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的风铃》免费试读_明镜自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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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这样写道，“天下只有两种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今天是艺蝶针织印染厂惯例领工资的日子。印染厂员工不多，算上老板厂长一共二十六人，除去办公室和几个出缸的老汉，剩下的全是年轻人。

赵峰志是来得最晚的年轻人，是表姐介绍来的。经过一个月的时间，略微了解了小厂的运作和收支，悟出了些小厂工作的好处：活不多，老板热情，和员工打成一片，吃饭也是一桌吃，薪水也是多劳多得。因是表姐的缘故，赵峰志还特别幸运地弄了一个人住的宿舍，不过是在顶楼。正值溽暑，一进房门便似进了火炉，好在他白天上班，等到晚上会有点风流通，不至于睡不着。

他是得感谢他的表姐帮他安排了一个这么好的工作，他一毕业自知考不上大学，找工作便成了首要难题，没学历、年纪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搞不好还会被人骗了。依托表姐的关系，总算有个踏实的落脚点。听老员工说，旺季一个月下来吃点苦，能有七八千的收入，当然淡季是只有三四千了，赵峰志有些惊讶，别人名牌大学生出来坐办公室也不就这么多？怕是累点也无所谓。

印染厂不比服装厂，他不需要不停地重复做同样的流水线。在新时代的中国，学历成了一道硬门槛，他进厂不会让他坐办公室，但好歹念完过高中，认得化学药品的颜色。所以很快他就从体力活的挂纱出缸学徒，变成了看缸这项技术活。

其实无论是挂纱出缸还是看缸都不需要长时间的一直工作，因为染缸都是自动化机器运作，总有休息等机器做作完毕的过程。小厂没有那么多的大缸，所以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干。

但两者还是有本质区别，毕竟一项体力活一项技术活，顾名思义，“出”和“看”，出缸的人基本是用自己的生命健康来换钱，因为一捆纱出缸时非常之重，有的人为了出缸更快，一抓两捆，这种带水的纱重达近百斤，大缸多达八十一百管，这快的都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出完，这体力的消耗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赵峰志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小年青，一碰上出缸，吓得一身冷汗，硬是壮着胆，使出这辈子前二十年没用过的劲硬吃了一个月，加上他对厂长老板的软磨硬泡花言巧语，从出缸前线下来，换成了看小缸，小缸一般只有五管十管，像是独立于其他群体，自顾自的看缸出缸，自己的活和别人也没有关系。而大缸八十管一百管，有专门的人出缸，专门的人看缸，他们是搭档关系，看缸人的效率快慢，直接影响两个人的收益，大缸赚的钱要比小缸赚的多得多。赵峰志眼馋看大缸，因为那个才赚钱，一两个小时一班，到办公室拿一张配方，到配剂室把配剂师配好的染粉端出来，打开机器，流水操作，就可以盖缸，染好的时候剪一段下来到办公室比对样品，颜色正就完成工作，剩下的都是出缸的人的事。但是大缸多是分给来厂多年的老员工，他们对工作更为熟悉，不容易出差错。老员工这样一天下来也是八到十小时，做一会儿休息一会儿，还拿最多的钱，这才是最好的。

赵峰志做事到不会因为自己的学历成了泄了气的皮球，厂里的工人学历都不高，他在这里并没有丢了面子，但他心里总是想出人头地，不想当一辈子的工人。他觉得他是聪明人，以后是要赚大钱的，工厂里的人哪会了解并去理解这份野心，赵峰志一边在饭桌上讨好厂长老板，另一方面又和工厂里的老员工天天吹牛侃大山，渐渐地从一个没人认识的陌生小伙变成了工厂里的人精，一有看缸休息的工夫就在厂子里转来转去。他听过最传奇的故事就是老刘竟然是贵州过来的黑户，可能在那边犯了事，他连身份证都没有，得亏吴老板收留，才在社会上换了口饭吃；出缸的老五是个脾气倔的大汉，也是一个字都不认识，天天和赵峰志念叨念叨，看缸的多赚钱，我们这都是拿命换的钱！

今天下班之后赵峰志一个人回到宿舍洗了个澡，他拿出手机翻了翻好友列表，自高中毕业之后的一个多月来还没有人主动和他联系过，他把目光放到了华楚和山健身上，这两个人算是他念高中时比较铁的两个人了，这两人成绩都不行，他心里想着他们应该也没考上大学吧。要不把他们两个拉过来一起干，这样自己一个人在厂里就不孤独了，而且拉过来在厂里有个照应，说话也更有底气。赵峰志这不是卖朋友，也是考虑到了厂里的条件确实不错，他们估计这会儿也迷茫找不到路，来这儿不是一举两得？既能和朋友一起闯，又能让未来有个奔头。不管将来路怎么走，先攒些钱总是好的。赵峰志想了很久，华楚应该是会来的，他成绩也是稀烂，考不上大学他不打工还能干嘛呢，都十八九岁的人，早点出来打工又不亏，只怕他家里人不同意。山健那边估计就有些难了，他家里条件不错，这会儿说不准他家里人已经帮他把工作找好，已经上了班。

总归要试一试的，赵峰志决定给他们打个电话直接询问。

海牙市是个美丽的沿海城市，赵峰志做事的工厂在郊区的一个工业园区，这里马路宽阔而且干净，绿化覆盖率很高，抬头能看见的是蓝天和冒白烟的大烟囱。想要在这个城市里立足并不是个难事，只有努力肯做，就一定能立足。赵峰志心里能这么想，不代表华楚和山健也会这么想。打电话前，赵峰志犹豫再三，虽然是多年好友，但这种关系未来的事，他很紧张，点开了号码，却始终按不下去。

这一天，赵峰志拿到了他人生第一份工资，他将钱放在胸上，一夜未眠。

第二章

翌日，赵峰志在迷糊中睁开带着血丝的眼睛，翻开手机准备给华楚打电话，点开朋友动态的那一刻他立马傻了眼。

时值七月中旬，南方沿海城市全都是热浪，赵峰志全身酸痛，精神已经开始恍惚，倒不是因为失眠，实在是那两条朋友的动态实在太刺眼。

不偏不倚，山健去了日本留学，带了一张机场的照片；华楚则发了一张家里摆酒的照片。

山健去了日本？

虽知他平常对日本文化有所涉猎，但也没有听他说起过他想去日本念书啊，他是怎么过的考试？

华楚就更荒谬了！

平常几乎和自己都没怎么念书的他竟然考上了大学？更可气的是，他竟然都没有通知自己，照片里平时不怎么熟悉的同学都在，自己难道不比他们关系好？

赵峰志想到这里牙根都磨出了响，明明一个多月前高考完的时候几个人还一起聚会一起告别，现在真的是直接把他这个人给忘了一般。

赵峰志生气的同时，又有一种浓烈的可悲感冲到了脑子里。现在的自己已经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了。山健的家境让他垂涎，华楚的大学又让他向往，而他却是一个小工厂的工人。

赵峰志用力地锤了一下染缸的角，是自己太天真，他一想到昨晚他还在为别人的未来而苦恼不禁冷笑了起来。

“小伙子，怎么了？”赵峰志脸上的一系列表情正好被迎面走上来的小张看到，小张年纪约莫三十五岁，国字脸，个头不高，身上的肌肉却很结实，是赵峰志进工厂带他的师傅，在这工厂里也是小张和他最熟。以往赵峰志做事满腔热情，爱开玩笑，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小张还是第一次见。

赵峰志愣了一下，这句话倒是没钻进他的耳朵里，但心里还是释怀了不少，自己没有努力念书，也怨不得别人。

“有点、有点累了。”赵峰志胡乱搪塞了一句话，手上出纱的动作幅度越做越大，小张皱了皱眉头，“别把纱搞错了颜色。”便扭过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小张在工厂里的资历是比他要老得多，见过的年轻人也是换了几批，心里倒是真以为赵峰志小年青干这体力活吃不消。他和他老婆从老家来这家工厂已经七年，结了婚，生了小孩，小孩也在本地念小学。她老婆是个胖子，在工厂里负责烘干打包的。工厂里男女参半，他老婆算是女的里面的头。

赵峰志自从看了小缸之后的日子倒是真的没他刚来时那么苦，体力活也没有那么繁琐，他来到海牙之后是几乎把自己关到了笼子里，被动地断了以往的联系，连自己的母亲都鲜有来问，他的生活几乎都是和厂里的工人泡在一起了。

又是新的一月，赵峰志心里虽然有天大的抱负，也得压在底下，做事容是容不得马虎的，他认真做完三台小缸纱，透过水蒸气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一点一刻，到了饭点了，在这个厂里，每个人都分配好了事做，但并不是上班时间都在做，总有人在休息室里休息等出缸，也有加工部里的女孩三三俩俩在闲谈。

赵峰志是个随性的人，自从他来了之后，每次到了饭点都是他带头喊着大家去食堂吃饭，这件事上吴厂长是有点不高兴的。他对这个新人印象不错，可是总觉得这小孩有些愣头青，饭桌大家是坐在一起的，每次办公室的人他都不叫，倒是工人都先坐上了饭桌，夹了热菜的头一层，等他和办公室的人到饭桌上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悦的。自己又不能特地去和小赵说顺带喊下办公室的人，那样岂不是丢了脸面。

赵峰志哪里会想到这一层，办公室里的人泡泡茶、算算账、校队颜色对比他的工作来说实在是太轻松了，最要命的是办公室有空调，可是工人休息室哪里来的空调，好在横在了通风口，不然几个做完活全身是汗的壮汉坐进来，休息室变成了桑拿房，出缸的工人要是一窝蜂的坐到办公室那就更不像话了。

赵峰志是不用一个个喊的，大家到了那个点，看到有人往食堂走，自然是跟着大部队放下手中的活，办公室的门关着他们自然是看不到的。

“老陈，歇歇吧，切饭叻。”赵峰志操着本地口音朝正在出缸的老陈招了招手，自己又窜到了加工部。加工部里有个女工他从进厂时就留意到了，他每天到这个饭点喊大家吃饭，就是为了近距离多看这个女工一眼，运气好兴许还能搭上两句。

她叫任小荷，年纪和赵峰志差不多，也许大个一两岁。个子约莫一米六五，长着一张成熟却不老的脸，眼睛很亮，皮肤微黄，扎着马尾，额头留着齐刘海，衣着很朴素，耳朵里常常塞着白色耳机。赵峰志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的眼睛迷住了，一下子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那时任小荷并没有看到赵峰志，甚至都没有瞥他一眼，只是低头在做事。赵峰志当时也只是在加工部晃了一下，但是那短短几秒却是把任小荷看了个彻底。

赵峰志来了一个月后，自然和厂里的人都熟了，尤其是他闲下来就往这边跑，有时候和矮子吹吹牛，有时候和史姨聊聊她的儿子，唯独没有和任小荷说过一句话。赵峰志每次距离任小荷很近的时候，他总是不好意思开口，脸涨得通红。有一次在加工部帮忙搬箱子，任小荷突然重重地盯了他一眼，他也看了任小荷一眼，一下子腿都软了，慌神撞倒了矮子，气氛立马就尴尬了。还有几次史姨叫赵峰志到她那桌去吃饭，赵峰志一看到任小荷也在那桌，便找理由推辞。赵峰志对于爱情是很胆小也很慎重的。从他念初中起便是这样，遇到喜欢的人总是会害羞，但是遇到向自己表白的人，却是一脸不屑与冷漠。也许有那么一俩个吧，赵峰志一看到她们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避得远远的。他喜欢后排的班长，在她面前就像个傻小子，老是做些蠢事情，人女孩不想看也被逗笑了。

赵峰志在恋爱上的经验几乎没有，现在他离开校园走进了社会，这下连女的都很少见，他看到任小荷突然就被迷住了。

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并不是，赵峰志认为任小荷就算是高中和自己一个班，他也会喜欢上她的，任小荷有份独特的气质。

“吃饭了？”

矮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瞄了一眼，“又到中午了。”

他对赵峰志笑了笑，像是每天进行的仪式敬礼一般，弹了弹身上的线头，招呼了一下加工部的其他人，便离开了。赵峰志没有走，他每次都想看着任小荷走了他再走，这样他就可以跟在任小荷后面，看她走到食堂。

任小荷摘掉了耳机，余光看到了站得笔直的赵峰志，皱了皱眉头，起身朝站在门口的赵峰志走去。

她过来了，今天不管怎样都得找些话塞到她的耳朵里。赵峰志吸了口加工部的空气，准备鼓起勇气脱口而出。

任小荷从他身边一晃而过，他开不了口。

加工部只剩他一个人杵在那里，台上的灯也没有人顺手关。这时的他心里有些失落，灰溜溜地跟在任小荷的后面，进了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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