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中心》： 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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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字

“现在，是优胜劣汰的极致了。”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从正统军实验室里出来的这一天！”

“他们最害怕的就是你这样的智慧觉醒，本能觉醒对他们还够不成威胁。”

“可是你不觉得智慧觉醒根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

“你的大脑，才是最终武器啊！”

“如果大脑背叛了你呢？”

“背叛？大脑就是你自己啊…”

“我意识到自己还没真正觉醒，我也没遇到过智慧觉醒的极致者，或许到那时，就能解开很多事了…”

我未曾预料到，父亲和周染的这段对话，像潮汛来临前的海面，平静而汹涌。以至于我这一生，都将在这波澜里度过。

“是谁在坡下？”

“是我，父亲。”

“上来吧。”

“是我的小儿，不必惊慌。”父亲拍了拍周染的肩，示意他放松。

“你看那火星，我们离它真是越来越近了。”周染叹了口气，倚靠在树旁，抬头看向天空。时至今日，就算是夜里，天也像硕大的靛蓝色盘，雾蒙蒙透着亮，能看清山能看清水，看清小虫在你眼前飞过，看清轻风穿过树叶的窸窣。父亲接茬：“是啊，地球轨道偏移的速度越来越快，但火星轨道的外扩速度却没那么大，不得不让人担心啊。”

当时我只有10岁，爬上这个缓坡并不那么容易，我气喘吁吁地伸手，想要父亲拉一把，周染已经伸出手。这双手瘦而白净，手指很长，我现在很肯定他手无缚鸡之力了。他扶起我在中间坐下。“这上面风真大，父亲。”我吁出一口长气。这坡一面很缓，一面却垂直陡峭。父亲向来严厉，从不允许我上来，今天是第一次。

“你叫什么名字？说起来惭愧，我来你家几天了，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周染望着我，他的脸也很瘦削，眼睛深凹，眼神亮而清澈，可神情却很阴郁。

“我没有名字。”是啊，没有名字，是我最苦恼的事。不知从哪代起，觉醒者一出生，身上就会有印记，有的印记像云，有的印记像火，通常他们就以印记为名，而我没有。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检查遍了，屁股缝都扒开看了，都没找到那个印记。父亲一时无措，就随口叫了小子，于是，我成了所有人的小子。

“他出生就没有印记，我一时没想好，就叫他小子，这一叫就是10年了，不如你给换个正经的？”父亲接过话茬，哈哈大笑起来，周染也跟着腼腆憨笑。他举起左手，习惯性地用食指碰了碰鼻尖。

“所有的一切都在宇宙的深处。”周染忽然严肃起来，天已经微微亮，而他的眼神暗得望不见底。“小子，不管将来事态如何发展，一定要善良，有爱才称之为人，才不会变成冰冷的机器。我相信所有谜底都会有解开的那一天。”我望着周染，忽然想起他一周前来到我家的样子，像打了一场仗，像奔波了几千里，疲惫不堪，他也许真的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情。“长乐，希望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不，是人类，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长乐？好，能长乐就好。”父亲听罢，便抬头望向天空。“下去吧，太阳快升起来了，得回家了。”

我的家，在地下。

我很喜欢温暖的阳光，它照在皮肤上很灼热，却像是一种召唤，召唤我去迎接它，召唤我从地底出来。我从未对父亲说过，阳光伤害不到我，怕他们将我看做怪物。这真的很可笑，觉醒者在正统军眼里本身就是怪物。可父亲说，正统军才是怪物，冰冷无情，已经渐渐失去能被称之为人的情感。

“地表温度越来越高，人类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父亲一手拉着周染，一手提着我，疾步奔下缓坡。我转头望了一眼周染，发现他也在看我，吓得我挣脱父亲的手，跑进了缓坡底部的一个地洞。

这个地洞是和父亲一样的巨目一族出入地表的出口。洞口不大，只能容纳两三个人经过，但里面却别有洞天。穿过洞口，有一片开阔的平台，平台顶部犹如星空一般撒满了萤石，父亲也记不得是谁造的这片萤石穹顶，让深居地底的我们还能对曾经的地球抱有一点美好的幻想。地表的水在不断蒸发，整个天空都像结上了水雾的镜子，朦朦胧胧再也看不到星星。正常情况下只有月亮和火星突兀的悬在天上，像一张蓝纸上撕破的两个洞。

我伸手打开平台边缘竖立着的激光灯柱按钮，玻璃扶手瞬间点亮，直照向阶梯底部。这是一部很长很长的楼梯，我曾花三个晚上才数清楚它到底有多少个台阶，1521个。爷爷还在世的时候讲起过这原来是一部电梯，不知哪一天就停了，时间一久，人们也就忘记了。人类健忘或许是好事，痛苦或快乐都能散去，连曾经的家园是如何美妙，都快记不起了。如今，所有人类和大部分生物都聚居在地壳内，地表温度实在太高，白天根本无法停留，只有在晚上我们才能像夜行生物一样，去上面透气。可照这情形下去，恐怕晚上也未必出得来，昼夜温差太大，太阳一下山，温度就开始骤降，不知道生活在南北两极的人类是否进化出了更高级的御寒系统。“快把隔离层关上！”父亲的话拉回了我的思绪。这个洞口不大，但阳光依旧能照射进来，蒸发我们赖以生存的地下河。我跑回洞口边，将隔离层旋钮右旋关闭，隔离层是透明的，阳光能透过它照向地底深处，但大部分热量却被阻挡在外。父亲说很久很久以前的太阳，就像隔离层后的阳光一样，舒适宜人，那是人类的光。

我从出生就没见过太阳升起后的地面，洞口被缓坡挡住，唯一熟悉的就只有洞口边那片凌霄花，和洞外缓坡上稀稀拉拉的盐生植物。“小子，哦不，长乐，你走前面。”父亲说完便扶着周染慢慢走下台阶，不再说话。周染对我说过他躺太久了，腿脚不听使唤。我走在前面，时不时得回头望望他，他颤颤巍巍，走路的样子像极了去世的爷爷。

就这么静静地走了十几分钟，到达阶梯底部，一个半圆形平台。我赶忙关掉激光回收灯柱按钮，这个时代，任何资源都如此珍贵，不能浪费。

回头看，那就是我们的地下城，灯火辉煌。这里依旧热闹，热闹得让人都忘了我们已经在地下窝了上千万年。我现在只想回家，告诉母亲，我的名字。

第二章 地下城

“从这里向下望的感觉真不一样。”周染双手撑在半圆平台边缘的黑色栏杆上，对斜靠着叉着双手的父亲说：“你知道地壳内，有多少这样的地下城吗？”“各个族落之间的联系并不密切，但我知道有很多。”父亲背过身来，面向阶梯：“周染你看，太阳升起来了。在这里，阳光还和从前一样。”周染似乎要开口说什么，父亲却先说道：“好了，下去吧，你需要休息。”

父亲扶着周染向平台左侧崖壁上的斜行电梯走去，回过头对我说：“长乐，愣什么呢？”“父亲，我从步道下去，你们先回家吧。”“这孩子，又不知道要去哪里玩。”父亲伸手去按电梯右侧的按钮，右滑开门。电梯门十分巨大，与崖壁融为一体，只有在族人靠近的时候才会显现玻璃镜面的本来面目，像一只苏醒的巨兽。门打开了，那里面暗的就像被人蒙上双眼，使劲挣扎，换来的只有黑暗和晕眩，这像黑洞，吞噬着一切。父亲和周染踏进电梯，一瞬间消失了。他们就在里面，可我看不见，父亲说这是为保护族人而设计的光线吞噬防御系统，呵。

我转身走向平台右侧的环形步道。这座地下城，像一只深凹的巨碗，半圆平台一侧没有建筑物，24层平台由上至下，每层间隔5米整齐排列，电梯可以在任意一层停留。而在平台对面的崖壁上，那一列列犹如黑宝石晶体般冰冷夺目的建筑就是我们的家园。步道紧挨着崖壁，一如盘旋山路，缓缓而下，路过地下城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株植物。我时常在这里戏耍，用手抚摸着那黑色崖壁。崖壁上布满了由放射状纹路排列的环形图案，像极了人眼中的睫状体。可这些图案不就像黑暗夹缝里的眼睛，显得那么多余。

祖先们为了将阳光引入地下，模拟地表的状态，节约能源，人为制造了一块巨大的碳结晶体，它就被嵌在平台对面崖壁的顶端，无数的切割面，犹如无数双眼睛，当地面太阳光照射到晶体的一瞬间，光线便通过它折射到地下城的每一个角落，它是我们的光眼。

爷爷曾说，很久很久以前，第一个觉醒者出现得悄无声息，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直到第二个，第三个……人群中的觉醒者越来越多，人们开始恐慌，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可恐慌是双方面的，觉醒者惧怕自己的能力，被爱人抛弃，被家庭驱逐，爱与血缘在舆论和恐惧面前不堪一击。他们被边缘化，只能互相抱头取暖，久而久之，第一个觉醒者群落形成了。那时的他们拥有各种新奇的能力，像古先人的百家争鸣，文艺复兴。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建造了第一座属于觉醒者的地下城——原力都市。但是，或许是人性使然，人类永远有抹不掉的“类聚”属性，觉醒者们也开始按照自己的能力分成了一个个族落。当第一个族落离开原力都市的时候，就像决堤前掉落的第一块砖石，注定势不可当。他们都走了，都离开了原力都市，去建造属于自己的地下城。再后来，没有人记得那个都市在哪，它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更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而另一面，地壳中的地下城已如雨后春笋一样拔地而起，像智慧的星火，像自由的号角。

我们是什么，是巨目一族。巨目，并不意味着眼睛大，而是我们看得远。我们视力超群，数千米之外的景物近在眼前；我们专注集中，能捕捉常人不可见的细小微尘；我们目如闪电，飞速的子弹在我们眼前不过是蜗行牛步；可我们的能力也仅此而已。父亲说，正是因为这样，正统军才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虽然被忽视，却换来了巨目族几百年的安稳。这种安稳，在这个时代，何其难得。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了光眼的下方。这里是整个地下城阳光最充足的地方，一棵巨大的柳树根植在崖壁上，见证了人们的生死往来，它依然屹立不倒，仿佛永生。这里没有风，可柳枝总是微微拂动，像在对你招手。爷爷说，人类的基因数量和线虫相近，可植物不一样，它们的基因数量比我们多，也更复杂，从某种理论上讲，植物确实可以永生。他还说，如果将人类的基因比作代码，这将是一个优秀的程序，简洁精炼，我们看似没有永恒的生命，但有极高的运行效率。觉醒者的出现，是基因优化的体现，他相信，人类是宇宙之选。相比爷爷的乐观天真，我的父亲就显得悲观而实际。他着眼炽热的地表，庞大的太阳，高悬的火星，危险的正统军……却不敢妄想人类是否还能有不一样的未来。在黑暗的地缝呆久了，你就真的把它当做家了，这不就像正统军的洗脑言论一般，叫人习惯牢笼，习惯桎梏。

柳枝划过我的脸颊，促使我收回思绪，得赶紧回家了。沿着环形步道奔跑，地下城的建筑整齐而璀璨。建筑群从下至上如三角形，建筑数量依次递减。底部数量庞大的建筑群体便是巨目族居住的地方。往上大多为公共活动空间，学校，图书馆，室内运动场所，医院，……在建筑群的顶端，光眼的下方便是我们的哨站和光能储蓄转化中心。所有建筑长的都一样，没有人情味，狭长的八角形柱，表面覆盖装有光线吞噬系统的玻璃层。只有哨站有所区别，哨站顶部是光能储蓄处，八角形塔的顶端有一颗巨大的八角星碳晶体，大量吸收来自光眼的能量，并将光能传送至塔中心的特制水泥吸热能量块，在夜晚极寒时，光能将会转化成热能，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每家每户。

跑到底部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坑底，有一汪蓝蓝的深湖，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淡水湖。父亲说，地表温度升高，导致南北两极的冰山大量融化，海水灌入大洋大陆。如今，在地表，已经很难寻到淡水湖的踪迹，所以我们更要保护好自己的生命之源。湖边有一个微型哨所，哨兵们把手着这片湖。我们只能看，不能伸手触碰。爷爷说先人时代，人可以在湖里游泳玩耍，尽情戏水，那是何等的快乐。从记事起，我们每个人就被要求谨记：珍惜生命之源，尊重它守护它。我曾问过父亲，既然每个人都被要求谨记，人们也从未违规触碰，为什么还要有人把守，稍一越线就要被呵斥受罚。父亲说，那是你还没明白人性是什么，我们没有必要让湖面临危险而去考验人性，但我们可以用规则去约束人性，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从湖这里望向我们的家，温暖的灯光，熙熙嚷嚷的对话声，才有了人的气息，有了市井的味道。我的家在第三排的第五栋，街道划分十分规整，完全没有迷路的可能。我疾奔到家门口，母亲已经在迎接我，她拥我入怀：“我英俊的小子，快告诉我你的名字。”“长乐，周染取的，他希望我能一直快乐。母亲，我现在叫长乐了。”

“好，长乐，我们的长乐一定能一直快乐。”母亲低着头，双手捧着我的脸颊，眼里闪烁着光。“母亲，父亲和周染到了吗？”我脱开母亲的手，朝房里望去。“早就到了！你这孩子不知道又在哪停留，你父亲都嘟囔好久了，等着你吃早餐呢。”母亲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去找父亲，我朝她做了个鬼脸便跑开了。

母亲身材欣长，温柔美丽，却是个极自恋的人，爱屋及乌得认定父亲和我是巨目族最英俊的男人。父亲很吃这一套，但我不喜欢。因为出生就没有印记的事，我常常被同学议论，母亲还到处散播我是巨目族最特别之人的奇怪言论，搞得大家更要哄笑。但除此之外，母亲确实很爱我，她没有抛弃我这个天生的异类，反而顶着压力将我养大。

“父亲，我回来了。”父亲和周染坐在餐厅，互相在说着什么，听到我的话便回过头来：“你小子，晃荡这么久才回，赶紧去消毒吃饭。”消毒，就是洗手。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水可以浪费。洗手有“洗手”的消毒灯，洗澡有“洗澡”的消毒灯。就连排泄也不能冲水，排泄物被会碳化处理，收集起来，用作植物的肥料。我还是在图书馆的古书里了解到先人时代是用水洗漱清洁的，这种感受我们至死都没法体会了。

等我坐回餐桌前，母亲已经将早餐摆放好。一碗由多种植物绞碎而成的糊和一些土豆块便是早餐，之前我并不讨厌它，直到在图书馆翻到一本古书，那是一本食谱，记载了他们如何运用各种食材煎炒烹炸，蔬菜水果数不胜数，居然还有肉类。自那以后，再看这些早餐，便食之无味了。是的，我们大概有几代人都不曾尝过肉是什么滋味，渐渐地已然完全素食。地下城有统一的食物加工中心，每家每周领取一次，制度严格，不容僭越。家庭人员的组成，是否有新生儿、幼儿、儿童、老人，都将影响你所可以领取的食物数量和种类。周染来到这里是个秘密，并不能领取更多的食物，因此我们必须削减自己的口粮以求平衡，为此，他十分过意不去。

纵然再不喜欢，我依旧会把食物吃完，不吃，就只能饿着。母亲已经开始收拾杯盘。周染又做了那个习惯动作，用左手食指碰了碰鼻尖，说：“我得走了，麻烦你们这么多天了，再呆下去恐怕有变。”

“可你的身体还需要休养，现在就动身，会得不偿失。”父亲语气有点焦急，他似乎想要周染留下来。

“我清楚自己的状况，是时候了。我来这里是个秘密，现在巨目统治层还不知道，被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一样会被赶走。到那时，人尽皆知，就更危险了。”周染严肃而坚定，已经下了决心。

“也罢，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父亲关切地问。

“两天后吧……”周染眼神深沉，看着我，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就是有些舍不得这个小家伙，长乐，你是个特别的孩子。”

“既然你已经决定，那我一定会护送你离开，我得给你准备一些食物。这一去，会发生什么，我真的不敢想。”父亲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不！不用再为我准备什么。你能接纳我来到这里，对我已经是救命之恩，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又怎能再索取。”周染也激动起来，眼泛泪光，接着说道：“当初老师向很多族落发出了求救信号，希望别人能接纳我，逃过正统军的视线。他们都在逃避，以求安稳，只有你，只有你接纳了我。你我从未谋面，却愿意为我以身犯险。你让我拿什么还……”

父亲走到周染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别说了，能遇见你，是我们的幸运，不是我们的灾难。这两天，你还是要好好休息，其他的我来安排。”

周染用左手蒙着脸，双肩已微微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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