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语撰稿者》——南方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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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海的城市

“我感觉自己要被现实蒸发了，剔除了。”

“好吧，作为一个结束语撰稿者，有这种想法很奇怪…也不奇怪！”

图青忿忿地胡乱想着，为保耳聪目明关闭手机流量。否则消息和一次小型战斗中的子弹一样到达屏幕。全是催稿的信息无谓地消耗流量，结束语也不是那么容易写的！

蓬乱的头发杂草似的在她头上扎根，她想和世界对抗，又明白要去和自己和解……什么乱七八糟突然冒出来的哲学问题，是天热了吧，开始烦躁起来。是啊，天热了。图青疯狂摇晃昏沉中的脑袋把一些模糊不成形的想法赶走，点开手机流量开关键…恍惚中她的思绪又光顾了暑假的炎热威压之下在姥姥家的砖瓦屋檐，那简明扼要的一段屋顶的影子旁的暴晒在阳光下的水缸，里面透出丝丝凉意……叮叮咚咚的消息提示音又把她扯回了来。“人类已经无药可救了…不就是个结束语吗，非要拜托谁写吗？！”虽然如此，这要是在晚上发来的信息，虽然某些在常人眼中很荒谬的事发生的概率很小，还是会让图青精神瞬间紧绷的。

普通的工作大都在白天来访，不来闲得慌，一来一窝蜂。图青已经习惯了。每早六点半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没有出外调研的事情就是在家办公的一天，论文模板、报告书模板、演讲稿模板、辩论赛模板、主持串词…摊上一沓在书桌或电脑屏幕上。有时屏幕上还有预约了的私人信件结束语约稿提醒，通常这一折子图青会在约定时间和客户在线交流结束语主要思路和内容，为保护客户隐私会约在专业网站上交流，图青也只是提供没名字的稿子。每当入夜普通工作时间段结束，只有手机上静音时屏幕无声滑来的消息还在提醒：“工作、工作…”手机充着电，亮一会儿屏幕，然后暗下去。而床上的年轻人早已蒙头大睡。

奇怪来头的约稿随时会来，也很大可能不会。这份工作最让人不适的地方来自这里，最大的意义也取自这里，说给非本行的人听只会让人笑掉大牙，而在同行眼里谁被暗江的客户约稿就是幸运的，约稿多证明功力高，虽然拿到的报酬和白天的没得比，但只要谁有约就会被在每每周三的行业例会上成为焦点，听者乐于听其娓娓道来，不论那人平时受不受欢迎，众人都沉浸入自己的想象中去了，这时候的例会就会从下午午饭后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七八点，会开得太精彩，忘记吃饭这茬十有八九。每当这时，图青是很痛苦又很期待讲的那人的描绘夸大赋比兴……之前的工作小结早被讲述者运用专业知识凝练地概括了，剩下的时间就被称作“泛舟”，取材自苏轼月夜泛舟得人生真谛而自欣欣脱于心中困厄。

从来没有暗江来的约稿找上图青。

图青也从来没想过例会上的讲述者会是自己。

工作第一天图青还在想写结束语和从暗江接稿有什么关系。前辈们郑重其事吩咐的事好像和玩一样，天上劈下来的雷都不会因为图青说这句话而对她感兴趣。门麦听到这句话是赶紧捂住她嘴巴，虽然图青也下意识想捂住自己的嘴甚至想打。早知道这份工作会有特殊的地方，就算有想议论的该在心里运作。自己选的路，有些人说跪着也要走完，在他们这一行看来，吓着也要走完。

门麦工作比图青早，作为小组组长先她一月入行。每组两个人，资质好的当选组长。当夜分外漫长，思绪缓行，肚子不争气地饿了时，图青会想念出外和门麦调研时吃的夜宵，两个女生干掉三四十串烧烤。

工作时间越长，对暗江的约稿期待也越小。年轻的时候能睡足觉很奢侈，结束语撰写人的睡眠，更奢侈。不掉下去就足矣。

每当窗外的城市还在享受人造光源的喧哗躁动，结束语撰写人或已入睡，或还在工作、学习，或抱着孩子哼歌儿哄睡，或做着家务和熟识的暗江人交谈……各色各样，什么样的都有。而城市之光无一刻不想透过窗帘涌入室内，“打扰了”，不论人们是多辛劳或清闲，或暗江人的影子如何浅淡。海一样随风飘舞的城市，就是借由那些闪烁的光芒变得坚定、强势，要不谁还会在天黑了还出来呢？城市可以吞没人，可以改变人，可以捎带来和运走一个、两个、更多的人，它是个大的集散地，人类自己的玩具，活的人造生态圈。城市冷漠着，光辉着，不想让人靠近却又不断吸引人潮拥挤着奔进来。在城市里住得越久，对城市的了解越自认入木三分，以为成功地驾驭了其中的生活，其实只不过是自己适应了它，听它讲话，和它辩驳打架，陪它唱戏，在它面前流眼泪，知道最荒凉的工地也是它的一部分，最吵的商业区也深得人心，最静的寺庙可能无人来但也有生机勃勃的生活，最远的河边停了似乎被人遗忘的破木船，已经是乡村了。

最清净的时刻不抓紧时间睡觉可还行。图青已经眯着眼睛半天了，还没睡着，还是睡着吧，这堪比读书时的作息哟！

“你看看…这高头睡的是要找的娃儿不？”

“叔，这我可不知道，您得自己去叫醒她，我只是个中介啊。您试试看呗，我在外面等。”

一老一少两个声音都在告知图青也许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接受岗位培训时说过，委托人叫结束语撰稿者的名字，才能成功叫醒他们并在他们眼中可视，在被委托人叫醒之前，会对委托人出现程度不等的感知。

图青根本没睡着，一听见自己名字就坐起来了，她穿着正装，开了床头灯，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没有预约消息，正常，这对这种任务来说是正常情况。按照培训时讲的，图青按部就班地做着，她打量了一下暗江来的人，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身上暗色的服装是他最后离开时在这世界的印记，他一直很局促，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图青立刻拉他坐到唯一的木椅子上，自己坐在床边拿好录音笔和纸笔，其实说不紧张，是假的。她拉老爷爷的时候，也是过了一会儿才有的实感，可视后可感得过会儿才有。

沉默了一会儿，图青想着总不能让年纪大的人先说，张口刚想说，委托人说话了：“孩子，我这事儿麻烦你了。我走了，但想请人写个传统的讣告，不晓得能办莫得？帮个忙噻，我……”他脸上的皱纹随说话的和稀疏的胡子一道抖，不懂的人会皱着眉头听他讲话，最后闷闷地不知说啥。图青太不懂了，不懂他为什么想写传统讣告，不懂他是一个四川那边的人，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东部沿海，不懂他走的时候，怎么也没换身像样的衣服……

“叔！”刚才那个年纪小的声音的主人推开门进来了，这孩子管他叫叔？！看着估计二十岁也没有。图青正听着话被打断，恼火中看到这小子也一脸怒气冲冲。

“拜托了，老大爷就这么个心愿，他是被一个陌生人领养的，小时候战乱，逃难的时候那个人送他到安全的地方后……又去找其他逃亡的人了，他记得那个人不喜欢写简体字，信也信老的那一套，但是个佛教信徒，一直想做好事，到老了他想带繁体字的传统讣告去见他，不容易出差错。有水不？”少年说了一大段后口渴得不行，冲图青的方向点点头问道。

“哦，有，你等下。”

递水过去的瞬间图青才发现少年也是暗江人。

南方守夜人说

在如海的城市中，请多多指教。

夜寻

带着差点损失一个杯子的惊怒，和对特殊任务的紧张，图青花了三秒钟恢复神情，在老人和少年不安的眼神中轻松地笑出来：“没事，没事。”也给老人倒了一杯水。夜风吹动没合上的窗户后的窗帘，图青静静看着窗帘波澜起伏到平静，一边思索传统讣告的写法。想不起来啊。

打开手机网页检索，少年早拿老人的资料给了图青，这时候把简体字换繁，再照着讣告格式对号入座。

“您有子女吗？”

“叫什么名字？”

墨字捎带悠长的味道在纸上铺洒开来，带着决绝不留恋的意思。

黑夜风静。哒哒的脚步声走远，像虚幻的梦境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配音。图青躺下，看表，多长多困的夜，现在还是这么觉得。闭上眼，眼角因为干涩翻出泪水擦洗疲惫干燥酸胀的肌肉，又是一天过去，叮铃叮铃，床头的闹钟好像马上又会响起。图青大脑里对早晨半睡半醒间的回忆异常执拗，好在这似乎习以为常的情境没有立刻出现，继而被困意聒噪，于是她睡去，几乎一刻不停留地解脱于现实沉睡过去。不论何时，现实总是在黑暗中解脱。

然后在太阳升起来时再度登场。

不过这晚图青睡得不好。她一向累了睡得很好。这晚，她太累了，累过头的图青顶着一头说不清是砂锅盖还是意面的头发跑到室外。让她冷得一激灵的空气还是没完全叫醒她，直到她看到自己租房的小区旁的那栋施工建筑里。吃了一惊的人第一反应不是逃走，而是跑上前去一探究竟。

那栋在修的楼是旁边一所学校的，因为还在修建中，和小区隔了一堵墙。图青有次晚上七八点经过那里，孤单庞大的单色调未完工建筑像个外形粗犷内心细腻的汉子一样，中间一层的楼道亮着灯，看不到施工者的身影，就那一层楼亮着，在剖面图视角看来是坚硬沉默中的一抹笑意。在夜凛凛地遮盖下，笑得像个孩子，那让图青知道还有人这么晚啦，还在做耗费精力的事挣钱养家。

而这夜，晚得灯光也消失了，就剩宏大的建筑，依旧未完工，无言地矗立着，等待着什么，不等待什么，等不来的，还在原地。但图青在灰暗的环境中感知到一股淡淡的气息，那是之前接触过不久的男孩的气息……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他是暗江人，又因为任务联系。此时此刻他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挂在楼房那原本亮灯的地方，好像试图把自己折叠或按照物理里灵活的小球般做各种实验，一会儿用脚勾住钢架，一会儿用手扒住一段水泥，一会儿手脚并用…图青愣愣地看着这个之前严肃的人，在哪儿淡定地捣鼓，不知所以然。

不知什么时候，几秒或几分钟的时间，少年的身影似真似幻地在图青身旁显现，把神思出游的姑娘——又困了——给吓得差点叫出声。

“我…你怎么在这里，你是人类，还活着怎么不去睡觉？”少年语气懒懒，但还是先开了腔，眼神游移不看图青，黑夜照魅，不见影。

……图青久违不活动的思绪运转起来，这稍稍头疼。“孩子，你怎么叫刚才那位大爷叔呢？还有你在这里干嘛？”

“你先说。叫我什么，比我大怎么了？你先说嘛。”小鬼就是小鬼。

“我…”图青心中默默白一眼，呼了口气，“我睡不着出来瞎走走。”她攥紧拳头，轻轻敲自己衣服口袋底。

少年似乎没那么懒洋洋了，他飘来飘去了，兴奋地回答：“我嘛，我是上个任务负责的人让我叫他叔，这次换了新的人改不过来。”一边灵巧地躲避图青的视线，“我在试着去感受，怎么就没感觉了，除了心里，怎么不会受伤了？我一直在研究成鬼之后的死法，刚才…呸，我不和你说这个！”

他停下来，缓缓移到人前，犹似迟疑地左顾右盼了下，对上图青的目光，那是一双没有太多顾虑的眼睛，让原本以为自己会吓昏过去的少女忽然对自己的勇气有了信心。

“像一颗海草海草海草海草，随波飘摇…人海啊，茫茫啊”如果再来点动词打次给眼前这个幽灵做成直播会不会播放量更高点。

图青一脸无语地瞅着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鬼在她面前一条蛇似的扭来扭去唱海草…

“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最近很火的吗你都不会吗？”几近癫狂状态的小鬼得意地看着被套路的人感觉挺美，“你哦，你是第一个任务结束愿意理我的撰稿者。”

“你不和我说话？海草海草海草…”

“停！你为什么想死呢？鬼还能再死吗？”图青让自己看起来变得严肃甚至严厉。

“因为…看到今天那个大爷这样的灵魂，看到过很多相似的人，相似之处…你懂吗？你不用去想它，它就跟你面前晃悠，你想忘它还在，就像活着记事起记的事到现在还记得一个不落，都在…天天碰到这样的人，真想碰面的就真永远见不着了……”少年笑了，先是笑盈盈的，接着笑嘻嘻的，用无赖的但意外有些温柔的语调讲起，“我累了。”头一甩一甩，像在把思考的结果甩出去好让它不那么烦他。这时候是一个抽搐的鬼，他啥都有事的样子是在向面前能看到他的人类讨打。

“你也只是暂时能看到我，过后会淡，除非哪次任务再是我做中介。”少年突然正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沉默，再轻盈不过的、让人不会有压力的沉默，一如缓解尴尬的良药——手机，在没有负担的两个不算熟人的“人”之间，是真实存在的。时间过了多久，漫画衍生了几格，以图青发现自己睡在墙边鼻塞收场。早上，不再那么累那么冷，但结束语撰稿人也累也冷，她慢慢回复成人类舒服的站姿，从靠在水泥墙边僵了的角度奇特的睡姿引起的酸痛中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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