鸡蛋和一个苹果,她无法注视到隔在人群后面的杨;罗兰挨但丁最近(那个一上车就说了句笑话的男人)。杨根本不会理会这种喜欢用标新立异的语言向大众谄媚的人,更何况他是一个看上去很闲的老头儿。杨无法见到但丁,不过他朝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阳光从车窗外透进来的一瞬间,杨看到了罗兰的头发,他看了两眼,他喜欢成熟女人的卷头发,她无法理解自己唯一保留了几十年的嗜好(由页不是卷头发)。
我们没必要再一次使用假设来论证他们三人如果在公共汽车上撞见的画面,这无疑将打破一种美——错过的美。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罗兰很兴奋,她得到了美的眩晕;恰恰相反,杨得到的是一句令他厌憎的玩笑话。
11
三十几岁的由页还如同小女孩一样穿着紧胸衣在杨的面前晃来晃去,他们的婚姻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算一算都成了老夫老妻。杨忠贞地对待由页——他的真爱。杨和罗兰有些年头没再联系过,他几乎淡忘了她。近来,杨从由页的身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自己。他搞不明白究竟是人到了中年就会出现的一种对家和事业的紧迫感呢,还是他开始不爱由页了,他搞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
妻子由页的痛经由来已久。杨对由页的病感到无能为力,他很无奈。除了给由页买些药外,他也带她去过医院,可是不管怎样由页的病也不见好。说实话,对于婚前的约定杨开始有些反感,他无法继续对不要孩子的约定保持忠贞。他想由页能够给他生个孩子,只要是个孩子,他就会喜欢。他异常地渴望有个孩子,从来也没有这样强烈过。“我们…领养个孩子,行不?”杨不止一次地试探过由页。由页二话不说:“不行!绝对不行!”异常坚定。杨将这件事和由页的病联系到一起,得出一个由页越来越固执的结论。同样,杨对由页的固执也无能为力。真爱使他变的越来越小,有时候他竟会看到一种幻像:他成了一粒微尘,一粒微不足道的微尘。
由页研究生毕业以后,杨通过关系为她找了份助教的工作。他们开始在一块儿上班,同吃同睡,几乎共同的同事,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生活。由页对这样的生活到不反感,她习惯这样,和杨亲密无间。这样共同生活的遭遇使杨和由页生活异常地单调,先前还有的规律性,现在也全消失了。由页不想要,杨也不想做。他们不会因为这个而产生矛盾,如果因为这个而产生矛盾的话,他们就会嘲笑对方的荒诞可笑。
虽然表面上他们没有拿对方当作笑料,但是他们在背后却都拥有着各自的发泄方法。他们的方法各不相同,也不相近,甚至你从他们的行为上看不出一丝的破绽。他们好像为了维护真爱而向他们的行为保持着忠贞,也可以说他们都在刻意压抑着,可是他们却搞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们这般压抑。一个礼拜里,由页会有五天在杨的面前穿起紧胸衣晃来晃去,并且嘴里是不停歇的英语单词。杨托着下颚在由页的面前沉思地看着她,看着她晃来晃去。由页的这两种行为使杨产生了两种不可调和的错觉:一,由页是在说英语吗?为什么她只说那一句,或简单的和生活毫不相干的英语单词呢?二,由页在向他展现她的美吗?这么些年的共同生活她难道还不确定在他的眼里她是最美的吗?在他身上她能够看到她自己吗?如果硬生生地将由页的这两种行为调和一处,杨的错觉将更为模糊,他得不到一个准确而可以完全说服自己的结论,他看不清楚未来也看不清楚现在的处境。他无法理解由页通过她的行为想暗示他些什么?每天杨都被这两种选择所困惑,他几乎无法呼吸。但是他却坚信由页依旧是那个如同一条蜿蜒清澈的河的由页,她依旧是他的真爱,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妥协,毫不保留地。
12
一天,杨在他的记事本上列出了两个坐标轴(他多年来记日记的习惯由于遇到罗兰而一度改变,他不再记日记,他想彻彻底底地忘掉罗兰)。
0—A:性生活的年限
0—B:性生活的次数
坐标轴二:①
0—B:性生活的次数C:性生活的质量
a:非自我的充实
b:自我的充实
0—d:虚无
S1:真爱
S2:阴绿和其它
当杨列完两个坐标轴之后,他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这个疑问迫使他又一次自问。这个自问是关于那个新的疑问的,他从两个坐标轴中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为了解答这个疑问,杨又列出第三个坐标轴。
坐标轴三:
0—A:性生活的年限
0—C:性生活的质量
0—a:非自我的充实
0—b:自我的充实
0—d:虚无
杨列好三个坐标轴之后,陷入沉思。他在想坐标轴一与坐标轴三具有惊人的相似性,而坐标轴二证明结婚十年来他的生活有可能再一次面临重归于零的可能。为什么坐标轴一与坐标轴三惊人的相似?为什么坐标轴让他茫然而受到惊吓?他不知所措,沉思了一个整整的下午。
————————————————————
①:虽然杨受过高等的教育,但他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成立的坐标轴。
13
近乎一夜,杨都在凝思。由页穿着紧胸衣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后来她停住脚步。“你想啥?快说!”由页像个小孩子一样质问杨,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由页凝神注视杨,她发现他有些老了,除了额头生来就有的皱纹以外(由页经常拿杨的皱纹开玩笑,说他是蔫了的茄子),他的秃顶也越加地严重,还有就是他的眼神。“你在想啥?快说!不说不行!”由页任性地问杨,并且身子靠近杨。杨闻不到由页的体香,他从来都闻不到,她对他不存在那种吸引。
他们日夜生活在一起,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由页的问话,怎么回答她都将是一个言不由衷的结果。由页会说他越来越固执,会说他老了以后一定是个顽固的老头子。其实杨很想抢掠由页所有的秘密。但是他无法这样做,他无从下手。杨只能沉默。这样的较量在他们结婚十年来经常发生,除了一方保持沉默以外,没有其他的任何结果。
面对一丝不苟的杨,由页也是无奈的。她心知肚明,她无法改变杨,她只能是她的一个“小东西或小家伙”,她面对杨时只能如此。婚姻进入九年至十年的光景里,杨连“小东西或小家伙”的爱昵都不肯再叫她一声,由页想搞清楚这个一丝不苟的男人是怎么了,于是她穿起紧胸衣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她想唤醒他。并且告诉他,她很需要他。
虽然由页的每一次尝试都将面对一个失败的结果,但是她从不气馁。她很少用言语来质问杨,她承认他是无过错的。无论他是否会给予她一次完美的爱,她都是谅解他的,真心诚意地。“他既然能够将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妇人,他就应该承受一切。”由页是这样想的,同时也是这样做的。她知道,因为这一点杨会用涵蓄的语气说她假惺惺,说她固执。
由页很少去想他们的过去,她对过去所有的记忆几乎都停留在那个黄昏时的十字路口(除了和平饭店杨的那一记吻以外)。杨从十字路口走过来,面对着她,她看到了一首诗。这幅画面让她心动,几十年以后她想起来依旧心动。由页还是青春期的小女孩的时候曾发过一个誓言:她将嫁给第一个吻她的男人。后来这个誓言又添加了一个注脚:这个男人必须像首诗。她从她母亲成功的婚姻里看得见她的未来,她享受着家庭的和睦和幸福。她从来不对她的出生表示过怀疑,她从小就知道,是因为父母相爱才有了她。她父亲经常会亲她母亲的嘴唇。她认为父母的吻是美的,看着他们和平地熟睡,她也想要个男人,她将奉献给他一个吻,然后给他生个孩子,那年她还是个小女孩。
由页的青春期异常地漫长(她好像永远都长不大,她母亲就这样说她;杨有时候会说她现在还处在青春期,当然他是指她的心理),所以她是孤独的。她与杨在一起之前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天放学以后买根冰棍儿,一边过马路一边裹着冰棍儿。直到有那么一天,杨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得不接受他来击垮她那个充满了隐喻的青春誓言(她也幻想过其他男人,比如某一位摇滚歌星)。杨在和平饭店里吻了她,在一场电视转播的足球赛中国队进了一球的时候,他吻了她,她异常意外。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嫁给这个男人,她想了几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长期的学业使由页能够保持长期的心理青春(她的身边都是青春期的学生),这使她的思想异常的单纯,和当初杨所见到的那个女孩一样,由页一直那样未曾改变过。这一点使杨很恼火,他很想告诉由页生活里到处都充满着爱。他每次这样一想,就要忍耐着心中的火气,他不能朝由页发火,他觉得她是无辜的,她是他的真爱。杨每当心情不佳的时候都会到浑河的岸上去,他喜欢上了垂钓。由页也跟踪过杨(她只是想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当她见到杨只是去钓鱼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想笑,她想不到杨这样做是因为她。
杨很怀念由页在青春期里曾做过的冲动的事,那一次她将他带回了家,她家没人。他们很担心由页的父母会突然开门进来。由页没反抗也不反对,不过事后由页是显露出后悔的态度的。就这一点,杨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娶她做妻子,但是他不能不选择她,他无法说服自己,她是他的真爱,面对由页的时候他无能为力。一旦杨反过来看他和由页,他就会得到一个很矛盾的心境,他觉得是他破坏了由页。就如同我们知道的,杨在由页的面前会突然察觉出他的罪过(他觉得是他破坏了由页,使由页变成了一个妇人)。
由页和杨在同一个工作单位的这段日子,他的工作业绩突飞猛进,学院里给他加了薪水,而且还升了半格的职位。所有的人都可以见到他在努力地钻研他的课题——在他的实验室里他制作他的机器(一个刑具模样的机器)。这个机器杨还没有给它定个名字,它的结构异常地复杂,只有开始的开关,却没有结束的指令,但它绝对不是永动机。那应该是什么?杨不清楚。杨喜欢叫它刑具,为了和卡夫卡的刑具①有所区别,他决定叫它卡夫卡的不是。
制造卡夫卡的不是使杨的心境有所好转,他终于有了可以发泄的地方。他整日地待在实验室里,待在属于他自己的这间实验室里看着他的卡夫卡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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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在流放地》中的刑具。
14
我们已经能够看出由页在监控杨(她在看他垂钓的时刻就是在监控他),她不会以为这就是监控,她觉得这很自然是理所应当的无疑义的。由页小心地监控杨,他很担心他会发现她,当她见到杨只是在钓鱼后,心里像落了块石头。这个时候由页就会忍不住想笑,她发觉杨是很奇怪的,不过杨垂钓的时候分明是首诗——很悲壮的诗歌。当她意识到杨垂钓的时刻是首悲壮的诗歌,她又笑不出来了。她想哭泣着转身离开,可是只有她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她的脚却未曾挪动半步。杨一有时间就会去浑河垂钓,只要由页没课她就会监控他。
监控这一个词普遍认为是有损于爱情的,在爱情里和信任相悖的是监控(由页对杨的监控意味着爱情的灭亡或爱情正在消亡)。由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信任杨。多年以前和平饭店里的那件事由页还隐隐记得,那个时候她不想怀疑杨,她不能接受如果杨真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向她说了假话的事实。那个时候她努力地原谅杨(原谅他只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而说了出差的假话),结果她得到了一个美的瞬间。现在却不一样,杨不再说任何的假话,他喜欢上了沉默。这种沉默让由页担心,她在试图找到他沉默的原由。很长时间了,她无法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这意味着她将永无止境地寻找答案。
由页的痛经给了她一个重新认识杨(重新认识真爱)的机会。她的肚子很痛,她强忍着。她能从杨的表情上看出来,他认为由页一定是痛的死去活来。她看见一个为了她的痛经而掉眼泪的杨,那一刻由页也哭了(杨还以为是由页通经的厉害,不让她见到他的泪)。杨说他要去买药,还说他很后悔没做医生,那样他就可以给她治病。由页哭的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她终于明白杨在面对她的时候是无奈的,无能为力的,而她也看到了这场爱情的不公平之处。“你是我的真爱!而我并不是你的真爱!”杨不止一次地这样对由页说过。开始由页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想说什么,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现在她终于是明白了,杨可以为她献出生命,而她却做不到。她一想到这,就痛哭的厉害,哭的乱七八糟。结婚十年了,由页第一次在杨的身上看到她自己,她害怕极了,她担心杨抛弃她。她一想到杨就觉得他太可怜了,可怜的如同一个畜牲。杨去药店的时间里她都在哭。由页哭的累了就告诉自己要改变,等到痛经好了,她就会为杨做一切。她平躺下来,如同一条河一样地平躺下来,等着杨的重新归来。
15
在公共汽车上杨看到了令他不可抗拒的那一种成熟女人的卷头发,在得到这个美之前听到了一句让他厌憎的玩笑话。美与厌憎同时出现,这令杨清醒。他突然明白记事本上的第二个坐标轴是扭曲的,至少它不应该是成立的。
由页是一条蜿蜒清澈的河,她将任性地流过他的一生(这一要件将击败所有产生的问号)。杨不想再思量这一切,他注视着罗兰的卷头发(他不知道卷头发的成熟女人就是罗兰),直到她被迫下车以后。杨向车外留恋地望了一眼,是的,他终于见到这个卷头发的成熟女人就是罗兰。他认出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杨想向车外恶狠狠地吐口痰,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他努力地压制他不要这样做,这个场合并不适合,他忍了又忍。他转念一想现在他身处海水中间,他也只不过是一粒压制愤怒的水滴,他没有任何权力将他的整个愤怒释放给这一大片的海洋。他发觉他身旁的人群是可敬的,公共汽车里的人让他想起多年前曾和罗兰在HN岛时的对话。他明白自己的水滴身份,多年来的生活境遇告诉他,他只能是一粒海水,微不足道的一粒海水。
“她忘记了我。”这是杨的第二个反应(当然这里的她指的是罗兰)。杨从罗兰含情脉脉的表情里可以看见她现在的幸福,这是一种他说不好的感受。他很想唾弃她的幸福,很想辱骂她的存在,她的存在至少不应该是幸福的,他显得很小气。杨押了押那口痰,这让他很难受。和罗兰的第二次相逢是他史料未及的,他只是想去药店给他正在痛经的妻子买些药,为了尽快买到药他选择做公共汽车。
罗兰的卷头发依旧像根刺一样刺到了杨的神经,他不敢屈服罗兰的这一种美。如果他屈服了,那么这么多年来的真爱就成了一纸烟灰,他没有勇气去承认,更无法承受。他感觉自己老了,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真实存在的动机。杨在公共汽车上缩了缩手,如同多年以前在飞机上那次缩手一样,都是不自觉的、无法控制的。
虽然刚才的清醒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但是这样的清醒更加使得杨深信他记事本上第二个坐标轴的荒诞,他在推翻它,他置信不疑地相信它就是错误的,它不应该是真实的、不应该存在。罗兰就这样又一次从杨的眼睛里消失,他不再去想她,虽然这种行为很虚伪。这是杨得到的第三个反应。
从他的这三个反应里,他可以看到关于自己的几点:一,他正在衰老;他的衰老让他焦虑(他不想再思考由页会不会是那个在他晚年推着他飞奔的女人;他和由页之间会不会如同很多年以前单位公园里的那对年暮的老人一样和谐地安度晚年);二,罗兰对他的诱惑还是存在的,原来自己强制遗忘她是多么的愚蠢、是对自我的不道德;这个前提让他怀疑起他的真爱,这么多年来他究竟爱的是谁?他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关于“禅让”的梦;三,关于记事本上第二个坐标轴的荒诞,杨无法解释清楚,他很想用同样强制的手段告诉自己那是错误的,一定是错误的!如果它不是错误的,那就有极大的可能是正确的;如果是正确的,那么他的心志就有极大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小,他无法面对;四,他看到了他的卑微;五,他看清了他的软弱,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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