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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风云流散
九州寰宇,沧海横流,人类自为尘世主宰以来,明礼仪,立法度,继圣学,开太平,置学苑讲堂而宣王化,建官舍殿宇以为朝堂,历代帝王,莫不以此为一朝根本,国祚之基,然纵观朝堂诸公,天下人物,耳中所闻,眼中所见,莫不是权谋机心,杀戮征伐,可叹煌煌人族自喻为万物灵长,智冠一世,却偏以胸中锦绣,腑中丘壑去做那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龌蹉勾当,若细细思量,也当真是可悲可叹了。
元朔年间,可说是自大衍王朝立朝以来最为艰难的年月,新帝刚刚亲政,正是朝局未稳的时候,却偏偏碰上倭族海匪滋扰地方,劫掠呼啸,而朝内三十八路州府竟有十二路骤遇天灾,蝗祸旱情肆虐西北,天降水祸荼毒荆湘,此正是家国危难之秋。
不过这危难之局还只是刚刚开始,却说那一年冬日,大雪漫天,冰冷彻骨,鸟兽绝迹,十里无人,大衍北疆的守边戍士更是冻地咯咯发抖,好不凄苦。当此情景,每一个戍边军士都无比地想念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儿父母,希冀着午夜梦回,或能在梦中与至亲好友畅饮欢谈便胜过万千钱帛,只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日却是他们戍士生涯的最后一日,心中思念终化作了边关枯骨供人凭吊,然而能有骸骨收敛已算是极幸运的了,想那无定河边,每年新增的无名尸骨数以万计,与这些尸骨相伴的却只是萧萧西风。
边塞戎烟,一至如斯!
随着远方浓云暗聚,大衍邻国楼兰,壁月便趁此天降大雪之日,寒风刺骨之时,在一通垒垒战鼓声中,由大将龙戈,墨伐领军三十万,自正北,西北两个方向奔袭而来,其势若雷霆利箭,其威如黑云压城,其力似泰山覆顶,其急如裂缺霹雳,只欲把那熊熊边关碾成齑粉。
哒哒的马蹄之声踏破了往日静谧,卷起寒雪飞扬,冰冷的甲胄,如鹰般锐利的眼神,久历战阵的染血兵戈如暴风急雨般席卷而来,整个天地为之震动。
凤舞关的城墙已然在望,那座据说城墙厚实得可以抵御天外流星的大衍边关傲然而立。
漫漫风雪中,整个凤舞关透着青灰色的混沌与厚重,就如自开天地以来,那关便已耸立于此,便是再多的杀伐也终会化作云烟散去。
马上的骑士俱已暗暗蓄力,手中厚重的兵戈握地更紧,久经战阵的眼神恨厉而决然,胯下坐骑更随着主人的情绪波动而长啸嘶鸣,终而汇聚成一股沛然汹涌的兵锋战意,如箭一般射向凤舞关。
凤舞关上,大衍王朝的兵士望着滚滚而来的军阵战戈,心中皆是一紧,手中所持的长戈竟有滑腻之感,却是在无意间渗出了冷汗,但随即又复释然,将军百战死,壮士暮年归,这是每一个戍士的命运,既然终究避不开杀伐,躲不过宿命,那不如决然面对,战,并非为了家国天下,更非为了君侯天子,这样的理由对于普通的兵士来而言沉重得根本负担不起,战,只是为了能活下去,活着回到家乡去拥抱自己的娇妻幼子,侍奉年已垂垂的高堂双亲,活着走完未来漫漫的人生路。
“杀……”战鼓声声,奔马嘶鸣,所有的兵士战意沸腾,兵刃出鞘,寒光森冷如冰。
元朔二年冬,楼兰,壁月兵起三十万,进犯大衍北关凤舞,自此,沉寂数十年的九州大地战火重燃,兵戈之声响彻云霄。
第一章 公主
大衍禁宫,明宫,位于帝都龙城的中心,占地二十万亩,庄严巍峨,楼阙绮丽,历经几代帝王修葺而成,美轮美奂,大有夺天地造化之妙,取山河锦绣之奇,天下殿宇无出其右。
随着凤舞关战事传来,原本已不平静的大衍朝堂如同投下了一块千斤巨石,那森然杀气仿佛透过了千里路途一点一滴地在大衍帝都蔓延开去,纵是无数风流暗藏的深宫禁院也不由平添了三分肃穆。
早朝归来,见着一个个整肃挺立的禁宫卫士,峨冠博带的朝臣们俱是眉头深锁,暗自摇头,虽然凤舞关还未失守,但经过连日激战,已是损兵折将,战力大损,而如今大衍,外强环伺,内忧渐炽,那些前朝分封的外戚亲王不仅在外族犯边之际不能守疆护土,且渐有连横之势,视朝廷政令如无物,遂为王朝大患,一念及此,朝臣们只觉得这天下倾覆,乱世烽火的段子再也不是天桥底下那些说书人的唾沫横飞,而是一个随时便可能转眼成真的噩梦巨魇,家国破碎,身如飘萍,何以存生,何以存生,于是,所有的朝臣心里便生了一分忧,多了一分惧,存了一份叹,这天下,何时才能靖平如初,每一个人皆是无语问苍天。
苍穹之上,有乌云渐聚,欲雨。
年轻的大衍皇帝萧景隆在一群内侍的簇拥之下,向皇宫西北角的“归沉园”行去,心中的烦闷情绪已至极点。虽然边关的求援奏折一封急似一封,西北,东南,西南的几个王爷对朝廷的诏令更是阳奉阴违,屡屡抗命,却还不至于让萧景隆如此烦躁,而此刻萧景隆心中最为烦闷之事乃是手中带有花香的宫闱奏折,这份奏折的主人正是被誉为“大衍明珠”的倾国公主萧景婵。
“臣妾萧景婵蒙苍天垂恩,生于帝王之家,享以圣朝国祚,而后蒙父皇荣宠,母妃慈爱,兄长眷怜,黎民拥宠,感激之情无以名之。后于景泰五年,身无尺寸之功得享公主之尊,封户役五千,赐华宅三座,金银玉石之物无数,天下荣宠莫过于是。今闻楼兰,壁月两国于冬雪之日,挥兵三十万,犯我大衍北关,此乃饕餮心性,豺狼手段,千万黔首遭此兵劫,十不存一?百不存一?悲哉!痛哉!但妾知帝兄初登大宝,权柄未固,朝局未稳,人心未定,而藩王之患日重,此乃我大衍多事之秋也。每念及此,便似剑刺刀绞,怆然不能寐也!且妾常慕昭君之义,文成气节,以女子之身奉伺异族,结亲他国,进而止息干戈,泽惠苍生。妾才德浅薄,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然妾深感皇家恩典,万民爱护,愿以蒲柳之姿,远嫁异域,结唇齿之邦,化血腥杀戮于一二……”
此奏折字迹娟秀,行文谨然,确是出自倾国公主萧景婵之手。只是女子尚且如此,让身为皇帝的萧景隆情何以堪?
宫里的内侍见者萧景隆心情烦闷,眉心纠结,都知龙颜不悦,自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伺候,唯恐一不小心触怒天子,惹上无端之祸。
渐渐地,空中飘下几丝雨来,但不甚大,只是打在人的脸上,入肤冰寒。而萧景隆所行甚快,并未乘辇,飘忽的雨水渐入发鬓,萧寒渐生,急步而行的萧景隆却恍然未觉。
经过数个回廊宫门之后,一座毫不起眼的院落便展现在眼前。此间院落与禁宫中的富丽堂皇大是不同,只是行道之侧,栽了几簇毫不起眼的花草,院落中心搭了一个树架,此值隆冬时节,树木光秃,枯叶卷舞,不禁让人倍感萧条。
萧景隆见院外无人,微怔了一下,复又径直往大厅走去。
归沉园,自萧景隆去年前登基,并于夏日亲政,还是第一次踏进这所先帝赐予老臣子们颐养天年的院子,虽然院子里现在住的多是年纪老迈的内侍之流,但萧景隆心中剔透,那些名义上回乡归隐的元老重臣们却是多被朝廷安置在了这归沉园中,只是这些老人心中清明,避着朝堂,更避着昔日旧友,为的便是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年轻的皇帝以岁月的智慧,此谓明珠暗藏,以取奇兵之效,萧氏定国,实有其过人之处。这些臣子都是历经数朝,纵横南北之人,其智通彻明睿,其谋略决策更可为天下师,若非如此,萧景隆又岂会甫一下朝便直奔归沉园而来?
大厅之中,迎面而坐的是两个正在弈棋的老人,左侧一位面白无须,锦衣华服,但神态谦卑,手指纤细,当是内侍中人。而右侧之人则面目清癯,双眸有神,举止流转之间从容自信,气度凝然,此公正是历经三朝,三朝为相的一代名臣文彦博,而与他对弈之人,则是被先帝文宗称之为‘内相’的前禁宫总管太监刘恕。
二人待见圣上驾临,均不由放下棋局,齐齐跪拜道:“臣文彦博(刘恕)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行礼之间,两人都极细微了互望了一眼,露出一丝相知于心的笑意。
萧景隆见两位老臣身体康健,神情自若,心中不由一宽,刚刚烦躁的情绪也稍稍缓解,上前相扶道:“两位爱卿都是先帝旧臣,功在朝廷,朕初登大宝,资历尚欠,万事还有赖于两位爱卿辅佐!”
刘恕与文彦博见天子如此谦恭,神态更是越发恭顺,忙道:“老朽老矣,实不敢当圣上如此赞誉。”
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过后,三人便各自在大厅中坐定。
刘恕见萧景隆手中奏折略带一丝花香,不由心中大奇,道:“不知圣上手中是何人奏折,竟有闺阁之香?”
萧景隆见刘恕发问,却是避而不答,道:“今日边关传报,楼兰,壁月两国攻势日盛一日,凤舞守将长孙靖向朝廷连发三份紧急奏折,请求援军,不知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不知陛下是要暂解当下之围,还是要重创北夷,以使楼兰,壁月在百年之中再无南侵之力?”文彦博轻抚这颌下三缕胡须,笃定道。
“哦,难道文老胸中已有韬略,能一举重创北夷?”萧景隆听文彦博如此说,心中更是喜不自胜,暗暗忖道:“此人不愧是三朝元老,胸中大有丘壑,待时局平稳,定要请此老再次出山,匡扶社稷。”
“如今时局,虽然楼兰,壁月兵锋正盛,但想我大衍千里沃野,大好江山,倾月之间便可得甲兵百万,又岂会怕了区区北夷,而吾皇所虑者实乃是各家外戚藩王拥兵自重,据地割据,若能与楼兰,壁月并起,便是内外交困之祸,那时我大衍江山便有累卵之危,不知老臣说的对否?”
“不错,还是文老一针见血,看破当下时局,只不知而今内忧外患,该当何解?”
“其实当下时局不是正合老奴与文老的棋局吗?”刘恕引着萧景隆见看桌上棋局,而自己轻呷了一口茶,神态笃定。
随着刘恕所指,萧景隆这才注意到了那桌上棋枰,只见棋枰之上,黑子与白子经过一番厮杀,白子已渐落下风,被黑子围追堵截,正应了一句“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兵家阵势。这样的阵势与时下朝局更是隐然相似,看得萧景隆眉头微蹙。
“不错,当今朝局与这棋枰果有几分相似,追兵者为楼兰,壁月两国,而去路则被那些拥兵自重的外戚亲王所截,若是朝廷调兵能有如臂使,又何惧楼兰,壁月这些狄夷小国。”萧景隆凝视着棋局,轻叹说道。
“好,那就请陛下少待,待我与刘公决个胜负,看老臣如何反败为胜。”文彦博说着便与刘恕继续厮杀起来你,那决胜千里的气度竟似已稳操胜券,成竹在胸。
此际,萧景隆已完全被眼前棋局吸引,全神贯注地观起棋来,一时,整个归沉园大厅,只剩下黑白二子落于棋枰的声音。
京师西区,有一处僻静所在,名为“卧龙巷”,却是巷中诸人心慕三国时诸葛孔明的气度谋略,故而名之。而这巷中之人虽都是官场中人,但都自律甚严,品行高洁,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朝中一派,正是大衍史书中大大有名的“清流”一脉。。
位于卧龙巷巷口的第一户人家,是一所质朴的宅院。青灰色的砖瓦砌就,没有了象征着豪门府邸的石狮坐镇,让人顿生亲近之感。从大门进去,便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清净而安宁,只有一些耐寒的植物点缀其间,透着雅致。此处正是被当今大衍朝廷誉为“大衍第一才俊”的御史中丞文轩的府邸。那文轩不仅做得一手好诗文,更兼有‘能臣’美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段端的了得,更难得的是文轩既有为政之能,却从不营私图利,以饱私囊,观其宅宇,即可窥豹一斑。
此刻,刚从朝堂下来的文轩一身便服,白衣素雅,清茶茗香,正与一粗豪大汉举杯共饮于一室。那大汉一身锦衣,衣质上乘,乃是出自京城三大衣坊之一的“轩雅斋”的手工,双眸之间精光四射,双手指节坚韧有力,整个脸庞凛凛有威,身量足有七尺之长,挥手之间更有风云气象,此人正是京师黑道巨擘“乾坤刀”颜风。
“当今天下风雨欲来,一触即发,不知文轩兄招我一个乡野粗人所为何事,若是杀个把贪官污吏,我‘金风堂’二话不说,定是给文兄手到擒来,若是论时事政局,我一个卖武的可万万不敢参合进来,韩非子便说侠以武犯禁,这朝廷之事又岂是我等小民所能置喙?”颜风说着,心中已是谑笑不已,暗道:“死文轩,看你这次如何招架”,想来这颜风与文轩交情已非两日,如有机会,自不会放过挤兑文轩的机会。
“哦,不知什么时候堂堂京师巨擘‘金风堂’堂主颜风成了卖武了,这要是传出去,那岂不是愧煞京师武林中人。”文轩神思不动,一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式,不过看着颜风的眼神中已有些笑意。
“嘿嘿,这也不是义父老人家出的钧令嘛,让我不惹官府,只管江湖。”颜风眼见文轩词锋犀利,心知若是讲谋略机变则万万不是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对手,语气也不由软了三分。
“此一时彼一时,刚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圣上一下朝便直往归沉园而去,想来此刻已与义父他们品茶论政了,我们这边又岂能闲着,若是圣上决心已下,那便是你我一展抱负的时候了。”文轩手中摸索着一串碧玉佛珠,微顿了下,继续说道:“不知以二哥的人马,能否在一日之内掌控京师局势?”
“三弟你也忒小看我了,我这‘金风堂’可不是白混的,若是连京师之地都不能掌控囊中,那岂非太愧对义父教导了吧,而且为兄也不瞒你,这京师各道衙门,捕房,兵营,禁卫,乃至粮仓,药铺都有我金风堂的兄弟,绝不会误了义父大事。”颜风自信满满,而心中已在盘算着‘金风堂’在京师中的人马分布,排兵布阵,这正是‘内相’刘恕的教导,心中所想永远不要表现在脸上才能予于人高深莫测之感,方能在与人的争斗中争取最大的优势。
“二哥手段,三弟可是见识过的,想当年,二哥以六堂之力围杀天玄观诸子,那股子杀意现在想来还让人心有余悸,此次于天下离乱之时,二哥定可一战而惊天下。”文轩还是一派淡定模样,但这淡定之中又深藏着一股激越,一如十年磨剑,为的便是终有一天能剑啸天下,功成九州。
“三弟的意思我已知晓,想来义父的十年大计已是箭在弦上,二哥这就回去整顿兵马,只待时机一到,便是你我兄弟建功之日。”颜风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也不待文轩起身送客,便径直大马金刀地向院外走去,虎步龙行之间,俱是踌躇。
文轩望着颜风远去的身影,心中不觉泛起一丝悲凉,想当年,文轩兄妹四人共拜于文彦博,刘恕门下,敬为义父,随其学艺十载,文治武功皆远超同侪,大有点指江山的慨然气概,至如今,为着锦绣山河,万民福祉,大哥君子规零落在外,已有七年未见,生死不知,而自己与二哥颜风也是聚少离多,各为事业所累,纵是见面也多行色匆匆,至于四妹沐幽然,虽知她多年杀伐,敕封将军,更有“大衍凰凤”之名,威震边陲,但生为女子,韶华芳龄却生生消磨于刀剑之下,弹指七年亦从未有婚讯传出,其间辛苦,又有谁知?而今,楼兰,壁月叩关北疆,西北,东南,西南的萧墙之祸更是箭在弦上,不知经此时局,沧海横流之下兄妹四人可还有再见之期。
院外,那雨终于大了起来,叮叮咚咚地打在屋檐之上,仿如乱了韵调的琵琶,听在人的耳中更添烦乱。
凉州,本是大衍西北二十八州郡之首,繁华富庶名重一时,素有“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美誉,自古便是大衍军事经济重镇。且因为三十年前,李氏之女李瑾宸嫁于先帝文宗,集万千荣宠于一身,敕封瑾贵妃,致使李氏家族一时煊赫,是故凉州之地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成了当今李氏宗长李显纯的封地,并经过十数年的励精图治,无论是经济还是军事,西北凉州都具备了一争天下的实力,凉州王李显纯亦成为当今藩王中势力最大者,坐拥军马二十万,其中十万虎狼骑与云州风云骑,江南雍扬军并称大衍三大强兵。
穿过凉州喧嚣吵嚷的主街,径直往南,步行半个时辰,有一处富丽巍峨的庄园,正是当今凉州大将军君墨镝的住所,而君墨镝亦是当今凉州王李显纯的女婿。
“将军,王府传话,请将军过府议事。”年长的管家小心翼翼地向堂上甲胄鲜明的主人君墨镝回禀着,眼睛瞥过一眼已是大腹便便的夫人,心中流过一丝宽慰的喜悦,凉州郡主李欣然是老管家看着长大的,名虽主仆,可在老管家的心里却永远存着一份舐犊之情,若非如此,老管家又怎会不辞辛苦地随着李欣然来到君家。
“知道了,我即刻就去。”一身戎装的君墨镝回首看了一眼娟秀清婉的李欣然,眸中尽是温柔,只是在瞳眸的深处依旧藏着一丝悲伤,却是谁也不曾看到。
“夫人,你好生在家休养,我去去就来。”君墨镝轻抚着李欣然的手,叮咛道。
“嗯,此次楼兰,壁月进掠北关,父王定是找你商议军事,国事要紧,君郎切勿以儿女私情为念。”自小跟随凉州王的李欣然很清楚家国天下在于这些军人心中的份量,很乖巧地为自己的丈夫送行。
“好,有妻如此,乃是我君某大幸。”君墨镝一声豪笑,离家而去。
走出君宅,那匹跟随君墨镝多年的西域汗血马已打着响鼻在府外等候,意态昂扬,飒然有姿。君墨镝一个健跃,跨马而上,端坐如山,威严尽露,一打马鞭,直向凉州繁华中心的凉州王府而去。
恰在此时,凉州城外,十万军马正在悄然集结,只是没有人知道其兵锋所向。
一炷香的功夫,归沉园中,‘内相’刘恕与文彦博的棋局已近尾声,正如文彦博所料,本是已呈败局的棋枰在文彦博妙手之下,不仅挽回局势,最终竟以三子胜出。
“妙,实在是妙,文老不惜让出五子予刘公,进而打开新局面与刘公重新厮杀,最终由于丢弃的五子而得到更多的腾挪空间反败为胜,壮士断腕之勇绝令人佩服。”萧景隆看着棋局,眼中精芒大盛,心中已隐约想到了化解当下时局的方法。
“圣上看得通透,虽然当下时局紧迫,却正如这棋枰一般,只要壮士断腕,却不难搏出一个新局面来。故此老臣有四条方略承于陛下。”文彦博手中拾掇着黑白棋子,缓缓说道。
“爱卿,有何良策快快说来,朕定当虚怀以纳。”萧景隆有些性急地说道。
“其一,虽然楼兰,壁月两国攻势甚急,但我国有沃土千里,亿兆黎民,若是示之以弱,引两国主力南下,届时,我朝尽占地利,人和优势,军民一心,便可与之久战,且蛮夷小国国力有限,时间一长自是不战自溃,届时再以偏师奇袭两国王都,北疆之患便可尽去;其二,陛下可发下勤王诏令,命令各路藩王领兵勤王,若有藩王阳奉阴违,延误军情者,则陛下可再下诏令,募天下豪勇击杀叛逆,为国除贼,大义之下,必是英雄豪杰蜂涌而效,其中据大功者,陛下亦可酌情赐予官职,与之以王侯爵位,此谓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届时王令到处,必当万民敬服。其三,陛下可命禁宫四门游骑天下,凡遇谋逆之人,即可便宜行事,行先斩后奏之权;其四,大赦天下,免税三年,将国之大利尽归于我朝百姓,如此必能激起百姓们舍家卫国之心,若上述四条执行顺利,微臣有信心,五年之内,天下便可大定,只是若藩王之祸在此际爆发,我大衍朝堂即将面临前所未有之压力,甚或有倾覆之祸,不知陛下可有决心面对?”文彦博目光灼灼地看着年轻的皇帝,侃侃而谈。
“爱卿策略虽好,只是风险极大,不知爱卿可是早有布置?”萧景隆面对文彦博的四大方略,心下警醒,毕竟若按这四大方略一一执行,成则大安天下,而败,便是亡国毁家也非空话。
“民心,微臣所着眼的一切都是基于民心,蛮夷过处,十室九空,哀鸿遍野,此乃天下大祸,纵是妇孺老朽见胡骑奔来亦会操刀而起,更何况身体精壮的游侠武夫,国之不国,民将安在,是故抵御外虏,保卫家园,此乃天下正道,亿兆黎庶自当前赴后继,蹈死不顾。至于外藩势力虽渐有不臣之心,但实则羽翼未丰,根基未固,除凉州王李显纯之外,幽州王李穆,并州王李寻受朝廷敕封均不过短短十年,仁义不施而行黩武之事,枉法之举,实为我大衍国贼,天下百姓又怎会真心追随。至于凉州王李显纯,先帝未防其做大,早已布下暗子伏身于侧,纵不能杀贼于阵前亦可折损凉州八分军力,但请陛下宽心。反观王庭,先帝文宗先后数次减免赋税,打压豪强,比之建朝之初,国力一日千里,暖饱之下,人心思安,年前虽有些水旱之灾,但陛下处置得当,逃难百姓早已回归桑梓,一旦战事爆发,只要陛下振臂一呼,百姓感念朝廷仁德,定当竭力以效,瞬间便可得兵甲百万,藩王,北蛮不过癣疥之疾,何足道哉!”此番说来,三朝名相的气度辩才已一一尽显,萧景隆听了,不住颔首。
“既然文老早有定计,倒是朕多虑了,文老一席话,当真胜过朝堂诸公太多。这不,朕手里还有一份倾国公主的奏折,说是要效仿汉之明妃,唐之文成,远嫁异族,止息干戈。”萧景隆心中大快,自然对于萧景婵之事也大方说出,眼眸之中尽是自豪神色,毕竟在千年史书上,能自请远嫁异族之王孙贵胄又有几何,而今这萧景婵一份奏折,足可让这位大衍公主身登天下奇女子之列,留名青史。
“竟有这等事,还请陛下将奏折赐看予我等,也让老臣等能一睹公主凤仪于一二。”刘恕与文彦博闻之心中惊异,虽然宫中盛传倾国公主性情清冽机敏,胸怀广阔,有奇女子之风,但刘恕与文彦博无论如何也却想不到萧景婵会明睿至此,以一生岁月侍于狼虎之侧,这对于养尊处优的皇室公主简直不可想象,能上如此奏折的女子,其勇气胸怀便是纵观史书又有几人,既是三公九卿,满朝文武面对此女子,也得汗颜无地。
文墨清幽,花香沁人,刘恕与文彦博在传看了萧景婵的奏折之后,整个归沉园只剩下滴雨之声,无论是帝王还是臣子都被这份奏折所深深震撼。
窗外,雨声渐稀渐止。
凤舞关上,战事依旧。
今天的第三次攻击再次被打了下去,无论是楼兰,壁月还是大衍的士兵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倦乏与空寞,三日之间,曾经的同袍战友或已成为剑下亡魂,或只剩下残缺之身,即便留得性命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成与这人世阴阳相隔,人的生命在战争的肆虐咆哮中脆薄如纸。哪怕是从战场上撤退下来,握着兵器的手还是会禁不住地微微发颤。
高坐于健马之上的楼兰大将龙戈,壁月统帅墨伐在看了一眼血迹斑斑的凤舞城楼,对视了一眼,心中不禁苦笑。想出兵之时,两人俱是意气风发,统领大军,誓要挥戈千里立马于大衍国都之下,成就不世功勋,只是三日之间,竟连大衍北关都未攻破,心中俱是一黯。
“传令,全军后撤十里,扎营结寨,休整一日。”谨严的军令如荡漾的波纹般传递开去,却未激起更大的波涛,除了依旧整齐的军容,丝毫未乱的军阵,滔天战意已在三日杀伐中消磨不少,更留下许多对生命的敬畏与珍惜,久久在心里起伏跌宕。
大衍老将长孙靖看着敌军如潮般退去,心中忧虑更甚,下次进攻,这凤舞雄关不知还在己方手中。
“传令虎贲营,龙守营休整一日,由凤翔营,玄武营替守。传令各将于巳时三刻在大帐军议……”长孙靖的军令被忠实地施行着,每一个大衍兵士也都调动起来,虽然看到自己的袍泽时心中不免哀伤,但哀伤之后手中的刀剑却握得更紧,沙场挥戈勇者胜。
又过得一些时辰,便已是巳时三刻,大衍军帐之内,此刻,已是众将云集,盔甲闪耀。
高坐于正席的长孙靖看了一眼堂下众将,淡然一笑,心头一宽,虽然经过连日激战,兵困马乏,但各营将领依旧战意高昂,双目有神,不见丝毫疲倦之色。
“请林参军汇报下本军情况。”长孙靖看了一眼旁侧的年轻参军林用,威严说道。
“是,经过三日激战,我军共计阵亡两万余人,伤七千余人,其中偏将以上者十五人,剩余军力共计五万三千余人,其中有骑兵一万,步兵四万三千人,营中箭矢兵器充足,粮草丰盈,足可支持一年之用。”一身青衫的林用侃侃而谈,语调平和,也渐渐舒缓了众将心中的沉重之情,虽然敌势如虎,但只要奋力坚守,也未必没有取胜之机。
林用看着营帐之中,所有的人似轻吁了一口气,双眉却蓦地紧蹙起来,继续沉声说道:“据壁月国中的探子回报,壁月国师水清风将于两日后抵达敌营,此次水清风不仅带来了壁月十五万援兵,而且还带来了不少攻城器械,其中不乏巨型的抛石机以及火药硝石之物,看来此次敌人战意坚决,大有举国与战的势头。”
军报完毕,整个营帐只剩下静。
水清风,听到这个名字,每个人都不由暗暗心惊,要知在二十年前壁月的国力远非今日可比,虽不时有飞骑劫掠州府,侵害地方,但对于国力强盛的大衍来说不过是化外蛮夷,不足为患,而那时的水清风还只是凉州一个落第书生。可就是这样一个书生,在北投壁月之后,不仅辅助壁月国王整顿朝局,秣马厉兵,更在短短十五年内,采取近交远攻之策,连灭西域二十国,使壁月一跃成为西域第一强国,迫使大衍在北关不断增兵,进而形成了当今壁月,楼兰与大衍对峙的局面,此人身俱王佐之才,虎狼谋略,若是斗智,这凤舞关上,可说无一人是其对手。
“怎么,听到水清风之名,害怕了,都不说话了?”长孙靖扫过堂下众将,沉声问道。
“并非末将等惧战,而是此次水清风亲至,大帅决不可等闲视之,这正是我凤舞关存亡时候,”龙守营正将萧鸣向以沉稳睿智见长,此刻眼见敌人势大,心中不禁忧虑,“别看那水清风身形文弱,但心性凶戾,尤其在破龟兹时,以身患鼠疫的死尸抛至龟兹首都车库,致使龟兹大败,终而灭国,此人心性,比之豺狼,犹有过之。”
“不错,这水清风确实厉害,但也不可灭了我大衍兵威,为将者,若心怀畏惧,则离战败不远矣。”长孙靖微顿了下,道:“此番军议,便是要众将拿出个破敌之策来,刚刚从京师来的消息,我大衍现已是内忧外患之际,新帝登基,朝局未稳,又恰逢二十年未遇的水旱天灾,国库日渐空虚,李氏那几个藩王早有不臣之心,蠢蠢欲动,各州府兵受制于此皆不能轻动,所以此次抗敌,朝廷已无援兵发给北关。”
“什么,朝廷竟无援兵。”众将闻此消息,只觉心中大震,虽然午夜梦回,不时想到血溅沙场,马革裹尸的悲凉,但真到此刻,心中仍是惊悸不已,恐惧,惊疑,怯懦等等表情不时在众将面目上闪现。
“我等深受国恩,心中便有战死沙场之念,此刻外虏叩关,正是家国飘零之时,定要与敌殊死作战,以赴国难,尔等难道畏死不成?”长孙靖看到众人犹疑,心中大怒,不由呼喝。
“末将等绝不辜负皇恩,定当死战到底!”众将见大帅震怒,自是收摄心情,齐齐说道。
“好,这才是我大衍男儿,不知众将心中可有破敌良策?”长孙靖收殓怒气,垂问说道。
“凤舞关墙体坚固,粮草充足,末将主张死守,想那楼兰,壁月倾数十万军力,时间一长,粮草必定不能久持,自会退去。”玄武营正将刘毅已是古稀老将,此刻轻抚髯须,谨慎相言。
“刘老此言差矣,此番蛮夷来袭,不同往日,若一味死守,只怕不能守住北关,反而会全军覆没,末将主张趁水清风未至敌营,深夜劫营,以挫锐气,并发骑兵直捣敌国王城,化被动为主动,迫使敌人退兵。”凤翔营正将龙朔刚过而立之年,身形颀长,容姿矫健,全身充满着年轻人的激越奋勇,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光。
长孙靖闻听此语,心中不免激赏,虽然龙朔之语不免有冒进急功之嫌,但当此时局,也只有这般奇兵而出,才能最大地消耗敌人,这与文彦博的主张不谋而合,“关于楼兰,壁月,林参军可还有其他情报?”长孙靖不看堂下小声议论的众将,垂首向林用问道。
“根据‘枫林渡’传来的消息,此次楼兰,壁月虽合兵而来,其实楼兰国内颇有不满,只是碍于壁月的武力才附翼跟随,而出兵的十万大军已是楼兰的极限,据说为了征调这十万大军,除了楼兰首都尚有数千禁军外,其他地区几乎都是老弱病残。”林用想到前日由大衍密探“枫林渡”送来的密报,心中一震,看来此次会战,楼兰或许就是胜负关键。
“好,本帅决意已下,令萧鸣,龙朔,林用三人从军中挑选精锐八千,组成疾风营,由萧鸣任正将,龙朔为副将,林用为参军,于今夜自张謇古道奔袭楼兰都城鄯善,另调嵬背营二千人夜袭敌营,造出声势,务必使疾风营能悄然渡过张謇古道。”军令已下,所有的人不由恭然受命,整个营帐之中,肃杀之气渐起,只待入夜,提兵沙场,换得百年功业。
漫漫雄关之上,有朔风渐起。
是夜,荧惑犯紫薇,主大凶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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