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域之隔》——陈难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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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亦翊继位

“亦翊十世继位。”

江伯站在九阶之下，肃穆的宣言刚出口就被空气中汹涌的的热浪包裹起来，声音在这浓稠似油的空气中被困住了，像是困于口袋之中的一只小兽，找不到出处，蠕动四肢想要挣破一个口子出来。

声音终于在热浪停息的一刻冲出来，缓慢悠长地回旋在熔岩暗界的山峰间，洒遍每一个俯首跪地的子民。也就在这时候，鲜活的一簇火焰在亦翊的瞳孔中跳跃燃烧，逼得他不得不从复杂的心绪中回过神来。

走完了九阶，他就是熔岩暗界的治者了。以后这熔岩地带无论生灵，无论死物，都要归到他身上。

他迈动双腿。

赤足落到第一阶的时候立刻迸溅出浅薄的一层似火星般的絮状物。这里的温度已经远远高过了生息地，热气蒸腾着，似乎是怀着想把踏入其中的人拒之门外或吞噬其中的意图。

江伯注意到了台阶之上的变化，忍不住望向亦翊，却没有从他脸上捕捉到预料之中惊慌失措的表情。

二百余年不见，亦翊竟然在岷决的培养下成长为了如此一个临危不惧的继位者。前九世继位者都在近五百岁时才登上九阶，亦翊这孩子即使天资卓越，也不过是一个只二百多岁的青年，这么早就承担起管理熔岩暗境的责任。若不是重回侍宫成了卜士，看到了亦翊今日气宇轩昂的样子，恐怕印象之中的亦翊还是那个带着兄弟，跟着自家江城小子在知季湖畔胡闹的孩子呢。

他回想起他在侍宫中待过的日子，突然觉得惭愧。

卜士只勘质象，不问人情。这是卜士入侍宫的誓词。

二百年未行卜测之事，竟都快忘了当初的誓词。也罢，不问人事。他抽回余光，重新观察九阶的反应。

阶数越高，阶面上迸发的红雾愈加缩合，缩合之后又升腾起新的雾气。如此反复，到了第九阶，初始的一团雾气状成一块被火烧的通透的炭，通红之中烧出了经脉状的黑色纹路。

江伯可以看到，亦翊在黑色经脉出现的瞬间迅速腾空，从至高点点阶跃下，落到江伯前方。如果江伯细看，可以看见亦翊强装镇定的痕迹。

“江伯，走过了九阶，这继位仪式也就完成了。这之间有些许异象，都是枝节小事，不用向谁禀告。”

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亦翊身材高大，目光坚毅，话语一出口便带有箭一般的目的性，年过千岁的江伯竟被他的气场压得忘了想要说出口的话，只能机械地为这场仪式落下结词：“亦翊十世，已定九阶，可治熔岩暗境。”

俯首跪地的子民应声高和：“亦翊十世治熔岩暗境。”

这场仪式的完成，代表着现任治者曜如果逝世，亦翊便能即刻成为新的治者。

来自整片境土各个区域子民的应本就宏伟，而熔岩暗境多山，山生回响，荡得声音更加撼人心魄，江伯对亦翊说出的话淹没在举境拥呼的庄严之中。

“听说首继士登上九阶之时，九阶对他的反应是以往九世继位者都不及的。”

“那想必首继士的火灵力十分高超啰。”

“看来始祖很认同我们的下一任治者啊。”

九阶原本是熔岩暗境始祖死后化为的魂令埋葬地带。后来，陆续死亡的治者的魂令也被取出，化入九阶。只有当九阶之下的魂令感知到了踏在其上的继位者的火灵时，才会对继位者做出回应，回应以焰绪为标志。阶数越高，魂令感知继位者的程度越深，焰绪会逐渐加强或减弱。只有得到了魂令的正向回应，继位者才有可能成为最终的治者。

九阶是禁地，平民无法涉足。检验继位者是否得到魂令认可的，是卜士。江伯便是第九代卜士，而亦翊每次与九阶阶面接触而产生的红雾则是焰绪。

九阶在亦翊的继位仪式上迸溅出的焰绪，是江伯这一生了解到最盛的，比所有史书记载的都要盛，比前任治者岷决的还要盛。

所以当他把“亦翊继位，焰绪越空前盛，已定九阶，从此为熔岩暗境十世治者”记入史书并昭告子民时，子民都为得到一个火灵高超的治者而欢呼雀跃。

然而焰绪过盛，江伯反倒有些不安。亦翊踏上首阶时产生的焰绪，甚至已有岷决当初踏上五六阶时的势头。在亦翊临空跃起的时候，他注意到亦翊的脚底被九阶焰绪烧伤了大半。

如此焰绪，谁知灾祸。

亦翊回到侍宫后，撩起长袍，脚底的几处被烫得起了泡。前几阶的焰绪纵使热烫，动用生的火灵之力也勉强抵御一部分，但第九阶是真熬不住了。一上第九阶，脚底的灼热感直击大脑，身体本能地腾空而起。若要是晚几分，这脚恐怕就残了。

清洗好双脚，正准备上药时，门外传来一个女声唤亦翊。

“是木枝吧，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着白衣粗布短装的姑娘，整条胳膊和大半条腿都露在外面。衣服但凡有赘余的地方要么裁去，要么用绳带扎紧。头发高竖，浑身收拾得利落干净。眉目虽生得柔和干净，在这一身打扮下也显得英气了许多。

这名叫木枝的姑娘推门进来后走到亦翊身旁坐下，自然地把亦翊近在水中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在看到亦翊被烫伤的脚底时，眼中雾气泛起，险些落下泪来。从腰间系带上拉出一块绢布，细细擦拭。

“腰间的瓶子是什么？”绢布扯去，亦翊看到了一细瓶，觉得眼生。

“是江伯托我带给你的药，对烧伤有奇效。”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药瓶。这药是江伯从万壑堰带来的吧？”

“是。江伯二百年前请辞去了万壑川，他说在当地被焰流烫伤，都是用这种药敷好的。”木枝倒了药在手心，一点点敷上伤处。看到伤口，又忍不住说：“熔岩暗境的子民都在传十世继士者过了九阶，是难得无二的人才，谁又知道上九阶的难处。”

听木枝说起万壑川，亦翊突然想到了江伯沧桑的老态。谁知道上九阶的难处？谁又知道江伯的难处。万壑堰是熔岩暗境所有焰川汇集的地方，往往是罪恶之人才会被派到万壑川，终日清理川中的杂物。炙热挠人，不比这上前几阶之苦弱。

想到江伯白天在继位仪式上对他的欲言又止，一种诡异的不安感一闪而过。来不及重新去抓回致使不安的缘由，门外的躁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木枝开门，见到的是几队隶人四处追防的场景，她挑了从门口经过的一支队伍，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隶人看到木枝的装扮，根本不理睬。直到木枝由衣领处抓提起他，脖子有了勒痛感，他才惊慌地说：“追捕铭羽。”

“铭羽怎么了？”屋内传来亦翊的声音，他关于江伯的不安感很快转移到了铭羽身上。

士兵惮于亦翊与铭羽的关系，嗓子里的几个词吞吞吐吐——

“三继士，他，他谋杀了治者曜和卜士。”

第二章 曜、江伯之死

按士兵的说法，侍宫首先传出曜求救的声音。当他们赶到侍宫内时，铭羽手持匕首，一刀扎入曜的身体内部。血顺着伤口留下来，和另一摊血混在一起。另一摊血的主人，是在一旁躺着的，已经死亡的江伯。

“我们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我们闯入的时候，二继士还来不及收回匕首。他惊恐地望了我们一眼，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幻化成风，逃了。”

“逃了？”

这声音冷冰冰的，隶人分不清这声音里的情感，左右揣测语意，仍然不知道亦翊是责怪还是试探。

他只能支支吾吾：“治者，我……”

“父亲刚死，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治者身份来命令人了？”

门外传来的男声凛冽含笑。人近了门处，一双凤眼望进来。屋内屋外人在门缝处目光交锋。

“二，二继士。”士兵不寒而栗。

刚刚逝世的治者曜有三个孩子，即熔岩暗境的三位继位者。二继士岷决是治者之位的次级继位者。兄长是亦翊，下弟是铭羽。熔岩暗境三个继士都搅了进来，士兵更为难了。

“再说你们，几十人抓不住一个火灵力微小的人，要怎么谢罪？”

“二继士，三继士虽然幻化成风，但刀剑多光影，他也被我们伤得不轻。”

“他弑两人，本是重罪。治者为父、为统治者，江伯为测算熔岩暗境命脉承运的卜士，更是罪上加罪。既然他身负重伤，也躲不远。明晚此刻为限，捉拿到他应该不难吧。恐怕治者也想赶紧惩罚这三继士吧。”岷决虽然对着隶人说话，意图却指向了亦翊。隶人从门缝处观察亦翊的反应，却又在亦翊望向他的瞬间急忙躲避。这两位，谁都惹不起。

“本就是死罪，明日此刻之前找到他。找到之后，沉入万壑堰。”

“是！”

士兵得到了命令，拔腿逃跑。继位之争，朝亲暮仇，喜怒不定。亦翊和铭羽关系这么好的兄弟都为了这治者之位反目成仇，谁知道下一招儿又来个什么折，还是早走为妙。

“二继士，谋杀也好，寿终也好。既然先治者已经逝世，总要有一个合适的人来掌管熔岩暗境。曜在时，亦翊是得到九阶认可的继位人；曜去了，现在称亦翊一句治者也名正言顺。如若无事相扰，治者要休息了。”

不待岷决回答，木枝已开始关门。岷决从渐窄的细缝中看起，亦翊只是在矮桌上写书信。细缝合起，亦翊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木枝关上门，亦翊已起身整理着装。

“木枝，我出去处理一下两人的身后事。这封信，你替我交给江城。”

“治者没有其他话要说了吗？”

“杀父之仇，哪能一字一句就解释得清。现在对他说什么也没用，还得看他选择相不相信。”

木枝看着桌上的信，愣了一下，终于在他要离门之际说出心中的疑问。

“治者，我是想问，你刚才说将铭羽沉入万壑堰，是当真的吗？”

亦翊的脚步停住，木枝看过去，那个背影像压了千山万水，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听到他说：“不使他入万壑堰，他也许更危险。”

亦翊何尝不知道，今天晚上岷决的到来，无一字一句不意用治者的身份逼迫他去破裂和铭羽的关系。但事已至此，让他沉入万壑堰，反而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木枝去万壑川送给江城送信，江城却避而不见，只托了一位隶人接过了信。回到侍宫，夜已经很深了。

江城的态度、铭羽的出逃让她感到烦闷和混乱，她一跨腿，坐上侍宫亦翊房间的窗口。无风，但一片广阔的场景凭凡添了豪爽清浪的气度。

侍宫是可以俯瞰除了九阶之外的整个熔岩暗境的高处。九阶是熔岩暗境的至高处，它在侍宫后方，在木枝目光所落的相反方向。即使看不到九阶，木枝也能从九阶扩散给侍宫的逐渐上升的温度中感受到九阶日盛一日的气焰。

从窗口望出去，近处是一片暗黑，侍宫似乎就只是无数煤块、岩石堆积起来的一个屋子。往远一点，暗红色的如带般划破一片暗黑的，是数十条焰川。和人间川流中的水不同，焰川中流动的是从九阶淌出的岩浆。高高低低的焰川流淌在枯涩无光的岩土间，竟把这些岩土映成了奇幻的灰紫色。

熔岩暗境的子民虽然有天生耐热的体质，但也承受不了焰川附近的高温，焰川似乎总是无人烟的。

唯一例外的便是万壑堰。几乎是在熔岩暗境的尽头了，所有的焰川汇集到一起，形成岩浆大片的深池，这深池就成了万壑堰。为了防止岩浆汹涌倒灌，这里总需要人守着。守堰人往往是犯了大罪的人，这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

死亡尚容易，生前对死亡不过是畏惧，死了后也一了百了。

但守堰人，却日日年年地守堰，日醒于万壑堰，夜眠于万壑堰。受汗流浃背之苦，衣食受限，元销容损，比死亡折磨得多。

木枝正从万壑堰想到江伯，想到江城对自己避而不见的场景，却瞧见一队人马抬着棺木移出侍宫外。出侍宫后，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往那涌动着剧烈岩浆的九阶方向走，这是曜的棺木。一路的所往地是一个更加广阔、亮得发出白光的地方的走，这便是万壑堰，棺木中的人自然是江伯。

这是熔岩暗境的规矩。这侍宫中至高一族的人死了，都抬到九阶界限处，再由治者亲自投入九阶安葬。而其他附属国家的人死了，回到安居处，由家人安葬。

木枝突然觉得可笑。

卜士一脉因具有天生的对福祸的感应能力和对万物的观察、测预能力而承担起辅佐治者治理熔岩暗境的责任，一入侍宫，不得允许不许出去。根据先史记载，即使治者死了，卜士寿命未尽，卜士也会自尽，随亡者而去。生为治者生，死同治者死，两人的生命牢牢绑在了一起。

现在，江伯也同曜死了。大半生都给了侍宫，结果还要回到一个担尽罪名称的地方去。

感慨之余，木枝想到，先任治者的棺木送到了九阶，下一任治者需要用火灵力将死者的魂令取出，投入到九阶至高处。魂令在融入九阶的过程并不一定顺利，所以需要守一整夜，审查、解决在这过程当中出现的问题。如此一来，亦翊即使安排好了各种安葬事项，也还要赶往九阶，恐怕今晚是回不来了。

漫漫长夜，总该做点什么。木枝借侍宫山墙起伏的地势点地向下，随着那一支前往万壑堰的队伍走。

也好，江伯也算是熔岩暗境中和自己亲近的长辈，按人间的风俗，该去祭奠祭奠。顺道，再去看看江城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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