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画》： 明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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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宗

时六年正月初九，大晴，烈日行空，万里无云。

距离上京近亿里的偏远小镇–燕湖镇的一座破败庙宇内，卷毛努力的蜷缩着身体，一双瘦小而苍白到皮包骨的嶙峋爪子捂在干扁肚皮上。

空气在灼热的地面上肆意扭曲，尽管躲于破庙中避免了被烈阳直接炽烤，但一股股热浪还是不断地伴随着风，冲刷向所有略显阴凉的角落。

“好饿，好想吃上半个白面馒头。啊，不要半个，也不用白面，一点点馒头皮都好，真的，好饿啊!”

整个人已经饿的没有力气，意识不清，卷毛只能这样在对食物的渴望里喃喃自语。

蓦得，一道亮紫色的光芒闪澈天地，数秒后，轰隆的，连绵不绝的巨响便如同一道巨大的炸药被从天扔下似的，传到了卷毛的耳朵里，硬生生将原本理应无力动弹的他惊的跳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莫非是神仙妖魔施法？”

卷毛心神不定，一张双颊下凹的小脸上镶嵌着的黑溜眼珠子不住的打转，嘴里喃喃自疑。

“呵，这可算不上什么神仙妖魔，只不过是打雷罢了。”一道年轻的声音骤然从身后响起，若非这嗓音平淡和煦，卷毛非得吓得不敢回头，撒腿就跑不可。

“您是？”无暇关心打雷究竟是何意，卷毛下意识地躬起了原本被惊雷吓得直起来的纤细腰身，赶紧转过身去，低头回问声音主人的身份。

身为镇中的一名小乞儿，全镇最卑微的地位令卷毛早早便学会了卑躬屈膝小心谨慎的面对任何人。不仅仅是官府老爷，官差，饭馆老板，小二，裁缝铺子家的学徒等人，即使年纪比他大的老乞丐，他也惹不起。倘若不小心谨慎，他恐怕连今天都活不到。

“我的身份你不用在意，小兄弟，今天我很高兴，你可愿意应邀与我到镇上酒楼饱餐一番？”回头半天未能找到声音主人的身影的卷毛正惊疑不定，却不料又听到了其对自己的邀请，理智告诉自己，卷毛觉得这种来自于陌生人的奇怪邀请理应拒绝，但听到能去酒楼吃东西这种事情。卷毛的强烈饥饿感成功的压过了理智，他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已经两天乞不到东西了，反正再找不到吃食，我也得饿死在这破庙里，还不如答应了他，去尽情吃喝一把。”心里做下了决定的卷毛，神情不自觉的便从惊惶中安定了下来。

未见身形的那人似乎也发现了卷毛的情绪变化，又发出了一声轻呵。紧接着，卷毛只觉一只温润如玉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脖子。

“啊!啊!”纵然触感并不刺激，卷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给惊吓的手舞足蹈，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那只手给提了起来。

“安静!我若是要杀你，哪需要动手?!”似乎被手中小人给弄得糟了心情，那之手肌肉微扯，下意识的紧了紧力道，声音也变得嘶哑烦躁了几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颈部感受到了那微微加紧的压力，似乎自己的性命只在下一刻就会被对方随手取走，卷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智，赶紧老老实实的安分了下来。

“哼!”显然那人余怒未消，原地顿了顿，一声冷哼过后，才继续提着卷毛向镇中酒楼疾去。

作为偏远小镇，燕湖镇虽不大，却也有方圆十几里之径，显然提着卷毛的神秘人并不能够数息之内便携其抵达目的地。

随着身体在空中上下起伏，卷毛逐渐由紧张变得放松了少许，忍不住睁眼看了看周身景色，发现自身竟离地有十余米，风声呼啸着不停灌入耳中呜呜作响，吓得赶紧又合上了眼，不一会儿再好奇地睁开。

如此来来回回数次，当卷毛终于不再害怕高空带来的窒息感，想要多睁会儿眼看看高空飞踏行走的视野如何时，耳边却传来了年轻人的声音。

“到了。”

“这就到了么，我寄居的湖神破庙在燕湖镇边缘，酒楼在镇中心官府不远处，这十几里地，往常我要走一两个时辰，今日竟如此几个翻腾飞跃便到了!这人当真是神仙手段！”卷毛被二人速度惊讶的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还愣着做什么，进去点菜。”耳边再一次传来年轻神秘人的声音，卷毛抬头侧目，自此方才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青丝垂肩，一张白润如玉的脸，宽大的额头下，平淡无奇的五官配上两条略微上挑的乌黑浓密的凤眉，一身藏青色的纯色道袍笔直的笼罩住他修长的个子，未系腰带的样子有些晃荡随意，整个人显得既平常，又有种微妙的出尘感。

卷毛不自觉的边看着他，边跟随其侧走入酒楼，惊讶的发现里面一片狼藉，酒水饮食遍地都是，食客小二也不见了踪影。

“这是怎么了？”

“这惊雷闪电之景，已经有数万年未有出现了，一群边境小民，乍一遇见这等奇观，当然惊作鸟兽状，仓皇失措胡乱逃窜了。”年轻人语气沉稳，不急不慌，似乎对眼下情景早有预料。

两人亦步亦趋，踏入了酒楼顶层的一座隔间，仿佛进入了新天地一般，内里毫无酒楼其他角落的狼藉之感，一桌酒菜安然无恙的放于隔间正中央。

“吃吧，今日我高兴，一个人独食终究有些乏味，索性找个人分享一下心情。”嘴里说着卷毛不能理解的，有些无厘头的话语，年轻人坐在了靠窗一侧的椅子上，身形微微斜倾，倚靠着窗沿随口说道。

卷毛没有迟疑，埋头开始扒拉着前方盘中的大鱼大肉，囫囵吞枣的咀嚼咽下起来，他实在是饿的发了慌。

“我道号千澜，认识的若赏个面子，通常会称我一声千澜道人。”眼神散乱的，千澜道人念出了自己的名号。“我，我没有名字，因为我的头发有点卷起，所以镇上的人都叫我卷毛……”似乎意识到应该也做一个自我介绍，卷毛赶紧用力咽下了喉咙里吞咽到一半的肉，迟疑着，说起了自己。

“哈哈哈哈你不用说什么，听我说便好!”卷毛语音未落，就被千澜道人嗤笑着随意打断了，明白自己一个小乞儿的事情并不值得被眼前人在意，卷毛也没什么好生气的，重新埋起头来嚼着从未品尝过的美食，只是随着眼前人的话语逐渐放缓了几分。

千澜道人顿了顿，构思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应该从哪儿开始说起，恰好斜眼瞟到了窗外伴随着轰隆不绝雷鸣与白炽闪电一同下起的——紫雨。

“就从这雨说起吧，你可知道为何这雨乃是紫色的?”明明说的是疑问语气，千澜道人却并未指望眼前这孩子能回答的上来，语气连贯未有停顿的，自问自答了起来。

“我们所在的世界乃是被无尽海洋一个方圆近十亿里的圆盘形陆地，自本朝太祖皇帝一统天下江山以来，这世界，陆地上便从未有过电闪雷鸣，如今已有四万年矣，四万年矣!。”

长叹了一口气，千澜道人似在换气，又似在感慨，“你可知道这四万年里，苍天不见一雷，地上便不出一所谓神仙，妖魔，鬼怪。太祖雄韬伟略，竟凭借一己之智，断绝了这世上无数生灵上升之路，尔等小民眼里，这惊雷不过是令人心生恐惧慌乱不堪的异像，可在我辈修士眼中。这!就是天路重启的大喜之兆!”

说到这里，千澜道人的声音都有些变调，狂喜的情绪给他带来的，是身体不住的颤抖，与二人相遇时的那个沉稳声音带给人的映像完全不同，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那个可憎可恨的人，他留下的王朝，他留下的血脉，压在我辈头顶四万年的血脉，终于!消失了!”千澜道人的话，很多卷毛限于阅历都听不明白，但最后这句却瞬间击中了他幼小的心灵，仿佛外界的万道惊雷都一同劈向了自己一般，卷毛一个愣登站了起来。

千澜道人完全不能理解一国之君的逝世如何能令一个乞丐兢兢战战，不由的重新叙述了一遍刚刚的话，“我朝当今皇帝明宗逝世，未有子嗣留下，外面这紫雨，便是皇族一脉终结之像。”

脑海里无数在镇上茶馆里偷听说书先生讲的演义故事接踵而来，帝王无嗣而早逝，天下大乱，黎敏流离失所，如卷毛这般的小乞儿只配沦为路边曝晒骨尸的景象，将卷毛吓得浑身发抖。

“你这小孩儿，倒是瞎操心。”大概看明白了几分眼前稚子的胡思乱想，千澜道人嗤笑了几声，饶有兴趣的认真看了看眼前一副生无可恋又焦急万分的孩子，不知不觉的，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咦?”

而此时的卷毛，还独自沉浸在自己的胡想世界里，汗流浃背，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回响。

“这天下乱了，我怕是也活不长了……”

第二章 长岁

卷毛还在一人念念碎碎，原本倚在窗边的千澜道人已经站起了身子，三两个跨步走到了他身边，一双手在卷毛身上一串拍打。

“噼里啪啦啪啪啪。”“啊!”卷毛注意力被痛觉强行拉回了现实世界，惨叫一声，却又不敢问身前道人意欲何为，只能在痛苦中咬牙忍受，大气不敢吭一声。

千澜道人才不会关心卷毛是否觉得疼痛万分，是否懂事的咬牙忍受不敢出声，此刻的他，就放佛是一个当铺里正在验收当户即将死当的货物的朝奉，认真仔细不放过一丝疑问处。

一阵拍打过后，千澜道人将手负要身后，满脸问号，喃喃自语：“奇怪，刚刚明明感觉到有一丝灵气波动，这种灵气外泄的现象，应该是少有的天生道人体质啊？怎么摸摸筋骨又如此腐朽不堪呢？罢了，也许是今日天雷降世，令我有些心神恍惚了罢。”

卷毛正想着还需要咬牙忍耐多久，发现令浑身筋骨作响的拍打突然停了下来，这才长喘了一口气，不自觉的胡乱扭动了下瘦小的身体，心中小小放松了些许。

千澜道人并没有在意这些小细节，他沉吟着，在房间里踱着步左右走动，低着未带发冠的的头颅，任由几缕乌黑青丝散落面前。忽然，他的目光扫向了窗外的紫雨，“紫雨落，北朝亡，这紫雨，究竟蕴含了什么呢。”将手伸出窗外，大拇指与食指虚捻，接住了一滴此时正从天而落的紫色雨点，在卷毛不曾察觉的一瞬间，千澜道人的身子僵直了一息。

“四万年的雷光么，这倾盆紫雨，竟是夹杂着如此惊人的雷电灵力，让人一滴都轻易沾不得，么......”尽管只是一息，但那种浑身上下丝毫不能动弹的恐惧感还是令千澜道人惊颤不已，对自身失去控制，这是他作为修道之人最为惶恐的事情之一。

重新低头瞥了眼在原地不敢妄动的卷毛，或是因为之前那一刹那的错觉，又或是想要转移开自己对于雷光的注意力，千澜道人开口道：“卷，卷毛是吧，今日一见即是缘分，你这小孩，可有什么念想要我帮你？”

话语一出，卷毛便觉得莫名耳熟，这不是镇上说书先生话剧里时常出现的段子么？莫非，我卷毛的机缘来了？心中虽如此想着，但自知事以来的人情冷暖还是时刻提醒着他，不能将故事中的情节想当然的代入自己，妄做白日梦胡乱开口的人，在他人眼里可是极为惹人厌恶的。

曾经目睹的画面再次浮上脑海，那是一个卷毛并不熟悉的小乞丐，只因得了镇上富户些许糕点，心有期许下不知死活竟主动上前讨要多些，就被富户护卫狠狠踹倒在地，虽未受什么伤，可手上的糕点也散落在沙土中，碎的怎么也捡不起来了。

“多谢这位，这位千澜道长赐餐，卷毛一介乞儿，岂敢多求，能饱食一顿，便已经心满意足了。”回忆模仿着话剧里听到的语气，卷毛向着千澜道人作了个揖，一派书生气相，只是这动作在他那满是线头破洞的麻衣步裤的衬托下，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看着眼前畏畏缩缩故作姿态的卷毛，千澜道人终于从对紫雨的吃惊中冷静了下来，仿佛他在这乞儿对自己的敬畏中，重新找回了作为修士的地位尊严，纵使在这天地异象面前显得如此无力，自己依然是超出这世上凡人不少的修道之士。

为自己不稳的心境摇了摇头，千澜道人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手腕由内而外转动轻轻一抛，恰到好处的将册子置于卷毛脚下，“既然你如此容易知足，道爷索性大发慈悲，赏你一册道术入门，将来若能相见，在报答我今日之恩吧。”话音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千澜道人心中却还在继续，“也正好最后确认一次，之前那丝丝灵气冒出体外，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神物自晦，道体隐于野呢？”

脑中心思沉沉浮浮，脚下步伐却已经开始步步生莲般，千澜道人右手左伸扯住自己道袍，一个猛拉脱下，将其盖在头顶，从酒楼四层窗户飞跃而出，很快，就隐迹于外界淡紫色的雨幕中。

好一会儿卷毛都不敢相信，不敢捡起脚下的册子，今天发生的事情，仿佛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一般。兴许是之前的狼吞虎咽给了他不少力气，他发狠的扯了下自己的大腿内侧，“嘶！疼！”咧着嘴，不知是疼的还是乐的，卷毛蹲下身子小心的拾起了册子，不见一丝发黄的纸张在手里捏着，似乎有点粗糙。

“就让我看看，道术入门究竟是什么？”带着几分好奇的，卷毛将目光投到了册子的封面上。

“吐纳呼吸法？好普通的名字，就好像是，故事里三流角色练的功法一样。”担心道人去而复返，卷毛只敢小声的吐槽着封面的名字，作为乞儿本应读书无门，大字不识，好在他平日里乞讨之余也细心观察了不少身边摊子行商的一些字据，这才不至于目不识丁。可惜此时此刻打开册子，也只能勉强读了个大概，倒是这册上功法名字令人难以心生太高期待，实在是茶馆说书先生十个故事里，九个主角都用的乃是名为神阳功啊裂地掌啊之类的霸气名字，吐纳呼吸法？这是什么东西？

心里虽如此想着，但卷毛也知道以自己这一介乞丐之躯，怕是连故事中三流杂兵都不如，能拿到这样一本吐纳呼吸法，已是改命一般的机缘。抬头望了望外面不见减小的倾盆大雨，以及依然如龙蛇乱舞般的闪电，轰然作响毫不停息的雷鸣。卷毛小心翼翼的将册子揣进怀里，又四处观察了一番发现酒楼中依然没有人后，大胆的扯下桌布打包了剩下未能吃完的吃食。故作镇定的下了楼，沿着酒楼以及附近民宅的屋檐，一路疾走，花费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重新回到了自己寄宿的破败之中。

这一路上，并不是总能躲在屋檐下行走，难免也会有些地方会被雨水淋到，但卷毛未察觉也不会知道的是，无论紫色雨水怎么淋溅到他身上，他都神色无常，仿佛雨水淋身对其并无影响一般，也完全没有千澜道人即使只是轻触一滴都会麻痹一瞬的感觉存在。

此事已临近黄昏。将包好的吃食贴着自己侧面放在一旁，蜷缩在破庙干草堆里，卷毛回想起了今天一天的经历，不知怎么的，几次想起了千澜道人对自己的嗤笑，心中逐渐产生了对自己的自卑感，“或许，我应该改个好听点的名字？好歹我现在有那厉害道士赏的功法了，未来怎么得也能成为故事里三流杂兵一般的角色吧，卷毛，这称呼就好像一条狗一般，这样不好，这样不好。”

碎碎叨叨着，卷毛决心改变些什么，他自觉获得了一份不大不小的机缘，那么未来就不能再过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了，他想要长久的活着，每天有饭吃的活着，而不是如同一条野狗一般每天只能奢望有人心情愉悦赏几口吃的，他希望未来的生活不再是游走在不那么饿和即将饿死的边缘。

“每逢过年时候听到的最好的话，就是长命百岁了，这大概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生活吧，那我就叫长岁吧，从今天起，我就叫长岁了。”

兴许是吃的太饱导致气血有些供应不足，卧在草堆上，紧了紧怀中的册子，卷毛，不，应该说是，长岁，迷迷糊糊的陷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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