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一梦》免费试读_吴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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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鞍马尘

桓忘之长到十五岁，自打记事起，这还是第一次坐船，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出远门。几天前师父忽然说要带他出去办事，次日天不亮二人就坐着马车上路了。在马车上的时候，桓忘之几次问要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到，师父都是不怎么搭理，只说到了就知道了，不必多问，桓忘之想师父可能有什么事情烦心，怕再多口舌会惹师父生气，便不再说话。马车外黑漆漆的一片，也看不清是往哪个方向去，这样一来，在马车上坐着就渐渐乏了，不多会桓忘之就睡过去了。桓忘之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从马车的窗帘往外看，是一条从来没见过的官道，他偷偷看看正在闭目养神的师父，刚想张开的嘴巴随即又合上了。马车一路奔得极快，颠簸到午时，才停下来。桓忘之跟着师父下车，竟是到了江边，便问道，师父，我们要过江吗？师父点点头说道，我们去那边的茶棚吃些干粮，之后就坐船过江。虽然师父一路上很少说话，可桓忘之心里还是很激动的，他从来没见过什么世面，这回真个是开荤了，他盼着去的地方越远越好，这样可以好好看看这个广阔的天地。

那江在岸边看着时觉得挺宽，只能隐约看到对岸，待上得船，只觉人随着船在江水中上下荡漾，又有阵阵混着鱼腥味的江风吹过，桓忘之心情大畅，他少年心性，突发奇想，也不知会师父一声，就跑到船头，想看看那船是如何破浪前行的。猛地，船颠簸了一下，一个大浪朝船头打了过来，桓忘之避之不及，全身被江水打了透湿，幸好此时是暮春时分，天已大暖，不然他可就有得苦吃了。不过桓忘之全然不顾自己的狼狈和同船其它人的嘲笑，仍是兴致满满地看船头破浪，直到被师父揪着衣衫后领提回。师父一脸怒容，桓忘之吐了吐舌头，说道，弟子知错了，请师父责罚。师父叹了口气，没好气地说，你也不小了，怎地还像个孩子一样，等上岸了定得好生惩戒。

师父嘴上说严惩，可一上岸就催桓忘之找个僻静的地方换了干衣服，然后二人又急匆匆地找附近的马市买马。师父买了两匹马，交给桓忘之一匹，让他骑上去试试，桓忘之搓搓手，又是欢喜又是害怕，结结巴巴地说，师……师父，会……会不会摔下来啊，弟子……弟子心里有些发怵，师父皱了皱眉头，先扶着桓忘之上了马，然后轻轻一跃坐到了桓忘之身后，就这样两人共骑一马，牵着另一匹马继续赶路。行了约半个时辰，已到这江边小镇的郊外，师父见前面有一片草场，也没什么人，就跳下马来，教桓忘之如何骑马。桓忘之没见过世面，人倒是聪明，再加上跟师父多年习武的底子，没多会儿已然得心应手，很像个骑马的老手了。桓忘之昂首挺胸地骑在马上小遛，想着自己的英姿一定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正自得意，冷不防一声鞭响，狠狠的抽在马臀上，马儿吃痛，一阵长嘶，两条前腿立了起来，然后拼命往前狂奔，桓忘之吓得脸色惨白，大叫救命，所幸他缰绳拿得甚稳，才没从马上摔下来，他两腿用力夹住马肚子，身子前倾，双手死死抱住马脖子，紧闭两眼，只听得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像重锤敲打一样的心跳声。马奔了一段才渐渐慢下来，桓忘之慢慢睁开眼，恢复正常的骑姿，他这时才感到身上凉凉的，原来自己的内衣都给冷汗浸湿了。

哼，师父这个老头子又捉弄我，吓死我了，下回想个办法整他一下。

正想着，身后马蹄声传来，却是师父跟过来了。

喂，傻小子，有没有事啊！

桓忘之翻翻白眼，嘟着嘴说，师父，你还说，弟子方才觉得大半条命都没有了，你下次可别指望我给你买酒喝了。

哎呀，你个臭小子出息了啊，敢要挟为师，信不信我再抽你那马一鞭子？

师父，使不得，使不得，弟子知错了，您千万别再来第二下了，我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这时刚好两马并行，师父一本正经地说，忘之，看路！

趁桓忘之扭回头往前看的时机，师父又往马上抽了一鞭，这次没怎么用力，饶是如此桓忘之还是有点心慌，紧接着又是一声极清脆的鞭响，师父哈哈大笑，高声叫着，小子，跟紧我，别丢了，竟是赶了自己的马往前狂奔。

桓忘之好胜心切，忘了自己只是刚刚才学会骑马，也用马鞭狠抽了一下马，直向师父的方向追去。

二人你追我赶，越奔越快，桓忘之对急停急驰越发熟练，师父几次又偷偷用力抽他的马，却怎么也吓不到他了。

桓忘之贱兮兮地对师父说，师父，您老人家退步了，连马都抽不动了，你看马儿都反应不大了。

师父心里很是欣慰孺子可教，脸上偏要做出愤怒的样子，吹胡子瞪眼地骂道，你个死小子，居然取笑我老头子，看我追上你不剥了你的皮。

桓忘之就死命策马飞奔，就像真的怕会被师父追上剥了皮一般，师父倒不只是嘴上说说，也是紧紧追着桓忘之不放，呼喝连连。

二人这样沿着官道往北飞驰，直到天色渐渐晚下来，方才找了家旅店住下。

赶了一天路，骑在马上时还不觉得，一旦在客房坐下，两人都觉很是疲累，吃过东西，喂过马，桓忘之取出被江水浸湿还未干的衣服晾了，一着床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师父不在房内，自己的包袱摆放在桌上，昨天晾的衣服也收好放在包袱边上，只是师父的行李也不见了。桓忘之奔到马厩，师父的马也不在，他着急地去找店伴问是否看到师父，店伴说和他同住的老者天刚亮就走了，走之前把房钱都结清了。桓忘之感到有些天旋地转，师父为什么丢下他一个人就离开了呢？自己这是第一次出门，什么都没见过，倘若师父不在身边当真是寸步难行啊！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客房，昨天那股见什么都好奇的新鲜劲再也提不上来了，只觉得无尽的孤单无助。

桓忘之在桌边呆呆地坐下，他实在不愿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现实，良久，他想起店伴说师父临走的时候把钱都给了，看起来师父并不是急匆匆地走的，而且师父一向稳重，虽然有时会捉弄他，但在大事上绝不会没有分寸。想到这些，桓忘之有了点儿头绪，他站起身，打开包袱，把里面的物事一件件都拿出来，除了原来的干粮、衣物，还多了些铜钱，显然是师父放进去的。可是，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桓越之把包袱拿起来，下面也没有书信之类的东西。唉，师父这个老滑头，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他又把桌上放的晾好的衣服拿起来，用力抖了抖，还是没什么发现，忽然他心念一动，就在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上找了起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粗布腰带的夹层翻出了一封折得很小的信，桓忘之把纸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

忘之：为师另有要事，不能再行护送。此地武昌，顺官道往西北可达襄阳。汝务必月内赶至城北龙王庙，切记。彼时自有人以密语术传相召，汝亦以此术答之，听其差遣。孤身远途，牢记三戒：一戒动武，二戒妄语，三戒露财，如此可保无虞。阅后即焚，师父。

桓忘之仔细看了几遍，确定记得完全不错后，就取出火折子将信烧了。他这下明白此次出行不是见世面、图新鲜那样轻松了，他记得师父不止一次说外面兵荒马乱，盗匪遍地，本来还可靠师父，现在好了，自己得一个人来应付这个糟糕的局面。今日是初五，到月末还有二十五天，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赶到。

第二章 初识庾翼

桓忘之想去问店伴到襄阳有多远，又担心店伴知道自己一个人上路会对自己不利，然后又想店伴有正经营生，应该不会来害自己，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去问问。他收拾好行李，背好包袱，又仔细检查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这才从客房出来，找来店伴问去襄阳怎么走，有多远。那店伴甚是热情，告诉他出店门往右走直通官道，然后沿官道往西，行一千来里就到了。桓忘之道了声谢，牵了马就赶紧离开，那店伴兀自在后叫着欢迎小哥再来。桓忘之一直记着师父的提醒，事事小心，人人得防，店伴这人看起来乐呵呵的，逢人都是笑脸，可不清楚他是不是在打自己的主意，所以还是快走为妙。牵着马走了一段路程，又想店伴会不会骗自己，故意说错方向呢？他见路边一个老头面相还算慈祥，鼓了股勇气，就上去恭恭敬敬地作揖，问人家知不知道襄阳在哪个方向，有多远。那老头耳朵有些背，桓忘之不是本地人，说话有口音，他连说带比划，急的脸都红了，好歹老头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老头用手指了指西方，大声说，往西，一千多里。桓忘之大喜，不住作揖道谢，然后翻身上马而去。一边骑马一边想，店伴和老头都说往西一千多里，看来是不会错的了，这两人都没骗我，师父是不是太多心了，世道真的有那么险恶，要时时处处防备吗？不过师父这么叮嘱也是为我好，小心无坏事。啊，是了，师父以前说过，劈柴劈小头，问路问老头，今天正是这么做的，若是问一个童子或像我一样没出过门的人，如果别人不知道，我去问了，显得他没见过世面，定然要恨我了，如果他觉得面上过去不，随便指个方向瞎说一气，我可要得大走冤枉路，非误事不可。老一辈人的话还是应该多听，有利无害。

桓忘之很满意自己这点心得，然后开始盘算着一千多里要花多久。他心里想，师父常说马里面跑得极快的叫千里马，意思是一天可行千里，我这匹马就算再不济，打对折，一天只行五百里，那么三天肯定能到了，师父给我二十五天的期限，是不是太小瞧我骑马的本事了？也许师父念我第一出门，故意放宽时限，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有很多时间四处逛逛，不枉昨天起了大早，还赶这么远的路了。他忽然觉得师父是那么可亲，连往日师父常常捉弄他时的那可恼的神情也一点也不可恼了。

正自寻思着，忽听得身后锣声大作，桓忘之扭头看时，只见一箭之外的地方，两队健壮的军卒朝这边大步走来，为首两人一边敲锣，一边高声叫着，安西将军出城，闲杂人等回避！路上的人都纷纷避让到两旁，桓忘之赶紧跳下马，牵马也躲到路边。那两队军卒渐渐走近，鸣锣开道的两人之后，是百来号步兵，人人手持长枪，腰挂单刀，很是精神，步兵之后，是一前一后三个手举大纛的健卒，前面的大纛上写着晋字，中间的写着个庾字，最后的大纛上是四个字“恢复中原”，看到这四个字桓忘之像是被火烫了一般，这四个字他太熟悉了，师父不知道对他说了多少遍，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认定此生便是为这而活了，不曾想世上还有人把这四个字大张旗鼓地写在大纛上，他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恢复中原，恢复中原，差点要流下眼泪来……

大纛往后是三十余骑兵，中间簇拥一人，白盔白甲，面皮白净，颌下一部短须，似有病容，却不怒自威，只见他左手挽缰，右手握住腰间所佩宝剑，端的是气度非凡，桓忘之想这位大概就是那位安西将军了。将军和骑兵之后是数百步兵，队伍绵延有数里，整整齐齐往西而去。

桓忘之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士卒列队前行，军容又颇盛，真是心潮澎湃，想着师父时常要自己以恢复中原为志向，隐隐觉得有了这样的威武之师，恢复中原就有希望了。其实到底恢复中原是什么，为什么要恢复中原，他自己一直没想明白。师父只说我们都是汉人，从前中原本来是我们汉人的，后来被胡人抢占了，我们只能躲到江南来。胡人如狼似虎，所到之处屠戮汉人百姓，造成生灵涂炭，天下混乱。只要我们汉人赶走胡人，恢复中原，天下就能太平。师父每次说到恢复中原的时候都有些激动，桓忘之虽然不懂为什么要恢复中原，可是师父觉得该去做的，一定是天经地义的，说什么也要为他去做到。

桓忘之轻轻叹了口气，唉，如果不是师父要他要赶到襄阳，他真想找人打听一下这安西将军是否还招兵，他多想也在这样英姿飒爽的军队里为恢复中原拼杀。

桓忘之在路边怔了半晌，回过神来，那队人马已没了影。他按捺下恢复中原的憧憬，骑上马，往西疾驰而去。

这天行路甚是顺利，那马脚力不赖，奔跑起来又稳又快，桓忘之极为喜爱这马儿，路上看到长得肥美的草，就要停下来让马儿好好享用，深怕饿着、累着了自己的宝贝疙瘩，驱马前行的时候也舍不得用鞭子狠打，只稍微使些力气。

行至下午，通过一处山隘，官路变成了山路，竟是进了大山之中。越往前，路边的树林越密，把日头都快遮住了，本来还略有些燥热的天气渐渐阴冷下来。桓忘之催马加快脚步，想快些走出山路，他合计着如果天黑之前走不出大山，晚上就得一人一马露宿在树林里，这实在是太凶险了。他在心里对马说，马儿你快些跑，不是我不爱惜你，咱们一定要在天黑前走出山路，找家客栈住下，不然这山上可能有饿狼，晚上咱俩不一定能对付的了，到客栈我一定喂你天底下最好的草，最干净的水。

这路在山间盘旋，先是不停往上绕，然后又往下绕，接着又是往上一段，往下一段，如此上上下下了不知多少来回，眼前忽然变得开朗了，桓忘之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山顶，前面再没有山了。此时已近黄昏时分，可依稀看到山下的村落，还有时隐时现的炊烟。桓忘之大喜，继续策马狂奔，按他估计，只消再有半个时辰，就可从山顶一圈圈绕下去，到了山下，有了人家，就一切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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