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弦长安》： 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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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北荒的土地荒瘠，是由来已久的，从来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没有人关心。

只有，八百里荒土边上，小城悠然而立。

说是小城，或许称为小镇会合适一些，泥土和石块堆垒起来的低矮土墙，外面摆着一排木刺纵横的护栏，这就是小城用来接待来客的全部门面了。

叶流一如往日那样，在城外的小林里摘了几棵野菜，用草绳捆成一团，就扛在肩上跑回来，身子跳动着，菜叶上的一枚枚凝露就随之洒落在地，偶尔打湿了他的裤脚。

但今日有些特别，他回来的比往常要早，李义百无聊赖地坐在城门下喝着水，看到叶流，疑惑地叫了一声：“叶小子，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叶流习惯性地招手，后来想想不对，李大哥今日问的不是野菜，他从肩上卸下野菜，抽了两把摆到李义旁边的木板上，笑道：“今天的特别新鲜。”

菜叶上的露珠在照样下晶莹剔透，李义看了看，把手中的土碗一倾，碗中的井水都洒在了菜叶上，因为他是城卫，要在这里坐到大中午，若是不撒一些水，到时候就都焉了。

小城的城卫是不穿铁甲的，没有那种条件，李义只是扛着砍刀就站起身，他咧开嘴笑了，左眼上的刀痕就显得狰狞。

城里的人都说，李义当年上过战场，据说还是一个火长，后来在厮杀中断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虽然跑起路来不慢，但这样就上不了战场了。

不过在这样一个边陲小城里，当一个城卫队长，还是很能服众的。

李义眯着眼看了看城外风尘扬起的土路说道：“也不知怎的，今日那几个小崽子倒是比平时回来的晚了。”

叶流急着回去，把野菜又捆好扛在瘦弱的肩上，说道：“李哥，我先走了，两文钱你有时间拿回馆里给小姐就好了。”

李义挥挥手，说道：“知道了。”

他还在看着城外的土道，扭了扭脖子，叶流也顾不得多想，小步跑回了落尘埃，刚推开门，脑后就被书卷重重地砸了一下。

“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是不是偷懒了？咦，好像确实比往日少了一些。”

叶流揉了揉脑袋说道：“没有啊，刚才李大哥在城门那里，我就恰好先卖了两把。”

“哦。”夜弦思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双手捧着一卷诗经，问道：“那是卖了多少钱啊？”

叶流说道：“两文钱。”

“那你果然该打。”

夜弦思踮起脚尖，又是一下砸在他后脑上，叶流无辜道：“可是往日也是两文钱啊。”

夜弦思得意地转身，裙摆微微刮到叶流湿润的裤脚，她低头一看，鼓着嘴说道：“看，知道为什么打你了吧？”

叶流觉得她只是想打他而已，但是她是小姐，所以就算不对，也应该是对的，叶流只能把野菜扛到后院去，放在炉灶旁，然后打了水，烧柴生活，帮夜弦思煮了粥。

“小姐，该吃粥了。”

“哦，你放着呗。”

叶流匆匆喝了一碗白粥，就抹了抹嘴，跑到馆中对夜弦思道：“小姐，我要出去一下。”

夜弦思秀气的眉头微微一扬：“你又去私塾？”

叶流摇摇头说道：“不是啊，我刚才在林里看到有人晕倒了，好像被咬了腿吧，所以我回来拿药。”

夜弦思咳了一声，瞪了叶流一眼：“那你还喝了粥才去？”

叶流说道：“反正他倒在那里也没事。”

叶流掰着手指头说道：“何况我把他搬到竹洞里去了，应该没事的。”

夜弦思捂着额头，叹着长气说道：“你大概没听阿爹说流血特别痛吧？”

“啊？”叶流惊恐地看着夜弦思，然后弱弱地说道：“可是老爷说，男人不流血，才算丢脸的事情。”

夜弦思撇了撇嘴，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你赶紧走吧，省得客人来了看到你，给我丢脸。”

叶流觉得莫名其妙，他又想了想，他从不会流血，哪里会知道啊？

叶流不由得觉得小姐好没有道理，就抓着一把草药匆匆跑出了小城，路过城门的时候，李义满腹心事地望着城外，只是敷衍地和叶流打了一声招呼。

竹洞是叶流和夜弦思的对竹屋的称谓，那是夜白近往日狩猎时候用来小憩的处所，只是用竹板简单地搭了一个小棚子，外面看着翠绿，是因为覆着一层爬山虎，但这样子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小洞，竹洞这名字也是由此而来的。

叶流钻进竹洞的时候，他已经醒了，斜靠在竹板上，静静地看着叶流，然后缓缓开口：“是你救了我？”

叶流点头，然后把手上那一把药草放到竹椅上，说道：“你自己嚼吧，抹在伤口上就不流血了。”

他挠了挠头解释道：“我不是觉得麻烦，是怕你嫌弃。”

那人瞥了一眼草药，又看着叶流，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去，突然想起来剑已经不在，他看着叶流：“为什么救我？”

叶流才知道他腿上不流血了，仰起头：“啊？因为你晕倒在路边了啊？”

那人一愣，但是想一想，这似乎就是最基本的道理，但道理是一回事，只是最无所谓的一回事，那人又问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叶流觉得这人好奇怪，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两次，他看了看那人，想着该不是小姐说的那样，流血多了，就傻了吧？

叶流想着，再次回答：“因为你倒在路上了啊。”

苏流舟认真地看着叶流，他觉得叶流是认真的，然后他就把头贴在竹板上，心中自嘲一笑，就算不是认真的，又能如何呢？

苏流舟看着叶流，然后问道：“有酒吗？”

叶流摇头：“没有，小姐说酒那东西不好喝，又要钱，只有傻子才会去喝。”

原来还是一个家奴，苏流舟想着，嘴角就浮起笑意：“那你是被骗了，酒这东西，不好喝是一回事，但总能让你觉得好喝，想喝。”

叶流觉得他果然是傻了，说话都不明白了，分明说了不好喝，又说想喝，他看着苏流舟，然后叹了一口气。

苏流舟大抵猜到了叶流的想法，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觉得有力气说多几句话了，就开口说道：“你现在还不懂，等你想喝了，你才懂。”

叶流皱着眉头说道：“小姐不让我喝。”

苏流舟说道：“你帮我买来一壶酒，我就送你一样东西，怎么样？”

叶流想了想说道：“那要看是什么东西了，按理来说帮你买酒是不应该要回报的，可是我如果去酒坊小姐肯定会打我，如果你送的是小姐不喜欢的东西，那我回去就真的要挨打了，所以如果真的是小姐不太喜欢的东西，那我还是不要去买酒了。”

叶流若有其事地说着，苏流舟听了，又是想了一想，才听明白叶流饶舌一样的叨念。

苏流舟说道：“如果我送的东西能让你从此摆脱家奴身份呢？”

“啊？”

叶流连忙摇头：“那我不要了。”

苏流舟觉得好奇怪，能摆脱家奴身份，不好吗？

苏流舟觉得也许是叶流不清楚他的分量，所以开口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受伤吗？”

叶流猜测道：“是被野兽咬到了吧。”

苏流舟恼怒道：“野兽怎能咬伤我？”

叶流就没有别的猜测了，苏流舟叹道：“我是被十门追杀过来的。”

他看着叶流的脸色，就又问道：“十门你知道吗？”

如他所料，叶流摇摇头，问道：“是什么？”

第二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中）

苏流舟觉得口渴了，可是他只想喝酒，只能耐着性子说道：“就是十个特别厉害的修行宗门。”

“哦。”叶流似懂非懂地点了头，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惊恐地看着苏流舟：“原来你是坏人。”

苏流舟一愣，然后叫道：“我哪里像是坏人了？”

叶流悄悄往后挪了挪，说道：“那些修行宗门要追杀你，你不就是坏人吗？”

苏流舟懵了，这是哪里的道理？因为那些修行宗门要杀他，所以他应该是坏人？

“因为他们想要我身上的东西。”

叶流终于反应过来：“就是你要送我的东西？”

苏流舟觉得欣慰，他终于明白了，但是叶流连忙摇头：“那你果然是坏人，你给我，是要他们杀我。”

苏流舟捂着额头，然后忍不住牵动了体内的伤，咳了咳，无奈道：“你不说，哪里有人知道？”

叶流恍然大悟：“好像是这样的。”

想明白了，叶流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东西啊，值得他们要杀你？”

苏流舟说道：“是一记剑招。”

他说道：“我教你这一剑，你就帮我买酒，如何？”

叶流明白了，但还是摇摇头：“我没有剑，小姐也不给我买剑，我学了也没用啊，要不你给我钱吧。”

叶流想了想，伸出两个手指头，然后又想了想，曲起来一只手指头，说道：“一文钱，怎么样？”

苏流舟瞪大了眼，“你知道我那一剑多厉害吗？”

叶流掰着手指头说道：“就算再厉害，还是要去买剑，何况我打隔壁的李狗和临街的章一环也是两拳头的事情，要剑干嘛呢？”

他挠了挠头，然后说道：“我还是要钱吧，小姐喜欢钱。”

苏流舟沉沉地合上眼皮，然后痛苦地蹙起了眉头，体内的伤势很严重，但心灵的打击也不小，他轻声问道：“湘君你都不想学吗？”

他问道：“天下第一的九歌，难道不如一文钱？”

九歌是什么，叶流没听过，所以他还是摇头：“还是算了吧。”

苏流舟突然咳出了一口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竹板，叶流心中一晃，连忙说道：“我不收你钱了，我去帮你买，你别激动啊。”

苏流舟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然后无奈道：“连喝个酒都没时间了啊。”

他脸色突然有些失落，而后肃然，对叶流道：“小子，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不过都不重要了，如果你是要湘君，给你就是了，如果你不要湘君，你却也要收下。”

叶流也紧张起来，他看到苏流舟说了一句话，从嘴角溢出的涎水和血水，就滴满了胸前的衣服。

“你没事吧？”

叶流小心翼翼地问着，苏流舟说道：“看也不像是没事啊。”

“啊？”叶流呆呆地看着他，然后问道：“可是你刚才又说没事。”

苏流舟咧开嘴笑了，然后突然伸出手，轻轻一抓，原来隔着两个位子的叶流，就被他抓住了，他把手放在叶流头顶。

叶流惊恐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又不是坏人。”

叶流觉得脑中刺痛，然后就多了一些东西在脑海里，仔细去想，又突然觉得好痛，他就不敢去想了。

苏流舟说道：“我都要死了，就算不是愿意，但你确实收了湘君，所以你应该替我做一件事情。”

叶流揉着脑袋，他想说这样随便把人抓起来不好，但是听到苏流舟的话，又突然说不出来了。

苏流舟苦笑道：“我知道，你大概也不知道九歌是什么？不管你愿意学也好，觉得无用也罢，我希望你在死前，能把湘君传下去。”

叶流点头，然后认真想了想又问道：“如果我没来得及把它教给别人，就要被人杀了，那怎么办？”

苏流舟瞥了他一眼：“那就教给要杀你的人。”

叶流惊道：“可是你又说这东西特别厉害，还是天下第一，万一教给了坏人，坏人又教给坏人，坏人再教给坏人，不是就一直在坏人手里了吗？”

苏流舟叹气，说道：“那能怎么样？让湘君失传吗？何况，人就算坏一辈子，总不会坏三代吧。”

叶流觉得有道理，他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苏流舟突然觉得轻松了，然后就觉得恼怒，“好歹我也是说书里那种教了你绝世剑法的高人，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学着说书上那样痛哭流涕吗？”

叶流说道：“可是我又不认识你。”

苏流舟就觉得好气愤，忍不住咳了两口血，然后指着叶流，“你。”

看到他又咳了血，叶流就又紧张起来，“你还是别说话了，一说话就要流血，流血又要痛。”

苏流舟沉默了，过了许久，缓缓说道：“我是怕以后没机会说话了。”

叶流也沉默了，这种感觉真不好，“你没救了吗？我背你去城里让夫子看看，也没有用了吗？”

苏流舟笑道：“没用了。”

叶流终于不说话了，虽然认识苏流舟不到半刻钟，但毕竟是说了话，也算是半个朋友了。

“还有，想活久一点。”

苏流舟说道：“就不要随便去救那种倒在路边的人。”

叶流睁着眼睛看着他，苏流舟说道：“你又不知道他是好人坏人。”

叶流说道：“夫子说，看到人倒在路边，就是应该去救的。”

苏流舟便笑起来：“你以为书生咬文嚼字，就是懂得多吗？”

他笑着笑着，然后无奈地低吟道：“好人从来不长命，祸害总是遗千年。”

叶流想说不对，但是想到苏流舟要死了，他就没有说出口。

苏流舟说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合上了双眼，叶流连忙叫了一声，又拉了他的衣服，苏流舟一动不动，叶流把头贴到他胸口，却听不到任何声响。

苏流舟，真的死了。

叶流瘫坐在竹板上，看了看他，然后说道：“你说的不对，夫子说，世间人太多了，老天不可能一直看着你，但慢慢看来，总不至于一直看不到的。”

人死，则应该入土为安，夜弦思是这么说的，所以叶流也是这么想的，竹洞里有铲子，他扛着铲子出了竹洞，走出不远，找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然后就开始挥起铲子。

雨后不久，泥土松软，他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大坑，停下来擦汗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左手上的指环，黝黑又平平无奇，他想起来，这是苏流舟死之前戴在他手上的。

叶流看了看，木戒平平无奇，甚至上面太玄两字歪七扭八，叶流觉得甚至不如隔壁街七岁的鱼儿写的好。

“帮我做一件事，就送你一份大机缘。”

突然听到苏流舟的声音，叶流吓了一跳，慌乱下回头，看到的是无人的空地，他壮起胆子，两三步跑回竹洞，却又看到苏流舟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

“你没死啊？”

叶流问着，苏流舟的声音却又继续回响着，“帮我把怀中的手绢送回长安，送到鱼忆手里，我，就送你天大的机缘。”

叶流惊恐地看着苏流舟的尸体，却发现苏流舟的声音却在沉寂后再也没有响起来。

叶流想了想，觉得肯定是阴魂不散，“可是你也不能吓唬我啊，好歹我也算是救了你，虽然没救活。”

叶流小声嘀咕着，终究还是蹲下身，把手摸到苏流舟怀中，抓出了一张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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