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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雯烁
整个天空像带了口罩的病人在沉缓的喘息,吐出塑料废气般的腥酸味道,灰蒙蒙的全被锁在偌大的空间上部疲软游离。些微泛白的云点,颤乱的躲藏在晨光的边角。如此繁复平淡的一天,人们上身还带着昨日烟酒的余味,开始在奔碌的人群里划驶、穿梭、蠕动。清脆的铃铛领着三三两两的自行车,与发动机隆隆的闷响在公路两旁错落的工厂里交汇。
城市化的废墟正把郊区一步步侵蚀,等到太阳露出全脸,忙碌的景象才稍微停歇。不久披盖着绿帆布的重型卡车相继霸占整个路面,大齿轮胎底部刮起一阵重黄飘薄的泥层,路道两旁的树色早已混黄不清。建筑工地、路道桥梁、风景园区的工事日益紧剧,附带的丰厚收益让各色的人在这里协作分工,安家落户。
雯烁随母亲和姐姐来这到这块陌生的城郊已经有十年,那时他才六岁,这地方还四处荒芜,厂房稀落,人烟罕至。现在,城郊每天的变化都让他这个外来人目不暇接。他们一家三口安居在公路旁的一栋民工租房,楼栋涂刷着干瘪灰暗的水泥层,扁长的身躯被挤压在两栋工厂的狭缝。新建成的一套住房横挡租房的身前,只留下一条独木桥似的小道,容得下一个人通往租处。小道两旁有红黑掩映相互叠盖的油漆广告和小孩子的粉笔图画。从这甬道中走过总让人提心掉胆,稍不留神,衣裳全染上红白的污渍。甬道一端连接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围院,院子上角一排拧不紧的黄铜水龙头断断续续在滴水。楼房的梯阶占据院子大半的位置,蛇形往上折叠攀升,栏杆上捆绑的竹竿支撑起花花绿绿的衣赏,几条尚未风干的鲤鱼在懒风中拍拍打打。
十六岁是一个烦恼不安的年纪。现在正值暑假,雯烁已经睡到日头高照,拖拉的拖鞋在地面“哗哗”摩擦,走过两排门前昏暗窄瘦的楼道,脚底回想的噪声越发悠长。他慢吞吞的穿过楼道,倚在公共阳台的栏杆上,眯眼窥视熹微的阳光,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楼下一阵细细簌簌的水声惊扰到他,俯眼看去,急促大喊:“嘿,那是洗菜的地方!”楼下的男人惊惶仰头看去,翻翻白眼,左右手提住裤子,慌慌忙忙的跑回楼道。这栋出租房里没有配厕所,出租楼外的公厕仍旧是老式“大缸”。一间厕所放两口大缸,架上两块木板,大小便全在里面。上厕所时奇丑难闻不说,还时常出事故。曾经有醉酒的工人夜晚上厕所,运气好,不慎掉粪缸里淹死。运气不好的,早上未睡醒,急上厕所,一只脚不稳,踏翻木板,掉进缸里淹得半死不活。楼下的水池,原是洗菜洗衣的地方,也是全栋楼唯一的进出水口,早上总有男人以安全为偷懒的借口,左看右看就小便。雯烁瞟过水池里残剩的菜屑泡沫,亮晃晃的白瓷光上溅出一圈圈水晕,他有意的不再去看,被搅扰的心情才稍稍好转。
回到房间,要开始准备一天的午饭。环顾一周,才发现这房间真是太小,直像一条长方形的货车厢。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双人床,那是母亲和姐姐的睡处。从窗户的后面拉过一张大大的绣花帘布,屋子从中隔断。进门的伸缩桌上摆放着锅碗瓢盆,桌底一排是煤气罐和水桶,中间最大限度的安置一张饭桌,三个塑料凳子叠成一个。吃饭时一个人坐凳子,两个人坐床上。窗户前面有一个刚买的布衣柜,衣柜上面放着姐姐雯炘的日用品。贴墙的旧电线时不时突出一小截肚子,铁钉上牵引横横竖竖的毛线,洗脸洗脚的帕子和潮润的衣裤死沉沉的不动。屋子常年阴暗闷热又潮湿,窗户本可以进来些自由的风,可隔壁紧挨的建筑成为一堵墙,挂上一口空调,正对这边吐热风。他对这恶劣的空气“唉唉”的叹了口冷气。
此时,过道飘来一阵滚滚浓烟,呛鼻辣眼,还有味浓气重的臭味尾随。隔壁房客开门冲着过道黑雾吼叫:“谁家又在炒油辣椒烂豆子,快些收锅,你这要呛死人?”
黑雾的尽头有人边咳边答:“快了,就快了!多久没吃,解解嘴馋,不好意思,咳咳咳••••••”哐哐当当的铁铲声又急又亮。在这栋楼里,有好几家爱吃辣椒的房客。雯烁已经习惯这样的叨饶,躲过这一阵油烟。他便开始洗菜切菜,放油下锅,正要点火,门外有两个小孩殷切叫道:“大哥哥,外面有人叫你。”
“谁呀?”他放下菜锅,朝门外走去:“在哪儿?”
“在那边!”两个小男孩一齐指向阳台处,他刚朝阳台的方向离开两步。两个小男孩抢身进屋,“啪!啪!”两泡口水吐到油锅里,嘻嘻哈哈往回钻。雯烁回过头来,知道被骗,又急又气大骂:“操你妈的龟孙子,你们别跑!”他追上去,想抓住一个便撕开他的烂嘴,可两个孩子脚步生风,早有预谋的跑到一间屋子里,立即把门反锁。雯烁气急败坏的朝门上猛踹两脚:“你们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他知道这两个孩子是房东家的两个儿子,他抄起油锅,找房东去理论,匆匆走到楼底,直奔房东住处。敲门没人应,回过头来刚好见着人在院子里中央晒太阳,方才走得太急,竟然没看见有人在这里,哼,现在正好!
女房东四十不过,横卧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全身笼罩在她肉白的睡裙下,躺椅“咯咯吱吱”摇摆吃力,肉坍垮在睡裙里,分不清虚实。雯烁走近一些,瞧到她怀里正摊着一只懒洋洋的花猫。躺椅旁边挨放一条凳子,半串葡萄晶莹透亮,一碗干鱼腥香飘溢。她摘一颗葡萄,果肉挤送入口,拎出葡萄皮让花猫嗅嗅。花猫打起精神舔舔,又埋过头去睡。她再挑出两条小干鱼,顺势把一条大嚼两口,吞了下去。花猫此时闻到肉味,兴奋站起身来“喵喵”直叫。她将剩余的一条小鱼凑进猫的鼻子,猫正张开嘴要去接,忽然又把手缩回来,拿鱼做要吃状。花猫见状,咆吠的盯住她,似要飞跃而起,抢过那条鱼。她咧嘴微笑,将鱼放下来,对猫细语:“知道你嘴馋,看你这身型,以后定要少吃肉的好。”遂将小鱼撕分成两片,半片放回碗里,半片扔给猫吃。
她听到有人过来,挪动脖子望去。雯烁见它如此宽厚的身型,心中竟生出几分忌惮,稍稍遏住怒气:“你看,你的儿子干的好事!”
房东显然没有看到油层上漂浮的两滩口水,迷惑的瞟望雯烁。雯烁偏偏觉得自己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撑足一口气:“你的两个儿子,在我家炒菜的锅里吐了口水就跑,锅里都放油了,你看这怎么办?”
房东的口吻倒是和气:“这这这••••••小孩子嘛,不要生他们的气,回头我会教训他们的。”
雯烁涨红脸,咄咄不让:“这油全浪费啦!你得现在就教训他们,叫他们以后别干这样的蠢事。”
房东脸庞一阵抽搐:“这点油值几个小钱,哪还真和小孩子较真的。你非要教训他们,就把他们带过来。”
雯烁无奈:“他们跑得快,藏到房子里就不出来!”
房东突然翻起身来,雯烁反射的后退两步,她站直身子,双手叉腰,冲着楼房大吼:“大虎小虎,又去捣乱了啊?等我回来,看我不削你们一层皮!”
两个孩子闻声跑出房,躲到楼上阳台偷看,忽的跳起来挥手做鬼脸:“你来呀,你们来呀!”房东气急败坏的还要嘶骂,这时一个女房客拉住一个小女孩的手冲出来便问:“你看看这才多大的孩子?”雯烁寻声望去,不明觉厉。
房东不怀好气回答:“怎么啦,你家孩子怎么着,又来关我什么事!”
女房客怨气不减:“就这么大的孩子,这也要算一个人的水费?哪家的孩子一个月用得了这么多水?况且••••••”
房东不耐烦的打断她:“刚租房子的时候不是全说清楚了嘛,按人口收费。自己家闺女,几块钱的水费也舍不得给,这是你家亲闺女吗?”
房客怒火中烧,提高嗓门:“谁家的闺女不是亲闺女?谁家的儿子才指不定是别人家的儿子。”雯烁听得心中解气。
房东两眼直瞪,拉直喉咙便喊:“你别朝我撒泼,爱租不租,少了你家几个房钱,我可活不了咋!”
女房客丈夫跟出来,拦住两人:“有事说事,你们别吵。你听我解释,这孩子还小,她一周五天在幼儿园,回家待的时间也少。你把她当成一个大人收水费,这太不合情理。”房东冷言冷语续说:“开始租的时候怎么没说不合理,该交费了就这不对那不对。”
男房客强忍怒气:“刚租的时候,你只说这孩子要交房租费,我们照交了,那时你可没提水费的事。”
“当时我肯定说的是所有费用,是你自己没有听清楚,我不听你现在来耍赖,你不交,要我为你家破例,以后我的生意没法做。”
女房客不顾阻拦冲上前来:“就这种见钱不要脸的人,你别给和她说理,这钱就算是交了,我今天也要她拿着不舒坦•••••••”两夫妻你一言,我一语,房东也毫不示弱,双方唾沫横飞,你来我往。房东越发焦急愤怒:“你你,你想咋的?看你们这是想人多欺负人少?不看这是谁的地,我可曾怕过你们••••••”
雯烁手持铁锅,满肚子的怒气还未泄出,先做了局外人。自己的事和他们的事比起来,竟然变成了小事,小事就要化了?他心中仍是不甘,奋力把锅里的油扬手乱泼。又在油泼上吐两炮口水,流油洒溅到房东脚上,她蹦跳起来:“你也来借势作乱?你妈妈姐姐怕是容不下你这样的胡来!”
“全是学你家儿子。”
“现在没功夫和你闹,等你妈妈下班,看她回来怎么教你。”雯烁对这样的事分不清对错,也无暇在听他们争吵,只好持锅上楼做饭,楼下的争吵持续不断,似乎他们吵得累了,安静一会儿,片刻又继续不休的吵杂喧嚷。
记得在放假之前,他还是如此的厌恶学校的一切,盼望放假。现在的生活枯燥、乏味、繁琐、闷俗,点点滴滴都触动他内心的极限。唯有下午是一段悠闲的好时光,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工厂不远处有一条浅浅的河滩,封闭的房屋让每个毛孔压抑沉闷,那是一个放飞心胸的好去处。雯烁踱着轻悠的步子,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很快走到河滩。孩子们的欢笑在这里飘扬!
小河里的水纯澈凉爽,小鱼小虾在自由穿梭追逐,螃蟹扇贝藏在石头缝里吐出一连串泡泡,芊芊的水草随着动荡的波纹探出绿茵茵的脑袋。三两个小孩露出光光的脚丫,排坐在岸边耷拉出脚趾头,撩出朵朵涟漪。小一点的孩子和大人相互拉扯一团,在最浅的河边打水仗。胆子大一些的青年,赤身沉到水底,伸手摸寻螃蟹龙虾。捉住一只,猛地露出湿漉漉的黑头,边喊边呼让人看他的战利品。稍稍大一些的女孩子,低头在河岸的水草丛里,或是匍匐在离岸边较远的青草地上,寻觅一种奇特的花草。草地后的垂柳林是这条河流的庇护神,厚绿的屏障能把喧嚣尘染隔断。远远看去,树叶在阳光中呼啦啦颤抖,层层的碧浪翻出嫩绿的新芽,柔软的枝条舒展的拂动出荫凉的清风。
雯烁不喜欢和这些陌生孩子一样到河里玩,他喜欢安安静静看人钓鱼。自从他在河边无意看见一个老人用几粒玉米、两颗书钉、一根柳条、一条细麻绳,钓起一条两斤重的鲤鱼。他奇异的为他欢呼出声,到现在还在猜想他用了什么魔力。他想向这位老人学钓鱼,可这之后那老人再也没来过。后来的钓鱼人,再没有了他那般的技艺。鱼儿飞出水面的那一刻的紧张刺激让他莫名的兴奋,他去问过一套渔具的价格。他在心中盘算过,要赞够钱足够多的钱,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母亲认为这样的事是不务正业的,她不但不会资助他,反而会觉得他蠢。她认为一套渔具的钱已经足以买到好几条现成的鱼,为什么要去钓鱼?他把自己看作家里的男子汉,因为他是家里的唯一男人。有时候他多想像别的男生那样耍耍脾气,或者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撒撒娇。这样的家境让他早早的成熟起来,他感到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了一层魔障。这魔障让他失去自如,让他心中怀有怯怯的不安。他坐在柳荫下,用手指抠出地下的泥块,想着这些无聊的问题,真的有些累了。他伸展开四肢,任意仰倒下去,斑斓璀璨的光彩在睫毛和眼皮上欢快跳动。
绵延的群山飞到他面前,一层层翠绿的峰峦叠嶂。悬崖之巅的开出一簇簇白净的野百合,山谷之中全是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间的人们挥动锄头使劲吆喝。一只宽大结实的手掌向他伸来,粗粝的老茧在他脸上摩擦--爸爸的手。他瞧到他脸上的皮肤使劲动弹一下,他在朝他笑,可看不清父亲的脸。父亲把他放到衣兜,坐到田埂上的软草堆,从一旁的背篓中摸出一个拨浪鼓。握在手上“咚咚”蹦响,那只稚嫩的小手好奇的支伸过去,在圆滑的鼓柄上触摸。他想握住那只乖巧的小鼓,可他的小手还没有足够的力气。他把鼓摔落地上,焦急的大哭。父亲抱住他,他不安的挣扎,挥手去抓他的头发。父亲似乎不觉得疼,他用它厚实的脸颊轻轻贴住他的额头,用他尖短的胡须在他脖子上挠痒痒。他安静下来,忘记刚才小小的沮丧,开心的笑了。父亲把他放回背篓,在他红红的脸蛋上亲吻一口,转身后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渺小。他惧怕的把手捶打在鼓面上,沉闷的声响也不能让他回头。他要开始大哭大喊大叫,他焦急的用力,他的胸口和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叫不出声来,只有把那只鼓捶得越发响亮。
雯烁猛然睁开眼,急切的吸入一口空气,抖落衣服上的杂草。嘴里喃喃自问:“爸爸?我梦到了我爸爸?他是什么样子?”他使劲的拍打自己的脑袋,却再也记不起方才梦中的模样。他无力的揉擦着眼睛,定定神,强迫自己忘记刚才的情景。脖子有上几只蚂蚁在爬,手心里正拽着一块草皮,抬头瞅见河中驶过一艘渔船,“嘟嘟”响彻四周。他翻身站起来,拍拍脚裤边的尘土,要及早地忘记这个奇怪的梦。那只闯入的渔船已经驶过,留下布满河面的油渍和久久未散去的黑烟。方才河边欢快的景象瞬间消融,人们带着未尽的余欢,消散在一片不满的浪潮。阳光还在那里无聊的照着,雯烁伸着懒腰,懒怠的腿脚一点点支撑他回家的去路。
第二章 樊仁
第二章樊仁
那只橙色的橘子在窗棂斜侧悬得正大,风掀起帘角,吹进树的味道。叶子在没有湿度的空气里漂浮,稀稀疏疏的叠制,透过光的间隙,全渲染成褐沉的铜斑。远山晨雾中的初阳勾画出比别昨天少四分之一的弧。白天的屋子里暖洋洋的,折进的微光变成闪烁的剪影,为久布尘埃的空房里填充了新的幻妙。
那时樊仁还是一个不愿出门的孩子,窗户是他洞察世间的眼睛。他常常伫立在窗口,这样的凝视一整个午后,惺忪的睫毛渐渐挂不住夕晖的剪影,顺着耳廓滑降下来。在凉丝丝的幽暗处,夜的颓墙悄然升驻。他静静的倚靠在床头,眉目紧闭,幻想着这奇妙的一切。
世界似乎就在耳膜上转动着,墨色的铅笔人悄悄地从扉页里蹦跳出来,拎起废旧的电话线,向着某个被阻隔的世界絮絮叨叨,然后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他依稀记得是在某个春夏之交,一只吐白丝的蜘蛛溜了进来,悬挂在屋子的顶角肆无忌惮的晃荡。夜深时,它才会翻过肚子,舒展着它僵直的关节,倒垂着睡去。“这样的睡法简直太酷啦,要是我也能吐丝?”
夜深了,他还睡不着。他看着桌心的一盆含羞草四叶相偎,在幽暗的灯罩下吐纳生息。利刺包裹的仙人掌,厚实的肉掌托举着两朵紫红色的花苞,恰如待放的明珠。熄灭的灯在檐顶破碎成夜的星河,闪闪的流动。时而发出“叮叮”的脆响戳破深沉的寂寥,像海潮的波澜,搭载着一条断裂的桅杆,彩虹和浮桥在船的上方穿行,顺着心的方向,越驶越远,他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依稀听见房门外有人在敲,没有人去开。他爬起身时,见到母亲正从卧室急匆匆跑出来,冲到门前摸到门把手,手又退回来。隔着门向外面咒骂:“喝酒啊,去喝啊!喝死在外面,你还知道要回这个家?”父亲隔在外面,呢喃的应答了几句,抡起手掌把铁门敲打得轰轰作响。母亲充耳不闻,踩着拖鞋“哗哗”的回到客厅,把灯依依打开,探照在她蓬乱的发际上。樊仁藏在屋子里,透过半透明的玻璃门,瞧见母亲模糊光洁的睡裙拖拉到沙发垫里。垂落的头发遮住她秀丽的脸庞,裙裾和衣角在地板反射的暗光中一动不动。
父亲在门外等得愈发焦急了,开始吼叫:“秀娟!秀娟,你给我开门!秀••••••”喊得累了,便改口:“樊仁,仁儿,我的好儿子,快来给你的老爹我••••••开••••••开开门。”
樊仁正犹豫,母亲先回话:“你吼个啥,你钥匙呢,人都能回来,咋还不会开门?”
父亲在门外自语:“对呀,钥匙呢?我怎么不知道?钥匙••••••你给我出来!钥匙?它••••••咦?它出不来,乖乖秀娟,你快给我••••••我快不行了,我怕是要吐了,你再不来,我就吐门上了!”
母亲等他喊得累了,才对着门回话:“曾显祖,你给我听着,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再是这样,你甭给我回来了,睡大街去吧。”
“好好,你说什么都对。哇••••••我想吐。不,我要先上个厕所,快啊,开完门再说。”
她过去刚把门拧开半分,父亲踉跄满怀跌撞过去,颤颤巍巍倚住墙壁找厕所。他在厕所吐了半个多小时,腥酸的酒气从里面扩散出来。吐完了,黝黑疲惫的身影往卧室蹿去。母亲边扶边拦:“看你这一身,还不洗脸,不洗脚,睡床上咋了得?自己去洗洗,要不然别睡我房间!”
他有些不耐烦了:“不洗了,不洗。明天就洗?”
“什么?明天?那你今天睡地上。”父亲要进去,母亲要阻拦,两人推推攘攘,推挤在卧室的外玻璃门上动弹不得。忽的,母亲顺着父亲的脖颈摸上去:“曾显祖,你这脖子上是什么?”
“哪有什么?”
“你这脖子上哪儿来的血?呀,还有瘀伤,这么大一条口子,这谁给你抓的?”
他对着母亲的手旋转了半圈:“哪有,什么血?我怎么没见到?”
她焦急的在他肩上扭打起来:“你你,还给我装糊涂啊!你这哪个妖精给你抓的啊?你说,你说!”
他伸手在脖颈抹了一把,眼睛分明见到是血迹,含糊其辞答道:“这个呀••••••这是刚刚在楼下,路边的树枝刮的,刮的。”
“狡辩!这你分明是女人的指甲印!”
“哎呀!你们女人就是喜欢猜忌,哪有什么指甲印嘛!你说我下班就和同事在饭桌上应酬,哪儿来的什么女人嘛?你不要再胡搅蛮缠啦,你还让不让我休息?我明天可还要上班呐!”
“今天你非要给我说清楚,要不然你别想进去!”
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啦:“怎么啦?你还有脾气啦?我整天在外面东奔西跑挣钱,我累死累活为了谁呀?你现在还怀疑起我来了?”
“你别给我岔开话题?我问你这指甲印哪儿来的?”
“我说了,树枝,树枝!你别像审问犯人似的,整天东猜西想,有本事你出去,我来,我在家,整天坐着!”
她语塞一时,使劲推开要哭:“现在嫌我整日呆在家里啊?当初你怎么说的?啊?当初你怎么没有嫌我整天在家里,你说的什么?记得吗?”
“又来这一套!一哭二闹上吊是吧?我今天累了,不想听你胡闹,你让开。”
“嫌弃了是吧!曾显祖,我告诉你,你不想过,咱们这日子就别过了!”
“看看,看看你,我刚刚说什么来着?又哭又闹,像个什么样!”
“你不是刚才话也说不清吗?现在进门来你倒是清醒了?”
他顿时暴怒起来,再也不愿多费口舌:“我懒得和你唧唧歪歪,争个不休,我去睡觉!”说完直冲客房,把门摔得炸裂。
樊仁料想这会是风波的终止,他们总是这样的,闹闹就过去了,他忐忑的睡去,母亲也回房。空间陷入死寂,幽静的空气酝酿出新的惶恐不安。
第二天,他起床时,父亲已经出门。母亲带他匆匆的吃过早餐,便往父亲的公司奔去。那天的太阳像一个温暖的蛋黄挂在天上游动,些许的乌云使地面阴郁幽暗。她们悄悄去到曾显祖的办公司室,母亲边走边对他念叨:“咱们今天就去到你爸爸的公司去,带你到他上班的地方玩一玩。”
她猛的推门,迎头撞见丈夫正揽住一陌生女人的手臂嬉笑。它嗔怒地呆定原地,全身颤抖,眼框里充盈着泪水与愤恨。这是她一直想证实的结果,可现在,她竟然有些悔恨,自己是不是不该来这地方?
曾显祖慌乱的推开旁边的女人,闪烁的解释:“娟!你怎么来了?你••••••别误会,是这样的。我们正在商量••••••商量公事。”年轻女人也立即绷直了身子,拍拍凌乱的衣衫,不安的伫立一旁。
秀娟冷冰冰说:“公事?商量好了吗?那我可打扰二位了!”
曾显祖补充:“真是公事,她是咱们公司的员工。不信你问她。”
年轻女子极不情愿的支支吾吾应和:“嗯,嗯!”
秀娟截然说:“别藏了,曾显祖!我们今儿就把话摆明了,说吧!要她还是要我?还是咱们现在就去办离婚?”
曾显祖蹙额含混回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年轻女子上前两步:“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秀娟背着手反唇相讥:“还主动承认来啦,这年头算是让人开眼了,什么不害臊的鸟都有!”
“不害臊,谁不害臊?他喜欢我,我喜欢她,我们你情我愿!”
“看你那搔首弄姿的模样,不知道人家是有老婆的人吗?”
“我是搔首弄姿,我臭不要脸。可有的人啊,也知道害臊,品德也高尚,偏偏不被人爱!”
秀娟见她如此狂妄,心中气愤不过,红脸粗脖子大叫:“大家快来看啊,快来看小三啊。”
年轻女子焦急之中,听她侮辱自己,立即掀起手中的半杯冷水泼到她脸面:“我让你乱叫••••••”
秀娟怒气难遏,伸出巴掌便去抽她。年轻女子防卫不及,挨了重重一巴掌,张狂的反手抓住秀娟的头发开始反击。
曾显祖见状,又拉又劝:“你们这是干什么呀?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给我住手••••••住手!”
两个女人正值愤恨交加,怎会轻易听从他的劝阻。秀娟被抓住头发,又急又痛的支出长长的指甲,往对方的手臂、脖子、脸上乱抓。两人撕扯拉拽、推攘捏掐,只把曾显祖夹在中间好不为难。
三人跌跌撞撞争斗不休,拉扯到办公室外。门外的员工闻讯而去,围站一排,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曾显祖怒喝:“看看看,还看热闹,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来拉开她们?”围站一旁的众人这才回过神,七手八脚把两人朝反方向掰。两个女人大汗淋漓的被分隔开,似乎打得累了,渐渐停手。曾显祖挥挥手:“大家都别看了,回去工作吧。”
秀娟振声说:“大家别走,曾显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今天非得把话给我说清楚。”
曾显祖窘迫无措:“说什么?”
“说什么,说一说,我是你什么人,她是你什么人?”
曾显祖面色晦暗凑过去低语:“咱们回家去说,这些都是我的员工,以后还得跟着我。”
秀娟早想撕破脸皮,嚷嚷道:“还回什么家,你心里可曾还有个家?怎么敢做又怕人知道?”
“这是家事,咱们换一个地方。”
年轻女人寻思,如今这地方早晚是呆不下去的,老这么掖藏也不是办法,于是插话:“她让你说就说呗!你怕什么?”
曾显祖面色铁青,伫立不动,胸中掠过万斤的忧思:“两个傻女人,可要逼死人啦!”忆起与秀娟的往昔,胸中更是五味杂陈。老婆陪他度过最美好的青春岁月,为了整个家耗费了所有精力,他怎会轻易忘记。自己常年在外忙碌,离多聚少,人上了年纪,少了往日的激情,感情开始黯淡。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忍受着,越来越发觉她头脑的枯燥,生活的无趣。她还像当初一样用管束小孩子的方法控制自己,满眼的家庭琐碎,事事都用钱财度量,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可爱的地方。他简直受够了!唯有这个情人的出现,让他的生活有了新的活力,她从不逼迫他做什么,还让他体会到不同的滋味。他是依赖她的,也是爱她的。可是这个家,怎能说走就走?他走了,小儿子该怎么办?他的喉结频繁蠕动,整个灵魂如同被抽到光天化日下接受众人的鞭打,厚重的西装把笔挺的衬衣包裹得油湿潮重、困顿不堪。他的舌头在口腔干涩的打转,想好了的话又嗫嚅、吞吐。只想尽力推阻:“你们别••••••别逼我。大家冷静下来,事情可以慢慢商量。”
秀娟分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谁逼你?谁不是你逼的!”
这话戳痛他的要处,他颤巍巍自责:“对对对,全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大家。”
年轻女人也不让他拖延:“别说那些没用的,说说吧。你准备怎么办?”
他痛苦的逃避众人冷漠嘲笑的目光,无意间看到年幼的儿子,深情款款的瞅过去,樊仁眼角的一丝泪光绞动了他的心扉。“是啊,他还小着呢。他什么都不懂,他这个恶毒的母亲,为什么要当着孩子的面做这样的事。”他迈出颠颤的步伐,用健劲的臂膀把儿子的头揽在怀里。“让他们争辩去吧,他们骂我是负心汉,就让他们骂个痛快。”
秀娟见到樊仁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呼啦啦的软下来,潸然落泪后,才稍稍停歇,不再逼问。
年轻女人理着她凌乱的头发,等待着事情的走向。她相信曾显祖与他的感情,她什么也不怕。然而,这个孩子的出现,让她的心头蒙上一层歉疚。她无心破坏谁的家庭,她只是要用全部的力量去爱。这样的爱生出别人的恨,她愿意承受,她不害怕不回避。看着这一家人相偎一团何其温馨,她慌乱的找不到存在的理由,又无处可去,像是被地上的某种胶体黏住。那落寞黯淡的眼神像一股冷峻的激光投射到曾显祖每一个细胞上,令他不寒而栗、片刻难安。曾显祖抽出身来,艰难的向她的挪动。他的牙齿把嘴唇咬得发紫,目光灰冷的低下头:“对不起••••••”她知道,他面对孩子终究是心软了。她断然插话:“别给我说这话,现在还早了点,你最好想好了要说什么再开口。”
曾显祖点点头,补充说:“我先回家,把家里的一切处理好。无论怎样,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回到樊仁身旁,秀娟以为事情回转,拉住他的袖子便问:“怎么样?啊!说清楚没有啊。她怎么说?”曾显祖只觉头痛欲裂,厌恶甩开她的手:“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回去再说。”
他先上车,摔紧车门,樊仁和母亲坐在后座上。樊仁还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和那个陌生女人打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痛苦,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导致他们如此悲痛和不悦。他从未见过父母有过大的争吵,家里总是和睦安静得出奇,爸爸妈妈在印象中甚至相互很礼貌。他搞不懂他们这是怎么了,他们这次好像真的遇到了什么大麻烦。他怯懦不安的转动着黑黑的小眼睛,十个手指藏在裤兜里打结,头埋到冰凉的车窗上。他听到身旁传来嘤嘤地啜泣,妈妈的头发全散落到膝盖上,纤细的手臂托着她尖尖的下巴,上面清晰的留着那个女人的抓痕。他柔弱的小手耷拉在妈妈的肩膀上,把耳朵深深的贴到妈妈的腰间。他感受到了妈妈亲切的心跳和呼吸,妈妈忽然紧紧的拥抱他,在他浅浅的发丝上亲吻。有一股温暖的、淅沥无声的东西往头上滴下,顺着发丝,像流出的热汗一样打湿了脑袋。“她喜欢这样哭,就让她哭吧。”
回到家里,酝酿已久的战争迫不及待要爆发。他们匆忙的闯进卧室,把樊仁琐在外面。隔着灰暗的玻璃门,卧室里传来沉闷的嘶吼、哭喊、咧骂。樊仁心惊肉跳的打开电视机,急速的翻滚频道,寻找喜爱的节目。电视里的人都像失去灵魂的纸片在屏幕中不听使唤的飞舞,这让他他烦躁极了。他不自主的瞥到玻璃门上两个模糊不清的黑影交错又分离,闪烁不定的随一阵阵揪心的走动聚散。漫长的时间,父亲先出门来,迈着臃肿的步态出去了。他坐在沙发上故作镇定的盯住电视。母亲则一个人把自己琐在房间里,没了声响。过了许久父亲像救星一样回来,抱起他:“爸爸妈妈有事要去做,没空做饭,我送你到爷爷家住几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他像一个囚犯,被运送到爷爷那里安度几天,又回到家里。回来之后,他惊恐的盯着眼前的灾难,满目疮痍、败废阴森的景象让他怯步。门扉无人管顾的虚掩着,窗幔紧凑无光,抽屉里的纸张散落一地。碎玻璃反射的光凄寒锐冷,破碎的鱼缸旁,几双翻白深陷的鱼眼幽绝无望。他最喜爱的玩具火车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碾成几段,他短暂的躲过一场两人之间的浩劫,如今这场浩劫似乎在他眼前重演。他感到鼻子酸酸的,眼泪唰唰的夺眶而出,他不知道为何伤悲,只是这样巨大的变故让他恐惧又伤感。他走进一片废墟中,惊奇的发现一个没摔坏的的器具。小心翼翼的把它从满地的玻璃碎渣纸屑中抽出来,这是一个琉璃筑造的小房子,流云漓彩、晶莹剔透,黄蓝亮色相配,红绿交辉融合,像一个漂亮的小家。上面贴着父亲母亲的年轻时的照片,已经泛黄,估计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了。他撕掉两张照片,看到琉璃房子开驻的一扇小门,轻慢的推开,忽的,里面掉落两块彩纸包裹的方糖。他高兴的剥开一块糖,满意的含在嘴里咀嚼,把另外一块装了回去。
母亲此时从房间推门出来,他惊异的把手中的琉璃屋藏到身后:“妈妈,你怎么在家里?”
“我在等你回来,和你••••••告别。”
她已经把衣物收拾到皮箱里,巨大的皮箱在她腰际摇摇晃晃,她丢下箱子。俯下身姿,把樊仁的深深的拥入她单薄的胳膊窝。难挨的两天,脸上失去光泽。黛色的眉线画得扭扭曲曲,脸上的脂粉深浅不一,她痛苦憔悴。忐忑的憋一口气:“小仁,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要走了。”她洁白的罩衫上搭一块褐色的骆驼绒衣领,樊仁把下巴淹没在妈妈绒绒的肩膀上,轻轻摩挲。微微听到妈妈在耳边模糊的喃语,他沉浸在这样的温暖中。她把心横下来,霍然起身,拎起皮箱。她深蓝条纹的长裤,还有那双红艳艳的高跟鞋从樊仁眼框里掠过,模糊消失。他本能的追出去:“妈妈,你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母亲已经走到楼梯间的拐角,怔怔地呆愣在原地:“是啊,什么时候回来?”想到这些,支撑她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消散,她瘫靠在楼道的栏杆上,皮箱“啪嚓”的滑落坠地。她彻底崩溃抽泣,只有对丈夫的怨恨使她重聚力量:“一纸的婚约已经解除,儿子判定给丈夫。我还留恋些什么••••••”他重拾皮箱,高跟鞋叩出的“叮叮咚咚”在整个楼道回荡,终于连这最后一缕的回音也消融在短暂的别离中。樊仁把后背在门板上撞得“砰砰”响,外衣紧贴着肉在墙壁上磨蹭,这样反复做了不知多久。直到感觉后背热辣辣的酸疼,他有些疲累,头偏靠在墙根坐下来。双腿在地上使劲的抖动,他想要做出一点动静来转移心底的悲伤,还是没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心底的泪水打湿了脸庞。他再把头藏在双膝之间,身形佝偻,光秃秃的地板反映着泪光。双手捂住耳朵,牙齿碰咬出“吱吱”的响,锁上眼帘,让悲伤自由蔓延,让黑暗把自己吞噬。他抱着那个孤单的,被人遗弃的屋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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