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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猜忌
夜莺王国,海格尔城,白日将熄之时。
横贯王都东西的郁金香大道上,往日的拥堵一扫而空,宽阔到可容十驾马车并行的道路上罕见的有些寂寥。
清场封路是下午开始的。
政令从皇宫中传出,到现在已经基本完成。每隔百步,便有一个城卫军雕塑般立在街上,金红色的余晖打在青黑色的盔甲上,让暮色一片萧条。
如今还盘桓在马路上的,只有那装饰着海格尔城家喻户晓纹章的零星几驾马车。
一辆以暗金玫瑰纹饰为底纹的马车上,帘子忽然被掀起一块,一张臃肿而苍老的脸探了出来。
脸前后看了一眼,伸出一只手指粗短的手拍了拍车门,用砂砾一样粗糙的声音冲前方大声喊了起来:
“小唐尼,该死的,你就不能和别的车夫一样,把马车往路边上靠一靠吗?”
“对……对不起!芬布里大人!”前方传来了一声稚嫩而惊恐的回应。
芬布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放下帘子,将头缩回车内。
“今天刚接了他父亲的班就险些出了纰漏,要不是看在他父亲为我驾了二十年马车的份上······”芬布里面色阴沉地低声嘟囔着,又摇了摇头,似乎想把那些牢骚甩出去。“不过奥古斯特家这排场也有些吓人了,从下午开始就大张旗鼓的清道,还调动了城防军······就为了一个孩子的命运之夜?”
老芬布里抱怨着,掏出别在腰间的酒壶啜了一口,一边努力把不灵便的腿尽可能伸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好踢到了坐在对面那位拥有一头漂亮银发,埋头于书本的老者。
“好了,我说老芬布里,你就别揣着明白当糊涂了。”对面无奈的抬起头来,往外挪了挪身子,让过那条不灵便的腿。
“你明知这不全是奥古斯特家的事,科里昂家族那个姑娘不也是今天的命运之夜么,何况让城防军清道是陛下亲自下令的,我记得当时你也在殿上,怎么没见你站出来反对?”
“收起你的讽刺,奥利弗。至少我们走着的这条路是为奥古斯特家清的。”老芬布里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将腿安置好了,又揉起了腰,动作之大让整个车厢摇摇晃晃。
“你明知道王国内没人会做这种同时得罪三大家的蠢事。我只是想不通,以往无论谁家命运之夜都是自家前往星殿,皇家从不插手其中,为什么皇家这次会突然为两家造势?”
“陛下的心意就不是我等能妄自揣测的,也许有其他考虑也未可知。”奥利弗收起了书本,悠然地靠在马车上闭上了眼睛。
“好了,别装蒜了”,老芬布里低声怒吼道,“王国里哪还有你不知道的事,银狐奥利弗——我记得这个名号可不是夸你那头白毛的。”
面对着他的怒吼,对面的奥利弗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仿佛已经进入了美梦。
“好了,你这只狡猾的狐狸”,老芬布里无奈的嘟囔了两句。
“那批淘汰下来的军备反正都要处理,你出九成价格就都拿走吧。”老芬布里终于停下了打仗一般的揉腰,重新掏出了别在腰间的酒壶。
“六成。”仿佛睡着了的奥利弗淡淡说出了这一句。
老芬布里刚端到嘴边的酒壶顿时一晃,红宝石般的酒液洒到了腿上。
他心疼的掸着洒在腿上的酒水,怒视着对面的奥利弗,“八成,或者你从我车里滚出去。”
奥利弗含笑睁开了眼睛,耸了耸肩:“你看,我想从你这里赚点好处都那么困难,你这老秃鹫真是名不虚传,到嘴的肥肉没人抢得走。好了——八成就八成,待会儿我让我的管家去你府上一趟。”
顿了顿,他认真的看向对面的老芬布里说道,“不过老芬布里,我也劝你一句,不该伸的手千万别去伸,已经有很多地方警备抱怨自己手里的武器还不如破铜烂铁了。”
老芬布里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在赶一群看不见的苍蝇。
“我说奥利弗,你与其替我操心,不如想想要怎么保证你炼金工坊的香水别再断货。这段时间以来我真是受够了宴会上那些呛鼻的劣质香水了。”
“军备大臣我当了十几年了,该怎么做我心里自然有数。”老芬布里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说的那些破铜烂铁用来处理地方治安已经绰绰有余了。何况我们还有《同盟协防条例》,我们那几个盟友尽管贪婪,却也切切实实的帮我们挡住了所有方向的敌人,敌人都没有了,我实在想不通陛下这次耗空国库来更新军备意义何在。”
奥利弗也不着恼,平静地回应道:“老芬布里,我无意质疑你的判断,确实,有同盟协约和天穹之顶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确实安危无虞,可你想过没,如果敌人来自内部呢?”
“内部······”老芬布里靠在车厢靠背上沉思着。
“伊斯行省的领民暴乱已经五年没消息,大约是平息了。东南方的血色兄弟会也不至于引起这种重视,你是说······”老芬布里声音低沉了下来,“陛下防范的是我们这些大家族?”
“我们?不不,芬布里,你太高看我们了,我们还不至于让陛下引起那么大的反应。”银狐奥利弗拢了拢并未散乱的银发,深深地看向车厢后方:“是大家族没错,可不是我们。”
“奥古斯特家族和科里昂家族?”老芬布里眉头紧锁着,短粗的手指在油光闪亮的下巴上来回摩挲,“确实,他们树大根深,可这两家这些年来一直安分守己,甚至主动让出了部分权力,陛下怎么会猜忌到他们?”
奥利弗还未来得及回答,一阵低沉压抑的闷雷声忽然自后方的街道传来,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说话。
片刻后,车厢微微晃动起来。为芬布里拉车的马似乎受了惊吓,小唐尼紧急拉住缰绳让它停靠在路边。
声音越来越响,直如海水席卷,以无可阻挡之势向这里扑来。芬布里侧头将帘子撩开一线,正好目睹了马背上一身银甲的城卫军统领安格策马呼啸而过。
紧随其后的,是近百骑拱卫在五驾华贵马车周围的城卫兵精锐。透过骑兵之间的缝隙,芬布里清晰地看到每驾马车上都纹着的那只金色雄狮。
在夜莺王国,以雄狮为家族纹饰的只有一家——奥古斯特家族。
车队绝尘而去,再也不见踪影,老芬布里却依旧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直到声音完全消失,他才叹了一口气,从空荡的街景中收回目光。
“就因为那对双子星?”
奥利弗垂下眼帘,在书本上漫不经心的扫视着,“刚才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本无过错的一个人,当他怀中揣了一颗大钻石的时候,钻石就是他的罪——奥古斯特家族手上的双子星实在太过晃眼了。而我们的陛下,恕我直言,从不是一个揉得进沙子的人。”
“是啊,一个是近百年没出现过的无双级觉醒天赋【魔力潮汐】,另外一个是从未被记载过的暗星天赋。”老芬布里的声音充满了感叹,“好像叫乔茜和奥兹是吧?一个家族几百年都未必能等来一个这样的后裔,奥古斯特家族到底撞了什么大运,祖宾这是被幸运女神收成私宠了吗?”老芬布里一边摇头一边郁闷的说着。
“好了,没必要这样。一对儿女如此卓越也未必是祖宾的幸运。你还记得吗?那对孪生兄妹觉醒日当晚造成了怎么样震动——超过半数的天穹之顶大魔导师第二天就送来名帖表示愿意将二人收为学生啊。”
“却被那对双子星统统回绝了,我当然知道,真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可我还是不相信王室会为了这两个孩子就放弃这么一个大家族。尤其是艾德蒙也在这个家族里。”芬布里摇了摇头,面上满是疑惑之色。
“那我若是告诉你,他俩这次回来时联手击败了赫德尔呢?”
“深红之烬赫德尔?!不可能!”芬布里猛地坐直了身子,难以置信的看向奥利弗。
“你知道我没有骗你。”奥利弗平静的说,“你随便让人查一查就知道了——两年,仅仅用了两年,联手击败了一个魔导师。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么?即便他们的叔叔艾德蒙和北边那个战狂尤因斯坦当初也做不到。”
“见鬼!我就知道祖宾当初说两人去游历是鬼话连篇。拒绝了天穹之顶的邀请去游历?有人告诉我曾在堕落者深渊见过他们,我没当一回事,现在看来衙门背后有故事啊。”
“芬布里,我的朋友,你还没明白吗?他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天穹之顶的人,而且他们不但没死,还活得很好。”奥利弗似乎对对方的迟钝有些不耐烦了,手指轻轻地扣在书的封面上。
“奥古斯特家族拒绝了天穹之顶的招揽,这等于是把他们的救命稻草踢到了一边。如果两人都是天穹之顶的学生,王室慑于天穹之顶的力量还会投鼠忌器。可他们放弃了这个机会,现在他们不但逼急了王室,也惹怒了天穹之顶。就算天穹之顶因为不得干涉各国政事的规定和艾德蒙的存在而不出手,王室的步步紧逼也够他们受的了。”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奥利弗也不仅口干舌燥,干脆抢过了芬布里的酒壶喝了一大口。
老芬布里丝毫没注意到自己酒壶被拿走,他用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沉思着,松弛的脸被顶成了一个可笑的形状。
“……等等,奥利弗。我承认你的推论很有道理,但似乎和眼下的事实相悖了。王室既然有足够的理由去针对奥古斯特家,又为何近乎主动示好的为两家后裔的命运之夜作出这种超乎惯例的优待?”
“你自己都说了,超乎惯例。”奥利弗心不在焉的抚弄着自己精心打理的髭须,“晃晃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
老芬布里立刻举起了双手:“好了好了,我知道我脑子笨,所以才花大代价请你这老狐狸来给我讲一讲这事情背后的原因,你就别再绕弯子了。”
奥利弗停下了抚弄髭须的手,满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要是夜莺王国的军备大臣芬布里伯爵都算脑子笨,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老芬布里用双手把大衣紧了紧,嘴里含糊不清的哼哼了几句,对奥利弗的说法不置可否。
奥利弗笑了笑,不再理会他的反应,开口道:“这还不都是星殿引起的,你肯定也有过和那些贱民一起老老实实站在殿外等待魂识觉醒的经历吧?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当初临行前你的父母会万分小心的嘱咐一定不要在那里惹事吗?”
老芬布里忽然不自在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并没有回答。
奥利弗似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歉意地笑了笑,也不再继续问下去,而是说道:“奥格塔维亚在创建星殿之初曾说过一句话——‘凡星辰覆及处皆是我的子民’。于是星殿自创立之始便被要求一视同仁地为大陆上所有适龄者提供魂识觉醒,不分贵族与平民。这固然令整个人族实力上升的一个台阶,只是这样一来也给了那些平民们一种奇怪的启发和幻觉,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和我们是对等的。至少在在和星殿相关的事情上得是这样,毕竟星殿对于他们的意义已经不需要我赘述。很奇怪的想法,不是吗?”
“贱民的自欺欺人罢了。”老芬布里不屑地说了一声。
奥利弗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但偏偏就是这个观念,却杀死了一位皇子。曾经古奥玛斯帝国乔利姆大帝的长子,仗着得宠,在星殿外用马鞭打死了一个拦路的贱民,结果还没等星殿出手呢,就被全国上下的怒火淹没,险些酿成帝国动乱,乔利姆大帝为了平息怒火,甚至不得不公开处死了长子,那可是乔利姆大帝啊。”奥利弗摇了摇头感叹道,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
“多少年过去了,古奥玛斯帝国早已是过眼云烟,这个不成规矩的规矩却保存了下来,也算是贵族与平民间的一个形式上的平衡。再嚣张的贵族来到星殿也得老老实实,跟那些自己平时根本不会正眼看待的平民们站在殿外,偶有打破平衡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我一直以为这只是贵族们表现虚伪的一种形式。”
“确实有很多贵族将之视为耻辱,碍于面子,自然不好明说。不过现在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个规矩背后,陛下这番动作的意义。”奥利弗淡淡的回应道。
“陛下这是阳谋。他的行为刚好踩在底线上一点,不至于直接引起星殿和各阶层的激烈反应,但也不会有好的反响,这些不好的反响你猜会算到谁的头上?而且两个家族还不得不领他一个人情,过几日不知又要以此为借口抽掉两家多少权柄,我看祖宾公爵和瓦格纳公爵此时应该心里滴血才是。”
车厢里良久无言,只余下马车吱吱呀呀的响声,老芬布里缓缓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干涩:“陛下竟下得如此大的决心,我们恐怕难以置身事外了。”
奥利弗冷笑一声:“置身事外?醒醒吧芬布里,我看你是被这些年的纸醉金迷给蛀空了头脑,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竟然要置身事外?”
“哦?”
奥利弗瞪着他,精心打理的银发有些散乱了,露出了底下发白的头皮,“你有没有想过,祸因是奥古斯特家族,为什么科里昂家族也要受无妄之灾?”
“为什么?”
奥利弗明知他在装傻充愣,却只能耐下性子解释道:“现在王国中王室、奥古斯特家族、科里昂家族三家势力最大。王室要除掉奥古斯特家,就算最后得手了,必然也是伤筋动骨。那时候身边有科里昂家族这么一只垂涎三尺的鳄鱼在,王室如何睡得好觉?”
“所以在正式冲突之前,王室肯定要尽可能摊薄两家权力,以防两家反扑。你说的机会,就在从两家身上切下来的这块蛋糕上?”芬布里终究是忍不住接了一句。
奥利弗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是的,这摊薄下来的利益,王室是不会占的,否则容易引起两家的反弹。那就只剩我们了——这些盘桓在豪门之外的家族,此时谁多吃一口,谁就很可能借此机会上位成为第四个豪门。”
老芬布里整个人都坐了起来,但并没有奥利弗设想中的激动:“要多吃这一口恐怕不容易吧?”
奥利弗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那是自然。王室自然不允许这些利益再度回到他们两家手中,只是目前陛下的困扰在于没法分辨到底朝中哪些人不是他们的······”
“我能向陛下证明我和那两家没关系。”老芬布里插嘴道。
“哪有这么简单?”奥利弗冷笑道,身子微微向前躬,看着老芬布里的眼睛:“即便你得到了王室的认可,但你认为没有那两家的同意,你能顺顺利利吃下去?他们经营多年,随便搞点手脚也够你受的了,就算你有能力完全整顿下来,你就不怕被你吃下的那家日后报复?”
“那我总不能让三家都满意吧?”老芬布里烦躁的用手扣着车窗上擦破的木皮,一只手下意识去掏别在腰间的酒壶。
“不!不需要让三家都满意。”奥利弗微微一笑,声音中充满了诱惑:“只需要让两家满意就够了。”
老芬布里拿酒壶的手陡然僵在了半空,不大的车厢中气氛骤然凝固。
“你是想让我当那两家中某一家的傀儡,帮他们瞒过陛下?”芬布里深深看了奥利弗一眼,那放在腿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抓着裤子。
奥利弗依旧微笑着,亮出底牌的他表现得有恃无恐。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芬布里:“只是想让你白拿些好处。”
“你这是叛国,我的朋友。”芬布里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沙哑地说道。
“说不上,最多算反叛陛下。”奥利弗耸耸肩。
老芬布里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他把一只手撑在车窗上,指头轻轻叩着,一双眼睛已经闭上了,眉头却还紧紧纠结着。奥利弗也不再说话,也懒得装模作样去翻手里那本书,就这么静静安坐着。
马车很快在一座公馆前停了下来,奥利弗没动身,老芬布里却睁开了眼睛,开口道:“是祖宾公爵?”
奥利弗淡淡一笑:“难得你也有猜错的时候。”
芬布里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却又很快平静了下来,伸出手自嘲地一笑:“猜错不要紧,希望我没有站错队。”
奥利弗和他握了握,正色道:“不,我的朋友,这也许会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但愿吧”老芬布里嘟囔着,替奥利弗打开了车门。奥利弗点了点头,正要下车,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今晚是艾德蒙的独子和瓦格纳公爵小女儿的命运之夜,双子星也陪他们的弟弟一块去的,你不打算过去看看吗?”
老芬布里毫不掩饰的打了个哈欠,“这不是明摆着陛下要让奥古斯特家出丑么。艾德蒙虽是夜莺王国里首屈一指的大魔导师,但他那个独子竟然自生下来后就感应不到任何元素,大约也就是普罗级天赋,我要是兴冲冲去看笑话不得担心被艾德蒙惦记上?”
“那好吧。”奥利弗拢了拢有些散开的白发下了车,向芬布里微微欠身,说道:“今晚我的管家回到你府上和你详细说明。”
······
车门关起,马车再度上路。
车厢里忽然响起一声陌生的嗤笑声:“这老家伙竟然想拉你入伙。”
老芬布里面色阴郁,手指在桌板上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我一直以为他是王室的人,没想到科里昂家族竟然把他拉过去了。这老狐狸······不过这倒也是个打入科里昂家族内部的机会——还能收些好处。”
“这老家伙——千算万算,竟没算到你竟然一场戏演了那么多年,哈哈。那现在是去星殿见祖宾公爵还是回公馆?”
“回去吧——对了,我再重复一遍,少用窃听术这种伎俩,你真的觉得海格尔城就没人能看出来么?”老芬布里怒气冲冲的喊道。
车厢外的车夫耸耸肩:“至少那只老狐狸就看不出来。”
第二章 星殿
“罗夏,没关系的······”乔茜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到耳朵里,罗夏看着最后一线余晖从苍穹中消失,将头微微偏转,他看着乔茜娇嫩的双唇在不断的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急速奔驰的马车有些颠簸,罗夏觉得自己是一艘船,随着黄昏尾声的落幕而被遗弃在深海中央。海中有漩涡,就在这条道路的尽头,自己正身不由己的向着漩涡滑落。
不轻不重的一记肘击打在自己的肋骨上,罗夏胡思乱想的脑中骤然一惊,消失的声音与光影再度出现,将他拉回了这个世界中。他木然地看着身边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胖子,刚才正是他打了自己一下。
“我说,你就别老苦着脸了。”小胖子不耐烦的说,“又不是让你去送命。而且陛下还特别恩准为你的命运之夜清道,你知道这是多大的荣耀吗?天晓得,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条道上有不挤的一天。”
罗夏皱了皱眉头,却没说什么。小胖子耸了耸肩,忽然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不过我在来之前我听贾斯廷家的唐娜说,西北帕奇平原上那个老糊涂鬼伯恩子爵,因为家里有个孙子觉醒的是普罗级的天赋,就被伯恩子爵直接逐出······”
——罗夏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
够了!闭上你的嘴吧杜佛斯!”乔茜大声打断了小胖子的话,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少女这一眼直把小胖子看得心中一惊,明智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别听他胡说,罗夏,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少女柔声安慰着罗夏,“历史上也有不少在觉醒日前默默无闻,却最终觉醒出异常强大天赋的。奥兹,你说呢?”少女边说着,边踢了踢身旁的奥兹。
奥兹刚小心翼翼的控制着一截深红色火苗从掌心中窜起,火苗中似有些黑色余烬在沉浮着,整个车厢中温度不知不觉升高了许多。猛然间被少女一踢,火苗立刻蹿了起来。危急之下奥兹迅速把头后仰,险险避开了火焰,然而额头上卷曲的黑发却被烧掉不少。
他怒气冲冲的转头,却看到少女也怒气冲冲的回瞪过来。他心里一紧,也只好垂头丧气的自认倒霉:“对,罗夏,听乔茜的,她说得没错。”
小胖子杜佛斯在一旁忽然接了一句:“可历史上好像没有感应不到元素的人能觉醒出强大,唔······”杜佛斯忽然像被卡住了脖子一般,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双手四处乱挥,小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乔茜。乔茜冷眼看着他,问道:“还乱说话吗?”杜佛斯疯狂摇头,乔茜方才满意地一挥手。
“总之,罗夏你听好了”,乔茜双手把罗夏的肩扶过来,让他的眼睛看着自己,“不要紧张,不要想太多,尽力去做就行,无论最后什么结果,没人会责怪你的。”
罗夏点了点头,勉强对着乔茜笑了笑,开口道:“乔茜,一直没听你们说过,觉醒的过程是什么样的?”
乔茜沉吟了片刻,回道:“等你到了星殿里,就照他们说的做。他们会教你一种方法去感应星辰。按照那个方法,很快你的神识就会来到一片虚空,那里很黑,或远或近挂着些星辰。这时候你就散开自己的精神,让自己与那片虚空融为一体,很快就会有星辰对你发生回应,你选择能让你产生共鸣的那一颗,让它进入你的神识,然后等你醒来仪式就完成了。”
“那有没有可能没有星辰对你进行回应呢?”罗夏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可能!历史上从来没有这种事,而且这和那个传说相悖了。”乔茜斩钉截铁的回答,身旁的奥兹食指上的火苗晃了晃,有些欲言又止。
“传说?什么传说?”杜佛斯好奇心一起,一时忘了乔茜的恐怖,开口问道。罗夏也一脸好奇的看着她,目光满含期待。
“呃······这是我翻一本魔法史时候看到的······”乔茜似乎有些犹豫地说道。奥兹的火苗忽然又是一顿猛蹿,把他慌得手忙脚乱,但看他表情却是在憋着笑。
乔茜没理睬他,继续说道:“那个传说是这样说的。在上古时代,创世神降临世间,大陆上各种族纷纷乞求神的怜悯,于是神答应满足每个种族一个请求。
神问精灵族需要什么?精灵喜爱艺术,因此乞求神赐予他们长久的生命和俊俏的外貌,神满足了他们。神问兽人需要什么?兽人崇尚勇武,因此乞求神赐予他们健硕的身躯,神满足了他们。神问地精需要什么?地精致力于研究,因此乞求神赐予他们聪慧的大脑,神满足了他们。轮到人类了,神问人类需要什么?人类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他们什么都想要,却又没有统一的意见。神被吵得不耐烦,便说:‘既然你们选不出来,那就让星辰替你们裁决。’说罢随手抓起了一把五颜六色的命运朝天上一撒,幻化作无数星辰散布于苍穹之中,让每个人都一一与其对应,从此不公却无可抵抗的命运便永远与人类相伴。”
话音落下,车厢里一时有些静谧,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杜佛斯和罗夏呆呆的坐着,似乎还在回味着。奥兹却忍不住了:“我说,这个传说也太假了吧,要真有这回事,莫非吸血鬼请求的是见到日光就害怕的能力?巨魔请求的是打呼噜超响的能力?”
“我可没像你一样见过真理大门。”乔茜冷冷的回讽道。
“好吧,退一步说,这又是哪本魔法书里的?你说来我去拜读一下。”
“呃······”
“不会那么巧吧。”奥兹故意用一种夸张的声调,“我凑巧在那个自称吟游诗人的疯老头底里格斯的故事集里看到过这个传说,你知道的,就是那本流传在大陆上,很多人用来哄孩子睡觉的故事书里。”奥兹一脸坏笑地说道。
沉默。车厢里只剩马蹄砸在地面发出的轻响。
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奥兹忽然扫到杜佛斯和罗夏都将目光投向了他,那种目光很复杂,似乎带着一种钦佩,又带着一点怜悯。
奥兹忽然反应了过来,一颗豆大的汗珠忽然从额头滑下,他艰难地转过头,正迎上了乔茜冰冷的目光。
奥兹干笑一声,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乔茜平静的声音传来:“奥兹,我觉得你好像对我有点意见?”
乔茜一说话,罗夏和杜佛斯不约而同地向后靠了靠,似乎想离对面的两人远一些。
奥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滴冷汗自额头滑到了下巴,他努力咽了下口水,重新挤出个哭一样的笑脸对乔茜说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哪敢对你有意见啊······”
“这么说还是有的。”
“不不不,你听我说,我最近书看得有点多,脑子好像有点发懵······哦对!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那本书叫《基础魔法咒语解析及其演变原理》!当时看到这个传说立刻为我打开了魔法新世界的大门,甚至于推动了我魔力结构的缔结,让我得以从更宏观的视角来思考······”
“闭嘴!”乔茜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卖力的表演,不再理会奥兹。转头对缩到角落的两人说道:“不管那个传说是真是假,总之星殿确实让每一个觉醒的人都找到了共鸣的星辰,然后由与自己共鸣的星辰激活自己的觉醒天赋。毫不夸张的说,星殿的存在让我们人族的力量层级得以上了一个台阶,这才有了今天人类的势大,占据了大陆中央最好的土地。罗夏,你不必担心自己找不到对应的星辰,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这种事。”
“那星殿又是怎么出现的呢?”罗夏问道。
“奥格塔维亚。”一个名字从乔茜口中说出,罗夏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旁边的杜佛斯抢着问道:“他不是那个史上最伟大的弥辛吗?原来星殿是他创立的,怪不得说星殿也是弥辛总部呢。”
“是的。他不但是史上最伟大的弥辛,也是第一个弥辛,因为魂符就是他创造的。”奥兹赶忙替乔茜答道,说完还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她的脸色。
罗夏想起来了,他曾经在一本讲大陆历史的书里看到过这个名字。奥格塔维亚,是他发现了灵魂与星辰间的隐秘联系,并依据这个联系创造出了魂符。
魂符是人族在力量成长中一种重要的手段,力量每成长五级,便可加装一枚魂符,来为自己强化一类能力。
而传承了魂符制作的知识,能够制作魂符的人就被尊称为弥辛。
弥辛是古神语,大致意思是“编制灵魂的人”。
说起来命运觉醒其实本身也相当于为自己的第一块魂符,通过利用星辰之力来激活自己灵魂中的潜能,来为自己获得某一方向的提升。而且由于是以自己的灵魂为媒,因此觉醒的天赋强大与否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此人未来的潜力。
由于奥格塔维亚的伟大付出,让几乎所有人都能够前往星殿进行灵魂觉醒,获得第一块魂符。但越往后,魂符的获得就越困难。
一方面是魂符材料难以获取,另一方面则是魂符本身制作困难,要成为弥辛必须兼有出色的天赋,艰苦的训练和大量的材料以供练手才行,因此大陆上弥辛数量极少,要找到一枚适合自己的魂符分外困难。
想到这个,罗夏忽然记起乔茜和奥兹这次回来似乎正是为了寻找第二块魂符的材料。
“乔茜,奥兹,你们的魂符找到了吗?”罗夏关切的问道。
乔茜本来在恶狠狠的盯着奥兹,直把奥兹盯得浑身发冷,脸上的笑容都快僵起来了。一听到这话顿时苦起了脸,烦躁的揉了揉头发,如镜般的黑发上顿时泛起了波澜:
“还有一周就得回去了,可还剩下的一颗孚里埃的魂晶怎么也没办法。那个该死的地方,竟然规定每一样材料都必须自己亲手获得,偏偏那死老头当初骗我选择了‘浮世绘’,现在想放弃也来不及了。他们是真的想让我们死吗?我现在怎么可能独自弄到孚里埃的魂晶!”乔茜的语调渐渐高了起来,显然为此事愤怒了很久。
“而且这魂晶竟然连买都买不到,连贝壳商会都没有,我真好奇他们怎么还有脸自称大陆第一的商会。我之前以为这东西很常见,毕竟那老头房间里怎么那么多,没想到······咦?等等······”
乔茜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闭上了嘴。这顿暴风骤雨般的牢骚中总算告一段落,罗夏听得云里雾里,但丝毫不影响他此时内心中的震撼。虽然他不知道“浮世绘”是什么,但孚里埃他总还是知道的。
乔茜口中的孚里埃便是传说中的三头鹰身女妖,五阶魔兽中的翘楚,比肩魔导师的存在。
而乔茜口中的“浮世绘”想来是魂符的一种,但需要一个孚里埃魂晶来炼制的魂符,这块“浮世绘”的等阶恐怕不会低于三阶了,甚至说不定是四阶的魂符,而三阶魂符的价值已经足够买下一块伯爵领了。
罗夏内心苦笑了一下,他也明白,凭自己这资质,恐怕这辈子没机会了装载这么好的魂符了,倒是一个伯爵领有可能成为他的下放之地。
一想到这,他内心中再次蒙起一层哀愁,他摇摇头,决意不再想这些,不过对乔茜和奥兹到底去了哪却越来越好奇了,可惜每次问他们时候总会被他们用一些理由和借口搪塞过去。
奥兹这时忽然又凑上来示好:“没事的乔茜,我的‘破晓’已经收集完成了,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找孚里埃的魂晶。”
“你是在向我炫耀么?”乔茜冷冷的看着他。
“没有!绝对没有!”奥兹急忙辩解道。
“哦?那你怎么陪我找?是替我进去鹰身女妖巢穴里斩杀孚里埃,还是你在外面看着我进去送死?”乔茜毫不留情地继续问道
“我······这······”奥兹一时无言以对,没想到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你是不是觉得你有了‘破晓’我就拿你没办法?或许吧,但不妨碍我在你没吸收之前先打你几顿解气。”乔茜没好气的说。
奥兹终于明白她还没从刚才的愤怒中释怀,只好自己愁眉苦脸的坐到了一边,打定主意今晚上再不去招惹她。
“好了,不要废话了,星殿已经快到了,准备下车吧。”乔茜果断的宣告了谈话的结束。
马车的速度果然慢了下来,罗夏掀开了窗帘,不远处果然可以看见通往星殿下的千层白玉石阶,顺着石阶抬头看,尽头就是星殿。星殿蒙着层淡淡的白光,仿佛遗落世间的月亮,冰冷的高悬于王城之上。
一阵紧张迅速将他包裹,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了一下,罗夏感到头皮发麻,快要呼吸不上来了。乔茜察觉到他的异样,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乔茜的手温暖而柔软,罗夏深呼吸了几次,身体渐渐平静了下来。
马车停了下来,罗夏听到城卫军在统领大声命令守卫星殿的兵士让开,于是马车径直驶向了星殿脚下那个宽阔的广场。
这里早已站了许多人。衣着华贵的贵族和风尘仆仆的平民默契的站成了两个阵营,遥遥对立着。尽管贵族中间仍有人不满的朝着那边指指点点,但却没有哪个贵族敢肆无忌惮的去挑衅。
在城卫军的呼喝声中,人群自动让开了一片空地供车队驻足。马车停稳,罗夏松开了乔茜的手,打开车门率先走了下去。
站在星殿脚下和隔得远远的看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尽管已经远远看过几次,当罗夏抬头望去时,心里依然充满了震撼。
星殿虽处于是整个王城的中心,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它高居于千级石阶之上,俯瞰整座繁华的海格尔城。远远向星殿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团淡淡的白光,仿佛挂在海格尔城上的巨大月亮,冰冷而神秘。但来到星殿脚下才发现,星殿的外形其实是极简陋与粗犷的,就是几块巨大无比的石块四四方方垒在一起,再没有多余的花哨。
可最让人震撼的也正是这几块巨大无比的石块,因为它的巨大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犹如一面面要塞的城墙在海格尔城上空林立,没人知道当初是什么样的力量把它运到千层石阶之上。
而这些石块也不知是从何处采来的,用它们建成的星殿,墙体永远散发着蒙蒙的白光,白光有效的阻绝了视线,让人看不真切。
这简单与质朴的外形带来的却来的却是了无尽的苍凉与永恒之感,以致于罗夏恍惚中觉得自己站在了无边的旷野,整片天地里只剩下自己和眼前这座庞然大物。他静静的凝视着这座星殿,隐约中他觉得这个四四方方的丑陋大家伙仿佛是有生命的,蒙蒙的白光是它的呼吸,整片夜空都是它的躯体,罗夏甚至觉得它也在回以凝视,不知为什么,他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
一只手轻轻的为他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罗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星殿依然静默的停在千级石阶之上,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白光,刚才幻觉里的一切如泡沫般破碎。
罗夏抬头,一个身着苹果绿色斗篷的绝色女子正微笑着替他擦掉脸上的泪滴,那阵迟来的悲伤终于将他击溃,他抱住那个女子,低声呜咽道:“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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