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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天宝危机
话说大唐玄宗皇帝天宝年间,苏州府有一人姓吕名崇尧,无家无业,只靠与人帮工赚钱度日,因他做人诚实仗义,干活勤谨,所以雇佣他的人甚多,日子尽过得去,乡里都称他做“吕帮工”或“吕帮闲”。
这一日,他在做青瓷生意的张员外家做完了活,讨了工钱,出城回家。事有凑巧,遇上了一个同村的知己。此人名唤杨亦踔,进城卖了柴火,挑着一副空担,回家。相见后寒暄数语,便邀请吕崇尧同去酒店吃酒。吕崇尧一向与他意气相投,慨然而往,来到一座酒楼拣一副座头做了,点了几碟小菜,一壶酒坐着闲谈些近况。楼上传来的喧哗声,异常的嘈杂响亮,却是几个失意的秀才斗酒吟诗,借酒抒情,满腹牢骚。那吕崇尧没有读过书,听那秀才们吟诗作赋,好是羡慕,不觉听得着了迷。
杨亦踔道:“吕大哥,喝酒。我们吃过了上路回家。”吕崇尧心不在焉的吃着,楼上的一个秀才吟了一首诗,旁边的人却轻声叫道:“昱人兄,当心隔墙有耳。”一个说道:“怕什么,总是没有盼头了。”他们说的话虽然很低,却多被楼下的酒客听到。楼下显得有些骚动,一人说道:“这首诗我听过,是当今一个名叫杜甫的诗人做的,叫什么《丽人行》来着。对对,没错。据说那可是抨击当朝第一权贵杨相爷的诗。”旁人道:“也莫怪他们发牢骚,这朝廷也真是太腐朽了。”杨亦踔道:“吕大哥,别理他们。咱喝咱的酒。”吕崇尧道:“他们说的不对么?”杨亦踔给他斟满酒,说道:“他们都是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日子过的很富裕了,还不知足,真是不可理喻。”
那群秀才们个个喝得东倒西歪,酩酊大醉,不依不饶的令酒保上酒。一个秀才苦笑起来,说道:“李林甫死了,罗钳吉网垮了。本想皇上会另择贤相,治理朝政。我们读书人苦尽甘来,会有出路,没想到继任为相的杨国忠昏庸无道,更是腐败。他跟李林甫原来是一丘之貉,换汤不换药。我们读书人还是一钱不值,反不如那些只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人有用,这是什么世道啊?”说罢呜咽起来。又一人接口道:“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却是门楣。”又一个秀才说道:“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辇。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治道挽丧车。”酒客听了这首诗,却又怪叫起来,说道:“这首诗可有个来历。”好奇者问道:“什么来历?”
那人卖弄起自己丰富的阅历来,喝口茶道:“皇帝在宫中建鸡坊,养雄鸡上千只,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专司驯养训练。有一个民间小儿贾昌,训练斗鸡有一套手段,就被皇帝召到宫中受了军职。皇帝对贾昌的恩宠,非常辉赫。他爹死在泰山之下,当他奉尸归葬时,县官特意为他置办葬器,丧车,乘传绵延于洛阳道上,那个排场俨然是权要气派。还听说贾昌身着斗鸡服,在温泉拜见皇帝,恩遇非同寻常。”
杨亦踔自顾吃喝全不理会旁人言语,忽而瞧见吕崇尧闷闷不乐,心有所思,遂说道:“吕大哥,这帮秀才喝醉了,咱们早吃了饭回家。天黑了不好赶路。”那些秀才喋喋不休的抱怨,胡言乱语,众说纷纭。有的怀念开元初期姚崇、宋璟两位贤相,肯定他们的光辉业绩,惋惜张九龄被罢相,李林甫阴谋得逞做了宰相。有的痛骂李林甫当政时重用酷吏罗希奭与吉温两个,罗织罪名,害了不少忠臣良将。有的则同情那些还在长安为了寻找出路,奔走于高官贵族府第,进献诗文,等待回音的文人。有的忧愤地讲诉皇帝酷爱音乐,在宫中设左右教坊,亲自教习乐工,叫做“皇室梨园子弟”。日夜跟杨贵妃听歌赏舞,沉湎酒色,荒废朝政,为了一己贪欲,迫使成千上万的工匠被征调到长安官府的作坊干活,日以继夜的辛勤劳动却是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当中一个秀才用一双筷子敲着碗,高声道:“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旁边一个问道:“昱人兄,这是你编的麽?说的甚么意思?”那名唤昱人的说道:“你看像是我做的么?”那人笑道:“八成是你新做的。”那昱人摇头道:“不是。这是不久前一位曾经做过供奉翰林的人作的,他遭受了高力士和驸马张珥的谗毁,请书还山。这位大诗人游历山水名胜,来到苏州。小弟与他不期而遇,可说是一见如故,把酒言欢,陈说时弊。他说曾将一首《远别离》的诗进献朝廷,诗中就有这么一句。”有人根据字里行间的意思,这诗隐讳甚深,端的切中时弊,叫道:“这人是谁呀?敢将此诗进献朝廷。”昱人道:“李白。”这两个字出口,满座哗然,惊异起来,酒都醒了几分。一个问道:“真是青莲居士李太白?”昱人点头。众秀才们无不表示与李白失之交臂,无缘一见而失望。
那昱人见他们个个如此,很是失望,叹息了一声。一个问道:“昱人兄,快说李白去哪里了?”昱人淡淡的说道:“去了宣城。”吕崇尧喃喃地念着两个陌生的名字:“杜甫?李白?”杨亦踔道:“吕大哥,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吕崇尧付了酒饭钱,杨亦踔挑了担子就要离开。当时一个武官模样的人挎着一口腰刀,大步流星的走入酒楼,将他两个推到一边,喝叫道:“谁都别走。”酒客们诧异的停了吃喝,把眼望来,好是奇怪。酒保跑过来,陪笑道:“官爷,您要吃啥喝啥?别吓了客人。”那武官环顾一下酒客,说道:“老子是来拿人的。我问你刚才是谁诋毁杨相爷?”酒保料到是楼上的秀才们召来的这个煞星,心下嘀咕:“这群书呆子闯下弥天大祸了。”将眼向楼上瞧了一下,只怕担干系,分辨道:“官爷,一场误会。小店可是做小本生意的正经人啊。”那武官喝道:“滚开。”径自朝楼上走去。酒保见不是好势头,这武官来者不善,急忙跑去禀告掌柜的了。
杨亦踔道:“吕大哥,都是那帮秀才惹下的是非,不关我们的事。走了罢。”吕崇尧口中应着,脚下却不动,只顾将眼望着楼上,说道:“再等等。”那武官来到楼上,扫视一圈酒客,目不转睛的盯着秀才们这一桌。那些秀才们情知不妙,吓的魂不附体,酒都醒了,悔恨酒后失言,低头寻思脱身之计,暗暗埋怨道:“哪个缺德鬼去报信引来了这个煞星?”只有那个昱人正襟危坐,了无惧意,全没半分胆怯之色,照旧吃酒,泰然自若。武官道:“说说呀,是哪个说的杜甫那个什么《丽人行》来着?”秀才们经他这么一言提醒,稍稍松了口气,不约而同的将眼瞅向昱人。
那昱人不慌不忙地说道:“诗是我说的,你要怎么?”武官将眼来望,见他年不过二十出头,面如傅粉,眼若流星,身姿风流倜傥,人才十分,却是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镇定自若。当下说道:“你辱骂相爷,就是公然藐视朝廷,还问我要怎么?”酒楼老板火急火燎的跑来,说道:“官爷息怒,这是一场误会啊。”那武官疾言厉色地说道:“误会个屁,诋毁杨相爷也能算是误会麽?这是他自己认了的,我岂会红口白牙乱冤枉人。”那老板瞧了昱人两眼,说道:“这位公子是本地白老爷的爱子,前苏州刺史韦大人的门生。还请官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武官听言,心下寻思:“韦苏州大名,倒也听过,慢不说他是个离任的,就是在任的又岂能大得过相爷?说不得抓他到了大牢,定个罪名,不仅可以狠狠的敲诈一笔,回到长安又能向相爷邀功。”主意打定,一把推开老板,上前两步一脚踏在椅子上,说道:“姓白是吧,请跟老子去衙门走一趟吧。”
白昱人却说道:“如果我不去呢?”那武官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先是一呆,继而勃然变色道:“岂有此理?老子是官,你是民,老子要你去,你敢不去,难道相抗命么?”白昱人道:“你是官,我就得跟你走么?我何罪之有?”武官道:“你都认了,还说没罪?想找死么?”白昱人向那些秀才们说道:“走你们的,我自跟他理会。”那群秀才们如遇大敕一般,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连爬带滚飞也似的跑下楼去了。酒客们也走了一半,只剩下几个胆大的站的远远的观看。老板看他两个目光对视,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武官随时会出手打死白昱人,劝也劝不得,真是急得要命。
武官怒道:“到要看你怎样跟我理会。”说罢,踢飞凳子,掀翻桌子,一掌就朝白昱人的脸上打去,掌风呼呼,刮面如刀,很是威猛。白昱人瞧得真切,盯着他的掌势来处,就要发作。却见那手掌没能打下来,居然被一只手硬生生的抓住,仿佛是被铁钳子夹住似的,停在半空,不由瞧得呆了。
那武官着实吃了一惊,回头看那人。那人脸色蜡黄,浓眉大眼,捋袖赤膊,一身庄户人打扮,分明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乡下小子。那些酒客一个个都看的傻了,呆若木鸡,半晌才醒过神来。当中一个认得他,脱口道:“吕帮工?”又有人附和道:“真是吕帮工。”杨亦踔跑上楼来道:“吕大哥,不要惹事。”吕崇尧却没有退却的意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武官的脸,充满了愤怒。白昱人好是奇怪,一个给人家帮工的穷小子会为他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招惹是非,实在大胆。武官扫视了一下众人的眼色,反应过来,厉声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不快放手?别妨碍老子抓乱民。”吕崇尧道:“他说了真话实话,就成了乱民?这是什么王法,不公道。”武官道:“他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吕崇尧道:“很多人说他们说的对,你却说他造谣生事,是什么道理?”武官似乎想到了什么,怒不可遏地说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老子连你一块抓。”吕崇尧骂道:“狗官!”
武官乘他不备,挣脱他的手,转身就是一拳。吕崇尧反应快速的让过,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动起手来。打了十余合,武官讨不着便宜,急忙掣出腰刀来砍杀。观看的人都吓坏了,担心闹出人命,全没想到吕崇尧有如此的身手,竟给人家做帮工,真是深藏不露。杨亦踔忧心如焚,不住地提醒道:“吕大哥当心。”白昱人兀自坐着不动,好像跟他不相干似的,寻思道:“难怪敢来打抱不平,感情是练过武。”那武官打的眼中喷火,急红了眼,一口刀使的风驰电掣一般,俨然是要置他于死地。那吕崇尧真是好生了得,有道是会者不忙,打了十数合一声:“看掌。”言犹在耳,只听“蓬”地一声,一掌打在那武官胸口。武官拿刀不劳“咣啷”一声刀掉在地上,他的人也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晃晃倒退数十步掼在墙壁上,一只手掌捂着胸口,脸色抽搐,喉头一阵咕嘟“哇”的喷出一口血来。
白昱人瞧得真切,登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思绪如潮。众人看这情形,那武官伤的不轻,均是目瞪口呆,作声不得。半晌,那武官说道:“想不到草莽之间有这样好武艺的人。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见他毫无畏惧之色,说道:“我是长安供职的金吾将军程千里。”众人吃一惊,想那吕帮工竟然打伤了从长安来的将军,定然闯下了弥天大祸,暗暗为他担心。程千里道:“你是谁?”吕崇尧道:“山东吕崇尧。”程千里道:“好一个吕崇尧。”吕崇尧道:“这位公子与我素不相识,你别去难为他。今日的事是我路见不平,与他毫不相干。”程千里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吕崇尧道:“没了。”程千里道:“我可以走了吧?”吕崇尧道:“请便。”程千里挣扎起来取了刀插入刀鞘中,扶着墙一步一步踱下楼去。
老板常常吁了口气,总算有惊无险,没有闹出人命,说道:“好险,你们还不快走,等他带人来抓你们啊。我这小店可再经不起折腾了。”众酒客结算了酒饭钱,散了。白昱人道:“这一桌的酒钱跟砸坏了的东西钱算在我头上,我付了。”老板道:“多谢了。”收了他的钱道:“快走,快走。”吕崇尧道:“亦踔,我们走吧。”白昱人道:“留步。”吕崇尧道:“白公子,你若想道谢就不必了。我出手只是出于一时义愤,就此别过。”白昱人却拉住他的手说道:“大恩不言谢。我只是有一事不明,相请大哥到舍下一叙,以释疑团。”吕崇尧道:“什么事不明,就在这说吧。”白昱人为难得说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吕崇尧道:“不说就算了,我们走。”挣脱他的手径自与杨亦踔走下楼来。白昱人不依不饶的跟着下楼,说道:“真是有事要向大哥请教。”吕崇尧跟杨亦踔不理他,只顾走。
白昱人亦步亦趋的紧跟在后,说道:“不单是我有事想向你请教,那程千里决不会善罢。你今天回家去,怕有不测。到了舍下一者安全,二者家父与刺史、别驾、司马几位大人有所交情,托他去衙门走动,可替大哥消灾免祸。”吕崇尧道:“既敢打他,就不怕找上门来。”杨亦踔道:“大哥说的对。今天大哥住到我家,怕他找得到?”回头向白昱人说道:“我大哥是不会去你家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为你出头,绝不是想要攀龙附凤,休把人看轻了。别跟着了,回去吧。”白昱人见说什么都没用,情急之下闪身拦住他们,说道:“吕大哥,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吕崇尧道:“我知道了,你叫白昱人是吧。你可以走了。”白昱人道:“吕大哥,请你相信我,我真没有恶意。”吕崇尧道:“你究竟想说什么?”白昱人道:“到了我家,你就知道了。”吕崇尧实在想不透他有甚麽不明白的事,一定要去他家才好说明白,见他诚挚渴盼的眼神,寻思道:“难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便说道:“那好,我跟你走一趟。”杨亦踔道:“别听他的。”吕崇尧道:“兄弟,你先回去,我去去就来。”白昱人拖着吕崇尧的手臂就走,回头道:“你回去吧,不用等他。”
吕崇尧同白昱人到了白家,把眼只顾望那宅第的豪华气派。白昱人突地一声:“看拳。”声到拳到竟是迅雷不及掩耳。吕崇尧吃一惊,挥臂格架,刚刚架开又是一拳打到,飞快地架开,道声:“干什么?”白昱人不则一言,踢腿进身,拳脚并用愈加不留余地。吕崇尧只道是仇家设下的圈套,使出了浑身解数与他打了起来。只慌得那白家仆从杂役跑进去禀报家主。打了三十余回合,白昱人大叫一声:“接掌。”吕崇尧见他掌风猛恶,手底招沉,不容小觑,等闲视之,于是鼓足了劲仗将出生平绝技,只要与他见个高低。双掌相交,“蓬”地一声,崇尧退了两步。那白昱人退了十数步这才止住,惭愧的看着吕崇尧,脸上慢慢的现出惊喜之色。
吕崇尧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向前两步,欲言又止。白昱人道:“吕大哥使得可是山殛掌?”吕崇尧道:“你使得也是,是也不是?”白昱人笑道:“看来你也是山宗的弟子了。”吕崇尧道:“你是师弟?”白昱人道:“不会有假。在酒楼上你打程千里的那一掌,我就看出来了。不是师父这一门内外兼修的掌法,哪能将程千里打成重伤。可我还是有一些怀疑,所以约你前来印证,功力深浅一试便知,所以我断定你是师兄。”吕崇尧不胜欢喜道:“这真是叫有缘。”白昱人道:“有缘,有缘。今天若不是程千里来耀武扬威,师兄仗义出手,我们师兄弟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得相识呢?”遂说道:“师兄,请到客堂上用茶。”两人相携着来至客堂,分宾主坐了。昱人一面令人上茶,一面差人报与父母知道新结识了一位兄弟,安排下晚饭及下榻处。崇尧推辞再三,盛情难却,只得听从他的安排了。
吕崇尧跟白昱人在客堂上吃茶,白爷,白夫人听说儿子跟人在院中打架,正要出来看个究竟,又有人来报说儿子结识了一位兄弟,叫安排晚饭跟下榻处,好生的奇怪,引着几个仆从出来相见。吕崇尧起身拜见了白爷,白夫人。白爷夫妇见他打扮是一个乡下少年,相貌敦厚,身材健壮,有几分喜爱。白昱人请父母上座了,将酒店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回禀了,又将院中比较武艺,得知了就是同门师兄弟的事说了。白爷听罢,说道:“原来如此。”沉吟一下说道:“事因你而起,少不得为父去衙门走一趟,破费些钱财,让那武官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武官从长安来,必是来办差的,不能久耽,叫你兄弟在家住上几天,武官待不住了,自会回去,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吕崇尧道:“人是我打的,我跟你同去。”白爷道:“你去不正中他的下怀,自投罗网么?那我去作甚,好生在家待着等候消息吧。”昱人道:“师兄,你就听我爹的安排吧。”白爷带了钱,领着仆从打轿去了。
白夫人道:“家中还有至亲的人么?是世居苏州还是搬来的?”吕崇尧见问,如实说了。吕崇尧原籍山东,六岁那年家遭不测,全家都死了。师父山宗路过那里,从贼人刀下将他救下,带着他来到苏州。师父传授他武艺,又买下一处宅子,使他居住。十八岁那年师父云游去了,至今杳无音信。他一直就是给人家帮工度日。白夫人听了,叹息道:“是个苦命的孩子。”也不问他家如何遭遇的不测,只怕勾起他伤心的回忆,只叫儿子好好看待他,径自起身去了。白昱人道:“师兄今年二十四岁,我小师兄两岁,往后我们就以兄弟相称了。”崇尧欢喜的说道:“那好,以后我就称呼你二弟了。”白昱人道:“我今天好高兴,有了一个大哥。”
晚饭后,白昱人与他到下榻处,秉烛畅谈。崇尧问及他是如何跟师父相识的。昱人道:“那是我十岁那年的一个夏天。我爹因为我没有好好地听先生讲课,惩罚我,打了我。我一气之下跑出了家,哭着躲着不让家里人找到我。后来夜深人静了,我害怕了想回家,摸着黑往家走。事有凑巧撞着了几个强人,他们是专门拐卖孩子的,就将我捆绑了,装进袋子里驮了跑。说是我相貌好能卖个好价钱,我害怕极了。真不知走了多少路,那伙强人跟一个人打了起来,那人打跑了强人救了我。我见他受了伤,只道是与歹人搏斗受的伤,他却说不是。我想他受了伤还能打跑那么多歹人,武功一定很厉害。我就恳求他收我为徒,说长大了也要打坏人,他欣然答应了。我带他回家,让爹请郎中给他治好了伤,他就传授我武艺。后来隔三差五来点拨我。这样我白天习文,晚上习武,过了几年。六年前的一天师父说要出远门,这一走就再也没见到。”
吕崇尧道:“六年了,我怪想师父的。”白昱人道:“大哥这么好的武艺,就没想过去边关投军报国,光宗耀祖麽?”崇尧道:“家都没了,还想那作甚?”昱人叹息道:“不瞒大哥,我有此心很久了,奈何没有门路。而今想在诗文上考取功名,比登天还难。”
忽有人来报说:“白爷回来了,请少爷去一趟。”昱人慌道:“回来的恁早?”崇尧与他急急来到客堂上。白爷说道:“我去了州衙,找着刺史大人,询问今天的事。刺史大人说程将军不知被甚人打了,咬牙切齿咽不下一口气,没来得及医治,听了人报说了吕崇尧的住处,带了一干人去抓人了。刺史大人问我详情,我只得实说了。刺史大人答应从中斡旋,,却也是老大为难。我是好话说尽,又许下了一百贯钱与那程将军,只要息事宁人,并说做东请他,向他赔罪。刺史大人看我面上,说等他回来这般对他说,看他肯不肯息雷霆之怒,放一条生路。”昱人道:“爹,你一定要救救我大哥。”
白爷叹息道:“想那杨相爷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身兼四十多个职务,权势熏天,煊赫的不得了,谁惹得起?程将军是杨相爷的亲信,把这为朝廷采办锦缎丝绸,绫罗绢纱的肥差差遣他来采购。你呀你,都是你这张嘴,读了那么多书,口没遮拦,难不成连个言多必失的道理也不懂。而今只一件,那程将军专司扬、润、苏三州丝绸的督办事宜,因贪财受贿,不好斥责各地州府官员从速收购,日日被绊住吃喝玩乐,耽搁了正事,眼见两月有余,采购的数目不足,回去难以交代。实在无计可施的话,我便只有倾尽家私,助他足数,再请个东道赔罪,想他的气也就消了。”崇尧见白爷要倾其所有,忙说:“赚下这份家业不易,我这条命值得几个钱,要白爷倾家荡产庇护,于心何安。还由我去与他相见,或许大难不死,流落天涯也罢。”昱人道:“大哥要亡命江湖,我也跟着去了。”
白爷道:“崇尧兄果有此心,我倒有一个万全之策在此,可解此难,但不知肯听否?”崇尧道:“既有保全之法,只图白爷成全,但讲何妨。”白爷道:“出得苏州地界,西南两百余里有一宣州。宣州司户大人黄爷与我有金兰之谊,其子在乡下做里长,广有田园,乃一方豪富,可往投之,必会收留。昱人与你同去避祸,我好在这从中周旋。程千里不见你两,找不到,心也就凉了。我只道不认得你,又说昱人出外经商去了,凭着我与刺史别驾几个大人的交情,他也不能将我怎样,赔个罪奉上百来贯钱,请个东道也就了事了。”崇尧欢喜道:“如此甚好,多谢白爷周全了。”白爷道:“我立即休书一封,你们带去宣州交给黄爷。”取了文房四宝写下书札一封交给崇尧,说道:“崇尧兄年少老城,又有胆识,犬子就拜托你了。”崇尧道:“不劳吩咐,义不容辞。”昱人道:“我也不小了,还这么记挂?”白爷道:“都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早走。”吩咐关锁门户,又叮嘱门房如有人敲门不许开门,先来回禀。仆从人等唯唯而退。
一夜无话,次日白爷夫妇打个早起送儿子登程。崇尧夜间梳洗了,昱人给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袍服,穿戴的着实齐整。两个早早等候在门外,白爷命牵过两匹马来。白夫人将一个包袱递给昱人,说道:“儿呀,这是十贯钱盘缠,路上使用。剩下的到了黄家使用,于路小心在意,不可到了黄家惹事。”昱人道:“娘,我记下啦。”一个装束明丽的少女从门内走出来,说道:“哥哥要出远门,也不使妹妹知道,与你送行。”昱人道:“恪卿,我不在家时,代哥哥侍奉爹娘。我与大哥同行,不必挂怀。”少女道:“哥哥不用为爹娘忧愁,有妹妹在哩。”昱人道:“有妹妹在,哥放心。”
原来白爷此女,芳名恪卿,年方十八。早年许下本地张员外家公子亲事,已是纳了聘金,换了八字,为因白爷爱之如珍宝一般,不忍相离,故未曾出嫁养在闺中,承欢膝下。那恪卿幼时同兄一块读书,聪敏好学,诸子百家,无有不知。针线女工,琴棋书画,也都通晓。生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真个是才貌双全,恰似天仙一般。昨日,她在闺中听侍女说哥哥结识了一位兄弟,有心出来相见,又念及女儿家应当自重,矜持着没有出来。后来又听说哥哥要与那人出外避祸,探听的今早起身,便不避讳的出来辞行。这时节见着了吕崇尧,将一双俊眼来望,见他相貌忠厚,仪表堂堂,便有几分喜欢,寻思道:“我那未毕姻的张郎,毕竟不知相貌如何。若得几分似他,我也所配得人,亦不枉此生矣。”
吕崇尧见了恪卿绝色的容貌,亦是怦然心动,又想:“她是二弟的妹妹,便是自家的妹妹,别做痴想。”只听昱人道:“爹娘,妹妹回去吧。我走啦。”崇尧拱手向白爷夫妇告别,又向恪卿作了一揖。恪卿忙收回神思,还了一礼,说道:“祝大哥一路顺风。”崇尧同昱人上马,打一鞭去了。白爷夫妇与恪卿望了一会,回家去了。
吕崇尧跟白昱人纵马出了城,路旁奔出一人,拦在马前说道:“吕大哥慢走。”崇尧见是杨亦踔,忙问:“何以在此?”亦踔道:“昨晚程千里带着一干人在里中挨门挨户的搜寻,只要拿你,扬言说知道你下落而不禀报的人,查出来也要严惩。我怕有人禀报说我与你交厚,便收拾了东西,连夜逃出来,想往他乡躲避,又恐你不知道,便想进城通知你,城门又关了,进不得城去。今早欲要进城寻你,又怕被人认出来识破了大哥的行藏,连累了大哥。正在进退两难,幸好大哥出来遇上了。”崇尧道:“你有何打算?”亦踔道:“亦踔本无家室,孑然一身,无处可依。大哥上哪,我就上哪。”昱人道:“我们要去宣州,你肯愿意?”亦踔喜不自胜的说道:“愿意,愿意。”崇尧道:“兄弟,那就上马。”亦踔纵上马背跟崇尧同乘了一匹马,到了前面的集市给他买了一匹。三骑飞也似的驰向宣州。
晓行夜宿,非止一日,来到宣州,投客栈住下。崇尧同昱人访问到黄司户住所,递上拜帖相见了,呈上白爷的书札。黄爷看了教他三人去黄家堡,投奔其子黄尚基。三个次日一早动身赶往黄家堡,投上了拜帖。那人进去报了,出来回说:“黄爷忙着哩,教各位自去见他。”说罢自去了。亦踔嗔怪道:“好大的架子。”崇尧、昱人听得院中人声鼎沸,甚为喧闹,心下疑惑走了进去。只见一株浓荫蔽日的大桑树下,一个五官端正,身取魁伟的汉子坐张交椅,聚精会神的盯着场中两个精壮少年的打斗。旁边簇拥着数十个庄户人兴高采烈的喝彩呐喊,院子两边角落的兵器架上刀枪剑戟等兵器插着数十件。他们三人见了这等情景,已自晓得这黄尚基虽是个里长,却是个尚武的主。
吕崇尧等不便打扰,站在场外静静的观看。不多时一个黑脸矮胖旳精壮后生将对手打翻,双手将那人举过头顶。那人吓的面如金纸,连声讨饶。那黑脸后生道一声:“去你的。”掷了开去。那人“哎吆”一声,摔在地上,挣扎起来,骂道:“盖铁头,下手太狠了些吧?”那姓盖的咧嘴笑道:“得罪,莫怪。”那黄尚基道:“好一个盖铁头,今天连赢了五场。我赏你三十钱。”盖铁头上前领的赏钱,志得意满的道:“还有谁不服,上来比较。”黄尚基道:“明天吧,散了。有客到了。”盖铁头与众庄户人回头看着吕崇尧等三人。盖铁头道:“客到了也不成。我还没有尽兴呢。”黄尚基道:“简良,别胡闹,干活去。”那盖简良见大伙要散,急忙说道:“慢着。大伙听我一言。”大伙站住了身子,说道:“铁头,你说。”盖简良道:“这三位客人远道而来,想必有能打的。他们当中如果有人能打赢我,我就干活去,并且把这三十个钱拱手奉送与他。大伙做个见证,看是好不好呢?”
众庄户人都异口同声的附和道:“好。”黄尚基道:“简良,算了罢。”盖简良扯开嗓子说道:“在这方圆十几里的地界,谁人不知黄大哥崇尚武艺,没有两下子的人也不敢登上门来结交黄大哥这样顶天立地的好汉。大伙们说,是不是啊?”众多庄户人呼叫道:“那是啊。”亦有人说道:“露两手出来,也让大伙开开眼界。”黄尚基喝止不住,也是无可奈何的了。这边杨亦踔早已按耐不住胸口那团无明业火,一个箭步窜了出去,道声:“铁头小子,我来会你。”盖简良见他眼大如铃,叫道:“大眼小子,报上名来。”亦踔道:“杨亦踔。”简良道:“杨大眼,来啊。打赢了我这三十个钱就是你的。”说话间两个就拳来腿往,呼呼喝喝打了起来。众庄户人又团团围住了观看,不住地喝彩。
崇尧跟昱人也钻进人群中看他两个厮打。两个窜高伏低,拳脚并用,反反复复打了三十余回合,兀是难分轩轾。昱人赞叹道:“杨亦踔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崇尧道:“闲暇时候我教他一些拳脚功夫,没料到他还很用功。依葫芦画瓢有模有样的。”昱人道:“大哥教出来的,差不到哪去。”又打一阵子,两人都气喘吁吁,体力不支,难以为继了。黄尚基见他们竟抱在了一起扭打,谁也不肯松手,眉头一皱道:“这场打和了,都放开手吧。”简良叫道:“我还没输。”亦踔道:“一定见个胜负。”崇尧道:“兄弟放手。”亦踔见言,极不情愿的松开了手。简良气呼呼的走过一边,说道:“我们没分胜负,明天接着打。”亦踔道:“打便打,怕你不成。”
崇尧同昱人上前向黄尚基拱手见礼了,报上姓名,将出黄爷书札。黄尚基接过看了,说道:“既是我爹来信,叫你们来投我,自当收留,责无旁贷。黄某适才见你们的兄弟好身手,如此看来二位定是有些武艺,倘肯赐教一二,不胜荣幸之至。”崇尧道:“黄大哥客气了,赐教二字,愧不敢当。”黄尚基愀然不悦,说道:“崇尧兄说哪里话,我辈以武会友,实属平常,大丈夫率性而为,何太过谦耶?”崇尧见说,情知推脱不得,正要答应与他切磋。昱人却已是抢先道:“大哥,我上吧。”黄尚基道:“你是苏州白老爷的公子,你学过武麽?”昱人道:“只问作甚,试试啊。”尚基道:“可莫怪我以大欺小了。”昱人道:“快来。”尚基恼他存心撩拨,言语轻佻,健步上前照面就是一拳。那昱人也是会者不忙,道一声:“来得好。”迎着拳头来势,虚引而入,乘其中路空虚,一拳打去“蓬”地一声如击败革,暗暗骇异此人皮肉练得这么经打,挨了一拳浑然无事似的,寻思:“看来只有山殛掌可以胜他。”
尚基吃了一拳,暗自道:“这小子身手敏捷,应变奇快,可莫要再粗心大意着了他的道。”打的愈加沉稳。昱人武艺精熟,拳掌虚实交错,身法灵活敏捷,一时抢占了上风。黄尚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开声吐气,拳脚挟风,刚猛霸道,却是占不到昱人一丝便宜。杨亦踔看的呆了,想道:“看不出白公子有这等身手,武艺还在那个程千里之上哩。真是人不可貌相。”盖简良同众庄户不住声的给黄尚基呐喊助威道:“黄爷威武。”黄尚基打得高兴,说道:“好俊的轻身功夫。”打了五十余回合,昱人的出手愈见迅捷,急切想要赢他。黄家的庄户汉以为家主要输,呐喊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吕崇尧独具慧眼,瞧出昱人后劲难以为继,气喘面红,体力不支的征兆显现出来,而黄尚基体魄雄健,气力充沛,出手稳重,留有回旋余地,用不了几个回合就可以反守为攻了。他不禁眉头一皱道:“罢手。”
第二章 七杰聚义
白昱人罢手道:“还没有分出胜负来呢。”崇尧道:“二弟,认输吧。五十回合你打不过黄大哥就再打下去也是个输。”昱人不以为然。崇尧道:“你的武艺虽然精熟,可是输就输在体力上。黄大哥体格强健,力气大你许多,可以打的持久。往后你要勤加锻炼,在增强气力方面要下苦功才是。”昱人见他道着心病,一语中的,很是中肯,甚是佩服感动,说道:“大哥见教的是,兄弟受益匪浅。”尚基道:“崇尧兄,请了。”
白昱人暗自感伤了一会,抬头看他两人这场切磋,真个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打到五十余回合,兀是不分胜败,竟是愈战愈勇。在场众人都瞧得呆了,何曾见到过这等恶斗。打到一百余回合,尚基有些力不从心,料到赢他不得,甚是敬佩他,笑道:“耍耍兵器,怎样?”崇尧道:“客随主便。”纵身一跃,窜起丈余高下,场中响起一片惊羡的赞叹声。他几个起落来到兵器架跟前,抄了一口大刀。尚基亦抄了一口大刀,双刀并举,交缠在一起,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打了十数回合,崇尧大喝一声:“撒手。”双手盘旋搅动几下,尚基拿刀不劳被挑飞脱手,只落得一双空手。尚基哈哈笑道:“在下枉自好武,拜过不少师父,会过不少英雄豪杰,时至今日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武艺。尚基输的心悦诚服。今日得识崇尧兄,真乃三生有幸,快哉,快哉。”崇尧道:“黄大哥武艺超群,崇尧很是由衷的敬仰。”
尚基道:“客气了。”亲热的拉着他的手,说道:“我啊,从小不爱之乎者也文绉绉的那一套,只爱耍刀弄剑。根本没遇上过什么高手,哪像兄弟你武学精湛,受过名师点拨。我要跟着兄弟你好好学武,你收我这个徒弟,你看怎样?”崇尧道:“惭愧。大哥想学,兄弟将所学尽数教给你就是,甚麽师父长,徒弟短的,再莫提起。”尚基欢喜的说道:“好兄弟。”继而叹息道:“府兵制遭到破坏,民风不再尚武,难得大哥有如此武艺,太难得了。”
尚基命人报与浑家摆设酒宴,以为崇尧、昱人、亦踔三人接风洗尘。尚基浑家王氏颇贤,生有一子,治家有方。当时得了丈夫言语,忙使婆娘、庄客从人杀鸡宰猪,盛设酒肴。尚基使浑家领着六岁的儿子与他三人相见了,又叫简良一块坐了,吩咐众庄户人等也都吃酒席,是日尽欢而散。次日,尚基又设酒席请他三个,愈加亲近,俨然一家人。自此,崇尧、昱人亦踔三人安心在黄家住下,演练武艺,吃酒谈笑不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两月有余。忽一日,昱人接到家中来信,道说白爷已经花钱化解了程千里的仇恨,半月前程千里已是打道回长安去了,只要儿子回家完聚。昱人看了书信,着实想念爹娘,便向尚基辞行。尚基再三挽留不住,只得任他去了,却坚决要留下崇尧跟亦踔,定要他们多住些时日。崇尧跟亦踔推拖不得,只好领受了尚基的一腔盛情美意。众人跟昱人吃了饯行酒,尚基送了他些盘缠,任他去了。
忽一日,也是合当有事。盖简良跟尚基、崇尧等人晌午喝的酩酊大醉,道是去寻一故友。黄昏时分,有人来报说简良酒后冲撞并打伤了郑里长家人,被郑里长抓去,在家吊打。尚基当时有七八分酒意,听了这番言语,义愤填膺地说道:“打我兄弟,摆明了就是跟我作对。”随即召集数十个身强力壮能打的庄客,执了火把,拿了铁锹棍棒前呼后拥直奔郑里长家要人。崇尧跟亦踔生怕他闹出乱子,想要同去。尚基道:“你两是外乡人,莫管本土事。区区郑家,他有何能,敢不放人?”径自带人去了。原来郑里长单名一个青字,同尚基都是里长,两家相隔不上十里,各人心性却大是不同。那郑青仗着表兄是州刺史,在乡里欺男霸女,强取豪夺,干尽伤天害理的事,乡里人都衔恨他,具是敢怒不敢言。
郑青素知尚基勇武,乃是一方豪杰,遂不来招惹他。当日简良在路上撞着了郑青的车轿,因为酒醉,没有避让。郑青的从人中有一个本家兄弟名叫郑僖善的,识得简良乃是尚基的心腹兄弟,于是撺掇家主教训简良一顿,好灭尚基威风。那郑青平日里久已痛恨人们盛赞尚基美德,赋役轻而亲贤,遂唆使从人上前推拉简良,故意摔倒,作被打伤之状,以此诬陷他伤人。简良与他们分辨,却被众人乘他酒醉,将他一顿痛打。又绑缚回家吊起来,用皮鞭抽打。
尚基当日得讯,带人打进郑家。郑家人打不过尚基等一干如狼似虎的汉子,作鸟兽散了,任由他将人带走了。郑僖善见状,又撺掇家主,说道:“尚基此去定然不会善罢,明日必会首告。郑爷何不先下手为强,写一纸诉状,状告他纵容手下仗势欺人,行凶于路在先,率领贼人私闯民宅在后,呈上刺史爷台下。刺史爷是您的表兄,一定为你出这口恶气。”郑青闻言大喜道:“从速办,从速办。”且说尚基将人救了回来,问个清楚,知道是郑家仗势欺人,自觉理直气壮,全不以为意,道说明天状告郑青,又邀众人吃酒与简良压惊,拂晓方散。不想郑家连夜写了状词,星夜兼程飞马去了州衙,天明入城,告在刺史阶下。刺史徇私,不辨曲直,立差曹参军领一队官兵到黄家拿人。官兵都到了黄家,尚基适才酒醒,未来得及写状词,已被官兵不由分说的锁拿了,又捕了简良,簇拥着去了州府衙门。只惊得黄家老少倒在尘埃。
崇尧闻讯,忙使人去州府报知黄爷,叫从中周旋。那人至晚方回,报说:“黄爷也是没辙了。只探得消息,郑家在衙门里上下使钱打通了关节,一口咬定盖铁头行凶在先,黄里长带人私闯民宅,打伤多人在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那郑青的表兄是州刺史,官阶大过黄爷,又是一味护短,只是叫着力的打,定要二人招供,好是惨痛。”亦踔道:“吕大哥,我们就没办法救人了麽?”崇尧道:“难。只是一件若是招供罪不至死,若不招供,只怕是要被当堂杖毙。”遂叮嘱那人再去州里,买通牢监探视,先叫尚基招认了,保住性命,再作区处。那人忙飞马去了。
再说郑青同家人郑僖善到家,乐的眉开眼笑。郑青道:“今日方才出了这口恶气,明天他再不招供,就当堂打死。”郑僖善道:“郑爷得意的早了。”郑青道:“此话怎讲?”郑僖善道:“黄尚基的父亲是司户老爷,树大根深,难免不会死灰复燃。还有黄尚基庄客都是一群亡命之徒,若不一网打尽只怕将来会报复郑爷。那时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呐。”郑青道:“这可怎么是好?”郑僖善道:“小的已有一策谋划在此。只有状告他私造兵器,图谋不轨,定可斩草除根,一了百了。”郑青道:“这事弄得也忒大了吧?我听说他家的兵器可都是从府库中借出来的,人所共知啊。”郑僖善道:“您的表兄是刺史大人,只要您将状词呈上去,说他是私造,那个人敢说他不是私造。再牵连上他的几个心腹。照贴拿人,保管没有后顾之忧。”郑青道:“无毒不丈夫,就这么办。他们不认罪,就统统打死在大堂上。”郑僖善道:“郑爷又得连夜去州衙走一趟了。”
黄尚基浑家王氏抱着六岁的儿子整日啼哭,家人们劝解不住,都是唉声叹气,无计可施。崇尧跟亦踔等那报信人,一夜没有合眼,至第二天看看正午,忽听人声喧哗。那曹参军又领着一干官兵冲进黄家,念着帖子上的姓名将庄院六七个人都锁拿了,并拿了尚基浑家王氏及儿子,又将兵器架上的兵器装载上车,扬长而去。亦踔想要上去救人,被崇尧制止了。旁有数人见他两人想要上州府设法救人,纷纷出钱财资助他二人行事。当晚二人来到州府,投客栈住下,点一桌酒饭邀请店主吃酒,询问本地新闻。老板道:“可不得了,出大事了。”崇尧道:“什么大事?”老板道:“黄家堡黄里长两位听说过么?”崇尧道:“说来听听。”老板道:“两位是外乡人吧?我跟两位说,那黄里长可是英雄了得,老朽一向知道他跟郑里长有嫌隙,不知怎么遭人算计了,吃了官司,道是私造兵器,图谋不轨。大堂上黄里长拒不认罪,可怜他的老爹跟夫人,以及文弱的小儿子被杖毙了。真是惨啊。”
崇尧又问道:“那黄里长认罪了么?”老板抹一把眼泪道:“认了,认了。他不忍见妻儿受刑,忍不住就认了。当堂被判成死罪,秋后斩决。妻儿官卖为奴,亲友庄客发配边疆充军,家私抄没入官。不论这些,还听人说,郑家不会善罢甘休呢。”崇尧道:“这又怎么说?”老板道:“郑青是刺史大人的表弟,只怕是要在监狱里谋害了黄爷跟他妻儿的性命哩。”亦踔禁不住骂道:“狗贼。”老板吓了一跳,说道:“可不是,人都这么说来着。只是可惜了黄爷一世豪杰,竟命丧于奸人之手。”叹息着径自去了。崇尧道:“兄弟,你可有什么主张麽?”亦踔道:“我听大哥的,只要能救出黄大哥,刀山火海,死也无悔。”崇尧道:“黄大哥对我们的恩情,无以为报,眼下为奸人所害,身陷囹圄,性命攸关。他们官官相护,视人命如草介。我不将黄大哥就出来,惩办这些奸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亦踔慷概激昂地说道:“你说怎么做?”崇尧道:“劫狱,敢么?”亦踔铿锵有声地说道:“跟大哥在一起死都不怕,劫狱就劫狱。”崇尧道:“我们今晚就行事,救了黄大哥一家,亡命江湖吧。”
二人计较定了,熄灭了蜡烛,悄悄出了客栈。其实半轮皓月斜挂在树梢,大地一片银白。夜静更深,二人摸到了州衙大狱所在,崇尧托着亦踔的双脚,扶着他爬上高墙。亦踔机警的张望了一会,乘着巡夜的官兵过去,说道:“大哥上来。”崇尧振臂一跃,轻若棉絮般落在墙头之上。两人纵身跃下,隐迹藏行,来到牢狱门口,看那两个看守正打瞌睡,就要动手。却见一个小厮十四五岁的模样,怀中抱着酒坛子,哼着小调到了牢门口跟两个看守寒暄,甚是亲密。亦踔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就要窜将出去。崇尧慌忙拦住,道:“且慢,事有蹊跷。”伏在暗中见那看守说着:“多谢霍小哥了。”同小厮进去了。又见一人提一口尖刀摸黑过来闪身进了监狱。
崇尧只怕是郑家派来的刺客,慌忙奔过去,闯进牢门。暗中一把明晃晃的刀径自极快的向他戳来,崇尧处变不惊,应变快捷的退了两步,手疾眼快的抓住了那人的手腕,沉声道:“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么?”那人道:“你是谁?来这作甚?”吕崇尧道:“我是来救人的。”那人道:“救谁?”崇尧道:“黄尚基。”那人道声:“原来是自己人。”将脸上的面罩摘去,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双目炯炯有神,灿如朗星。崇尧道:“你是谁?”那人道:“应捕徐镜平。那天去黄家,我见过你,你是外乡人吧?”崇尧道:“你是官府的应捕衙役,为什么来这?”徐镜平道:“刚才进去的是我的家僮霍演,估计这会他已将狱卒药翻了。,此地不宜久留,郑家的杀手随后就到,我们快些救人吧。”
三人进入狱中,霍演已经得手,将狱卒都药翻了,搜出了钥匙,挨门将狱门开了放出囚徒来。囚徒都欣喜若狂,扶老携幼向霍演道谢。霍演道:“你们都是受人冤枉的好人,都快回家吧。”崇尧、镜平、亦踔三个救出了黄尚基以及他的妻儿,庄客。尚基逢着妻儿,涕泪交流,大恸一场,这番死里逃生,恍如隔世,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似的。尚基悲恸道:“可怜我的爹娘,二弟死于非命呀。”崇尧道:“事已至此,黄大哥节哀顺变吧。”徐镜平道:“是非之地,不可久驻,快走吧。”尚基道:“镜平兄弟,我拖累你了。”镜平道:“当年镜平寒苦,穷困潦倒,若非大哥举荐于司户爷,哪的有今日风光,娶妻生子,挣下一个家业。如今恩人有难,镜平若不思报答,将有何颜面苟存于世。我而今舍弃了这一切也罢,随着大哥落草也甘心。”尚基抓住他的手道:“你妻儿呢?”镜平道:“昨日以一纸休书将她休了,了无牵挂了。”尚基气的挥拳锤他,说道:“你好狠的心,他们现在何处?”镜平道:“客栈住着。”
尚基泣道:“你教他们孤儿寡母哪里去?你将他们找回来,要走一块走。”镜平道:“我听兄弟的,带她母子一起走。”尚基道:“明天十里坡会合。我再问你,那几个贼人在哪里?”镜平道:“正在州衙的大堂上庆功呢。”尚基咬牙切齿的说道:“省得我去一个个找他们。”镜平跟霍演相携径自去了。黄家的七个庄客却是不走。尚基道:“你们走吧。尚基没用,累你们受牢狱之苦,在这赔罪了。”众人道:“里长去哪里,我们就去那里。”尚基道:“我家破人亡,有家不能回的人,跟我作甚。你们各奔前程吧。”简良道:“大哥,他们也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你就留下他们吧。”尚基叹息一声道:“也罢,我们就生死一处,誓不分开了。”那七名庄客道:“我们跟大哥去杀那贼人。”尚基挥手道:“州衙中戒备森严,人多了容易暴露,惊动起来,谁也不能脱身出城。简良你带着他们护送我的妻儿伺机出城,明天十里坡会合。”
崇尧道:“亦踔,你也跟他们去,这里留下我就可以了。”亦踔道:“大哥当心些。”崇尧道:“我知道,放心吧。”尚基同妻儿惜别了,出了监狱,看着他们都翻墙出去了。此时三个手执尖刀的杀手身着夜行衣来到监狱。崇尧跟尚基赶了上去,他们听的耳后脚步声,转身一看“啊呀”惊叫一声,喊道:“有人越狱了。”挥刀杀向他两。崇尧飞起一脚踹翻一个,攫夺过一口尖刀将他杀了。另两人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尚基只怕他们叫喊出来,惊动合衙上下,疾步赶上踢翻一个,捡起尖刀冲上去将那人杀了,踅回身来将这个爬起来的当胸一刀戳死。两人将三具尸身拖进监狱,将狱门向外锁了,抹黑避开巡夜的出差役,来到州衙大堂外,阶下伏着,窥视大堂上他们的一举一动。
此时大堂上灯火通明,耀如白昼。那刺史上首坐着,郑青、曹参军、郑僖善三个下首相陪,杯来盏往,享用山珍海味,好不快意。旁无仆婢伺候,想是打发睡去了。那郑僖善道:“往后这宣州地面可太平了。”郑青道:“这得仰仗表兄英明啊。”刺史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是可惜了黄尚基,真是一条好汉。”郑青笑道:“谋逆重罪,没有株连他的家属故旧是他黄家积了德。他的那些亲友故旧还得对表兄感恩戴德哩。”郑僖善道:“对呀,对呀。”曹参军道:“他们三个也该回来了。”郑青道:“他们三个不是对黄尚基的妻子动了色心了吧?”众人大笑,甚是得意。郑僖善嬉笑道:“可不是,那王氏还真有几分姿色哩。”刺史言归正传道:“都交代过了么?”郑青道:“他们晓得厉害,绝对不会留下活口。”
黄尚基气的火冒三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道声:“兄弟,你在这盯着。”提着刀走上大堂,喝叫道:“狗贼,你们不死,黄某人怎么便先死?”郑青等人吓得哆嗦成一团,直叫:“有鬼,有鬼。”刺史道:“衣裳有缝,地上有影,不是鬼。曹参军,他只是一个人,杖疮未愈,伤横累累,你快杀了他。”郑青慌得大叫:“杀了他,杀了他。”曹参军素知黄尚基武艺了得,有几分胆怯,转念一想,他经受了杖疮未愈,孤身一人,遂鼓起勇气抡起板凳朝他砸去。尚基闪身避开,挥刀劈去。曹参军纵身掠开,见他一双目光紧紧盯着他们三个,又想跑出去寻人来围捕,只怕他赶上来厮杀,犹豫不决起来。尚基道:“还我爹娘命来。”刺史道:“有话好说,放下刀,你要什么,本官一概照办。”郑青道:“是呀,你杀朝廷命官,罪上加罪。”那曹参军心一横,乘他不备,仗着一身武艺偷袭向尚基。尚基耳听风声,转身一刀剁翻了曹参军,复一刀结果了性命。
郑青、郑僖善、刺史三人见了这血淋淋的场面,吓得魂飞魄散,惊魂欲飞。一个个口喊:“饶命。”尚基道:“当日就在这里,我爹娘与兄弟求饶的时候,你们可曾饶的他们性命?”刺史拉着郑青,郑青又拽着郑僖善三个缩成一团,大呼小叫,魂不附体,只恨没有出豁处,惊悸到了极点。郑青看着尚基步步逼近,一把将郑僖善推了出来,顺势抄起一把凳子砸来。尚基一刀戳入郑僖善胸口,结果了性命,见凳子迎面砸来,将身一闪,挥刀砍中郑青脖子,取了性命。刺史绕过桌子跑了出去,正要呼喊擒拿刺客,却被崇尧一口刀逼了回来。尚基转过身来,一脸的冰霜,吓的刺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似的,说道:“黄爷饶命,我都是受了他们的蒙骗啊。你要明察秋毫,我可以为你翻案,还你清白。”
尚基摇头道:“不用了。你这个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的狗官,留着你只会祸害百姓,荼毒一方,不杀你难以平民愤,也难消我心头之恨。”说罢,手起刀落将他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狂喷,尸身扑倒在血泊中。尚基同崇尧撇了刀,窜出州衙,拽开步望东城门而行。至城门,黑暗中见一伙人在那站着,便寻思着莫不是走漏了风声,来抓捕的官军,示以不敢上前,回身而走。那边一人瞧见他两人,喊道:“兄弟,是我们,快来。”二人听的是徐镜平的声音,疑云重重的走过去。镜平道:“杀了?”尚基道:“杀了。”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镜平道:“刚才走的匆忙,失于计较。这里的守门军士是我的兄弟,我怕大哥等到天亮出城,延误了时间,吃捉了。所以在这守候。”尚基道:“有劳兄弟费心了。”镜平道:“我们快走吧,他们几个我都吩咐过了,见有官兵追来,只说没见,官兵自然会封锁城门四处搜寻,那时我们都走得远了。”尚基道:“还是兄弟考虑的周祥。”
镜平跟守门军士别过了与尚基、崇尧出了城。至十里坡与家人相聚了,尚基浑家王氏问道:“你还好吧?”尚基道:“好着呢。我已经将那几个贼人杀了,出了这口恶气。”霍演引过镜平妻儿来。镜平道:“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们母子了。”其妻喜极而泣,噙着泪欢喜道:“你休想。”镜平道:“取一身衣裳来。”其妻打开包裹,镜平取了一件衣裳向尚基,说道:“兄弟脱了身上的血衣换上,好赶路。”尚基遂换上了,将血衣抛到乱草丛中了罢。镜平道:“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是好?”尚基道:“如今我是有家难回,有亲难投,实在想不出上哪安身。”简良跟那七名庄客叫道:“大哥,落草吧。”崇尧慌道:“不能。一旦落草,那就是跟朝廷为敌,官兵来剿,难免一死。”尚基道:“兄弟,你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来。”
崇尧道:“大哥跟兄弟们蒙冤才落到此地,当以避祸才是,且躲过一时,遇到大赦天下,自然无罪。若不遇大赦,寻机报国,将功赎罪,未尝不是一条光明大道,奈何自行绝境?”镜平道:“兄弟所言极是。那兄弟以为我们还去投哪里,可躲此难?”崇尧道:“苏州白昱人是我的师弟,甚为相知,可往投他。黄大哥对他也是有恩的,晾他不会拒绝。就算是白爷面上,念在与黄爷往日交情的份上,也是不会推脱。”镜平道:“果然是个好去处。我们且去投他,其他的慢慢再说。”
于是崇尧,尚基、镜平、亦踔、简良、霍演以及黄徐两家妻儿与七名庄客,共是一十七人乘马坐轿逶迤望东来投白家。于路尚基,简良跟庄客们内服外敷用药将身上的伤都治得差不多痊愈了。晓行夜宿,非止一日,来到苏州。白昱人见报,忙出门相迎,却见这男女一十七人,神色古怪,心下甚觉蹊跷,也不多问接到家中款待。崇尧只说是尚基想念他带着妻儿朋友前来拜望,勉强搪塞过去。昱人终是疑惑,又带着他们向白爷问安过,都相见了。白恪卿得知哥哥朋友的宝眷也来了两家,便出来相见了黄徐浑家。白爷教他们住下不提。
昱人在他们来家后,整日吃在一处,耍在一处,讲文演武,却不见他们提一言片语究竟因甚事而来。时日愈久,他心下愈是不安,愈是好奇,于是教恪卿向那两家家眷试探真情。恪卿依言,试探他们口风,可是两家家眷都是讳莫如深,缄口不漏半些实情。昱人无计可施,只好作罢,将这件事放下了。话说白爷忧虑儿子的朋友久居家中,恪卿与他们多有接触,孤男寡女,授受不亲,传扬出去有辱名洁,于是张罗着要与恪卿毕姻。于是向张员外说起为儿女完婚事宜,未成想张员外却说:“儿女尚幼,再过几时完婚未为晚也。”白爷到家,心想哪有儿子长大不与完婚之理,疑窦难解,便差一个精细的家人去查访实情。未两日,来报说张家公子一月之前染上了花柳之病,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求医问卜总不见好,便是因为久恋烟花之地得了这病,只瞒着白家。白爷勃然变色道:“混账,如此怎做得我白家的女婿?”
那人又说:“还听说之前张家曾想悔亲,攀高枝与王长史家结亲,后来儿子得了这怪病,这才打消了此念。”白爷闻言愈为气愤,怒气冲冲的骂道:“贼父子如此可恨,畜生不如。我誓与他绝了这门亲,教他无地自容。”便一意退亲,托原媒去与张员外说。张员外见事发,好是面惭,不好强娶人家女儿,便情愿退亲,托原媒转达。双方约下日子,原媒作证,签了退婚书,各将对方的生辰八字退了才罢。过后,白爷为这一场生了一场病,卧在榻上,延医用药不已。
恪卿得知此事心下倒是坦然,却不以为意。原她当日见了崇尧,便考虑自己终身大事,暗中托养娘查访张郎品行才学。未数日,养娘回复说:“人物倒是俊美,配得上小姐,只是不学好。”恪卿问道:“怎么不学好?”养娘见问,欲言又止,不好启齿。恪卿追问盘查的紧了,只得实说了,将张公子如何轻浮气躁,卖弄风流,假做斯文,如何嗜酒好色,沉湎烟花柳巷,斑斑丑态与她说了。恪卿听了,心下了然如镜,料得他早晚做出事来,也不告知爹娘。当时心下属意崇尧,茶饭不思,魂萦梦绕,只盼着能够再见他。未多日,崇尧与尚基等人从宣州转回,她便以与黄徐两家宝眷来往为由,出入庭院与崇尧相处的情熟了。崇尧不疑有他,只把她当做妹妹待而已。恪卿教他读书写字,好教他能文能武,德才兼备,不致使爹娘认为他粗陋。直至白爷欲做亲,事发退婚,生了病来,恪卿日夜服侍在病床前尽孝,才不得出外与崇尧相见。
忽一日昱人从外面回来,唤过崇尧与尚基,叫道:“你们瞒得我好稳,如今事发了,还想瞒下去怎的?”崇尧道:“二弟,你说什么?”昱人愀然作色道:“你们做的好事,反来问我。”见他两人钳口不说,于是说道:“黄大哥、徐大哥跟霍演小兄弟在宣州杀了朝廷命官,海捕文书都到了苏州了。三人的画影图形贴在各个城门口,好多人围着看呢。”尚基事到如今只得实说了,说道:“事已至此,我们去罢。”崇尧道:“黄大哥,从长计议。”昱人道:“你们出去被人认出来,吃捉了。再被人首告出来,是我家窝藏了你们多日,白家数世基业也就毁于一旦了。且先住着,另做打算。”适值白爷有事相请白昱人去,昱人别过他们径自去了。
尚基遂邀了镜平等人来商量何去何从。镜平道:“这两个月以来蒙白爷收留,已是心下不安,东窗事发,怎们可不能连累了白家。今晚就走吧。”崇尧道:“徐大哥跟黄大哥都有家小,怎么可以要他们一起去受颠沛流离之苦。”镜平道:“白家人多眼杂,鱼龙混杂,倘然有心怀叵测之辈去官府出首告发,白家上下几十口人性命休矣。我们做兄弟的于心何忍,对得起仁义二字麽?”昱人见过了爹,出来见了他们,说道:“兄弟们都在哩。”崇尧道:“令尊找兄弟何事?”昱人道:“数月前爹与宋州的萧家订下一笔生意,十数日前货已完备。管家从扬州回来报了。爹被家妹一事气的患病在身,一时难愈,又恐耽搁了交易的时间,托我雇佣一批水手带着货物前去宋州交割。”
镜平道:“走的是水路还是旱路?白家与萧家的关系如何?”昱人道:“生意上往来已有三世,是累世交好。这一路上都是水路,自苏州起,经扬抵徐,改陆路到宋州。”镜平喜道:“好极。”又问:“做的是什么生意?”昱人道:“越州青瓷生意,青瓷三千件,至扬州库内提取铜镜,锦缎到了宋州。萧员外自会出脱货物得两成的利钱。我然后购取萧员外囤积的邢窑白瓷,水路返回苏州散布到自家的分店销售。”镜平拍手笑道:“好了,好了。”昱人道:“怎的就好了?”镜平道:“我有一条康庄大道可以救我兄弟们逃脱此难,但在白兄弟来说乃是易如反掌的事。”昱人道:“什么计策,快快说来。”镜平道:“昱人兄弟可对令尊说,我们情愿做船上的水手,护送货物去宋州,凭借着白家与萧家的关系,萧员外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在。那里距离宣州千里之遥,官府就是搜查我们也是鞭长莫及了。这是乘便船,有白兄弟作掩护,沿途关卡也不会疑心到我们身上。”
昱人闻言恍然大悟,说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我真是糊涂,及不上徐大哥深谋远虑。”崇尧道:“二弟,何时动身?”昱人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择吉日了,只明天就走。我这就去跟家父说,然后教管家照管家里,着可靠的人出外办事。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众人催促道:“快去。”昱人自去了。众人闲话,等候昱人回音。霍演说道:“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镜平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呢?”霍演笑道:“大家想白家偌大一个家业,在苏州地面上虽说不是达官显贵,可也算的是名门望族,富甲一方罢。白公子饱读诗书,一向有忠君报国之志,其肯与我等几个官府的通缉犯搅和在一起。我看他呢,是怕我们一时跑了,使得权宜之计,稳住了我们,然后去官府出首告发,拿了我们。赢得忠君的美名,仕途上从此一帆风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
崇尧道:“二弟绝不是那样的人。”霍演斜了脑袋,阴阳怪气地说道:“也未可知啊。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啦。”镜平气道:“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别瞎起哄。”霍演气咻咻地说道:“莫怪我说,一会且问问他又去干了什么?他呀,早不说去宋州,晚不说去宋州,偏偏今天见了榜子,就说去宋州。他分明是怕我们在他家做起乱来,故说去宋州,路上好设下伏兵下手。”崇尧只是不信,奈何当得镜平的面不好发作训斥他。众人却想霍演所说不无道理,换个角度想,即使白昱人没有此心,难保他害怕仆众之口,为了白家的基业跟身家性命,孰轻孰重,白昱人应该掂量得出来。这个时候说去宋州,确实是太也巧了。
白昱人说道:“霍演小弟机灵古怪,分析事情头头是道,出乎昱人意料。但我对兄弟们一片至诚,天日可鉴。大哥是我师兄,难不成你们连他都不信?”众人抬眼见他从外走近来,说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知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这些话是嘲讽?是在生气还是在质问?昱人叹口气道:“也罢,我只问大家怎么才肯相信我?”尚基道:“不如这样。咱们相处多日,情谊已深,不如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同生共死,永不负心,如何?”昱人道:“不瞒各位,昱人有此心久矣。今晚花好月圆,秋高气爽,正好结拜。”崇尧、镜平等人听了均是欢喜此法绝妙,堪比当年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霍演嬉笑道:“算我一个。”昱人佯装不悦地说道:“你不是说我要出卖你们,贪图富贵么?”霍演调皮的说道:“我是在说笑呢,你还当起真来了。我是最信得过你的。”昱人等人闻言,哄堂大笑。
崇尧道:“霍小兄弟年虽十五,但却八面玲珑,可爱得紧,便算上他了。”昱人霁颜道:“算上你也罢,可你以后不许再乱说。当心我打你屁股。”霍演笑道:“结拜过了,你就是我的哥哥了,我乱说什么,你怎舍得打我?”昱人哭笑不得,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其时是八月初十,昱人命人摆设香案,果品,乌牛白马祭礼,便在庭院里对天地歃血为盟,各报上姓名,设誓道:“今日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二心,神人共戮!”誓罢,论年纪排定兄弟次序。徐镜平居长,黄尚基次之,依次是吕崇尧、杨亦踔、白昱人、盖简良、霍演最小,是为七弟。当晚昱人盛设酒宴庆贺,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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