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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梦沉黄浦
上海之美,在于夜景,而黄浦江两岸则荟萃着上海夜景的精华。
夜色下的、江边的老码头,江对岸一栋栋嶙峋的高楼,其霓虹如火光一样摇曳着,在水面上倒映出了一幅美轮美奂的水中楼阁。那片繁荣的景象与这边废弃码头的偏僻和孤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对他而言,这片废弃的码头,却承载了太多太重要的回忆……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唉……可惜啊,可惜。”
他趴在江边的围栏上,望着江对岸的浮华,心绪万千,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可当把烟叼在嘴里时,才想起自己的打火机还在车上。
有人将打火机递了过来。
那人身穿黑色风衣,戴着一副方框眼镜,与他并肩站在了江边。
他等的人到了。
“可惜什么?”风衣男把手抄在口袋里,淡淡的问道。
“还记得咱们上学那会儿,这儿还没发展起来,对面都是鱼坊,江上都是渔船,咱们几个一放假就来这边儿耍,那时候,景也漂亮心思也单纯,可惜啊,现在人不依旧,连景也不依旧了……”
“这很正常,毕竟这个世界,只有变化才是永恒不变的。”
“突然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那个时候卢浦大桥还没建好,你,我,胖子,还有隔壁宿舍那俩小子经常来这儿摸鱼,说起来胖子,得有七八年没见他了吧……”他吐了一口烟,冷风立刻就将烟吹散了,他喃喃道:“就是那个死胖子带我抽的烟……”
“你大晚上两点多把我叫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风衣男盯着江面,脸色阴郁,声音也很低沉。
沉默了一会儿,他猛吸了一口烟,扭过头来看了看风衣男,沉声道:“别瞒了,我已经知道了,学校展厅里的那副《山溪待渡图》,已经被你换过了。”
“……我。”风衣男迟疑了一会儿,像是想解释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道:“为了画那副图,我用了九个月的时间,废了一百多稿,我以为能瞒过你……”
“很完美了,色调、笔法、甚至是神韵都和范宽的原作相差无几,只是提诗没用对笔。”
“笔?”
“范宽一个穷逼可用不起山马笔……”
风衣男沉默了一会儿,也掏出了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没想到啊,我苦心孤诣九个月的得意之作,竟然两天就被你给看了出来,这些年我一直不服你,今天,我服了……
微风骤起,夜色微凉。
他看了看手上燃尽的香烟,叹气道:“我没报警,也没通知校方,你跟我把画放回去,我可以当……”
“呵呵,放回去?!”风衣男一把甩掉香烟,原本斯文的脸上露出了满脸狞色,吼道:“我为什么要放回去!那可是五千万人民币,五千万啊,我教一辈子书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他愣了愣,扭头看着风衣男,目光那么冷,宛若在看一头怪兽一般,十几年的交情,他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人是那么陌生,他也不确定,究竟是人变了,还是他一直都没有看清这个人,当初的那些同学、朋友,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毕业时立下的宏志,如果不是走到了这一步,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东西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他弹了弹落在袖口上的烟灰,脸上虽然平静,但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不明白,就算我没有发现,校庆一过画也得送回博物馆,你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了的,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呵呵,死刑?无期?”风衣男把手插进来口袋,“可是跟这些比起来,生活才是一个更大的牢笼,我不像你,我没有本地户籍,供房、供车、职称还有我妈的病,每天除了备课做科研,我晚上还得去开网约车,这些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来气了!副院长大人,跟钱相比法律它算个屁啊,算个屁!”
“很多人都这么活下来了。”
“可是我不要这么活,我不平凡,我有学历有本事,就该比别人活得好!”风衣男紧了紧风衣,顿了顿说道:“我的计划很完美,只要你不说,我敢保证没人查得到我,到时候……”
“别说了。”他笑了笑,出声打断了风衣男,“我也不是什么君子,也要还房贷和车贷,我怕你说出来还真守不住自己的底线了。”
望着江对岸不停闪烁着的霓虹,他突然心生出了一阵厌恶,他厌恶这浮华不停的腐蚀着人们的心灵,甚至包括他自己,如果有来生,多希望生活在古代,做个富家翁,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没有这些乱七八糟肮脏的事情。
“你好自为之吧。”他拍了拍风衣男的肩膀,转身离去。
风衣男紧紧插在口袋里的手一直在抖,望着眼前的黄浦江,风衣男突然一咬牙,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柄扳手,三两步赶到了男人背后,结结实实照着他的后脑就是一下。
他跪倒在地上,脑后只感觉到钻心的疼,更伴着丝丝凉意,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了。
突然间,风衣男一把勒住他的脖子,把他一步一步往江边拖去,模糊间,借着江对岸的霓虹,让他能看清,风衣男的双眼通红,面如死灰,原本就消瘦的脸颊更是在不停的颤抖。
“兄弟,你没发现该多好,你说你没发现该多好……”风衣男边拖边哆嗦着。
“扑通”一声,风衣男已将他一把甩入江中,望着江面上泛着的微红,一阵阵的愣神。
他在江里呛了几口水,瞳孔和眼膜的刺痛感此时已盖过了脑后的疼痛,仿佛要将整个七窍刺穿一般,手和脚想要挣扎却使不上任何力气,渐渐地,知觉被疯狂的江水吞噬,逐渐像眼前的光一样消失。
兄弟,我没打算揭发你啊……
第一章 落水公子
他从迷迷糊糊中逐渐恢复了一丝神智,最开始他感到有些诧异,但有很长一段时间,思考能力却是无法正常运作的,这种感觉很诡异,脑海中仿佛有两个意识在相互碰撞、纠缠,而那个陌生的意识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淡薄,最后不甘的慢慢消散……
渐渐地、渐渐地,意识才逐渐恢复过来。
“醒了,醒了,三郎醒了!”一阵洪亮地叫喊声如同惊雷一般从他耳旁炸开。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沉重的眼皮撑开,明媚的阳光一下就刺入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的就偏过头去。
只见三五个穿着灰色土布衣衫,腰间系着麻草绳,头发盘着蓬松发髻的妇人正围着一脸关切的围着他,而他现在正躺在一个妇人的怀里,妇人虽然面色黝黑丑陋了一些,但臂弯却十分宽厚。
古代村妇?
“三郎,三郎你没事吧?”旁边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一脸关切的问道。
他想说话,但是他实在说不出来话,喉咙和肺部到现在还火辣辣地痛,如同针扎过一样,刚一张嘴,一股反胃的感觉就涌了上来,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趴在地上呕出来好几口水才缓解了一些。
模糊的意识渐渐清醒,他这才有功夫打量围绕在他身边的热心村妇们。
从服饰上倒是看不出朝代和年代,虽然各个时代在服饰上有着明显的差别,但那是上层人的时尚,对于普通的村夫村妇来讲,麻布衫在各个朝代几乎都无太大区别。
唯一可以辨认地就是这几个妇人的口音,似乎是河南话。
从上海漂到了河南?
呵呵,他想抽自己一巴掌,这显然比穿越更像无稽之谈。
“完了,完了,这娃子不会是让水一激,脑子坏掉了吧!”几个大娘七嘴八舌的叫了起来。
…………
松下矛亭五月凉,汀沙云树晚苍苍。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
大唐贞观九年,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年代,更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李世民开启了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贞观盛世,文化上百花齐放,政治上万邦来朝,中国真正成为了天朝上国!
他来到这里已经十天了,倚着村头的老槐树,负手看着天地间那一片残阳黄昏,眼中充满了落寞萧瑟之意,不由得叹了口气,青山绿水虽好,但却终究不是故乡。
穿着粗布短衫的村民扛着农具经过他的身边,纷纷回头打量着他,眼里尽是惋惜和担忧。
尽管村民们努力压低着讨论的声音,但还是一字不差的落入了他的耳中。
“陆家三郎这几天怎么怪怪的,看起来憨憨傻傻的,也不怎么说话。”
“听说是跳河自尽,被救上来之后,脑子就坏掉啦……”
八卦轶事自古就为人津津乐道,渐渐地就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这场讨论。
“唉,也难怪他,父兄被革职查办,一家人全都下了大狱,要不是他那狠心的大娘死都不让他入族谱,说不定连他都牵连了呢……”
“还不是孬货一个,以前仗着老爹隔三差五的给他寄钱,大手大脚惯了,现在活不下去了,寄居在老表家里,这不才挨了表嫂几句嘲讽,就哭哭啼啼地跑去跳河,跟个小娘皮子似的。”
“哎,哎,别这么说啊,三郎平时可没少帮咱写字读字啥的,那怎么说也是个文化人,文化人的事儿,投河那也叫什么,叫什么气节。”
“挺好一孩子,就是女相了一点儿,长得也秀气……”
明明是村民们的悄悄话,可说起来却有那么一点儿肆无忌惮的味道。
陆绩倚着老槐树苦笑,他也只能苦笑,因为他现在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这种状况。
没错,他叫陆绩,村里人大多管他叫三郎,这是他清醒后知道的第一件事儿,其它情况呢,通过几天的旁敲侧击,他也大概从周围的人那里了解了个七七八八,陆绩他爹陆伯汉,原是瓦岗一文吏,后来大方向上站对了队,再加上数年的打拼,原已官拜吏部郎中,和无数负心汉的故事一样,早负婚约的陆伯汉在瓦岗另觅一良家女子为妻,待衣锦还乡之日,却又感念严守婚约的吴氏,于是聪明人办了糊涂事,糊里糊涂地生下了陆绩这个种,不客气地说,就是野种,因为原配王氏根本就不让陆绩母子入宗族谱,陆绩他娘也就因此郁郁寡欢,早早离世。
不过福祸难料,也说不清楚,陆伯汉四个月前卷入了一场大案,全家悉数被抓入天牢,陆绩却反倒逃过一劫,只不过原本衣食无忧的陆少爷一下子没了生活来源,花钱又没有节制,很快就钱袋空空,只得投奔同村的表哥表嫂才得以果腹,然后,据说是因为受不了尖酸刻薄地表嫂几句冷嘲热讽,便去投了河……
这个说法呢,现在的陆绩是不太信,但以前的陆绩早已魂飞魄散,缘由如何,也无从可知了。
这几天,他装成落水失忆的样子也见了一些亲戚邻居,情况倒是不怎么复杂,对于精于人情世故的他来讲,看透这些个质朴的古代乡民来讲并不难,表哥是老实憨厚的庄稼汉,表嫂虽然尖酸刻薄一些但也算不上什么坏人,因为自己是私生子的原因,再加上和普通乡民比手里又宽裕很多,所以陆绩从小也没什么朋友,性格很孤僻,不过这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想起上辈子的日子,他还是放不下,毕竟那里有着自己年迈的父母,深爱的女人和似锦的前途。
而他所拥有的一切一切,却因为最后被自己的兄弟摆了一道,一一消散了,他再想起那个人时,感觉很复杂,有怨,有恨,也有同情和怜悯,而此时寄人篱下,无钱可使的状态,又让陆绩的情感中,多了那么一丝丝的理解……
弄清楚该弄清楚的事情,找个生计攒些钱,就离开这个村子吧,他这么想着,毕竟现在的陆绩不再是那个混吃等死的陆绩了,被人一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谁都会有些不爽。
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中,陆绩也不知道在村口站了有多久,直到渐渐暗沉的天色笼罩在苍穹之下,陆绩才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然后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和手臂。
虽然现在蹭饭吃这个行为很令人不齿,但既然是了,也没有办法,人毕竟要吃饭嘛。
不情不愿地回到了表哥家,家里已经蒸好了窝头煮了菜粥,自从上次投河之后,陆绩的这位表嫂似乎也有些被吓到了,这些天几乎不再与陆绩搭话,但眼神里的厌恶却也瞒不过陆绩。
晚饭过后,看着表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陆绩笑了笑,冲老实巴交表哥吴田说道:“表哥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都是兄弟,就别吞吞吐吐的了。”
吴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三郎,其实这些话我不该说,大姑打小待我就不错,现在她走了,你又有困难,按理说我做哥哥的理应照顾你,可是我婆娘说的也有道理,今年关中大旱,春上中的粮食全都坏到地里了,家里存粮也不够了,我们三个人真不知道能吃到什么时候,我在想……在想不如你去洛阳城投奔小姑,我听村里卖杂货的老黄说,小姑她这些年在洛阳城似乎发达了,说不定她还能给你找份体面的活计呢。”
“小姑?”陆绩微微有些诧异。
吴田一拍脑袋,咧嘴笑道:“哦,我忘记你落水以后就不记事儿了,就是你小姨,吴芸,芸姨。”
“哦,芸姨。”陆绩当然不知道是谁,但还是应和了一下。
“其实,其实这事的确是哥哥的不对。”吴田有些扭捏的说道,“过两天我也要去刘员外家打长工了,你嫂子跟我说,就剩你们叔嫂在家,这影响,这影响也不太好,我就,我就……”
“好了好了,表哥我懂。”陆绩有些哭笑不得,“这些日子承蒙表哥表嫂照顾,本就过意不去了,今年地里没有收成,我也不好再给兄嫂添麻烦,既然表哥提到了,我自然当去城里谋个差事。”
吴田见陆绩爽快答应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道:“三郎啊,小姑有十多年没回来过了,她具体的住处我也不清楚,我听说别人说她在永宁坊那边做生意,规模还蛮大的,你去那里打听一下,想必就打听的到。”
“小弟清楚了,多谢表兄表嫂这些日子的照拂,小弟这就回房收拾一下,明日就赶去洛阳。”
月色清亮如水,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陆绩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小有成就的大学教授了,他应该接受这个身份,虽然很难割舍过往的一切,但他必须要为自己的明天而生活。
这或许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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