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义庄》： 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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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狱

黑，无尽的黑，这里是地狱。

如果向着更黑处走去，你会发现一扇巨大的门，门口矗立着的百米高的狮子石雕静静地沉睡着，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抬起眼皮。猩红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视，在这种扫视下，任何邪魅都无法藏匿。

而这样的巨门，有十七座。

一座比一座高大，所锁住的黑暗也一座比一座深。

第一层是拔舌地狱，无数的人张着空荡荡的嘴厉声嗥叫；第二层是剪刀地狱，无数只没有五指的手向着天空挥舞•••••••第八层是冰上地狱，冰冷的寒风呼啸的吹过没有衣衫蔽体的人们，他们本能地聚在一起想要互相取暖，去发现彼此都是没有体温的存在；第九层是油锅地狱，扑面的油脂气息让人反胃••••••

没越过一重门，其中的黑暗就深一重，受刑的人发出的叫喊呻吟也越来越凄惨。

但越过第十七重门的那一刻，这些呻吟声就戛然而止了，仿佛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就像电视机一样，关上了开关，影像就一瞬间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铁一样的黑，以及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寂静。

像深海的生命禁区，像宇宙的无人深空。

这里是第十八层地狱。

这里的刑罚是孤独，没有尽头的孤独。而这也是地狱为罪大恶极者准备的刑罚。

从一个个关押着重刑犯的山洞可以看到穿着各个时代的各个阶层的主流冠服的人，从商到汉，从唐到清，将相王侯，贩夫走卒，种类传承完整得会让任何研究中国古代服饰的教授激动的热泪盈眶。当然，他们不会有机会过来考查研究，嗯，或者有，但是却没有将研究成果带走的机会就是了。

几乎所有的洞内关押着的人都是安静的睁着或闭着眼睛。但即使是睁着眼的人，在他们的瞳孔里也没有了任何神采。长时间的孤独已经完全摧毁了他们的神智。性格再坚韧的人，能忍受得了无尽的孤独，记忆也会随时间不断单薄，直至完全失忆，直至忘记自己身为人的这一事实。最后沉沦于无尽的寂静中，并成为了寂静的一部分。

这一层地狱就沉浸在了这漆黑的寂静之中，没有声音，也永无出路。

但有一个洞口却有些例外，它里面时不时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如果凑近些，就能发现那是一个人在以及其微弱的声音在念着：“崇祯六年四月五日丙寅，贼陷平顺。二十四日乙酉，曹文诏败贼子于阳城••••••崇祯十四年••••••查实山西李氏与敌通，携锦衣卫三百，没其家••••••崇祯十五年春••••••友人张谦左迁，饯别于江鹤楼，谈及北虏，因政见相悖，断袖绝交••••••吴千，荆南长沙人氏，••••••生，父吴邡，母陈氏，兄吴••••••早亡，••••崇祯元年，授锦衣千户，另年，承蒙上恩，密授锦衣卫指挥使，外称别机使，以缄东林之口••••••”。

这些话的内容是这个人叫吴千的崇祯朝的锦衣卫指挥使的一生。事无巨细，凡凡种种。其中有幼年时，父母的爱护和教导，长大后与好友的交往，青梅竹马的妻子的温柔，上级和皇帝的欣赏和栽培，查案办案的紧张刺激，被抄家的罪犯的仇恨和恐惧，国路艰难的忧心，国破家亡的悲怆，力战而死的悲壮••••••

如果注意听得久一点，你会发现上面的内容是一直在循环重复的，每次重复的细节或许有些许不同，但大致顺序和内容都是一样的。考虑到这是对人的一生的描述，内容何其浩渺，能做到如此，不知道他已经将这段话重复了多少遍了。

吴千睁着的眼眸有些呆滞，偶尔才会微微动一动眼珠子，但比起其他人已经是十分的活泼富有生机了。能做到这一点，一方面是因为他是明末才来，狱龄较短，但他不断循环述说自己的一生的做法也功不可没。只要看看他隔壁清朝的那些已经变得完全呆滞的“狱友”就可以知道了。

岁月，就在这断断续续的嘀咕声中悄悄溜走。

随着时间的推移，吴千的叙述内容越来越少，好多不重要的事就直接完全忘了，周期也随之越来越短，从以前的循环一遍需要半月，变得只要一旬，内容也越来越破碎混乱，他渐渐的记不起他所办的案子的时间顺序，也记不起在那什么楼断交的好友的名字••••••

可见，在时间的伟力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一切抵杭都会最终被消磨殆尽，只是徒劳一场罢了。

吴千甚至忘记了他不断重复这些话的初衷是什么，因为在他还存有的记忆中，押送他的无常就告诉过他，像他这类的罪犯，进十八层地狱后是难以再出去的，他在阳间的名声已经遗臭万年，生死簿上已经被暂时除名，也就是说他已经没了往世的机会，脱离轮回了。就算他有朝一日能投胎转世，这些上一辈子的记忆也会被清除，记住这些记忆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大概吴千的前辈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没有做出像吴千一样的抵抗，就任由时间带走了他们的记忆和往事。否则，以他们能进十八层地狱的本事，真要负隅顽抗，想出来的法子大概要比吴千高明得多。或许，他们中的某些人也曾经尝试着抗争过，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坚持且坚持了下来的人事实证明并不存在。

但吴千还在抵抗，本该永远寂静下去的地狱自明末清初起响起的叙述声从未断绝。

不知过去了多久，吴千的生涯描述错漏的地方越来越多了，地狱除了他的声音，已经好久都没有任何声响了。吴千的意志越来越薄弱，他叙述的声音也也来也低微，几不可查。但他始终记得，他是吴千，是大明最后一任锦衣卫指挥使。

不知过了多久，在吴千的述说周期减到七天时，寂静的十八层地狱响起了锁链滑动的声音——他的牢房的门被打开了。

第二章 义庄

开门的是一名狱卒。吴千再他进来的前一刻闭上了嘴，只是睁着眼木然地看着洞顶。

狱卒看了眼吴千，叫了声：“吴千？”

吴千没有回应，一动不动。

狱卒摇了摇头便一把抓住吴千的衣襟，拖着他走出了洞口。

狱卒拖着他穿过了一重又一重城门，兜兜转转的来到了一条古色古香的大街上。

大街上人来人往，甚至可以说是拥挤也不为过，一眼竟望不到人流的尽头。

那些人大抵都穿着几种相近的服饰，从他们的神态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军人。

数量少一些的，吴千从他们说的话判断他们是倭人，数量多的则都是中国人，两方相互仇视，时不时还会打起来，引来差役维持秩序。

恐怕又有战争发生了。

吴千想不明白，区区倭寇怎么敢入侵中华？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那些中国军人尽管没有蓄发，但至少也没有留金钱鼠辫！

吴千知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世界恐怕都已经变了样。

差役们努力维持着秩序，想让那些鬼魂朝着预定的方向走。

吴千装死一般任由狱卒拖着他逆着人流前行，哪怕有鬼魂不小心踩到了他，他也闷不吭声。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拖着吴千的狱卒松开了吴千的衣襟，小跑到一名拿着毛笔和书册的长须老人那里，指着吴千交代了几句话，在老者点了头后便小跑着离开了。看得出，他很忙。

不知道狱卒交代了那位老者什么，狱卒走开后，老者也没有再去看向吴千，就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大概吴千的状态让他们很放心吧。

吴千等了等，当他确定真的没人在注意自己后，他才悄悄地移动了左手，再移动了右手，最后从地上坐了起来。

四处看了看，便拍拍屁股，走了。

吴千不知道他这样随意乱走会不会惹恼那些差役，但是他太想走走了，毕竟被关了那么久。

他很想找个人聊聊天，哪怕鬼也行。

但他本能地避开了鬼声鼎沸的大街，也避开了忙的焦头烂额的差役。

他好奇的到处走，到处看，每当听到脚步声时便藏起来。

说来奇怪，地狱里像是天黑一样，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但是东西却看得清清楚楚，犹如白昼。

一路走走停停，当他发现时，他已经来到了一栋门户大开的宅子前。

宅子的匾额上书写着四个大字——咸宁义庄。

不知为什么，吴千有一种进去的冲动。

尽管好奇，但是刚才一路上的房屋，吴千都没敢进去，害怕引发意外。不然以他锦衣卫的身手，翻过那些院墙如履平地。

但这里却不同，里面好像存在着不断吸引吴千的东西一样。像冬日里的暖炉，像饿极了的人面前的美食，不断散发着温暖和香味，诱惑着吴千进去。

吴千走了进去，因为他的本能告诉他，义庄中的存在对他是善意的。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院落，正门两边是厢房，门锁着，进不去。闻了闻，有股米糠的味道，大概是仓库。越过院子中间的天井就是大堂，大堂里除了些散乱堆在一起的桌椅，就只有在正中央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棺材。不多不少，整整十七口。

大堂左边有一个小门，可以通往一个小院子，院子中间有几棵树，还有一口水井，看着像是住人的地方，大概义庄的管理人员就住在这吧。

吴千到处看了看，没发现有人在这，便走到了水井那。

正当他要俯身看一看水井内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叫唤：“吴千！”

明明刚才没有人，即使自己已经就是鬼了，吴千还是被吓的汗毛一立，迅速转身后条件反射性地摸向了腰后，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的绣春刀早就在战场上折断丢了。

吓了吴千一跳的并不是因为吴千乱跑，恼羞成怒来捉拿他的差役。

相反，那人是一个年轻英俊穿着读书人青衫的青年男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静静地打量着吴千，微微点头，似乎很满意吴千的反应速度，又像是因成功将吴千吓了一跳而暗自得意。

吴千看清来人后便放松了警惕，一副要抓要放悉听尊便的姿态，不是不想反抗，只是身在地府，再怎么反抗也是徒劳。

更何况，从这个青衫男子的身上，吴千感受到的只有善意。

“哦，没想到你这个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吴三千也开始识时务了？”年轻男子调笑道。

听到“吴三千”这个三个字，吴千的瞳孔缩了缩，原本放开了的手掌不自觉又握紧，有些不太想回忆甚至为了忘记都没有将它们“循环播放”的记忆开始复苏。

“你认识我？”吴千的语气中开始带有敌意。

“你突然跑了，可把老李他吓了个半死。该说你真不愧是大明的锦衣卫，装痴呆都装的那么像。”

青衫男子没有直接回答，但又露了吴千的底，又像是肯定了吴千的疑问。

“你到底是谁？”吴千可不满意这种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长期在诏狱养成的职业病让他一开始审问便要问到底。

尽管很多记忆都丢失了，但吴千本就是一位记忆力超群的天才，整个大明的锦衣卫网络，他都能熟记，精确到每位成员的身高体重，面部特征。无数的情报，他都能过目不忘，并进行归纳，甚至进行推导，得到结论。可以说，他就是一座人形的数据库。嘉靖皇帝临危破格提拔年轻的他当锦衣卫的秘密领袖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要出现一点提示，绝大部分的记忆依旧会在短时间内复苏，就像吴千回忆起来早就忘了的“吴三千”这一称号一样。

尽管很面熟，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吴千敢肯定，他没有见过这位男子

青衫男子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副臭脾气。”

眼看着吴千就要发飙，他赶紧收起笑容立即正色道：“吴千，我有法子让你回人间。”

吴千刚升起的气势瞬间萎靡了下来，确实，对于一位在地狱孤寂了百年的灵魂来说，能重回繁花似锦的人间是有极大的吸引力。其程度大概是一位美女对一个被关了十几年的重刑犯的吸引力的上万倍。

重刑犯还有狱友和肥皂，还有食物和劳动，说不定还会被允许看一会电视。

而地狱，则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孤寂。

看着吴千因他的话而不断变幻的脸色，青衫男子又满意的笑了起来。

看得出，他对拿捏吴千的脾气很有经验。

吴千死死盯着青衫男子的笑脸，有些火大，又不敢对着拿住了他命门的青衫男子发泄，只能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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