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墙》：干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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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架

春节期间，周明志在老家跟自己曾经敬爱的小学老师干了一架。

春节结束后，周明志回到了北京，他向最要好的同学提起了这件事。他的同学先是愣了一下，瞅了他两眼，犹豫了半晌，竟然没有说出一句话。周明志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品行似乎是在急速滑坡，他不再是所谓的好人——周明志一直以为自己还算是个好人，现在他才猛然发觉，自己真的正在变坏，特别是大学毕业后。

究竟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周明志也不清楚，反正跟自己的小学老师干了一架后，肯定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事发当天，他还被那个所谓的师母口口声声地指责：“你可还是个大学生呢！”

“是啊，我可还是个大学生呢，呵呵。”周明志自忖道。“大学生”这个身份曾经在农村可是响当当的荣衔啊，现在竟然被一个二流的大学生给玷污了，这何止是“道德”的堕落，简直败坏了整个农村大学生群体的声誉。

“竟然能够跟自己的小学老师干起架来！”周明志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捋了捋当天的经过。

那天，周明志跟父亲正在自己的地里种豌豆，相邻的就是他那个小学老师的地。本来两家的地都是种庄稼的，但是前年，小学老师的地不再种庄稼了，竟然都栽上了杨树，短短两年时间，杨树就长到了成年人的大腿粗，最外一排的树靠在地边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树根侵过了地边线，肆意长到了周明志家的地里。周明志家的地已经很难有收成了，他们也尝试过栽上树，但是树没能够长起来。以周明志父亲对土地的痴痴感情，是绝对不允许这块地荒掉的。为了防止旁边地里的杨树继续吸取他们家地里的养分，周明志父亲就在地的边界线上自己家田地的这一侧刨了一道沟，试图截住那些疯狂伸长过来的树根，但是，这几乎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每一年，父亲总要等周明志春节回家帮他在那块地里种豌豆。这一年春节，周明志再一次随着父亲背着豌豆种来到这块地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条沟，沟里是密密麻麻的树根。

接近中午的时候，周明志和父亲正在地里忙着种豌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那个所谓的师母出现在了地头上，她一开口就指责周明志的父亲刨的那条沟伤害了他们的树。周明志的父亲跟她说，沟是在自己的地里，接着就不再理会她了。但是周明志那个师母不依不饶，她的“当仁不让”和“正义凛然”绝对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中国典型农村妇女的泼辣形象。她在地边上絮絮叨叨不止，周明志和父亲并没怎么搭理她。她指责了一阵子，似乎累了，停住了。

这个时候，周明志跟她说了一句：“赶紧回家吧！”

在事后的反思中，周明志可以肯定，师母一定是认为他的这句话严重冒犯了她，而当时，周明志在语气上的确也没有多客气，因为他认为根本无法跟这个师母继续理论。

师母听到周明志的这句话后，怔了一下，接着开始指责周明志，说他作为一个大学生竟然说话没有礼貌，白白上了那么多年的学，白白学了那么多知识，接着，她竟然说起了周明志的小学老师——也就是她的丈夫，说他都没有周明志的知识多，没像周明志一样上过大学。她这么说，无非是想进一步指责周明志多么没有礼貌，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无端把周明志的小学老师扯了进来，而且揭了自己丈夫的短，无怪乎他的这位小学老师气愤难当了。

这里不得不多提一句，在周明志上学的时候，学校里还有不少的所谓“民办教师”，他们不在国家教师的正式编制内，其本身并没有接受过多少正规教育，也不是通过正规的途径走上教师岗位的。周明志的这名小学老师就是这样一位“民办教师”，不过，后来因为政策上给了方便，他还是有了编制。

上午双方当然是不欢而散。周明志和父亲也没有把豌豆种完，下午继续。

大概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周明志的那个小学老师风风火火地冲到了他们的地头上，径直走到他父亲面前，带着一身酒气，上来就是指鼻子瞪眼睛，大声地数落着周明志的父亲：你刨了一道沟，我说一句话了吗？你地里原来不也是种树了吗，没长起来是你们自己的事，呃，上午你们吵吵就吵吵了，怎么就扯到我了呢？说我没啥知识，我没上过啥学，你上过几天学，你有啥知识？

面对这位小学老师的突袭和盛气凌人，周明志的父亲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嗫嚅了一句不知道说了啥。周明志看到父亲被这样对待，当然按捺不住，他跑过去跟自己的小学老师理论了几句：你有没有知识、有没有上过学，我们从来都没有说过！你自己去问问谁说的！

“跟你说话了吗！跟你说话了吗！”周明志的小学老师对他咆哮着，“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说话！”

后面这句“没资格”的话，让周明志哭笑不得，又顿时哑口无言。这时候，从村里追过来的师母倒是跟周明志说上了话，呃，不是说话，是破口大骂。周明志一下子火就上来了，他知道没办法跟这个农村妇女理论，但是对方又骂个不停，他有两次抬起腿，终究还是没有踢出去。周明志是在顾忌什么，是的，是在顾忌。

周明志在抬腿的时候，一定是被他那个小学老师看到了，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小学老师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并把他扳倒在地，这让周明志猝不及防，他几个翻身竟然都没能够挣脱开，反而是被他父亲给拉开了，混乱中，周明志的眼镜不知道遗落到哪里去了，事后回到“战场”也没能够找到，真的是狼狈不堪，颜面尽失。

最终，周明志是被父亲斥责着推搡回家的，一场突然而来的激烈冲突就此结束了。

经此一役，周明志不但斯文扫地，而且道德上似乎也在急速滑坡，他开始有些敬畏那些有着“崇高标签”身份的人了。

晚饭的时候，周明志向父亲抱怨：“每年都要留着那块地等我回来种豌豆，能有啥收成，累了两天，伺候它到长成又得累半年，还不如在城里打工干两天活收获的多！”

父亲生气地说：“你不种就不种！你不种，我种！”

周明志无话可说了。

家族

周明志不明白，为什么他每年春节回到家，他的哥哥周明武总要针对他的发型和着装进行挑毛病？前两年周明武挑剔他的发型和着装的时候，周明志认为是他哥哥在关心他，但是最近三年春节，周明武还是在挑剔他的发型和着装，这就让周明志有些困惑和懊恼，他就质问他哥哥，“你能不能说点别的？除了发型和着装外，你就想不到别的可说的吗？”周明武竟然答不上话来。

春节过后，周明志回到北京，他时不时会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可是谈话的内容不是问吃了吗，就是问睡了吗，或者问最近怎么样了，一再地重复，周明志才慢慢发现，由于双方长期所处信息环境的不同，造成两人对某些事情的认知具有巨大的差异，他越来越无法与哥哥进行真正有价值的沟通。

今年春节前，周明志还在北京的时候，他又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周明武在电话的那头对周明志说：“回家的时候穿好点儿，头发也整精神些……”周明志努力控制着自己厌恶的情绪，勉强应承着。回到老家后，周明志也尽量不在公众场合与周明武有直接的对话。

大年初一，周姓家族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扭打在了一起，而且拳头之下，毫不留情。

似乎，大年初一的氛围特别适合打架，因为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如临战场。从大年三十中午开始，整个村子及周边方圆几十里地界上，鞭炮声一直不断，特别是从大年初一凌晨前后到天亮时分，炮声大作，连绵不断，呛人的硝烟味久久不能散去。中午饭前后，又是一阵狂轰滥炸，真是无法消停。

中午饭刚过，周明志就被自己的发小周明顺喊走了，他们要去参加家族会议。家族会议每三年开一次，一般都是选在大年初一，这个时候很多在外务工的人都回到了家里。会场选在了村里的一个三岔路口。周明志、周明顺到达现场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

西院的周冠华正站在三岔路口边的一块巨石上，朗读着家谱上的内容，已经读到周姓族人迁徙的过程。路口周围站满了周姓家族的人，都在认真听着。周冠华念着家谱，鼻涕耷拉得老长，有晚辈的年轻人提醒他别粘着家谱了，周围一阵哄笑。周冠华马上停住，大声责备那个人道：“就你话多！”空气似乎在凝结，氛围有些尴尬。

“其他人不要说话！”西院的五老爷喊道，“该你说话的时候再说！”

周冠华撑着一副嫌弃的脸，念完了家谱上的内容，走下巨石，把家谱交给了北院的二老爷。

二老爷从周冠华手中接过家谱。这时候西院的周正挺走到二老爷身边，说要看看家谱，二老爷就把家谱递给了周正挺，不料，周正挺刚接过家谱，就一撕为二。旁边东院的大老爷眼疾手快，上去就是一巴掌，差点儿把周正挺拍翻在地。周正挺踉跄了两步，大老爷慌忙抢夺周正挺手里的家谱，但是没能成功。周正挺死死抱住家谱。周围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了。这时候，二老爷才反应过来，一边大骂周正挺，一边扑上去抢夺家谱。旁边的五老爷和另外两个老人也围了上去，几个老人把周正挺摁倒在地，合起来撕扯扭打着周正挺。

最后，大老爷终于从周正挺手里夺到了家谱，但是家谱已经被揉搓地不成样子，有几页已经被撕烂。大老爷一边捡起被撕烂的书页，努力抚平皱起的纸张，一边骂周正挺混账东西，其他的老人也责骂着周正挺。

周正挺的儿子周明奇也在现场，被自己父亲的行为和其他老人围攻父亲的情景惊呆了，他赶紧跑过去拉住围上去的老人，扶起趴在地上的周正挺。周正挺虽然比几位老爷晚一辈，但是岁数上差不了几岁。

周正挺站起身来，涨红着脸，醉醺醺的，明显喝了酒，嘴角有血痕，脸上也蹭了泥土。

“你们偏心！”周正挺对几位老爷大声吼道，“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公正不？”

“哪里不公正？”大老爷大声怒道，“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不是谁存心把你儿子漏掉的，再说，现在不是已经把明奇加上了吗，而且也通知了其他分族都加上了。”

“噢，加上就算了？印的跟手写的能一样吗？”

“那你想怎样？”

“重印！全部重印！还我们家一个清白！”

“你想印，你就自己去印！没谁阻拦你！还你家清白？我看你就是闹事！”

“谁让你们做事不把事情做好的！”

“好说歹说，硬是不听，没法跟你讲理！”

周正挺一边跟几位老爷争吵，一边被他哥推搡着，一边被周明奇硬拽硬拉着拖走远了。

原来是家族几位老人在主持新续家谱的时候，没有把周明奇录上，而周正挺七个闺女一个儿子，偏偏就给漏掉了这一个儿子。周正挺心里一直愤懑，这次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续家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家族的事情，”周正龙说道，“所以，应该有更多的人参与续家谱，有漏掉的就能及时补上，有错的就能马上改正。”

“说的不假，”二老爷说道，“续家谱是整个家族的事情，可是当初找到你的时候，你怎么退缩了？话说得好听，干实事的时候跑开了。”

“我哪跑了？”周正龙辩解道，“你们安排我去宿县，那可是几百里地呢，来往食宿车费你们得给垫上吧？”

“续家谱是为大家办事，”二老爷说道，“参与的人乘车住宿都是自己掏腰包，谁给你垫钱！我们几个年纪比你大，不比你跑的近，花销都是我们自己的钱。”

“就算是花了你们自己的钱……”

“什么就算是？本来就是！”

“噢，是是是，本来就是。”周正龙应承道，“那续完家谱后，新家谱不能一直放在你们自己家里吧？”

“我们自己出的钱，当然家谱要放在我们家里。”二老爷又说道，“新家谱咱们族里一共有四本，每院各一本，你们想要的，可以自己去印，我们给你们提供底本。”

“不知道新家谱会有多少错的漏掉的。”

“周正龙，你就一句好话都没有是不？不说话，憋不死你！”

“我就提提意见。”

“你那是提意见的态度吗？尽是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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