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神秘世界之飘渺游》——西万》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彦归澜》:(一)。
(一)
彦归澜从小教室出来的时候,最后一个孩子也吃上了晚饭。那时候天照样黑的很快,山里总是猝不及防地接应着日月轮转,山岭之间全然涤荡着黑白灰三种色彩,她一阵晕眩,差点将碗筷给打翻。
孩子们吃得很香,她刚来的时候,他们谨慎又怯着,归澜用了三天不到的时间将每个孩子的名字与背景熟记清楚,同时送走了上一个支教归乡的老师。她终于明白孩子们为什么怯了,不是怯她,原来是怯自己。
教区糊上了罕见的白泥墙,拉了更稳定的电线,有她一部分功劳。她刚来的时候,孩子们趴在垒高的土砖上睁着漆黑的眼,那一瞬间她问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归澜当夜睡时就哭了,这里只有床板是结实的,人们从来竭力地顾着吃饱穿暖,炕头是最具家族与年代气息的地方,她在这里摸到很沧桑而坚韧的针脚,那种在大都市实在感受不到的温厚,她突然为自己贡献出来的物质条件而羞赧,她觉得这远远不足够有这针脚的一丝一毫。
碗筷也是从外面特地送来的,归澜希望孩子们吃得干净而自在,却没有想到他们看到崭新的瓷碗竹筷的时候,其实才是最不自在的。孩子们竭力避免打翻碗筷,她瞧出这种小心翼翼之后,用一日没洗的手接过他们每个人递来的白瓷碗,并刻意染脏了它们,使他们看清颇具迷惑性的本质,使他们能够再不芥蒂地当成寻常土碗来用。
归澜看过很深很深的山沟,从脚下穿到那头,穿透很深的地平线,她把视野尽头的白点叫做地平线,三个月过去,她已晓得地平线在什么时候最耀目,能够一出教室就将山河笼在眼皮子底下。举目黑与白的傍晚比都市好出很多,因它纯粹地接受着它的黑暗,也毫不羞惭地展示它。归澜知道自己缺的就是这点勇气与坦然,九十多天,每次推开掉着碎屑的屋门,都要经受那种浩荡的坦然的拷问。
她实在低估自己了。吃饭的时候篱笆院外立着一个有点泛蓝的黑影,与黑白视野形成一点冲撞,她应和另一位老师去开门的瞬间,心里已给自己打了底。归澜探到心里空荡荡,已没有打底余地,她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地生猛,她早在这深山大谷里滋生出一层厚厚的茧。她眼里带出一种深切的追寻,俞岸声不懂这样的疑问,所以他很淡地说:“彦归澜?”
归澜“哎”了一声,却没有开栅栏。其实这丛篱笆还没有野生的灌木结实,歪歪扭扭,打足补丁,蹩脚而煞有介事。他们之间错着不到一头的高差,隔着可笑的篱笆,他的背景带着黑,她立在挣扎泛白的夕阳里。很迟之后,她将篱笆打开,将他放进来。他们并肩穿过正在用餐的孩子们,将夕阳走成它该有的凄惨的热火形状,等她推开吱呀的门。
教室有一股灰尘作怪,他很有眼色地选在靠门的一张桌子,就着最后一点自然光,她想,是嘛,省电。坐下后她有点注意,俞岸声一身很休闲而笔挺的运动服,泛着干净蓝色的底子,她惋惜而有点诡计地想:脏了。俞岸声问她:“打扰你吃饭了。”
归澜笑说:“你怎么突然来了?”
嗳,这开场白总算走对了。像很细密而厚实的针脚,她怕它走歪,难改。
俞岸声头发长得正好,不到该剪的时候,也不过分勾勒一种精英的干练。她脑子里转得飞快,其实想的事很少,就那么一桩两桩,谁不知道?俞岸声没有什么变化,快两年了,竟然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叫她处心积虑花时间辨认、说服印象,很好。俞岸声在阴影里将她打量过一遍,但他眼神明明没有动,他说:“我听说你来山里了。”
“有事找我?”归澜不再笑了,她觉得这种话走到点上,就无需再维持客套。俞岸声也很自然地看了一眼门外的山痕月影,顺口说:“没大事,你放心。”
归澜心里不服气:这样说,叫我无话可接。她于是坐在小板凳上,因为在高一阶的讲台上,所以地位上倒没有低,她也往外看,很沉的月亮飘起来,悬在一道渠水上,成为夜色里唯一的点白。她想,这你恐怕没有好看的了。回望过去,岸声却正在看她,他说:“我看这里设施很好,应该算先进了吧。”
归澜说:“都是新添置的,各位老师大体凑一凑,也足够不那么寒酸。”
俞岸声有一点点笑意:“我看那位职称应该不如你,一共两个人凑一凑,你拿得只怕不少。”
这恰好是归澜没有必要瞒他的,她所以很坦诚:“多亏大老板你,我好歹白吃白拿了你百分之五的资产,这点事儿还是能做的。”
风骤然很紧,蹿进透凉的泥墙,将屋内空气攥紧了,俞岸声也突然说:“我把远景卖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追到了那股捣蛋的风,目光不懂看着哪里,归澜心里跳了一跳,俞岸声把远景卖了?她重复了一遍,把远景卖了?他和她离婚之前,砸了正常人无数倍的精力体力进去的远景,竟然也博得她一样的下场。她抿了嘴,像收了声,从这里开始,该俞岸声他说话了。
俞岸声语调轻松,就像他还拥有远景的时候,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对一切挑战戏谑都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归澜轻轻皱了眉,看他做戏似的去渲染。从前没有人相信他舍得将远景上市,唯独归澜不妄语,她心里包容着他所有思量,或者说阴谋,只是她不喜欢去捅。他表演戏法,等所有看客都跌破了眼镜,才是她惊鸿一瞥着一闪而过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出场只有一句台词:俞岸声,你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归澜从不干涉远景,像从不干涉他衣食起居以外一切活动。但俞岸声竟默认她有得知近况的权利,这种告知像为他们婚姻的终结给出一句很迟的解释,像他从来的运筹帷幄,她心里都知道,只是在等一个迟的解释。对她而言,落幕后他才是属于她的,有着承认她生命合伙人身份的一种自觉。归澜对远景毫无贡献,却有一种背后甩手管家的从容,这是业界人士始终看不破的秘密。
他们的重逢也是迟来的解释,归澜忽然想到这一层,看来还没有到俞岸声对她交代的时候。话筒还是属于她的,归澜暗暗笑了。岸声侧过头来看她,归澜垂着眼睑,竟忽然露出和他神似的一种模样:“直到现在你来,我还有一种不知所以然的自信。我很自信地想,兴许我们离婚不是感情破裂,而是你或我的一件苦衷。岸声,我有时候必须得承认自己的可笑,但只要没人说破,我就还是自信的。”
岸声静默着,天全暗下来之前,黑夜已率先笼罩了他们。黑夜给她全无顾忌的泰然,早将她阔别远离的闺秀气息给找补回来。她磨破的茧,朴素的单衣,还有简单的低垂马尾,镀上很碎的静默,她整个人融在无所不包的黑里,所以沉静是那样沉静,单薄也那样单薄。俞岸声不得不正视她一切举动,包括呼吸,包括早失去视觉的形容。他最擅长掩饰装傻,反叫你觉得宠溺而体贴,他说:“哪一种苦衷?”归澜最擅长不戳穿他的戏码,不论她有没有把握,长期与他维持貌合神离的婚姻,已在独来独往中攒出耐力,该来的总会来,能猜的她猜,不能的何苦呢?她对苦衷之说手里没有半点蛛丝马迹,但她显不出一点怯。
孩子们做完手工后已熄了灯,归澜能够根据一点声动捕捉到孩子们的动向,像时刻睁着一双眼,追着跟着。俞岸声不知道她全无动静的身体里酝酿着何足力量,他只觉得这静谧不会简单,归澜忽然说:“岸声,你不懂女人,你只是会骗女人。”
夜全不像夜,月色分毫不给面子,将人心动照得体无完肤。俞岸声跟着她搬到院子里来坐,听虫鸣和蛙叫,他觉得山村里就该有虫鸣和蛙叫,所以听得很自在,很泰然。归澜在缝一把蒲扇,白边早浊黄而碎,齿间漏风。她一针一针补,像拼合一具破成碗口大的骨骼。俞岸声耐性实佳,伸着修长而惬意的双腿,竟也学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归澜早心动了。她知道,他也知道。她心慌成手里嚣张的针线,竟大包大揽着跨越豁口,妄图修补生脆而硬的蕉叶。岸声在她捏造的支棱声中反窥到自己的心乱。他心十足的乱,乱又焦,这是不能道出的,但他明白对乱攒不出对破洞那样可以修补的轻视。她天真的针脚将他捂严实的秘密戳出一排洞。俞岸声在这场搏击中大汗淋漓,像累垮了摊在擂台的拳击手,吐出示弱的一口碎血一样,坦诚了他还爱她的事实。
俞岸声心疲力尽,他半躺在凉椅上,小虫在摸索他衣襟扎实的腕口,而后知趣地爬开了。归澜站起身,也往屋里走。她忽然顿住步子,回头接上他很疲累的目光,他的面孔暴露着一切,但归澜习惯不猜了,她转身时习惯地低头,已对半开的真相告降。
晨间很冷,俞岸声没换衣服,他连随身的包都没带,归澜却知趣不问。山里的孩子们是不睡懒觉的,俞岸声不懂,所以很讶异这种严苛的习惯。归澜不到六点就起来帮一个老阿妈做饭,将他弄醒了。他半睁眼,归澜正惺忪在床沿,她瞅见床头摆得端正的机械腕表,他也屏住呼吸听见它极富韵律的走动,科嗒,科嗒,它无辜跌落了身份:她早嗅到它吵。
一整个上午她都没空理他。他坐在昨晚那张凉椅上戴着墨镜晒太阳,其实是挨冻。从冷挨到热,他只听见归澜提到他一次。是另一位山里的教师扯过她小声问:那是你对象?这淳朴的声动连三心二意的孩子们也听得清楚,归澜扶了扶眼镜,只说:“哦,那是我前夫。”
教师恍然大悟似的,很絮叨地走远了。俞岸声本来是懂这絮叨与走远的避嫌之意的,忽然他也看懂了归澜的冷漠。“前夫”本身已对他的一切行径做出了定义:合同,财产,鸡毛蒜皮与划清界限,而他却状似和她谈爱情。他有一种自食其果的惨淡,对着稀冷的日光露出一点笑意。
午间吃饭之前他猜碗筷的数量,归澜果然自顾自地吃,偶尔喊一声跑神捣蛋的孩子。他很微妙地笑,对着蹿出浓荫的山雀,对着陡然汹涌的山下暗流。归澜收拾碗筷路过惬意的他身边,抛下一句:“你助理等你拿饭呢吧。”
他一身干净地上山来,连矿泉水瓶都没带,早叫她生疑。她敦促他快点现出原形,甚至差不多就快快离去,岸声也不恼恨,很平静地丢下一句:“我要和万不书的女儿结婚了。”他知道她会顿住脚步,侧半个身子,一抬头就能看见她迟滞的神色,然后问他:“万不书的女儿?”
她果然顿住脚步,通红的手端稳两摞脏兮的碗筷,颤栗着碰撞,她是有些迟滞,而后很轻快地笑他:“没这么突然吧?”
他以挑眉来回应一点疑惑,她衣袖挽在手肘,很是戏谑:“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昨晚还和我发生婚外关系?”
他咬着字反问她:“那你又为什么?为什么和我发生婚外关系?”
两句话咬着不同的重点,她问他的涉及很绵长的夜与匪夷所思的两白关系,而他的恼恨更源于后者,倘若换个男性呢,难道失去婚姻与法律的羁绊,她对两性关系如此毫不在意?!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洗碗,擦手,确认每个孩子午休。他们的家庭多数已支离破碎,所以宁愿孩子在所谓的学校寄宿,也好过每日三次回到四面透风的毛坯。归澜趴在木桌上小睡,他叹了很轻的一口气,目光几乎去找那扇他淌进来的篱笆。昨天傍晚她小心地将销锁取下来,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这种可笑而认真的标志已暗示他的完胜,一根削得近乎庄重的木棍,她将它取下,取得煞有介事,他再回想一遍,几乎要自嘲地笑出来。彦归澜从来不是他能轻松预测的女人,他目光锁牢了销锁,只差咽下一口气。
彦归澜在他身后目送他离去。她预计他的起身是要离去,去山下或者山腰找到听话的助理,然后钻进车厢,吹着冷风打开冰箱,重新在挑选酒品的自若里找回他熟稔的现代式生活。俞岸声笔直的身影给她一种随时要扭转的错觉,她却没有做好再次伪装趴下的准备。她想,就这样坐着迎接他的转身好了,告别的目光何必省呢?何必怯呢?俞岸声双手插在口袋里,竟也没有动。她静候了三分钟,纯粹而真诚的三分钟,末了她重新趴下,伏在手臂上,放任自己睡着了。
教室门前的土路顺着往下走,有一户人家在路边圈养着土鸡,彦归澜顺着突兀起伏的鸡叫走了过去,看见俞岸声伏着身往圈里撒小米。她隔着十米在高坡上顿住了,俞岸声很慢地直起腰,也很慢地扭过来看她。光下他的眉宇没有印象里清晰,归澜心陡然荒了,她很空又浪掷地想,那就再来一次吧。
她小跑着下去,走到他跟前,陡然矮了一头,他面孔很洁净,似乎若无其事,她很正色地说:“你既然不走,想必有未完成的目的。你不愿先说,我来说。把你带来的文件给我吧,我签。”
他用沉默来表达压抑,归澜笑着点了点头:“你那么多高级电子设备,总不会需要我回去才能办理吧。”
他缓缓说:“和我回去吧,归澜。”
她夸张地惊讶起来:“不至于吧。”
土鸡因没有食物再从天而降而咕咕地慵懒起来,他手里攥着一把小米,攥得更紧。他想,不如就这样破罐破摔吧,“我倒真没带文件。”
她也微妙地沉默了,洞悉出这场谎言的始末,原来其实这样索然无味。她从前的习惯为他们长达五年的婚姻延续了不少寿命,她不喜欢猜,果然捅破是很没有意思的事,令她怆然地印证他难堪的习性,她宁愿从来不晓得。
“俞岸声,你娶我吧。万小姐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甚至我的成本更低。”她笑得像个商人,与身为商人的他打着交道,是很鲜见的事。远景的办公楼伫立在最耀眼的区位,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却在这种穷乡僻壤的犄角旮旯撕破他本来面目。她如数家珍似的替他盘算:“你需要节省的,有物质成本,人力成本,还有精力成本。你和她是结婚,和我是复婚。物质上低廉,人力上……都是旧相识。”她续说,“你和我连谈感情都不需要,和她,恐怕要经历欺骗,说服,才能动辄真刀真枪显露你的目的。和我嘛……我就不必了,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过活,不,我可以帮你,你放弃远景,应该有你想要继续做的事。比如……悄无声息地做背后法人,在人人熟识的业界里改头换面,成为一匹谁也瞧不出起源的黑马。我想你有需要报复的对象,重振的目标,我不需要知道得很详尽,就可以帮你。是不是很廉价?”她慢慢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应该是最廉价的。”
他差点忘了她本身的出身,毫不逊色于万家独厚的金融背景。她自硕士毕业,手里已满是他筹措的人脉资源。他算不清她跑过多少个国家,给出过多少份真材实料的实地资源企划,单就她本身而言,岸声看着她素净的衬衣,和她脸庞一样素且净,她从来没有脱出过现代的影子,她从来不属于这片无欲无求的荒山。
他对她商业的笑容心生惋惜,但这实在是他拿手好戏,岸声也笑说:“你说对了大半吧。”
她应声跟进:“不止。你明明要走了,却突然和我说要和万小姐结婚。看起来像你对我的报复,毫无预兆,真追溯起来,甚至是我挑起的。可仔细算算就知道,你只身上山,不会没有后援,也不会没有目的。你悄无声息改头换面的最好办法不是在卖掉远景之后无人问津地另起炉灶,而是和最显赫的势力联姻。你算是入赘万家,即使有了充足的资金支持,另起炉灶也不过像过家家,哪怕不在同一领域,万家也不会允许你做大。没冲突是万幸,可未免令人生疑。有冲突,你没有面子退让,万家也不会让你把面子咬得太死,入赘就是入赘,到底低人一等,经济实力决定上层建筑,你在万家的地位,不会这样轻易地被你拿来下赌注。所以最好的可能,是你就此偃旗息鼓,金盆洗手。所有人都会信你,这才是你不引人注目的最好方式。”
他一声不吭,静得像尊雕塑。她继续说:“但你未免掣肘,你会相信谁呢?我和你是旧相识,你也提防着我。入赘万家,虽然是极好的掩体,你不能施展拳脚,和我对比起来毕竟不划算。你来找我的目的,就这样轻易地推算出来了。”
她也默了。心里淌着一片池沼。她完成推算只是一瞬间的事,讲演出来是刀割,像厨师显露刀功所以片得精细。从前她的旁观者身份被不留情面地揪出来,摔在舞台上撕成碎片。她与他毫不相干各过各的,原来到底都是一场笑话,到底要被推翻。他们正式产生纠葛在这一刻,彼此暴露出本来面目。
要命在于她话其实未尽。俞岸声和她对视起来,谁都没因悲痛或愤恨而率先低下头去,成全着状似凌迟的坦诚。她被催化着开了口,继续说:“我昨天说,以为我们离婚还有苦衷,是为你说的。我觉得你还爱我,不,我反而结婚之前不能够确定你爱我,所以我是新发现的,把握不到七成。苦衷,比如你是为了远景,为了财产能够被分割地少一些,所以提前和我离婚,不过我只拿到了百分之五,我就知道应该不是这个苦衷。但绝对离不开你的事业你的野心,我不该问你底线在哪里,我问了就是我的底线,这样让彼此都束手束脚,难怪我们离婚。”
俞岸声将小米都抛了出去,土鸡又叽叽咕咕地闹腾起来,刁啄着,蹒跚着。他将目光撇开了,令她的池沼化成干涸。
她怎么会有这样多要说的话?俞岸声并没厌烦,她先记恨着自己。她说:“我是不是上了你的当。我觉得你爱我,所以我的情绪也泄露了。你更确凿了,想要我率先提出复婚的决策,又让成本更低。你和我……发生关系,理所应当,筹谋得很好。所以你娶我吧。岸声,我明天就走。”
俞岸声当然不会厌烦。他第一次听见这场陈白,想必很是新鲜。归澜第一次说开,但其实在她心里试探过万遍:要不要猜?要不要想下去?她无数次逼迫思维卡在边沿,终止试探,才延续下来五年你不说我不猜的关系。她的负罪感与痛楚来自这场弥天大谎的心神俱疲,而与始作俑者是谁毫无干系。
俞岸声慢慢说:“不准备告别吗?”
彦归澜又不经意有着精练的果决,更让他确信,并非他带她回去,而是她本身的回归。她说:“不了,空耗情绪,毫无必要。”
岸声等了一等,等来很迟的一朵云,将光影缓慢地吞噬干净,他往前动了一小步,归澜转了一个身,走在他旁边,也很慢很慢地随他爬坡,两道余影拉在荫庇下,遮掩得干干净净,你净我静。
(二)
岸声的车果然停在山脚,他选的款型再怎么低调,山里人都能瞧出不凡。归澜甚至笑他东郭先生,你哪怕开个三轮车来,但凡崭新一点儿,人们都会多看两眼。他们进了车,看山道缓缓拖拉在后面,扬起很重又淡的尘埃,岸声心里忽然想起“残忍”这个词,归澜感到他的震动,偏着头与他对视。岸声小声说,我们要走了。归澜将头靠在他肩上,车子减震,还是一颠一颠的,她倚得很虚,像只做个样子,像婚礼那天车外围着无数记者媒体,看他们多恩爱,将他们的穿着排场一样样扒出来个道道,登在报纸上。她眼里忽然流下一道清泪。
岸声的肩角宽阔,到底有骨骼顶在她面颊上,一颠一颠的,他心里有一丁点的愧疚,将肩头端得很持重,感到两人份的僵。他衣服透气又吸汗,对她眼泪分外敏感,倏地吸掉了。岸声将她扶起来,看她面无表情地流着泪,归澜也不抽咽,只是挂着一道清窄的线,配这副面孔像极了多余矫饰。她说,你还是单身吧?又补充:我说户口本上的。
“嗯,离异。”他很排斥地将背靠回后座。
“那就好了,回去直接可以办手续。”她也靠回去,靠得很软塌,将身子陷在很僻静的小角,脸却冲着窗。车速提起来之后,她还是看着窗,那些浓郁起来的老树拉成长条,起先还有树冠的尖角一跳一跳,后来连这一点区别也阵亡了,只有混沌交缠的一片绿,踩着飞扬的黄沙。车内很静,她像是被封装完好,目睹着一场时空旅行。
似乎无论去往哪里,最终都要上一道高速,笨拙又笔挺地伸向简洁的目的地。她从起始开始,看着公里数倏尔递减,她想起曾有一个朋友说,我们都是社会的小仓鼠,天天不知疲倦地踩着轮子。那种小牢笼在街边也常见,缝隙很大,材质也轻,却就是钻不出去,越恐慌地逃跑,轮子转得越快,看客越欢。她有一种被揪回笼子的感觉,却其实到底哪里都没逃开,她在山里奋力地踩着轮子,还是原来那一个。
岸声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偶尔欠身去拿水杯,也是很轻很轻的衣料摩擦声。她盼望他发出一点声响吧,窗外明明机车飞驰,风影婆娑,她半点听不得,才是最抓狂的事。她在静默的悲苦中眼尖起来,算计着途径休息区的时间,忽而耸身呕吐。岸声立刻帮她顺气,司机已飞速改了航线,她到底没东西可吐,一大早只吃了鸡蛋就背着东西走了,黄老师为她代班,还以为她私事紧急,不便在这儿处理。黄老师和孩子们都不知道,自打俞岸声打听出她支教所在,接班人已在路上了。他哪会真给她一周的准备时间酝酿告别?他倒怕她再不走,上头的消息就要下来了,岂非穿帮?他到底还是了解归澜的,岸声拍着她鼓起的背脊,忽然在她那扇窗上看懂了一点歹毒。
休息区很静,这个点儿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人,兴许不算外出旅游的好兴致。归澜很倦地去了趟卫生间,隔了近十分钟才出来,岸声就在三米外拿着毛巾等她。在这种半都市化交界的地方,他完全的现代感就更明显了。那些衣物的低调之处倒没有一点不在炫耀高贵,她眼睛里也不再只关注他本身,开始渗透杂质。归澜略过他,坐在餐厅的空椅上,岸声过来坐在对面,他入座也很潇洒,半绅士半性感,他坐下后问她是否需要卫生用具。
归澜形态很倦,但神情清醒,扫来的目光也是冷又准的,也充满着十足的现代感,她轻轻“嗯”了一个扬声,他解释说:“我记得你这段时间生理期。”
她心里哂笑过一秒,她很嘲笑地说:“先生,我们才睡过。”
岸声面不改色,甚至有点儿理所当然:“所以这几天更以防万一。”
她不得不承认他捉到了道理。她抱臂看着餐厅另一侧,穿过空荡的几排座椅和阴沉的窗。她没什么借口把岸声差使出去,餐巾纸、水杯、卫生用品收纳包,甚至毛巾和外套他都拿着。归澜坐了两分钟,很干脆地说:“回去吧。”
岸声起来了,他身形将傍晚不多的光挡得严严实实,暗影将她埋住,那一瞬间她感到温暖浓郁的绝望。
都市夜了。她贴着暖热的玻璃,高架盘成纵横的火龙。下车时司机来开门,岸声和门卫交谈几句,她就站在院子里等他。连晚间也又燥又热,她开始懂空调的好处,其实带着点卑微的。都市人哪里都好是不是?但他们总离不开空调的,像求着捧着。山里就不必,冷热都心静。岸声走到她身边,他意识到完全不必领她的,归澜跟上一步说:“这房子你没卖掉?”
“资产转移的时候,它是归你的。”
锁匙咬合了,门开得很沉重,她想知道他这一推用了多少力气下去。门边搁了一盏新来的落地灯,她半夜去锁门的时候害怕,他一直没工夫去管。那时候管家和佣人因她嘱咐要亲自关门,也就早睡了。岸声不知道这一茬的,后来不晓得怎么又知道了,离婚后竟买了这样一盏落地灯。大厅灯关着,她趁着这一会儿的静寂,借门口的一点光往那厢深深看了一眼。
灯开了。她说累了,就上楼去了。
岸声在沙发上坐了一个小时,却没料到睡着了。再醒来已快一点,客厅明晃晃的,他下意识去寻人,惺忪中瞅见楼梯扶手,便盎然地摸索着上楼去了。楼道里开着几盏壁灯,他下意识关了,漆黑漆黑的路子他照样摸得准,推开进去,屋子里也黑咕隆咚的,但有一股清香,他被麻醉着,很倦地走了几步,床边依稀给他留着空位,他花时间辨认那床单的花色,就在这时忽然醒了,他骤然醒了。
归澜翻了个身,将床头灯开了一盏,她和白天一样清醒着,看他像看动物园逃逸的雄狮,她长发末梢落在睡衣领口下,洗过后吹得很干,蓬松而隽逸,带着一股惊醒的仓促。他忘了这屋子自打离婚就没进来过,离婚那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女佣很心机地换上她娘家手绣的被面,大红的牡丹流纹,勾着最俗的金线,一簇一簇开满北欧风情的床,归澜却很喜欢。她一边现代化着,一边总因念家而流泪。岸声从前是不懂她这一重的复古的,所以家里处处设计得冷淡又中性,总归让她更珍视这团背面。岸声迟着迈出一步,归澜慢慢也醒了,她从床上下来,他认出这身睡衣也有点眼熟,领边衬着镂空的花样,绕过脖颈在后背顺滑低到腰线,归澜腰细,所以太有诱惑力。她当然也不急于告诉他,或者转过身去,岸声说:“你睡,我忘了。”就立刻出去了。锁扣吧嗒落好,她光着脚踩在地毯上走过去,衣柜就在他刚刚站着的背后大敞着,挂着几身她没带走的运动衣,她想,明天就穿这件吧。
“明天”到来之后,两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捅破。早饭吃到八点半,司机在外面等。归澜上楼去他书房里,熟门熟路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果然躺着一个开了封的档案袋。她苦笑,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疑神疑鬼,对他留有后手。车开得飞快,进了市区果然慢下来,归澜看见大股大鼓的车流竟然有点儿晕车,她问岸声有没有晕车药,又怔了一刻,气氛尴尬起来,岸声倒很无所谓地将尴尬讲了出来:“这车一般不会晕,倒真的没带。”
他又说:“你实在难受,我们提前下车吧。”
这条路他们走过,领证那天打的出租车,坐他的车总觉得尴尬,那种不知道哪儿来的尴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归澜,你是他的人。出租半路抛了锚,她眼尖路灵,离民政局已经不远,索性和岸声一同走着过去。堵车对行人很友好,就这样缓慢穿梭过去,有风有胃有调情。
办完手续像做完一场梦,出来太阳正好,车停在外面,岸声不过去,也不说走,归澜说:“时间还早,来得及办个财产公证。”她眯着眼看他,“你说呢?”
他慢吞吞地说:“我没准备材料,今天办的话,可能比较久。”
归澜笑道:“我们谁也不是赶时间的人。”
我们谁也不需赶时间,我们甚至有大把时间可以花在培养感情上,只是你宁肯呆在远景,而我即便在家,也不为等你。
这话他们谁也不需要讲出来,讲给彼此听,证明你知道,我也知道。他们相处的每一秒其实都具备十足的警示,归澜又说:“你即用的材料已不放在办公桌了吗?如果需要差人送来,记得说清楚放在哪儿了。”
岸声吸了口气,将手插在兜里,他看了看远处的车,停在浩汤的车流这侧,黑又静得叫人绝望。他妥协了:“你准备好了,就走。”
她笑了,她身处山沟三个月,何德何能预测到他的轨迹,又哪有手柄提前开出这些以防万一的材料。但她不再解释了,岸声需要她给的面子,归澜往车走去,岸声在台阶上掐灭了一支无形的烟,停了停,似乎等它绝望熄火,也走了过去。
上车之后归澜看他两手空空,问他:“结婚证呢?”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她自始至终将这场交易命名为复婚,总要和结婚有很多不同。期望寄托在“很多”上,撑起她的泰然自若,所以来去漠不关己。岸声迟了迟,回答她:“我装起来了。”
司机很老道地迅速调低温度,将她与他都冷却了。并不冷,只是让肌体完全丧失冲动而重归清醒。她缓慢松开了筋骨,往很右侧一靠。她不喜欢坐这种以宽敞而象征舒适的车,明明后座依旧设计给两个人,却离得那样远。即便他们如今关系僵持,她从来不喜欢坐得离他那样远。
岸声突然提议:“给你去买几身衣服吧,不远,两个路口。”
昨晚他醒的可能不止一点意识,还包括注意到她的穿着,风格与早晨同样诡异,才记起她早将所有衣物都拿走了,留下的几套总不能够覆盖她重归的生活。归澜穿着杏黄的运动衣,将她衬得面色惨淡冷若冰霜,他疑心他依旧心存芥蒂的诱因在此。归澜迟了迟,问他:“算谁的资产?”
这本是戏谑,她没有拿出戏谑的口气,但料想岸声总该能够意会,何况他脾气一贯好。即便不能,这关系如此的僵,他胆敢率先发作?总要好言好语将她哄得近了,就像新婚那样,从海岛转眼飞往雪山,她兴奋得像个孩子,对,就是那样的火候,他才好回国后立马恢复性情却不怕她突兀。岸声即便冷起来,也很少落她把柄,圆谎与拆火这事他最会做,归澜不是脾气暴躁的人,认识岸声之后学会了闷火,闷得更好更久,他以为这场冷暴力能够捅破七年之痒一直桎梏下去,直到他纵容远景上市,他们的婚姻也似乎同时被出卖了。那天正好是结婚纪念日,他算了算,算不清到底是五年还是六年。
岸声动容了,被恼恨动容的,他这半辈子在归澜面前发过几次火?归澜被他惊动,几乎要掰着手指算一算。是第四次,她算好了。岸声下颌咬得很死,很重,额上筋络也惊动了,它们慌张地此起彼伏睡眼惺忪,确定不了到底派出那一根稳扎稳打地呆着,攒出恶狠狠的模样。岸声怒起来竟然更倜傥,似乎他要打的不是赤膊恶斗,而是千钧却优雅的漂亮一拳,活像公子作秀。归澜半开玩笑地笑了,她最会哄人,哄和她关系不算很熟所以发错场合火的人,既然本来毫无关系,场面话更好说,说得大小俱到无伤脸面,给肇事双方一个你笑我笑的台阶,下得稳又乐,无理取闹被笑成真性情与家长里短。她太久不上交际场合,这功夫却对岸声信手拈来。
他火起来就不再是冷暴力,冷暴力跟秘辛似的,搬不上台面,所以他们两个以前外出总要装。火是不需要装的,倒叫人看得不敢说些什么,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他摆明是吵了架,看客悉数噤声,等司机给归澜开了车门,他才下车,两个人同时钻出来,他大踏步地往外走,不失脸面又赚足底气。归澜等了等,她下车总要迷瞪一会儿,身处何地,天气几何,都得看清楚,才敢迈动步子。岸声不笑她谨慎,他谨慎也是习惯的,只是非明眼人瞧不出。
归澜也往商场走,很僻静的店面,店员也不多,零星却有循,想来不至于叫人讨厌。她思索着那些牌子,几乎都要忘了,岸声却早挑好了等她来,她去找尺码,岸声却轻轻往她怀里一推,她已知趣地懂了。
各样排场各选三套,暂时够她穿。她从前偏好私人定制,倒不是学时髦要排场,只是于她而言,有再多候补最终到底要做个选择,简直是她最大弱点,索性凭空杜撰起一套,彻底杜绝四面楚歌。岸声不管她花钱,家里账目做得很细,却不官样,归澜拒绝机器管理她的生活,把开销仔细手抄在一个牛皮本子上,岂不素净又有生气?他有一段时间总想,若是没有这场婚姻是不是会好些?但无论如何设想,他清楚知道这是铁打的悖论,因这家太像个家了,只有她一个关乎全局的人在这里,领着几个女佣,她们都是外人,哪里都一样工作,本没有立场可言。全亏她,将角色演得这样投入。岸声不知道该不该恨她这样,既然她明白有落幕,何必做戏认真?
公证材料齐全,程序走得如同她预想般通畅。下午四点过岸声还没有安排晚餐,归澜心里已有了料想。果然五点半程序浩浩荡荡地走完,她从司机等候的情状看出这车和人都挂满了载荷,多半是她猜对了。岸声果然说要往爸妈家去,他说得很巧:“我得回家看看。”
是回家说说才对。归澜知道这个“家”是很少有她的。她去四个人都要做戏,从服饰作态灯光冷暖,到谈话时机言辞声调,他不会轻易允许她去折腾老人,当然也包括他们两个潜在受害者。
岸声和他们解除领养关系是一件挺突兀的事儿。当时归澜硕士肄业回国,只有本科时候的导师还乐意管她,给她指了条明路,说白了是打个招呼,走个后门,和给放弃高升机会的应届生介绍实习工作有一点儿类似。归澜从学校出来,上了与目标企业方向相反的地铁,她此刻离家八百多公里,却忽然放弃了返家班机的行程。早高峰地铁就那样巧的,似乎冥冥中为她留着一个座位,又冥冥中让她一眼看到丢在座位下的一份封死的档案袋,封面上的所属地缩略字样经过查询,恰好与她此行方向一致。那是归澜唯一一次前往远景,她坚持按档案级别与相关负责人亲自会面,前台让她等了二十分钟还多,她就在大厅沙发上坐了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里她手机一动也没有动,家里以为她正在飞机上,全都老老实实地静候佳音。这一刻她终于有一点儿因任性而起的负罪感,她父母军人出身,耿直而温和,竟平白为她的罪恶加重了,也平白让这二十分钟如白驹过隙。下来的是一位西装笔挺言辞有序的行政秘书,她闲事管到这一步,也觉得够泼皮,所以少言寡语地完成了交接。门厅前人流穿梭来去,她缓慢地离开着,摸出手机查询附近酒店,界面尚停留在这家公司的信息查询页,远景原来是纵横旗下子公司,她忽然生出好奇,点开了纵横的词条。
那一刻归澜忽然提醒自己叫做彦归澜。这名字与天生带来的性质有着迥然的差异,她琢磨起两年内在外国佬口中从不说起的三个字,她警告自己不能想,要找个地方好好地想。有保安过来友好但肃穆地提醒她,归澜从他翕动却无声的唇齿间,缓慢意识到她个人的迟滞已影响了写字楼的观瞻,自动门卡在她远远的两侧,对她畏惧似的缩头缩脑。那距离似短还阔,那被始终避让的芥蒂踩在保安招呼她的字眼上,一声一声,一恸一恸,她忽然将心一横,迈开步子疾速离开了。
岸声后来喝醉了说过一次,埋伏在机场假意绑架她的人是他安排的。假如真能令他英雄救美下来,追她兴许更容易。归澜趁他酒醉不省人事,对他说你错了,我早在见你第一面就爱你了。那时候果然有人从她身边假意经过,不过岸声接到紧急电话,立刻撤了这次行动,从她视线盲区隐蔽撤离。她恰好脚下生绊,将身子转了半个圈,这才有第一眼看见俞岸声。
她将这个身形当路人一样略过了,却将俞岸声的心绊倒了。岸声究竟是庆幸还是怨怼,归澜无从知晓。他因之起了另一个算盘,机场所有广告屏幕同时插播新闻的时候,归澜看见自己提交的那份档案袋成了主角。远景发布感谢声名也这样有派头?她隐隐觉得这是一种最好不理的羁绊,像个绊子等她钻。飞机延误了两个小时,足够国外校方将她自愿肄业的免责声明润色排版,颇为高调地送进她的私人邮箱。归澜鬼使神差地怒了,怒里有着悲悯的沧桑,她一路走进机场地铁专线,就这么一瞬间,她奇迹似的选择留下来。
选择去远景应聘来自于她隐晦的报复心理。这层缘由她不能够告诉岸声,他们的婚姻因彼此一重又一重反复积压的心事而变成危楼,进退维谷。俞岸声倒没算到她会自己回来。此前他早集中观察着身在外国的彦归澜,自线人传出她自请肄业的消息,俞岸声就排下了十几种方案和她搭上关系。上下级不在考虑范围内,她的才华不能够被这样拘束,很多空子需要她来钻,倘若她底线高得多,辞职检举的流程走完,所有功夫都白搭了。岸声知道自己的狠辣,口口声声任她自由开发才能,却其实要最紧的头箍将她圈起来,唯有法律与他同时的牵制了,岸声想,那就结婚吧。
归澜没料想到俞岸声会亲自接见她。面试没过在意料之中,她的文凭与经历都因肄业变得不好看。肄业还不如压根就没录,多让人想入非非的两个字?她正在猜俞岸声出面的所有可能,八成是离不开其中秘辛的。她的个人资料在业界始终维持在低流量水平,除非先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否则难以从其他文献与成果中寻到她的名字。归澜对俞岸声的一见钟情是她毫无防备的根源,岸声以管理者的身份见她,走到最后竟与企业本身毫无干系。归澜有过挣扎的,她很艰难地问过岸声与纵横的关系,岸声对此是没料到的,他坦诚说,彦峰是我父亲。归澜不死心地要他给出照片,彦峰鲜少在媒体上露面,夫人更无迹可寻,归澜拿到照片之后捏着它坐了一下午。
他在彦峰这两个字经过唇齿的时候已有了猜疑,归澜脸色苍白,她准备很缓慢地说清楚,岸声却先说:“彦峰,彦归澜,是不是?”
归澜的肩骨抖了一抖,岸声忽然沉默了。
他们半个月没有联系,归澜想,他多半后悔问自己要一个答复。
俞岸声就是在那时候将解除领养关系的手续办妥了。他去找归澜,她搜出相关法律条文摆在他面前,他只说:“远景我永远不会放弃,但纵横是不是我的,倒没有关系。”彦归澜想,养父没有将她送去参军,只怕也是源于她领养的缘故,到底算是中年得子,已不够舍得了。所以她的婚姻失去一层保障,也同样给了她挥霍的勇气。
俞岸声究竟想没想过她嫁进来后要如何处理与婆家的关系,归澜不知道。在爱情与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处的情愫下,她大脑一片空白地接受了。归澜没有理由去怨岸声不为她考虑,她本身已放弃了自己。
婆家洞悉一切后在协议上签了字,岸声到底怎样说服他们的,任谁也不肯透露。岸声只问过归澜一次,是在蜜月结束回国的班机上,他说:“你放弃的身份和你获得的是两个概念,你知不知道?”
归澜说:“我获得的算是意外之喜,当然是两个概念。”
岸声忽然对手到擒来的婚姻产生一点探求欲:“你竟一开始就告诉我,你叫彦归澜。”
归澜彼时还对他有着健全的爱情,她说的都是实话:“养父母收留我的时候,我才三岁,他们没想到我还记得我的名字,怕我抗拒所以没有改,但给我了新的姓氏,对我也有一定麻痹作用吧。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舍不得这个姓氏,也不想隐瞒。”
岸声忽然心里一紧,归澜兴许没有这样单纯,如果她想要的更多,比如恢复和彦峰夫妇的生身关系,那他为之操劳的一切都将轻易易主。或者归澜刻意以真实身份相告,实际也不啻于对他的一种威胁。岸声第一次猜忌归澜,从此再难信她眼神。
这场婚姻对他来说原本可有可无,日渐久了,有一种烫手山芋的后悔觉悟。他一再地间断着试探她:“你不如回家吧。”
归澜当初执意将婚礼操办在国外,倘若她情绪失控,场面糟糕,那总要能救一个是一个,养父母于她而言与血缘早没了关系,亲情向来不依赖血缘,她生而感性,自知下不出这样狠辣的决心。她没想到婚礼当天男方家长也没来,出国之前岸声对此就支支吾吾,到底是没有来。
她这样回答岸声:“我没有想过逼他们认我,对我而言对我的父母而言,都是生死挑战,岸声,你解除法律关系,是为了我有朝一日能改个户口,又不伤害我们的婚姻。你这样在意法律伦理,可说白了只是个证明,你不会因为这张纸就牺牲感情,我也不会。”
岸声反问归澜:“哪有父母不想认女儿?”后面一句他咬在嘴里,到底选择了静默。他们两种不平静里,归澜毕竟更纯粹,无论她拿出哪一种见地,她的“相信”与“坚持”敢于直视着他的眼睛。归澜笑道:“如果真是这样,半个月显得太长了。”她躲闪开的眼神覆着一层若无其事的霜,岸声见她躲了,他也虚着躲开了。两人靠了椅背,陷进相悖的深渊。
归澜自此对身份保持缄默,岸声在心领神会的同时,无法理解她甚至不奇怪自己是如何被领养,又如何胆敢毫无芥蒂地将远景交付在一纸合约上。归澜认定彼此早从这经历中吃够了苦头,应该有足够坚固的防线抵御越界试探。五年时间,竟果真守死了,她每每想起当初随想的预言,不知该哭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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