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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这大概,是我读过所有书当中,最让我喜欢的一本。
一边这么想着,我把手中简装的白皮小说书合上,有些不舍地放到桌子上。
即便现在已经详尽地拜读了书中的内容,对小说的剧情走向、文法和写作框架也没有多少的不解,我却魂不守舍地,思绪还停留在小说美妙动人的情节里。
说到我和它的相遇,那算是一个“极度偶然的偶然”。
记得是我们中学后山,还要远些,柏树林的外面,小桥边上。那里有个荒废已久的报亭——名义上它还在合法运营,但包括持有者,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
不说报亭,连这片树林也很少有人来,野草、灌木丛生,落叶垃圾堆积遍地,怕是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有人来整改,把林子砍了盖别墅的程度。
几天前,我和闺蜜散步的时候去了那里。一遍吐槽着柏树林环境的糟糕,也注意到了这个小报亭。在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里,现在还陈列着一些老旧的读物:时报、周刊、知音,几种小人书,甚至色情杂志。
闺蜜告诉我,五年前,她还上初一的时候就来过这里。那时候报亭里有个年轻的老板,是个大概二十出头,干干净净的男人,看起来不像本地人。
她还说,那老板举止文雅大方,像个贵妇一样美的不像话,大部分时间都慵懒地躺在报亭外面的一张躺椅上。她觉着神秘,很多次都过来偷偷看,久而久之竟然喜欢上他了。
但是等到五年后,闺蜜再次回来,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了。
那张躺椅还安静地放置在外面,被落叶和灰尘堆出高高的一层,上面躺着的人,却是怎么也找不到的了。
“开玩笑吧?你这么好对付呀?”我调侃她。
“那时候我还小啦……”闺蜜憋红了脸。
说到恋爱的话题,谁不知道我这闺蜜的硬气;管他多少挑战者,只要来了,有勇气表白的人里,就没有能全身而退的。
——真想不到她还会有这样小女人的一面。
我把注意力放到报亭上——因为这实在是有些诡异。时隔五年,报亭里面的陈列依旧整齐,无论书本还是货架都纤尘不染,像是有人偷偷进来整理过一样。
我从小就怕鬼,还偏偏喜欢向着怪诞离奇的方向幻想。要是不加以控制,我现在肯定已经在天魔乱舞、孤魂野鬼的世界里神游了。
闺蜜看我脸色不好,忙问我怎么了,我也没说话,只是伸手扶住货架让自己好受点。
注意力很快就会被分散,而后均匀地放在货架上那几本书上,基本上是娱闻八卦横行,只有一本白色的书很特别,至少从外面看不出里面会有些什么内容。
“带上它吧。”
我仿佛听见了这样的声音,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把白书拿进手里翻开,也不管闺蜜什么表情就自顾自看起来。
我想,我那闺蜜的表情可能也和见了鬼差不多——我的举动看上去简直是鬼上身。
我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本书上面。
这是一本用“纯白”来形容也不过分的书。没有标题,没有作者,甚至连出版社也没有。
我能依稀分辨出它是一部小说。
白书的外包装很单调,里面却有着异常丰富的内容。随意翻开几页——看见手工的书签,精美的插画,页码也被精心地装饰,每一页都换成不同的图案。
真漂亮呀。我不禁这么想。
而与之相比,更加了不得的,还是小说本身。
有这么一个说法:“华丽的词藻会遮盖文字本身的感情”,这点对书本的装订也不例外。
装饰的华丽精美,终究会掩盖住小说的文采和情感,分散读者的注意力。
直到今天,我才认为这个说法是错误的。
至少这本小说不是那样。
风景谈、饱含线索的语言,细腻丰富的情感描写。我的注意力被小说动人的情节所吸引,甚过珠宝对女人的诱惑力。
作者笔下极力描写出的“他”——那个白发的少年,实在太过美丽……
“天才”不过疯狂的借口(1章上)
1
要说我经历过最大的一次蜕变(还是说心理上的转变),是我尚未成年的时候罢。
那个时候,我被冠以“天才”之名。当然、我从来不这么认为。
但大量证据告诉我……我确实是,而且天才得过分。
教我跳舞的那个老女人告诉我,三个月我第一次说话,一岁的时候已经能出口成章。
这么看来我还是有那么一点聪明的。
不。
实际上,这不是很正常的水平吗?家畜、禽鸟、野兽也是,出生后不久就能适应自然,小马更是能够站着出生。
当然我不是野兽和家畜。
作为人,我的寿命很长,但再怎么说,要在学习能力上比不过禽兽之流也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这么看来,并不是我太过天才,而是其他的新生儿太过笨拙。
那便没有任何办法了。真的要我做好觉悟的话,我也只能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天才之处,能够为人类做出点什么贡献,然后”稍微“地在史册上留个名字。
万一,只是万一,我的事迹被大肆宣扬,那可就让人头疼了。
“又在白日做梦。”
身后传过来一声叹息,打断了我伟大的妄想。
我转身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左看右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这破房子离库尔索的城镇太远,又荒无人烟,连上街买个菜都要走半天。如此鸟不拉屎的地方平时连个客人都不会有。从那声音的大小和距离,说话的人应该离我不过五米。
不说这样近的空间怎么去放下一个人,我身边是完全没有能藏身的地方,——最多脚边有个很浅的小池塘。
但是在冬天,冰点边缘的天气里,谁会傻到藏在池水里捉弄人。
我左想右想,实在想不出这声音是怎么到我耳朵里的。
莫非发出声音的人会千里传音术?还是说刚才听到的只是我的幻觉?
我听说,在一定的心境之下,辅以足够的巧合,人是可以听见别的时空的声音的。总不至于这么罕见的事情都让我碰上了吧?
我百思不得解,那个声音却再度响起。——这次听得清楚,是从我的正前方。
“你在演默剧吗?给我老实练习啊。”
是个少女的声音。细细的,薄薄的,声线来说很好听。
我做出慌张的样子,刻意喊得很大声:“是谁,谁在说话!躲躲藏藏可不是男人……”
一个拳头从下而上地、狠狠击中我的小腹。
不知出拳的是何许人。纵使我这长期锻炼过的身体,还是没有扛过这一拳的威力,被硬生生击退数步,最后扑通一声栽进池子里。
冰凉的池水把衣服和头发都打湿,大冷天被将近零度的池水“冰镇”的快感,却没有多难受——甚至让我有些飘飘欲仙。
“本来就不是男人,是你师父。”
那声音平平淡淡,没有几分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一拳只是为我温柔地掸去外衣上的灰尘。
但现实是我呛了好几口水,头发全湿了,鼻腔里也进水,酸得难受。
“你才不是我师父,你是小矮子。”我看着岸边的那个身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好吧。
其实我早就看见她,只是一时玩心大发,装作没看见。
她也确实是矮,矮到我和她离近一点,就要低下头才能看见她。
“我会罚你哦。”她盯着我。
“罚吧罚吧。”我嬉皮笑脸。
她白了我一眼,抬手把我遮住眼睛的湿发拨开。
“总有一天我要罚你的。”
我的这位师父——被称作“当世舞圣”的小矮子老师,在十三年前抚养了作为弃婴的我。她的年龄真的不是随随便便能猜出来的,在我的印象里,十年前她年轻漂亮,十年后,奇迹般地还像个小姑娘。
不过,别看她顶着“舞圣”的头衔,在我眼里她可是没有一点舞圣的样子——身高又矮,不过一米四;表情又冷淡,基本上没哭过也没笑过。
至少我是没见过几次她的笑脸或其他的表情。
十三年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我都看不到,大概她和别人相处,甚至跳舞的时候也一直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吧。
不过说实话,就算把脸绷成这个样子,她看上去还是很可爱。
咳咳!不愧是本天才看上的女人。
虽然身高是硬伤。
当然!本天才可不认为身高很成问题。倒不如说这样更好,让人争相想要去保护她。不,不需要“别人”。保护她的只我一个人就好了。
但也真是可惜。虽然我不讨厌,但是这个样子下去可没有人娶你哦……哎。女生虽然青春无敌,可到了三十岁就要彻底败下阵来,到时想嫁人都没戏咯!
我笑起来。
嘿嘿……没办法,真到那个时候,就由本天才来给你善后吧。
“你能正常点吗。”
也许我笑得太恶心,师父开口。
手掌拍拍脸,我尽量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和表情。我向她伸出手,让她拉我上去。
师父犹豫两秒钟,接过了我的手。我的另一只手抓住岸边的草皮,在她的帮助下跃出水面。
——我毫不犹豫地抱住她。
她下意识地推我,但是没用上多大力气,两只小臂也被夹在中间。而因为这一贸然的举动,我的背后也猛地升起一股热流,夹带着些许害臊的心情涌上脸部。
这样的动作,连我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要给个简单地形容的话,在思考之前,我的身体就已经动了起来——大概是我野性的本能在作祟。不过,就结果而言。我的“突袭”不算失败。
“这样你也湿了哦。”
我笑话她。
师父不回答,我判断不出她生没生气。
不过,她不反抗,我就继续抱着她。她居然没有挣脱的意思。
“会感冒的。”师父终于开口。
我愣了一下:“那也是你先感冒,我身体好得很。”
“我感冒起不来的话,就照顾不了你了。”
师父的声音有气无力。
天啊,这小矮子竟然还拿我当小孩。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谁照顾谁还不好说呢!
我赌气说:“我才不要你照顾。你起不来,本天才来照顾你就是了。”
她推开我,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卧房。
我看着师父的背影,心里酸酸的。不知这心情的来由,也不知从何探究。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感。
此时此刻的她就在我视线之中,但是,我却总是有些一股难以名状的心情,暗示着我、警告着我。
总有一天,师父会离开我。
总有一天,我会连她的影子都看不清楚。
但我不会是一个人,我会遇到新的,足以代替师父的那个人……
没有谁能代替得了我的师父。我想。
今年的秋天,我就满十四岁。按照雪国的法律,十四岁开始、也就是这个秋天开始,我就成年了。
成年后,我可以出入花柳场所和很多以前去不了的地方,用师父教会给我的技艺谋生——最好和师傅一样,取得“舞圣”的称号。
等我有了名气和支柱,有了足够的金钱,我要带着师父买一套漂亮的庄园,可以让我种师父喜欢的鸢尾花,种满整个庄园,种到她对鸢尾花过敏。
我要招很多很多的侍女,一定要比她高、比她漂亮、比她丰满,然后告诉她这么多美女在我面前,而我却偏偏选中了她。
我这样惹火她,她可能会把我骂的不成样子,说不定还会打我!
那样的话我就跪下,告诉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告诉她我的心意。
然后——
如果师父愿意的话,我……本天才就娶她吧。
……
……
2
师父闭关了。
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一个舞者也要采取“闭关”的方式来让自己取得进步。
我想,是我技艺尚浅,还没到师父那样的境界。但是,如果我也像这样闭闭关,是否有一天,也能够跟上师父的脚步……
哈哈那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吗。
我可是“天才”啊。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关起房门,盘坐在房间里,效仿师父的样子“闭关”起来。
一小时、两小时。真难熬啊……我腿已经快麻了,外面的天色却丝毫未变。
而师父一闭关就是一个星期,不吃也不喝,就在那傻坐着,像个肉做的雕像。我捉弄她也不理我,最多会在结束之后、找时间给我来个全身按摩。
不行。这也太无聊了吧?真亏她能坐得下去!但是这样就放弃的话,不是显得我很没有毅力吗?唯独那个小矮个,我是不想输给她的。
不过嘛,稍微偷偷懒还是可以的吧?
我听过这么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好像是什么活佛说出来的话。我这儿不也是一样吗?只要心有修习之心,不管什么姿势都足有成效。
这么想着,我的身体很自觉地滑进了被窝里……
我于是“劳逸结合”地陪着师父打了四天的坐。
第五天凌晨,尚未破晓时分,师父的“闭关”总算结束了。
我听到声音,赶紧下床,到地上铺着的垫子上面盘好了腿。她应该会先来这边找我。
我早就在房门上挂了“打坐中”的牌子,这样她一下子就知道我在打坐了。等师父看到本天才认真的样子,一定会惭愧自己没我坚持的时间久。哈哈……
不行、不可以笑,这时候要保持镇定。如果笑出来被师父发现了,那不就白用功了嘛?
师父到门口了!她手上提着纸灯笼,我可以看到她抬起的右手的影子,她要敲门了!
敲什么门。快进来,快进来。快进来看到本天才认真的样子,快夸我夸我。
“不愧是我的学生。看到为师在打坐冥想,自己也以身效仿,孺子可教。”
“什么都别说了,闭上眼睛……不许睁开啊。”
“没想到我的徒弟竟然这么有天分,为师很欣慰……也没有什么可以奖励给你的,不嫌弃的话……”
不好,口水流下来了。
我正在妄想着师父会怎么评价我的心血来潮,窗外的师父却转身走了。
——这倒是我预料之外的展开。
我感觉不对劲,就摸到门口,只把门打开一条细小的缝,从缝隙里看外面。
最近天气不错,偶尔会出太阳,今天应该也是如此。
雪原上传来了马车的声音。在雪地里,马蹄的声音很轻,要不是这里出奇安静,我应该是听不见的。
师父的耳朵很尖,应该是先一步听到了动静,所以没开我房间的门。那马车里的人大概也是来找她的。
会是谁呢?
是师父的朋友吗?
我记得前段时间,师父出去过几天,说是为了什么工作诸事。今天来这里的人也是出于工作上的目的吗?
我看着门外的雪景,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马车出现在视野之中,又跑了好一会儿,到了宅子门口才停下。
我看见马车车厢挑开一条缝隙;师父小步走到马车边上,对着车厢里的人有说有笑。
不可能!
我差点没被她的反应吓出心脏病来。
——那个师父、我的师父竟然笑了!明明和我一起的时候都没笑过几次!
难道,在师父眼中,那马车上的人比我这个徒弟还要重要吗?
别开玩笑了!
我不服气,抱着不清楚是恼怒还是嫉妒的情绪,黑着脸继续看门外。
过了一会儿,马车上跳下两个小孩。
是两个男孩。一大一小,都穿着长袍,背着厚重的包裹。大一点的那个应该和我同岁,比我高一点。小一点的大概十岁,看上去傻傻的。
他们的装扮像师父买给我的《浮世绘》上记录的,驱除妖怪的“阴阳师”。但又有些不同,至少没有戴帽子,而且身上挂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也从没见有人穿那么短的袖袍——最下端只勉强延伸到大腿中间;身上绑那样多的装饰物——毛笔、玉佩、笛子,还有一个碗一样的东西。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不讨厌这两个家伙。
尤其那个傻傻的小孩子。他正站在大一点的那个少年身后,探出脑袋看两人谈话。
他有着一头奇异的银白色的长发,从发根一直留到腰间的发梢,没有一丝分叉,看起来异常柔顺。
至于那个和我同岁的少年,举止沉着冷静,嘴上一直带着些许笑容。老实说很帅气——如果不是年纪尚小,怕是已经为祸人间了吧。
一个荒诞的想法从我脑子里产生——然后瞬间湮灭。
大概是感觉到了雪夜的寒冷,师父带着他们进了接待室。我觉得不能干等着,就偷偷溜出房间,穿过两条走廊,跑到接待室门口蹲下偷听。
第一时间听到的,应该是那个少年的声音,疑惑中有着一丝担心的味道:
“真的,要现在就开始吗?”
“时间已经不多了。与其让他看着我……这样更好。”
师父回答。
“不去和他说一声吗?”那少年问。
“我准备说的。但一想到会看到他痛苦,我就开不了口……连他的脸也不敢看。”
“但那样,你想过他知道实情时该怎么办吗?他可能会发了疯地去找你。”少年问她。
师父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的话语带有极端的无奈、绝望和遗憾,可能是因为感冒所致,声音有些哑了——
“能请你……帮我传达吗。”
她最后这么问。
我的心脏一下子揪紧。
各种想法一下子跳出来,乱七八糟地横在我脑海里。那感觉就像是做了一个长达一世纪的梦。
怎么回事,师父生病了吗?生病的话,我来找郎中,我来照顾师父就行了啊。为什么要叫来这两个奇装异服的小子,我一个人帮不了你吗?
传达?传达什么?师父自己说不行吗?有什么事情,请直接告诉我啊。我不该装作闭关的样子,还是不该在你闭关的时候对你恶作剧。
让你生气了的话,请你惩罚我。
请打我,骂我……
至少、不要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各种思绪被掺和搅拌,最后拧在一起,杂乱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很遗憾,我做不到。”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答案却是拒绝。
“是酬劳不够吗?我可以……”
“不是酬劳的问题。那不是我们的工作,也不是我们该插手的事情。为了他的将来,有些话你得亲口讲清楚。”
“一面说着不插手……你可真是个矛盾的人。”
“选择权是你的,你得自己想办法。”
师父不说话了。
我在一旁听的浑身躁,好几次都想冲进去跟那个少年叫板。又觉得我不该进去,不仅因为我还没有听到想知道的内容,更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
然而,世间的事物大多是沿着一种必然的走向,向着最大可能性的未来进步的。即便此时我不去打断他们的谈话,自然会有别的因素导致谈话中止;即便我一直窝在门外不露面,也总有某些原因会让我偷听的行径败露。
所以……师父会离开我,是一种必然也说不定。
好像是嫌他们聊太久了,那个小孩忍不住嚷嚷起来:
“你们话好多呀,直接把那家伙叫过来呗?”
少年出言制止:
“天寻,你别插嘴。”
那孩子却还没消停:“你们不敢,我就自己去叫他。我觉得还是一开始就坦诚相待比较合适。”
“够了,别胡闹了。你知道这对姬小姐而言是多重要的事情吗?”少年有些生气了。
“等等……孩子。给我些时间……”
师父也用她虚弱的声音劝阻小孩。但是那声音实在太小,孩子根本没听见。
“我才不管,我就要去。”
小孩叫嚷着,推开门,从接待室里跑出来。他打开门,还没跑一步,就看到了蹲在门口的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一定不会太温和,可能会吓到他。
犹豫了一瞬间,我转头冲他笑笑。
小孩惊得张开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缓缓站起身,背靠着木质门窗,伸出右手。屋檐上灯笼的火光照射在我手臂,我右手的影子也留在了窗纸上。
“你果然在听。”师父叹口气。
……
……
3
“原来早就被发现了。师父的直觉果然很厉害。”
我无奈笑笑,从门后转过来。但也只是站在门口,不想进去一步。
他们应该是围在接待室的方桌边上,借着早升的朝日,还有蜡烛的微弱光芒交谈。
——看样子,师父是真的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我啊。
“有时候我也觉得这种直觉很碍事。”
师父低下头。
我也低下头。
“你病了?”我问她。
“该说是病还是什么呢。不过,很快就好起来的……”
“好起来?什么时候?”
“过些天就好了……”
我皱起眉毛,眼睛瞪着她。
“师父,你真的不会说谎。我不小了,怎会被你一两句话糊弄过去。”
“你小时候也不好对付。”
“告诉我吧,师父。我已经长大了,过些时候都要成年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师父摇头。
“不能告诉我……‘这件事’是什么?如果告诉我,会让师父引火上身的话,我便不问。但师父,不管编织出多少漂亮的谎言,你也是瞒不了我的啊!(——自称天才的我)”
我红了眼。
“不……这是为了你好。”师父看向我,小声说。
我同她的距离好像被瞬间拉远,远到要翻越千重山,渡过上万条河流,才能看见她远去的背影。师父形单影只,那背影也像在贯彻她的意志,散发着抗拒的力场。
别这样……我是真的不明白。
“为了我好”的含义,是为了我的未来,还是我的现在?如果,师父要为我好的话,就请告诉我。
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的家庭。
你以前的朋友。
你何年出生。
告诉我你如何成为的“舞圣”,告诉我你如何捡到的我。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但是你却不肯给我只言片语。在我的世界里,你一直都是一个解不出来的谜,也是我唯一解不出来的——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给过我谜题的线索。
我攥紧了拳头,低下头问她:
“师父。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叫你小矮个吗。”
“因为你目无尊长,不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她说。
我尽量沉住气。
“你知道为什么我说话的时候,偶尔会用‘本天才’自称吗。”
“因为你骄傲自大,认为自己是天才。”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想方设法惹你生气吗。”
“我没生气。”
我深吸一口气,鼻子莫名其妙地酸了。我看见师父的眼睛,冷淡、平静,不食人间烟火。
大概她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从未对我生气也说不定。
但那样的话,只能证明我曾经对她的“恶作剧”那样的行为只算是小孩的调皮之举。
大概在师父的眼中,我真的、只是一个需要抚养的“孩子”罢了。
“能告诉我他们是谁、为什么而来吗?我见识短浅,也异常愚笨,你不告诉我的话,我认不出。”
我看一眼师父,然后把目光对准还在房间里的那个少年。
师父摇头,少年也不说话。
我看向跑出房门的那个孩子,他马上把视线转向别处,嘴里吹起意义不明的口哨声。
“好,我不问。”
我怒气冲冲地走出接待室,自己也没注意到的情况下,木质的扇门甩出重重的碰撞声。
我像凶神附体,浑身上下被不知从何处来的愤怒感情充满。
但是……你要知道,我没有对师父生气。
师父抚养照顾我十三年,给我生命,还教我跳舞。她是我的天,我应当尊敬她,而不该对她抱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从心底爱着我的师父。不单单是在爱情上。更大程度上,她就像是我的亲人,一个比我大了十几岁的姐姐。
——和自己的“亲人”,和自己的老师相爱,被称作乱伦。
我知道,我和师父的爱情是不被允许的。我们不可能走到最后,也不可能活在与我所幻想的相同的世界里。那样伊甸园一般的世界不可能实现,超越禁忌的爱恋必然会遭到惩罚,何况师父更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感。除却些性格扭曲的人类,有了“师长”这一身份后,不论谁,都难对自己的学生和后辈产生情愫。
但是,只要我不再把师父当作我的师父,而是和她处于对等的层面的话。
如果她不是我的师父的话。
我可以拥抱她,亲吻她,也可以对她发火——我可以和她以正常的关系相恋,不需要在意伦理之类有的没的。世人所谓的“伦理”之流,不过是为了防止人类走上错误的道路,或是生育出有缺陷的后代,就我而言是根本没必要遵守的规矩。
从喜欢上师父那天开始,我给师父的称呼里多了这样三个字:“小矮子”。
我偶尔用“本天才”自称——我会把所有在自己眼里轻浮的话语,用这种方式传递给她。如果是用“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师者如父,不论师父怎么想,都是丧失”父义“。
在我眼中,“本天才”和“我”之间没有等号。
因为我根本不是天才。
我开始胡乱跳舞,不再按照师父的指导,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跳舞。
我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成为舞圣,不是从师父那里继承——而是超越她,从她身上抢走舞圣的称号,存钱、买一个大庄园,然后把她娶进门。我要在那庄园里种满鸢尾花,让她所看到的,都是她最爱的风景。
现在看来,只是我的幻想罢了。
“……好冷。”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件薄衫。
我盖上毯子取暖,却越来越冷。那毛毯像是没有温度,无论我怎样提供给它热量,最后感受到的都是冰凉的寒意。
或许,没有温度的是我吧。我想。
从小时候开始,在师父的面前展现出调皮的样子,讨她开心,惹她生气。其实都只是为了让她把视线放在我的身上。
但是,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师父”的话,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佯装有着“天才”这一自觉的我,面对其他人的时候,或许可以在表面积极一阵子,但转身之后表情就会变得冷淡。我可能天生是冷血的料,不该装出活泼的样子。
如果不是对仅此一个的“师父”产生了兴趣,如果没有构成这样复杂难耐的关系的话。如果我的师父不是这个“小矮子”的话。
——绝不会和现在一样。
我可能,永远笑不出来。
裹着毯子,我从床上跳下来。
看见铜镜中自己披头散发的脸,不禁有些失神。身上那条没有温度的毯子和冰冷的空气一样,不能让我感受到半点暖意。
但我的额头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它们默契地汇聚成一条水流,沿着我的脸颊滑落,最后滴在地上。
我的嘴唇被冻得发紫——也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颜色。我很少观察镜子中的自己,也几乎不注重仪表和着装。这些对我不算多重要。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和师父有关的事情。不论师父喜欢吃什么,喜欢哪里的风景,平时喝什么样的茶叶,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可能比师父更了解她自己。
但是现在。
现在,我却完全搞不懂,师父心里面究竟在想着什么,她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不想让我知道。
如果师父不想说的话……我便不问。那一定是一个即便让我知道也于事无补的秘密,师父不想我白烦恼才闭口不言的。
但是,师父啊。
那少年的话没有错。如果你现在不把一切告诉我,等我真正知晓事情原委,却发现为时已晚的时候——我可能会疯掉吧。
“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啊。”
我看着桌上的铜镜喃喃自语。
……
……
4
师父像是要宣布什么一样的表情,严肃而郑重地站在我门前。
我身上依旧裹着毯子,眼睛直直地看她。
事到如今,事情怎样发展已经都无所谓了。我的“胆量”之流,昨天发火的时候已经全部用完。
不管师父要说什么——都已经无关痛痒。
我已经做好了和师父决别的准备。巧合的是,师父看上去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打算。
四目相对,她缓缓开口:
“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徒弟了。”
我点头。
“从这里离开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她低垂着眼眸,右手紧紧抓在左手肘上,轻薄的袖子也被抓出褶皱。
我点头。
然后,恍惚中,我又第三次点头。
沉思着的事物已经得到了解答,现在再去考虑如何回答师父的话都是无用功。
我很清楚师父的性格。
我明白——你话语背后所掩藏的意义。
我给你的问题,你其实知道答案吧。
以我对你的了解,即便我真是那样的人,你也不会用如此直接的语气指责我。你只是为了让我死心,不惜使用这样一眼就能拆穿的说辞,让我知难而退。
我并不是天才这点,我很清楚。
所以。
所以,我才要用最为简单的方法,把我存在于此的意义全部告诉你。
“师父。我爱你。”
我微笑说。
空气好像凝滞了一瞬间。我竟然在这一瞬间闻到了师父最喜欢的花,淡淡的可以忽略的鸢尾花的气味。
但那味道几乎下一秒就完全消散,让我不容易得出的好心情也随之消逝。
师父愣住了,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并转移开眼神:
“我也爱你,我看着你长大。”
我苦笑着看她。我想告诉她的事情有太多太多,想说的话多到一本辞典都写不下,但是我也很清楚一个简单浅显的道理。
纵有再多话语,到别离之时,只会徒增不舍。
“师父。你比我早出生,所以我不能看着你长大。但是,我想看着你变老。”
我紧紧抓住身上的棉被,五根手指简直要捅进棉花里。
“别让我离开你,师父。”
“我已经决定了。”
师父坚定地摇头,她看我的神情和以往我所见过的都不同。但至少我知道她不会是在开玩笑。
“我爱你,师父。”
我重复。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不一样。”我固执地摇头,看着她冷淡的表情,好像我的眼神也变得坚定了那么些:
“不一样的。”
“别开玩笑了!”她急不可耐地打断我。
“不是玩笑,我真的这样想。从明白爱情为何物开始我就无比清楚这一点。我不想离开你。”我平静地说。
“但现在不是你想怎么样都可以的,我不想后悔,我也不想让你后悔!”
师父憋红了脸,尽可能大声地喊。好像这样我就会听她的:“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师父的话,现在就给我滚!再也别回来!”
我看着她激动的表情,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
“她以往从未展露这样一面”。
笑,冷笑;装作冷静的样子,鼻子强忍住剧烈的酸楚。我调侃着她的表现,发现自己才是最不冷静的。
“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情绪,原来是我功力不足啊。”
但是,即便师父生气了。她发火的对象是我,发火的原因也是为了我。
所以,我可以自恋一些地认为——师父的心里也是有我的吧?
“别生气,师父。我听你的。”
我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门口的寒风吹得我脊背发凉,师父身上的衣服同样单薄,绝不会比我好受到哪儿去。而我即便盖上毯子,也感受不到多少温暖,索性把毯子披在师父身上。
我轻轻喘口气,水蒸气在空中迅速凝结成水雾,而后很快又消逝。
既然,师父那么想让我离开的话。我就离开吧。
但至少,让我记住你的温度。
——我轻轻拥抱她,又很快松开,不再眷恋她冰凉的体温。
“别了。”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沿着马车来的路,向着库尔索城镇的方向走,不一会儿,师父和那个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宅子都消失在视野之外,我才终于察觉到——
——我和师父,就此分开了。
……
……
5
日出了。本来只能依稀看到些轮廓的夜晚——除了黑影和灯火、什么都分辨不了的黑夜,随着第一抹朝阳出现在东边的天空,终于迎来了终结。
师父站在原地,两只手把毯子紧紧地裹在身上。
“好暖和。”
她低声说。
——是啊。
春天,温暖的季节,马上就要来了。
……
……
6
城市的夜晚总是比白天要喧嚣的多。
到晚上,别处应该以夜市为主,库尔索则有些小小的不同。这里最为盛行的,是傍晚的茶会。
库尔索的中心,这家叫做漓乡的茶馆,有书法大家足千流亲题的招牌,和选材新鲜正宗的特色的“佛语茶”,每日客流量之大绝非常人能想。
但漓乡茶馆真正出名的原因,还不是以上两点。
漓乡茶馆每天正午和傍晚会有免费的歌舞表演,其水准之高不是一般风月场所所能看到的。
这些歌者舞者都是从雪国各地和邻国特意过来的。为了彰显自己的实力,大量年轻舞者选择在漓乡茶馆崭露头角,若是运气好点,看客一天能见到好几场演出。
听外人说,茶馆之所以有这样的表演,还在于茶馆的主人,和“当世舞圣”有着些关系。
姬幻来到这间茶馆,也是出于这层可有可无的联系。
在这之前,他和自己的师父大吵了一架,还被说了“你不再是我的徒弟”这样的话。
不过,他怎么想也不是自己的错。作为师徒,彼此间关系最好的两个人,本来就不该遮遮掩掩来隐藏什么秘密不是吗?
他在漓乡茶馆住下,做起了茶馆的小帮佣。未满十四岁的他无法获取任何头衔,也不能参加正式表演。不过,若是他大方点,告诉茶馆的人,他其实是“当世舞圣”的徒弟,这些东西便只是个形式。
而现在呢?虽然不能单独上场,但他可以陪舞,和别的舞者同时登台,扮演影子中的角色。
就算默默无闻,连正脸都没有,也能得到一定的锻炼。至少比一个人闷着脸去练习要好得多。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来看过师父跳舞。
或许很小的时候看过,他大些的时候,师父就只是站着,在一边指导他的动作。他自己比师父更像一个舞者,旁观的师父反而像个看客。
为什么师父不再跳舞了?他也摸不着头脑。
收拾完茶房后,姬幻一个人跑到庭院里吹风。
他来这一个月,已经习惯了打工的日常——白天端茶送水,偶尔给人家做做陪衬;
晚上忙完了,就一个人到院子里面,在月光中独舞。
今天的月色就很漂亮。
如果放在师父的宅子里,是一定看不了这样的月色的,那里常年被积雪覆盖,晚上也乌云密布,很少能看见月亮。
突然意识到那不是自己该去想起的事物,姬幻两只手用力拍击自己的脸颊让自己转醒。
“原来你在这儿呀,我找你好久了。”
庭院围墙外传来这样一个声音。
那声音稚嫩清亮,又让他有些耳熟,好像前段时间才听见过。
姬幻转身向那个方向看去。是先前那个白发的小孩。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自己一个人挂在围墙上,摇摇欲坠。还好那围墙不高,他的胳膊也还勉强能够勾住几块砖瓦,才没有立刻掉下去。
姬幻沉默了一会儿。
小孩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姬幻终于是开口:
“师父……”
“师父她还好吗?”
这是他的第一个问题。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问题也接踵而至。
“她还在生我的气吗?”
“……有提起我吗?”
小孩晃了一下,鼓着嘴,一个劲摇头。
姬幻低下头,不问了。
“果然,师父心里已经没有我这个人了。”他沮丧地说。
他并没有把这样的心情表现在他脸上,但他的语气很显然只有这一种情绪。
“不,不是。我没说没有……”
那孩子还是在摇头,他的身体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好像随时要从围墙上掉下去。
姬幻看向他,用眉毛给他打了个问号。
“拉我一把……我撑不住了……”
小孩向他求救。围墙下面有条小水沟,要是没挂住自己,掉下去,肯定要摔一身泥泞的。
姬幻苦笑着摇摇头。他打开院门,绕到小孩的身后,两只手轻轻地把他接下来。
他的身体是那样小,好像风一吹就要飘走。即使无风,那被层层包裹住的身躯还是羸弱,浑身好像没有一块骨头似的柔软。
“谢谢,帮大忙啦。”
小孩很有礼貌地道谢。
“你怎么上去的?”姬幻问他。
“保密,嘿嘿。”
小孩得意地笑起来。
“为什么不走正门?又不会有人拦着你。”
小孩的笑容凝固。好一会儿才故作镇定般地,边摸着后脑勺,边解释说:“这个……当然是为了避免打扰到其他人啦,我这个人很讲究的。”
“你怕狗?”姬幻眯着眼睛看他。
茶馆对面的商店养了一条大狼狗,平时憨态可掬也不怎么吵闹,深受附近孩子的喜爱。
不过它的身体太大,而且牙尖爪利,第一次看到的人难免会退避三舍。
小孩低下头,好久才答应:“嗯……别笑我。”
说出后面那句话,他还抬眼看了看姬幻的表情。然而姬幻面无表情,完全笑不出来。
看他这个样子,小孩也没办法继续聊什么题外话了。本来按照他的计划,找到了姬幻之后,一定要循序渐进,等时机到了再告诉他实情。
现在看,不过是废话。
“咳咳。还是说正事吧。”小孩挺直身体,装成个小大人的模样。
姬幻点点头。
他突然觉得这孩子很好看,很可爱,像个小女孩儿。
那嘴唇小而轻巧,时刻保持着诱人的珊瑚色。眼睫毛长而细密,像一把黑山羊毛做的小刷子,漂亮得不像话。
眼睛更是浓墨浸染出来的,不染一丝杂质,却仿佛囊括了星辰大海。只是那银白色的头发与这样的脸蛋极为不相称——单独拿出来也能够引人咂舌的银色发色,看起来不足以展现这孩子的年轻稚气。
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给他穿上女孩子的衣服。
“怎么说呢。你师父好好的,虽然现在还卧床不起……不过放心,小师叔已经给她除灵,很快就能醒过来了。”小孩一边点头一边说。
姬幻悬起来的心一下子放松。但是很快,察觉到孩子话中陌生的部分,他又紧张起来:
“除灵?那是什么。师父中了妖邪吗?”
小孩挠挠头。
“我也不好说啊,不是所有人都会高兴的。总之就是……原来的那个人失忆了,然后变成了另外的人?”他说话含糊不清。
“但身体上安然无恙就是啦。”
姬幻皱起眉毛。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孩摆摆手,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总之,你的师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师父了。”
“不是原来的……师父?”
姬幻心跳加速,以他的聪明,已经联想到了最为糟糕、但也最接近正确答案的可能。
他尽量沉住气,继续问那孩子:
“为什么,我的师父要进行除灵呢?”
“嗯……我不知道。你家师父自己要我们来的,还说越快越好,不要让你察觉。”小孩老老实实回答。
姬幻心里“咯噔”地一下。
不知心脏病发还是呼吸骤停什么有的没的,有那么几秒钟,他眼前一片黑,双脚像抽了血一样无力,痛苦感在大脑皮层上来回游荡。
那感觉就像是贫血的人,久坐站起后引发供血不足。
“师父现在在哪。”他问那小孩。
小孩耸耸肩:“已经送到我们门派里静养了,现在还没醒过来,你也不见踪影。我还以为你不要这个师父了。”
“怎么可能!我……我怎么可能不要她。”姬幻咬牙切齿。
“但你确实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她赶我走,而且你们也瞒着我。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你师父要我们别说。我是准备去告诉你的哦!但没来及说,你们就吵起来了。”
姬幻沉默了。
庭院里的竹林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竹叶也真不解风情,什么时候不响,偏要这个时候响起来,打搅人的思绪。
“老实说,我还是不懂……为什么师父要无故受这种罪。”
姬幻幽怨的眼神放出不满的光。
“……”小孩知道他的话没说完,眨巴着眼睛等他继续说下去。
姬幻却闭口不言了。
他脱去在茶馆干活穿的粗布衣服。在那里面只有一件薄衫,与他离开师傅那天穿的是同一件。
“带我去师父那里。”
姬幻说。
……
……
7
你还记得吗?
我们曾经是那样的快乐!
逛庙会、画糖人、买两张丑不拉几的面具。
你戴上般若的面具,看上去却像个小鬼;我取下悟空的假面,给你看我比猴头更传神的表情。
我们游园,到小水塘里洗脚丫。
你总是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去些新奇好玩的地方。我看见表演杂技的先生们,他们的技艺真是了不得!
路上有人夸我的面具威风,像个小猴王。
我嘴上一通泛泛之辈,心里却很高兴——那样我才能像孙悟空那样,保护师父你呀。
但我听说,师父戴着的般若的面具,在传说里,是由专吃小孩的女鬼的怨灵化成的,象征着不祥。
那么,带着般若面具的师父,会不会把我也吃掉呢?
只要师傅能高兴的话,吃就吃吧。
不过我很怕痛,即便是擦着碰着也会疼上好半天。所以师父,求求你,在吃我的时候一定要对我温柔点。
“小傻瓜,谁要吃你啊。”
师父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温柔的笑脸。
她的微笑对我而言,要胜过一切的言语。
啊啊……
师父。是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笑了呢?
……
……
8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
醒来的时候,眼前的事物是那样的陌生……
陌生,安静,而陌生。
“啊!”
少女从睡梦中惊醒。
但也不能完全用“少女”来形容她。虽然她身材矮小,看上去也十分年轻可爱,但实际上,她的生理年龄可是快三十岁了。
只不过这无知懵懂的少女,大概还对着自己的境遇一无所知。她沉沦在“睡梦”中不知多少岁月,现在终于醒来,却连自己生辰和名字都不甚清楚,更别说她现在身处什么地方。
醒来时,她躺在一张简朴的小床上,身上盖了一张刚晒过的干爽的绣花被褥。顺着被褥上延伸不断的花纹看过去,可以看到一个坐在小椅子上的男人趴在床边休息。
……应该是男人。虽然看不清脸,头发也长长地披在背后,但从他嘴唇边上细碎的胡须能够分辨出性别。
少女仔细观察着那人。那人身上有伤,脖子上脸上都是淤青,姣好的脸蛋上不知道被什么利器划破了一条不深的口子。
但他的睡颜是那么安逸,好像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取得胜利之后的自在模样。
本来还想更多地观察这个人的睡脸的。但他好像被少女发出的那句惊呼吵醒,歪着头,艰难地挤着眼睛。
最后,姬幻还是克服了所谓的“起床困难综合症”,两只胳膊撑住床沿,挺直了自己的身体。
“早,早上好。”少女不知道说什么。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姬幻的问题很突兀,但这也充分说明他不是那样在乎先后顺序的人。
而且这个问题问得很棒。少女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我不知道。”
姬幻苦涩地摇头:
“果然没错。”
——和白毛小孩说的一样,接受除灵的人醒来之后,会失去自己的记忆,性格也会和之前有些不同。为了验证这一点,姬幻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问女孩的名字。
“我来给你取名字,好吗?以后和我一起生活吧。”姬幻温和地笑。
少女摇头:“我不认识你……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姬幻摆摆手:
“我认识你,这就行了。你可以叫我姬幻……照顾你、保护你,是师父交给我最后的任务。”
“不要,万一你对我图谋不轨……”少女抱紧了身上的被子,做出自卫的姿态。
姬幻笑了。
片刻后,他才终于一只手托着脸,一边笑着说:
“我有心上人啦。像你这样的我还看不上呢。”
“心上人……什么样子的人?”少女问他。
“和你差不多吧……矮矮的也不好看,而且还冷冰冰的。你表情比她丰富多啦。”姬幻回答。
他不自禁笑得更甚,拿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巴。
“等下,你是说我长得不好看咯?”
少女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的长相,她环顾四周,在床铺对面桌子上的铜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除了没有梳妆打扮以外,五官也好,眉宇也好。镜子里的看上去那样的可爱,小脸又柔软,又漂亮。漂亮到让她怀疑这是不是她的脸。
她拽拽自己的脸蛋,觉得吃痛。
完全不是“不好看”,而是“很可爱”。为什么他要用这样的说法呢?
我知道了,这家伙是在欺负我!
“你睡了很久,都只是喝粥。现在醒了,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我去张罗。”姬幻说。
“我想吃……嗯?”女孩迟疑了一会儿。
实际上她的记忆里,并没有任何关于自己喜欢吃什么的信息。即便有,也模模糊糊的,零碎而细小。
姬幻看她纠结的表情看得入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今天还是喝粥。”
少女的表情瞬间凝固。
“睡这么久,刚醒过来就吃山珍海味可不行。不仅吃不出味道,还容易吃坏肚子。师父……告诫我的。”
“那就听你的吧。刚才你说……你的师父给了你‘最后’的任务,你师父怎么了吗?”少女突然想到这一点。
“这个啊……”姬幻不由得低下头。
“……咕。”
少女盯着他,在一边吞口水。
姬幻转身,走出房间,看着晴朗的天空。他伸出右手,平摊在自己视野中,手掌挡住了太阳。
他回头看着女孩。
“师父她……去了远方。”
是时候结束谈话了。
得去为她准备粥和清茶,再想想明天的菜单。噢,师父原来喜欢吃什么呢?希望师父喜欢的,她也会喜欢。
但是,这果然还是很困难的事。就算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师父,外表上也是找不出任何差异的。以我的不成熟,仅仅直视她和师父同样的脸就很费劲了,更别说在她面前保持冷静。
不能、绝不能把她和师父关联到一起……
因为,师父已经不在了啊。
……
……
9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再往前走一步了。”小师叔平静地看着姬幻。
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我感觉得到他的话语的重量,那不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即便是我,也不敢确信自己能够拥有和他一样的眼神——坚定,凝练,而又充斥着无奈。
但是,我也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我有着我的骄傲,有着目的和走下去的勇气。
所以,如果,我们之间必须分出个胜负的话……
那就来吧……
姬幻捋起袖子,冲着小师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师叔没想到他真的要和自己打。
他觉得姬幻是个聪明人,这时候应该能够看出来彼此力量上的差异才对。
“即便无法战胜也要继续抗争”,不是不屈不挠的精神,而是一种极端的愚蠢。这一点他应该是明白的,即便如此——无法匹敌也非要继续的话。
那样的话……只能让你睡一会了。
小师叔扔下佩剑,把最外面的袍子也脱下来,叠好放到一边。
他对着姬幻行礼。
只是简单的武术礼节,而姬幻却浑然不知。
姬幻早早地出拳,看见对方行礼,立刻停下,险些直接打中小师叔的脸。
“相互敬礼是最基本……不过,对你也没什么必要。”
小师叔嘴上念叨,两只手抓出姬幻出拳的右手,用力地向下扯了一段距离,身体也从那条手臂的方向滑过去。
重心被破,姬幻的身体重重地向下落,小师叔则把姬幻的右臂旋转一圈,同他的身体一起压到地上。
“咚。”
右手被擒,左手也使不上力气,姬幻奋力挣扎,身上那人纹丝不动。
“如果你向我保证不会做出什么多余的举动,我可以考虑放过你。你的师父需要静养,这段时间不该有任何人去打扰她,现在的你又太过浮躁。”
小师叔说。
“放过我?别开玩笑了。你真的会打架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疼啊。”姬幻咬牙逞强。
小师叔松开手,扶他起来。
“没错,我不会打架。我和同门子弟最多切磋过招,不会动真格。不过你又怎么样呢?据我所知,你只和师父一起生活。”
“那不是……你该管的事!”
姬幻咬着牙,用被擒拿过的右臂再一次挥向小师叔,这一次他更用力。
因为,痛楚已经感觉到了。
“呜——”
“啪!”
小师叔给了姬幻的小腹一记重拳,然后退两步,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这个巴掌实在用了不小的力气。姬幻的身体都被这一巴掌带走,踉跄几步,摔倒地上。
小师叔漠然看着他:
“你最好明白。我没有要害你和你师父的意思。”
没有……即便有又怎么样。
我还是要打败你,然后前进的。
是啊,我是浮躁。甚至我自己都认为我在发疯。
师父不在我身边的话,我所背负的“天才”之名,我所渴求的“舞圣”的包袱,不过是为了发疯而存在的、华而不实……可怜的借口罢了!
姬幻啐了一口唾沫,才发现自己的牙齿被扇到流血,其中一颗还有些松动了。
他瞪着小师叔,带着挑衅意味地说:
“你的巴掌,没我师父的带劲。”
小师叔叹口气。
——为什么这人就是不听劝呢。前些天也好,现在也好,不知道让人省点心。
如果只是为了战争而冒进,满怀杀意,倒还算好对付的主;像这样、心怀着自己以外,却往往比自己本身还要重视的宝物,人道范围内又不该妨碍他这么做。
看来,从最开始就不该让他抱有任何期望才对。
小师叔甩了甩胳膊,眼神正盯着姬幻,脸色再次拉了下来:
“你可真是欠教训。”
……
……
10
“予欢姑娘,今日怎有如此雅兴?”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听出来,这人是三柳君。
这个喜欢咬文嚼字,把自认为风雅的句子挂在嘴边的讨厌男人,最近一直以竞争对手的名义出入我的住处,找我聊些有的没的骚话。
三柳君和我相同,从小练习舞蹈和柔技,天赋还要在我之上。但他和我的目的又不太一样:我从小的目标就是成为天下第一的“舞圣”,现在也终于如愿。
而三柳君呢?
三柳君跳舞,不是为了功利,而是为了得到更多人的追捧。事实也正如他所想的,他舞跳的越好,拥护他的人也就越多。
现在想想,一年前的舞圣比赛中,三柳君的能力还是要胜过我几筹的。如果不是他中途退出了那场胜负,恐怕到现在成为舞圣的人不会是我吧。
我是很不甘心被这样的人打败的。
但他确实厉害。他的舞技实在高超,能够把原本无聊透顶的俞枝舞跳得高潮迭起,台下的人也掌声不断。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有着这样实力、想要受人追捧的三柳君,当时会弃权与我的比赛呢?
“予欢姑娘?”
他见我不说话,把头凑过来,手里的扇子也朝着自己胸口拍了拍。
我推开他的脸和头。(准确来说是两只手一起推开他,如果被理解成分别的动作我会很困扰)
“别来烦我,我很忙的。”我不耐烦地说。
我刚从房间出来,赏了两分钟雪景,正有些想法,就让这个聒噪的家伙给打乱了。他怎会这么有时间——也不练舞,也不去陪自己的追求者们花天酒地,就算实在无事可干,看看书也是好的。
我可不认为这是个巧合——我住的地方远离城镇,更别说他的家住在库尔索的中心。那样远的距离,即使乘上快马,也要四个小时来回。
我怀疑这个三柳君根本就是蹲我,一有时间就来刺探我的情报。再这样下去,我可真的该请几个卫兵,或者干脆自己来教训他。
“忙着做什么呀?”
三柳君笑嘻嘻地问我。
我瞪他一眼:“我做什么要你管吗?可不可以不要总是缠着我。”
三柳君尴尬地笑笑:“因为我喜欢你呀。”
天啊……又来了。这个家伙,成天说这样的话难道不害臊吗?
我可是见过他和至少十个女孩这么说过。他恐怕以为,只要说了这样没有下限的话来,对方就会乖乖和他上床。
但实际上,哪个女孩主动接近你,和你谈笑风生,最后的目的不是为了一夜风月呢?
哪个女孩不是对你抱有好感,才大大方方地给你温柔呢?
我想,连这种事情都弄不明白的,这世上也就只有三柳君和少数得天独厚的家伙罢了。
“好,我告诉你。不过你确定要听?”我抬起头,用轻蔑的眼神看他。
“当然要听的,姑娘请说。”
我看着三柳诚恳的表情,突然觉得,我是不是不该……这么欺负他?
不过已经晚了——我要说的话已经到嘴边,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了。
三流先生,你要成为我的第一个祭品了。哼哼。
我指指自己的房间。
“其实我……忙着带孩子呢。”
我冲他灿烂地笑。恰好这时候,我的房间里很及时地传来婴儿的哭声。
“哦,失礼了。”
我快步走过去。
没过多久,他也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我正抱着个孩子摇来晃去,表情有些古怪了。
“这是……你的孩子?”三柳君站在门口,吃力地举起一根食指,指向我怀里抱着的婴儿。
我点点头。“很像我吧?”
这是我在一个月前发现,被丢弃在我宅子门口的弃婴。发现的时候它也没哭,若不是我早晨散步起得早,这孩子必然是会被冻死的;即便我把它带回房间里,它的气息也还是很微弱。
它皮肤白皙通透,像抹了脂粉般腻人,也不哭喊,也不闹人,眼睛圆圆的大大的。这样可爱的孩子,我想不到是什么样的父母会忍心丢掉了它,还刻意丢在独居的我的家门口。
所幸,一年前摘得了“舞圣”桂冠的我,在经济上支持一个孩子还是小菜一碟。而我也确实喜欢小孩子,就像见到小动物一样,总想上去摸它两把。
恰好我也没什么朋友,若是没人来领它回去,干脆就由我来抚养它吧——最初到现在,我都是这么想的。
我为它从集市上买新鲜的牛羊奶,裹布和小床,而且就让它睡在我的房间。我平日里很注重休息,现在却要时刻注意这孩子给我发出的信号,有些时候甚至一夜无眠。
我为它付出了这么多,终于到了它回报我的时候了!
“不好意思,我……我,打扰了,我这就回,回去。”
三柳君结结巴巴地组织语言,腿上也像是没有力气了,转身抱住门口的柱子,一点一点移动着脚步。
最后跑出门外,落荒而逃。
哎呀哎呀,三流,你不是喜欢我吗?怎么见了我怀里的孩子,就畏畏缩缩成这个样子?
他想必是把这孩子当作是我生养的,所以受到打击了吧!
那可没错,如果让他有什么别的看法,我倒还麻烦了呢。而且好过他对我纠缠不休,最好一次到位,让他对我这儿产生阴影。
换句话说,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活该。”
我小声嘀咕。说完撇了撇嘴,又把眼睛对着那孩子,却发现孩子和我做着同样的表情。
今天能把那个风流倜傥的傻君子如此轻松地轰回去,还得算是这孩子的功劳。
“你也觉得他活该吧?”我问它。
孩子甜甜地笑起来。
“活……开!”它张开小嘴,照着我的样子重复了一遍。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才多大的孩子,最多三个月吧?它怎么就……说话了呀?
我听人说,婴儿第一次开口说话,比较早的是在六个月大的时候。比起“比较早”,这孩子鹦鹉学舌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它说不定很不一般。可不一般在哪儿呢?
我看它的眉宇、气质、肤色、五官以及神情,还有早早开口说话的这份聪慧,推断出它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绝世美人……不对,退一万步说,它姑且还是带把的。
算了,管他呢。那些都不重要,只要我喜欢它就行啦。
“宝贝~你真棒。”
我揉着它肉嘟嘟的小脸蛋,欣然接受了这个设定。
……
……
11
“师父她……去了远方。”姬幻说。
“远方,是多远呢?”
少女怀着疑惑,向着姬幻再一次提问。
姬幻愣了一下。
片刻后,他好像想出了合适的答案,才以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回答女孩:
“远到以我的力量,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他就往外走。
他已经不想在这样毫无意义的对话中浪费哪怕一分钟时间。更何况,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得不面对和自己的师父长相一样的女孩。
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胳膊。
“一起去找吧。我们两个的话。”女孩用肯定的眼神表示自己没在开玩笑。
但姬幻连她的脸都不看。只停顿了一秒,他就挣脱那双手。
“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的话,两个人又会怎么样呢?”女孩问。
“你不想找到她吗?”她继续说。
“我感觉到你的痛苦……我只能感受到这些。如果你真的怎么样都无所谓的话,我不会拦着你。但是……”
少女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后面的话她怎样也说不出口。
姬幻停下脚步,微笑看她:
“我想,这是和你无关的事。”
“别管我了。”
……
女孩坐在床上,裹着被子,一言不发。她也什么都没在想。
姬幻说的没错,她根本没必要管别人的闲事。刚从长梦中醒来,空白了数十年人生的她,正应该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
只是,姬幻的事情总让她无法放下心来。
她总觉得姬幻所痛苦着的事情、甚至那位师父本身,都和自己失去的记忆有着联系。但那关系若有若无,仅仅像断开的藕之间相连的丝线,随时会崩解断裂。
如果,能够找到那位“师父”,和她说几句话,或许就能明白些什么。
即便……她在所谓的“远方”。
“姐姐~小姐姐。你醒了吗?”
门外有个傻乎乎的声音,像是个小孩在说话。几秒后,房间的门被推开,一个小不点从门缝里钻进来。
那真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不点了。与他相比起来,少女可怜到只有一米四的身高,还仿佛一个高挑的大姐姐。
当然,只是看上去。
“果然醒了。我看见那位小哥哥这个时候跑出去,就知道是你醒了的缘故。”
小不点笑嘻嘻地爬上床,钻进被子里。他一路穿行到少女身边,探出脑袋说。
少女盯着他,不知该答什么好。
“你是谁?”
“我是路天寻,叫我天寻就行啦。”小不点朝着女孩的方向蹭了蹭。
“我没问你的名字……”女孩解释说。
路天寻嘟起嘴,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她。或许是觉得女孩的问题无趣吧。
“反正你也要知道的。早知道晚知道还不是一样吗?”
女孩无奈地点点头。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表现得异常亲近的混小子,她实在不知道做出怎样的表现为好。
女孩对自己的现状还存在着不少的疑问。眼前这个孩子或许知道些什么。
但是在那之前,她的关注点先转移到了路天寻的外表上——或许是女孩本质上的习性,看人先看面。
他可爱得像个女孩子,又有活力,不施脂粉也光彩照人,比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还要水灵。而且,不知道是否用了什么香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身心舒畅的香味。
女孩忍不住搂住他,再进一步,把脸凑到他脖子上闻他的味道。
闻到天寻发痒了,咯咯笑,叫她不要贴过来。
她才反应过来,最后用力地抱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坐回去,那只手却还放在路天寻的肩膀上,把玩着他的发丝。
细碎的情感在心里交织着,不可名状,也不是看上几眼就能够理解的了的。
“天……天寻。原来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女孩细声问他,一只手放到他的脑袋上,抚摸着他柔软的长发。
“我知道,我应该是失忆了。脑子里一直空荡荡的,好像这些年都白活了,又好像……一直住在谁的身体里。”
路天寻享受着她的抚摸,像个粘人的猫咪。女孩问他话,他只象征性地回两句“嗯”,“是呀”,“喵”。
女孩有好多问题,好多疑惑,多到他一时半会都解释不完。她一个新生的意识,反倒比原本的那个考虑更多。
实际上,路天寻又怎么知道问题的答案呢?他不过是一个过路人,一个……身世有些特殊的孩童罢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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