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凡绝传》——零杠九》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海石坝》免费试读_张老崇勋。
一
青岛是祖国东方,被碧蓝黄海簇拥着的一颗明珠。
青岛的标志性建筑是探入海中的栈桥。由此向东约四百米,与之遥遥相对的是座明、清古建筑天后宫,虽只两层,却是三进庭院,四面出檐,镶嵌琉璃金色瓦,自有一派磊落雍容气概。门前横过不足十五米的太平路便是半椭圆形、青石砌成的一道拦海潮堤坝。地面夯实,高约三丈,异常坚固,即本文要写的海石坝。坝上曾有排黑墙,黑屋脊的黑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德国人入侵时盖的仓库。历经二战RB占领、抗战胜利国民党归来,到1949年岛城解放的初期,无人过问,任其颓废,成为十几户人家入住的贫民窟。
时间转至1980年,当祝立雪从潍坊乘长途车赶来时,立时惊愕了:此地遍布红花绿树,甬道曲折,伴以休憩长椅,还有地下超市……俨然成为海滨公园。如无其后天后宫的存在,谁能相信曾经是脏乱贫民窟旧址?
但这华丽的转身却令立雪叫苦不迭:这里曾经住着她的救命恩人严叔。自己跑了两天,音讯全无。按理说当地派出所存档,可是“文革”动乱,偏偏丢失了那册户籍。本来夸口两天内给家中打电话,现在第二天日落西斜,这位汗水涔涔的女大学生,坐在公园长椅上不禁双手捂脸,低啜难言。
一阵踢踏声渐近,有位佝偻老头立在面前,欲言又止。立雪抽出两张零钱:大爷,我是外地人,帮不上忙,您买个烧饼吃吧。
老人连忙摆手:姑娘,我不缺钱,我住附近,天天在此,见你近日凭栏观天望海,面色焦虑,刚才又叨叨严叔、严叔,是不是找严树本?
泪水未干的立雪笑了:是,是,大爷您......怎么感谢您?咱们快打的士去吧!
别,你严婶搬走后我去过四方见过面,哎,我给你地址记下。老人边掏出个小本。待立雪记完取回,补了句:不过你严叔过世了,严婶身体还行。
这话像似地陷塌方,立雪立即瘫在地上,待会两手扶地抬头,嗓子哑了。
老人吓得直抖,伸手抽自己二耳光:又是多嘴,老伴在世时就批我,人唠叨狗都嫌,姑娘快起来,我错了。
不,大爷,人死不能复生,你打个招呼,我见严婶省去不少难堪,只可惜见不到严叔心里亏欠,谢谢您了。
姑娘,你早去早回旅馆休息,见你严婶代我问声好。老邻居,人不高,姓高。
四方北岭处高坡,在一幢接一幢新楼中间,很快打听到17楼二单元101户,它的门外收拾的十分干净,只是来往人们都过此绕着来往。两个小学生嬉笑过来,一个拍另一个肩膀立即跑开。再细看,两个临街窗都有层白口罩布遮着,异常气闷。立雪鼓足胆气叩门,先轻后重,直到第三次,才开了门缝:谁呀?
我,我的严婶。
当家的是姓严,久没人来往了,同姓的人多了......
严婶,我叫祝立雪,小名蕙蕙,就是找您!立雪从对方口音判定无误
门开,细算严婶不过五十岁,却头发花白,面色酷似木雕,前额皱纹深而宽,两眼茫然,透着阵凉气。立雪不禁后退一步,头又碰痛:门框上挂着手钩、鱼叉、螺丝刀、铁钳,小气泵......还有两个断去刀刃的刀把。
噢,是立雪,长个大姑娘了,进来坐吧。一晃十三年,哎,你怎么找来的?
开始真不顺,净费工夫傻跑。后在海石坝碰到您老邻居,还向您问好呢。
准是你高大爷,他日子过得比我还难,人家都搬走住上新房,他却到天后宫义务扫院子,求神上香,为下辈子攒阴德。百人百性。你严叔走的事,他该说了。
他只说了一句,又自扇耳光反悔,吓得我——婶,亏他告诉的您的住址。
闺女,你爸妈好吧?你点头我就放心了。人不抗折腾,你严叔一走,我就像落进水井,日夜泡着,连阳光都愁见,脑子晕涨,经常说头一句,忘了第二句,不久前才有点起色,解放军首长给我上了堂课。
真的?人家进家门讲课,您太幸福了。
我能撒谎?严婶边说,脸上涌出笑容,但在深刻皱纹挤压下只是一闪而过。立雪,实话告诉我,你在青岛还能住几天?
过去两天打了水漂,三天或四天都行。
那你就帮婶办件正事。你先别歇,现在陪我上超市买些点心、水果,明天陪我去趟海石坝,有些事不到那里办心里不踏实,你严叔死的不明不白的账一并了结。老首长说了,眼光得往前看,日子往好处过,对得起爹娘和国家,对得起自己。余出时间咱娘俩床头上,不,就在海石坝——听说早建成了海滨小花园,找个僻静地场,我同你细说道,多少是人生经历,听了长点见识吧。在这两间屋里说话太闷气。
立雪没等听完话,提起剪子把前后那些窗户上白口罩布全剪下来:婶,不愿见太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喽。
次日九时半,她俩已背着、提着大包小包到了海石坝。严婶面对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蓝天碧海,心情蓦地复苏了,像个儿童,这里走走,那边摸摸,毕竟这是她生活过的地角,凭栏杆俯瞰,迴荡的海水好像又隐现丈夫划皮筏子的身影……
而坐在休憩长椅上的立雪已陷入沉思:鬼使神差的那天中午,一家三口正吃午饭,她一个不痛快,把伸爪舐脸的猫咪弹跑,妈妈瞪了一眼:有事说事,别拿小动物出气。
她摇摇头:说也没用,77年高考,差1.5分就能上BJ读大学,如果咱家不搬回潍坊,在青岛一中、二中上高中,冲冲还是有希望的,哎。
父亲立即放下筷子走了。母亲瞅她吃完饭,不收拾餐具,把她拎进内屋:孩子你不该戳痛你爸的软肋。他是个海军士官,喜欢大海的汹涌澎湃,能激发内心激情,我也喜欢海的洁净、博大,于是他转业到地方时,千方百计托战友、托关系分配到青岛,找离海最近的SN区租房住下。谁料到你七岁那年独自穿越马路到海石坝下的沙滩玩耍,全家四邻齐出动找人。待寻到海边,风暴来袭,一个巨浪翻转着扑向海滩。眼见几米高的浪头要砸在你低头玩水的后背,我哭喊一声晕了过去。醒来时,你被个中年壮汉抱在胸前,一丝未伤,可他脸、手、大腿鲜血淋漓,破碎衣裤上挂着海蛎子碎片,再看你戴的草帽已冲近栈桥,像个乒乓球在游荡。你父亲赶上前,两人搭话,你捡回一条命呀。
妈,我印象有些模糊,从此咱两家成了好朋友。
对。我同你爸反复思商,你性野,独生女,才上二年级就惹大祸,将来呢?这才二次托人回调老家,家具卖掉,回潍坊重购,破财不小,但同你严叔的联系一直未断,直到“文革”,怕给对方添乱才切断。我自问给学生上课问心无愧,站上小凳,不知谁调皮拥了下,我跌伤脚筋、踝骨,至今未痊愈,要不早该去青岛探看人家,你爸又心悸常犯。你拿到毕业证,找工作前去趟,那严叔十几年拯救落水人不少,该不难找到。
立雪性子急,悄悄买了车票,临走才打招呼。妈妈正在外屋给几位小朋友开讲《论语》,顾不得嗔怪,拿起几本自编自费、自译白话文的《论语》小册子塞给立雪:孔子的话能开导人,我都翻译成白话了,请严叔讲给你严婶听不太费劲。人不能光围着柴米油盐转,得懂些事理,遇事拾得起放得下,活出大度的滋味来。你打前站也好,过些日子咱俩一块去看望。欠钱可慢些还,欠情要联系,得尽早……
正在迷惘遐想,突然看见前方凭栏处严婶向她焦急地招手,便急速过去。
严婶指着坝下:闺女,看东边数第四道石缝里是个什么?
像枚红枣,很普通的枣。
快去拿上来。闺女,落潮礁石缝里要有枣、花生、栗子、山楂,都一块拣给我。
不一刻,这枚通红的枣儿落到严婶手里。左看右瞧,笑容像涟漪一圈圈散发,又接着重复,像绽开的花朵,真情把老人打扮得特耐看:春嫚,春嫚,你跑几百里冤枉路送的这份情,我代你严叔收领了。天爷开恩留的枣儿,这一个就是一筐、一箩,摸到你滚热的胸口啦!
走,闺女,找个阴凉地,我把想到的事吐干净,不能再叫愁苦压弯了腰。
二
就从小时候,在即墨地儿说起:
我娘家姓周,姐弟二人,后弟随爷娘远去西北。家原住靠海的鳌山卫。
大海真棒,她能补贴穷人过日子,也是沿海这群小毛头、小丫头的幼儿园。有鲜活的鱼虾、蛤、蟹陪伴,比什么小车、洋娃娃都强。再长几年,我们随大人下海,挎上竹篮,二齿钩、小木棍,又挖又掘,海货溜溜地满了半篮子。抽空打水仗,翻筋斗,即使伤着皮肉,太阳一晒,转身就结痂。一身海腥,张口小曲,听见收音机有人朗诵:大海,我的母亲,憋不住就笑:您隔着大海八丈远,一点海味不沾,俺吃海货,唱民歌,蹦跳表演给海娘看,才是大海的亲闺女呢。
严婶边忆边说竟嗤嗤地笑出声来,而且并不轻微,此时游人渐增,陆续有人靠拢,但她毫无忌惮,少时的热浪软化着木雕般脸上的皱纹,僵硬变得浅化,红润在苍黄下面泛起,牙齿崭露一层白光,无所畏惧的渔民素质在多年沉寂后崛起了。立雪抓住她的大手,青筋突起而炙热,几乎兴奋得叫起来。
你严叔与我邻村,他十五岁外出学手艺,在外参军,二十三岁回乡,待俺俩结婚后,他带我到青岛,当时纺织厂不少,但车间温度高,劳动强度大,他不愿我受屈,便自个顶起家,把积攒的三袋面粉盘下海石坝的两间小黑屋。这一排德国人盖的仓库看着不起眼,但墙又厚又结实,不怕台风,无非风过,雨过,用水泥沙子补漏屋顶。好处是紧靠海,他下工回家,自制轮胎橡皮筏子、鱼叉、渔网,掌握潮水起落出海,捕的新鲜海货卖个新鲜价。有次网个大黄花鱼,正逢有人办大事要用,卖了三百元,足够三个月开支。总之,两人心合意足,日子不上不下,挺好。
单交往人一项,我俩眼光不一样。他下海归来,常有酒友提着瓶酒,把海货一烹就喝起来,乱糟糟吆二喝三,很不习惯。老严常说:我只上过小学,勉强读点《三国演义》《水浒传》,不懂诗书、洋文。交朋友,脾性差不多可以了。俊小伙,懂礼节,抹不下脸,咱也攀不上,何苦?当个老百姓,飞不高跌不重,别管太多,天好,地好,咱俩合得来最好,对不?
“文革”开始,工厂、学校、机关,连街道上猴子瘤子都扯旗造反,他不满意:共产党的天下,把“当权派”扭胳膊,弯腰,挂大木牌子,太侮辱人,连黑白都分不清,能蹦哒几天?两年过去,这帮人闹的更欢,他索性装哑巴,四下不靠,哪有自家烧自己屋子的道理!据别人说,当时都想拉他,人缘宽么,当枪使。但他咬定当头目干不了,当喽啰咱不干,当时两派争取他都红了眼,他总以酒遮脸装憨。
记得那是1967年中秋节前五天的晚上,我已经铺褥子上床,他灯下补小渔网,窗外响几下,他低声嘟囔几句想不去,耐不住那人恳请,回头对我说:又是喝点小酒,你先睡,反正这些天厂里停产“闹革命”没事干,我主心骨有,不糊涂,天塌不了,咱是即墨老哥严树本呵。听一齐走约四五人,后悔没问句是谁牵头?
大概下半夜傍亮天,朦胧中外面有人轻喊:严家嫂子,严哥受伤了,在浮山脚下,我带你去照料吧。我披上衣服,扎好腰带,冲出门。那陌生小伙让我坐自行车后座,沿莱阳路、文登路直扑向东。耳边风呼呼响,路口不断有造反派焚烧图书、绸缎、棺材板、红木家具,前后火光连成一片,同我心火接连,都在冒烟。到了浮山边,小伙停下指着堆石头:嫂子,你直往前走吧,人家花钱雇我,就送到这里。我腿脚又麻又沉,一步挪出五指,往前蹭,边走边喊:老严,周娟来了……
走出老远才听见身后乱树中有哼声,又往回折,才看见老严半倚在块大石崮尖上,脸糊满杂草,沙土和血块。我抢过去扒开他眼,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真不行了。还记得那年刮八级台风,他在海石坝爬屋堵洞,跌下摔断肋骨一笑了之。如今这五个字像铆钉砸进我脊骨。树本,咱挺住,我到路上截辆车去医院!他摇头,指着高高崖头:哎,喝酒误事,交友不慎,不管孬好,这仇你不能报,也报不了……吸口气又吐出,鲜血从嘴角溢出:妹子,你得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交友不慎,交友不慎……我看着你,等这口气过去,你再给我合上眼皮。我哭喊:当家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回音在山洞回荡。太阳出来了,他满身伤痕更清楚地映进我眼底,作孽呵,天地良心何在?
闺女,什么乱都能理顺,国家秩序一乱,最遭殃的还是老百姓,现在打120救护车马上启动,那时我无奈的两手挖地,十个指尖都是鲜血……老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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