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离》——鹊三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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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归

小城不大，人却很多

我开了家酒馆，生意平淡，来的人都很奇怪。

有衣着绫罗绸缎，体态肥硕，十指有六指戴着戒指的富商。有气度不凡，面貌俊郎，手摇纸扇的白衣小生。有全身裹得密不透风的黑衣人。也有满脸胡茬，体味浓重，手持阔刀的彪形大汉。还曾见过腰间挂一白脂玉，身边跟一白面侍从的人。那玉，我看的很清楚，雕的是条龙。

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女人。也没人在酒馆闹事。这两点是酒馆的规矩，因为酒馆是我开的。

酒馆每天辰时开门，戌时关门。每天的生活很简单。酒馆只卖一种酒，名曰：千秋。三文一壶。

酒馆每天都很安静，来喝酒的人都不说话，我也不怎么开口说话。我总是喜欢看酒馆门前一颗古槐，就那么看着，有时一看就是一天。

像平常一样，酒馆很安静，我看着古槐发呆，一抹红色映入眼帘，而且开始蔓延，直到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血红。

一个男人，凌乱的长发随意的披在脑后，衣服是红色的，那是血染红的，随着他的走动，血珠从他的衣服流下，“滴答，滴答”，像花一样绽放在地板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人吸引，也包括我。酒馆很久没来生人了。他径直的走向我，我闻到了血腥味，很浓，我皱了皱眉头。他站定在我面前，他张的很普通，唯一能让人记得住的就是他那双眼睛，很平静，仿佛遇到什么事，那双眼睛都会很平静。

“来壶酒”，他的声音很低沉。

我拿了壶酒，放在他面前并说道：“三文”他一把抓起酒壶，猛的向口中灌去，酒从他的嘴角流下。流到了衣服上，胸前衣服上顿时变得斑驳起来。

他一口饮尽，他的眼睛中仿佛又多了点什么。他转身走了，没付钱。

酒馆中的人目送他出了酒馆，诧异的看着我。我只是皱了皱眉头，却没走出柜台。收好酒壶，拿出手帕擦干净滴落在柜台上的血迹。血在雪白的手帕上绽放。

自此以后他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会来，每次都是一口饮尽，转身就走，没付过钱。

一晃就是三年。酒馆中一些熟面孔再也没来过了，多了些生面孔。生面孔成了熟面孔，唯独一直没有女人。

酒馆前的古槐还剩最后一片叶子时，他又来了。不同的是，他还牵着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小女孩的脸脏兮兮的，但是眼睛很亮很大，如果抛开额头上的一块红色胎记的话，是个美人坯子。可惜，那块胎记实在扎眼。小女孩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胆怯的看着四周。

酒馆中变得更安静了，静的可怕。我的眼神开始变得冷漠了起来，空气开始变得寒冷了。我淡淡的看着站在我面前的男人，这个欠了我三年酒钱，却比我还拽的男人。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平静，平静而又深邃。

我看向小女孩，小女孩觉察到我的目光，抬头看了我一样，便立刻低下了头。开始瑟瑟发抖，握的更紧了。小女孩弱小的身体穿着明显大一号的衣裳，发抖，宽松的衣服也掩盖不住的抖动。我的心也跟着抖了起来，我心软了，第一次心软了。

我转而又看向他，他平静的眼神中仿佛多了点什么，祈求。我看出来了，他要死了，他身上有股若影若现的死气。

我开始变得平静下来，他从衣服里面拿出一个木盒，顿时酒馆中投来几道贪婪的目光。我淡淡的扫视了一眼，目光才被收回。木盒很普通，却被磨得发亮。

他缓慢的把木盒放在我面前，看了小女孩一眼，把手从小女孩的手中抽了出来，转身走了。小女孩愣住了，酒馆中的人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他走了，走出门时古槐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了下来，落进了酒馆里面。他不会再回来了，古槐明年还会长出叶子，而他已经到了尽头。

小女孩低下了头，把头深深的埋在宽大的衣服里。“滴答，滴答”，是眼泪落在地上的声音。她在抽泣，小小的身躯极力的抑制住不哭出声来。

“滴答，滴答”，眼泪掉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我叹了口气，走出了柜台，周围人顿时吸了口凉气。我走到小女孩面前，她那小小的身体在颤抖，是多么无助。

“抬起头来”，小女孩应声抬起了头。脏兮兮的小脸因为流泪变得更脏了。我拿出手帕轻轻的擦干净了她的脸，小脸蛋很软。

我扫视周围人一眼，淡淡的说到“打烊了”，随后所有人都陆续走出了酒馆。小女孩平静了下来，身子也不抖了，泪汪汪的大眼睛怯弱的看着我。真像她啊。

“你叫什么名字”，“丑儿”，小女孩脆生生的答到。“几岁了”，“八岁”，我把她放在柜台上，倒了半杯酒说到：“把这个喝了，以后你就是我女儿了”。小女孩两只小手接过酒杯，喝了下去，酒一入口顿时就呛了一下，眼泪都流了下来，但是很快抹干净眼泪又喝了干净。

“爹爹”，丑儿身体已经开始晃悠了，随后倒了下去，倒在了我的怀里。很软，小小的身体紧紧的抱着我，很快的呼吸就变得平稳了。我抱着她走到门口，看着古槐光秃秃的树身。凛冬将至。我35，丑儿8岁。

千秋

丑儿不高，不像八岁的孩子，很瘦小。我搬了把凳子让她站在我身边，站在凳子上的她刚好可以趴在柜台上。

就这样，每天多了一个陪我安静的看着门外古槐的人。丑儿很乖，经常看着看着就晃悠晃悠的快要睡着了。每次我都把她抱起来，听着她熟睡的呼吸声，看着门外的古槐。

开始时，来酒馆的人都感到奇怪，时间久了，也都习惯了，我也习惯了。冬天到了，丑儿长得很快，可以坐在凳子上趴在柜台上了。丑儿越来越漂亮了，唯独额头上的那块胎记扎人眼。我每天都让她喝半杯酒，因为酒是我酿的，因为这酒拿到外面的世界足以惊世。

下雪了，雪是夜晚下的，下的很大。辰时开门时，入眼的世界全是雪白的。“爹爹，这是白色的东西是什么啊”，“是雪”。“哦，能吃吗”，“能，不过凉”。“哦，丑儿不吃，丑儿能摸摸吗。”丑儿的眼睛很大，越来越像她了，真的越来越像她了。

“去玩吧”我看丑儿一脸希冀的看着我，便说到。丑儿欢呼一声，蹦蹦跶跶的跑到古槐树下，两只小手抓起一把雪向空中一扬。丑儿欢快的跳了起来，口中不是还发出笑声，头发随着她的跳动也跟着飞舞了起来。雪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脸上。她很开心，我第一次看到她笑。丑儿第一次看到雪。

来了群小孩，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丑儿跑了过去，羞涩的问了句：“丑儿，能和你们一起玩吗。”那群小孩顿时哄笑起来，“哼，就你这个丑八怪还想和我们一块玩，做梦去吧。”那群小孩开始拿雪球砸向丑儿，丑儿没躲。丑儿低下头，弱小的身体开始颤抖。她又开始抖了，我的心也跟着抖了起来。

我走了过去，挡在丑儿面前，我开始冷漠的看着那群小孩，那群小孩跑开了。丑儿觉察到我来了，拉住我的手，精致的小脸满是泪痕，冻得通红的小手极力的抹掉脸上的眼泪。

小脸挤出微笑的说到：“爹爹，丑儿没事，丑儿没哭，爹爹你别生气好不好。”她的手还是那么小，也很冷，我取出手帕擦干净她的小脸蛋。把她抱了起来，走进了酒馆。

过了一会儿，丑儿的眼睛还是有点红，两眼放空的看着门外的冰天雪地。看着她的样子，我心软了。“爹爹陪你堆个雪人好不好”，“好啊！好啊！爹爹陪丑儿堆个雪人，堆个大雪人！”丑儿顿时开心了，看到她这么开心，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很久没笑了，已经忘了什么是笑了。

我和丑儿很快的在古槐树旁堆起了个雪人，天色很快就暗了，我拉着丑儿回到酒馆。丑儿扭回头朝着雪人说到：“雪人，雪人，丑儿回去了哦，明天见哦。”

时间过得很快，丑儿长大了，我也老了。酒馆因为有了丑儿多了份生气，柜台上摆着花花草草。丑儿成了大姑娘了，很美，但是额头上的那块胎记还是扎人眼。丑儿18岁了，我45了。

“爹爹，喝酒和喝水有什么区别吗？”

“喝水越喝越冷，喝酒越喝越暖。”

日子过得很平静，唯独有个家伙天天过来碍人眼。是个卖油郎，穿的衣服全是补丁，但是干净。我认识他，这个家伙从小就一身补丁。家中有个老母亲，常年卧床不起，这是听丑儿说的。他天天来我这卖油，其实我不需要，但是人老了，没办法，也就心软收了。今人气愤的是，他每次拿完钱还立刻走，朝着丑儿傻笑，丑儿也羞涩的低着头偷偷的看着他。每次我都是冷哼一声，他才落荒而逃。丑儿也每次都撒娇的叫一声：爹爹。

我的头发和胡子都白了。

卖油郎有几天没来了，丑儿每天张望着门口。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卖油郎还是来了，没带油，真个人都颓废了，眼睛通红，没看丑儿。向我要了壶烈酒，卖油郎哭了，哭得撕心揪肺，丑儿也跟着哭了起来。卖油郎的老娘死了。看着他俩的样子，我叹了口气，老了。

过了一年，丑儿19了。卖油郎来提亲了。丑儿满脸通红，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丑儿长大了，手也变大了。我想杀了眼前这个一直碍眼的卖油郎，可是看到丑儿的眼睛，我心软了。丑儿的眼睛很大，很想她。

我扔给卖油郎一袋钱，“小子，风风光光的来迎娶我的女儿。”丑儿哭了，第一次幸福的哭了。

我取出当初他给我的木盒，木盒中有一玉瓶，瓶中是一油脂状的东西。我涂在丑儿的额头上，那个一直扎眼的胎记没了，丑儿变得完美了，成了一个大美人了。

丑儿嫁人了，嫁给了那个该死的卖油郎。那天，丑儿哭了，跑过来紧紧的抱着我。卖油郎傻傻的笑着。丑儿嫁人了，我也老了。卖油郎成了我的女婿。卖油郎也不卖油了，来酒馆当了个伙计。每次看到他俩相视一笑，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下雪了，雪下的很大。丑儿和卖油郎没来，平常早就来了，等了一会儿，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我关上了门，去找他们。他们的房门是打开的，我快步走了进去，很冷，碳火半夜就灭了。他俩就躺在床上，卖油郎的心口上插了把刀，我的丑儿手腕上有条血线，他俩死了。卖油郎死了，我的丑儿也死了。我的女儿死了。

我鹊三的女儿死了，我的丑儿死了，就像她一样死了。

丑儿很安详的躺着，像是睡着了，我握住她的手。她得手很软，也很凉。

“丑儿，丑儿，爹爹来了，你起来，爹爹陪你堆雪人好不好，你醒醒，丑儿，爹爹来了，爹爹来了，我的丑儿！我的丑儿啊！”

我哭了，第二次哭。我又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了。我鹊三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都死在我面前，枉我横绝一世。

我的丑儿死了，我亲手埋葬了他们两口子。我知道是谁杀了我的丑儿，丑儿的血可以延寿，因为丑儿从小喝我酿的酒。

我上路了，去了皇宫，遇到一人杀一人，我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我也不记得他们临死前的表情。等我走到皇帝的寝宫时，整个皇宫没有半点声响。他们都死了，雪白的世界已经被血染红了，红的那么透彻。

我看着床榻上的那个人，跟我一样老，一脸惊恐，腰间挂一白脂玉，雕的是龙。我斩下了他的头颅，放在了大雄宝殿的龙椅上面。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不知道是怎么冲出三千禁卫军的包围。我回到了酒馆，没有进去。我靠坐在古槐树下，看着酒馆，看着写着“江湖”两字的那块匾，意识开始模糊。

“你叫什么名字”

“丑儿”

“多大了”

“八岁”

“爹爹，这是什么啊”

“是雪”

“哦，能吃吗”

“能，不过凉”

“哦，丑儿不吃，丑儿能摸摸吗”

“去玩吧”

“爹爹，丑儿没事，丑儿没哭，爹爹别生气好不好”

“三哥，这酒馆叫什么好呢？”

“就叫江湖”

“江湖……，好啊好啊！以后你就是江湖酒馆的老板了，我就是老板娘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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