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元》——思无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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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1

周道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恒城之行，会对他以后的人生产生如此广泛而深刻的改变和影响。

接到弟弟周远打来的电话，周道刚刚将车停好，正准备去后备厢取女儿的行李。

恒城是我国北方一座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地级市，人口规模和财政收入都不起眼。多年以来，在省内的经济和政治地位一直默默无闻。然而，这里却有一所远近闻名的恒城中学，以先进的教学模式和惊人的高考录取率一骑绝尘，遥遥领先。

尤其是近几年，恒城中学创造出一个个高考神话，而且还不断刷新着自己创造下的记录。它生年不但包揽着全省的文理科状元，甚至全省前十名的考生全部出自这里。因此，恒城中学成了莘莘学子们梦寐以求的高考梦工厂。

恒城中学之所以具有如此盛名，更得益于当时的恒城主要领导。恒城中学一枝独秀之初，有着非同一般的远见卓识的领导人迅速把握住了这一千载难逢的机遇。在市委政府的领导下，以恒城中学为核心，在恒城打造出一个巨大的教育产业链。如今，除了恒城中学，恒城市至少还有十几所已经得到社会公认知名的中学与它并驾齐驱，教育产业成为这座城市的名片。也是因此，恒城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在国内远近闻名。

这年夏天，女儿周围顺利考入恒城中学，今天正是新生入学报到的日子。

本来，这次恒城之行，周道是想先把女儿送到学校，然后再去拜访一下恒城市常务副市长许成林的。

然而，天不遂愿，弟弟周远打来的这个电话，把周道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接到弟弟的电话之前，周道先是接到了岳父张半城的电话。张半城用他一贯缓慢而低沉的声音，像是十分关切、又像是漠不关心地在电话里问到：“到了吗？”

周道一向对岳父很是客气，尽管多年以来，他这位岳父在很多方面并不像人们想像得那么有境界和格局。张半城是青城的名人，曾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农民企业家，现在的人们更多称他们那代人为暴发户。他的辉煌时代是在三十年前。如今，虽然那个时代的光荣的历史早已成为过去，但在青城当地，那代人的威望和影响依旧存在。

周道同样不紧不慢地说：“爸，我们到了。您要不要跟孩子说句话？”

半是商量，半是要求。周道不想过多地跟岳父过多地说话。

张半城咳嗽了一下说：“我跟孩子说两句。”

周道将电话递给坐在后排的女儿，微笑着冲女儿挤了挤眼睛。

女儿在后排跟外公聊着，周道解开安全带，望着不远处恒城中学的大门。片片绿树掩映之下，各式各样的豪车堵满了恒城中学门前这条马路。周道苦笑了一下。相比之下，自己这台奥迪A8略显寒酸了一些。来送孩子入学的家长们无一例外地衣着光鲜，要么英姿疯爽神采奕奕，要么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周道不由想起了当年自己一个人背着行李坐长途客车求学的情形，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儿。

张半城在电话里叮嘱了半天，周道可以听出，岳父对女儿说的全是安慰和鼓励的话语。多年以来，不管做人做事如何霸道，至少在外公这个角色的扮演上，他这个岳父还是称职的。

正感慨着，女儿把电话递了过来，看样子岳父还有话要说。周道接过电话，张半城沉默了半天，突然说了一句：“广场招标的事，你要做最坏的准备。”

话说得周道有些诧异。青阳广场招标，周道从没在岳父面前提过半个字。他怎么突然跟自己提起这件事情？是不是他听到了什么消息？

周道心底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他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爸，您放心，每件事情我都会做最坏的准备。”

“那就好，在战略上藐视对手，在战术上重视对手，不管什么事情，都做最好的打算，最坏的准备，”说着，张半城挂掉了电话。

岳父这番话话让周道心情很糟。这次招标每个环节他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岳父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说出这番话？是不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哪个环节出现了什么变化？

周道不敢确定。

今天正是青阳广场开标的日子。以周道的习惯，每逢开标这天，他从不会亲临现场，而是泡上一壶龙井，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办公室里遥控指挥。公司上下全知道他这一习惯，除了与开标有关的事情，哪怕再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从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青阳广场项目是青城市今年投资额度最大的一个政府项目。在青城，单体超过十个亿的项目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项目前期，为了确保中标，周道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精力。开标这天，偏偏赶上女儿入学报到。周道权衡再三，决定还是选择亲自来送女儿入学。

离开青城之前，他对投标过程中的每一道可能出现变化的环节再次进行了梳理，并对各种可能出现的变化以及应对措施对相关人员进行了交代。

周道看看表，上午九点十五分，还没有到开标的时间，岳父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尽管心里有些烦乱，周道却从来不会在女儿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绪。他转过头去，开玩笑似地问女儿：“怎么样？还是外公更关心你吧？”

同样的，女儿也给了他一个微笑。两个人的默契溢于言表。

就在这时，弟弟周远的电话打了进来。一开始，周道并不准备在女儿面前接这个电话。弟弟明明知道自己在送孩子，他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一定还是今天开标的事情。

“爸爸，电话，”坐在后排的女儿提醒他说。

周道不得不接通电话。电话那头，弟弟周远的语气同样小心翼翼，先是问了句：“到了吗？”

周道淡淡地说：“刚到，刚刚停好车。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问一下到了没有，”周远说。周道听出了弟弟话里有话，满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勉强，便说：“一会儿我打给你吧。”

周远犹豫着，却不肯挂掉电话。周道心里有些不耐烦，便说：“有什么事情说吧，我在听。”

周远又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刚才刘局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给你打电话不方便。他让我告诉你说，事情有变，业主和监督部门正在商量，开标很可能推迟。”

尽管早已有所预料，周道却还是心头一紧，沉默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好，我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弟弟像是要问什么，又一副不敢问的样子，周道有些不耐烦地先挂掉了电话。本来，他想叮嘱弟弟一句，看看能不能争取开标不要推迟，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前期所有的努力都做到了，相信能够决定这件事情的人也做着努力，他们同样也不想推迟。因此，即使自己跟弟弟多罗索一句，也是无济于事。于是，话到了嘴边周道又咽了回去。

他尽量平复一下自己的内心，却还是按捺不住，又给弟弟回拨了一个电话，“他怎么说的？只是推迟吗？还说别的了吗？”

“没说别的，只是说有可能推迟，就把电话挂了。”

“好，你们按正常的程序走，”说着，周道专心地去帮女儿搬运行李。

两个人各自拉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一前一后走进恒城中学大门。久负盛名的恒城中学果然名不虚传。整齐的建筑、明亮的玻璃，井然有序热情周到的管理人员，学校的各项工作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从这些小细节上可以看出管理者们丰富的经验和严格的管理。

报到以后，交费，找宿舍，找教室，买电话卡，铺床铺，充饭卡，等等，每一个步骤都有条紊地进行着。此时的周道早已心不在焉，因此，他再也没有心情去留意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群。他故作轻松有说有笑地跟女儿开着玩笑，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以后，周道才放心地跟女儿挥手告别，不紧不慢地走出恒城中学大门。

尽管表面上不急，他必须在第一时间赶回青城。志在必得的事情，绝不允许出什么差错。

周道并没急着上车。他站在树荫下，点上一根烟，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七月骄阳似火，烤得人透不过气来。他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一根烟还没有吸完，便已做出了决定。

周道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走向自己的车子。招标的事情不管出现什么变化，即使自己马上出现在青城，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他决定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去拜访一下许成林。

第一卷 2

恒城市常务副市长许成林曾任青城市担任纪检书记，与周道的岳父张半城有着不同寻常的交情。

在青城任上，许成林一直中规中矩，虽说没什么大的建树，却也没什么过失。

作为一个县级市，青城的经济和政治地位比较突出。特别是在改革开放之初，青城的私营经济迅猛发展，接连涌现出了许多名噪一时的农民企业家和明星企业。

许成林上任之时，正是张半城在青城政商两界呼风唤雨的时候。每到周末，张半城都会拉上一些官员们到家里喝酒吃饭。那时的官场氛围比较随便，大家在一起喝酒，打牌，吹牛，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顾忌。

作为一个外地人，许成林不是每个周末都会回家。也记不清是哪一天了，那是他到任不久，一次闲聊的时候，常务副书记张国告诉他说，张半城想邀请他去家里坐坐。

许成林对张半城早有耳闻，他那个聚会的小圈子在青城也是人尽皆知。许成林对这类的应酬比较反感。身为一个外地人，许成林不想跟当地人交往过深。许成林对张国说：“看看时间再说吧”，这句话等于委婉地拒绝了。

没想到，就周五中午下班之前，张半城就敲开了他办公室的大门。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许成林印象中，张半城应该是一个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满口粗话的角色，暴发户，没什么文化。当时站他在面前的张半城也正是这一形象。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微胖，一副大老粗农民的打扮，脚上还穿着一双手工做的布鞋。

因此，甫一见面，许成林便对张半城有些轻视，只是不冷不热地敷衍。没想到，坐下来简单地聊了两句，许成林马上改变了对张半城的看法。

张半城话语不多，却满怀真挚。他的热情让人难以推却，上来就拉着许成林的手，以老朋友的身份请许成林到自己家里坐坐。特别是当他半开玩笑似地说到“你这条强龙不欺负我这条地头蛇”的时候，许成林出人意料地不但没有反感，反而从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对他的直爽的欣赏，当握着到张半城长满双手的老茧，许成林的心竟一下软了下来。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这么不可思议。许成林实在没办法将面前这个满脑袋高梁花子的人跟传说中跺一脚整个青城都会颤三颤的张半城联系到一起，他的朴素一下子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结果，第一次做客许成林就在张半城家喝多了。

许成林清楚地记着，那天的晚宴，张半城没邀请其他任何人作陪，安排的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家宴。张半城准备的也只是最简单的几样青菜，那几样青菜甚至还带着刚从地里拔下来的土腥气。起是这样，许成林越是没办客套和拒绝，那一天，饭吃的是炸酱面，他们吃着最简单的饭菜，喝的却是正宗的年份茅台。

从那以后，许成林工作之外无处可去的时候，便常会到张半城家闲坐。张半城住的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在院子里建了两栋八百多平的别墅。一栋自己住，另一栋专门用来招待客人。

张半城特意为许成林在那栋专门用来招待的别墅二楼安排了一个房间，并给了他房间钥匙。因此，两个人的友谊建立以后，每到周末，许成林基本就在张半城那里活动。遇到张半城不忙的时候，偶尔也叫上几个企业主陪着他喝酒打牌，更多时候，都是许成林一个人关起门来，或者看书，或者干脆睡大觉。两个人互不干涉，张半城对许成林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张半城那些迎来送往许成林也不照面。

许成林从不约任何人到这里来，也从不去参加当地什么应酬，只是简单地维持着和张半城一个人的关系。因此，虽然年轻，在外人眼里他却是一副胸无大志的样子。

看似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年，任期将至，有一天，许成林却专门找张半城进行了一次谈话。两个人关起门来整整商量了一天，后来，张半城拉上重礼，带许成林去省城走了一趟。

那一次，两个人究竟商量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周道只是听说，按许成林的想法，当时他是想运作副书记或者常务副市长，想让张半城帮他运作当地关系。张半城却打消了许成林这一想法。他带着许成林去省城拜访了一位老朋友。

周道知道，岳父这位老朋友是代省长韩立民。韩立民是张半城的旧交。当时搞改革开放的风云人物。作为先进典型两个人一起在省里开会。当时，韩立民正担任他们公社的经委主任，张半城则在自己村支部担任大队长，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被会务组安排在一个房间。张半城财大气粗，在为人处世上从不吝啬。二人相识以后，张半城专程到韩立民所在的单位前去拜访，逢年过节必定提了厚礼相互走动。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十几年时间，韩立民在官场上风生水起，一路高升，竟不动声色地从一个乡镇经委主任的身份，成为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员。

二人算是贫贱之交，张半城独到的识人之明让人望尘莫及。曾有一次，在副省长任上的韩立民到青城进行工作考察，青城市政府安排了隆重的午宴。临近中午，韩立民对全程陪同的青城市主要领导以及上级市领导说，午宴我就不参加了。你们这里有一个老朋友，我去家里拜访拜访他。

韩立民轻车简从，抛开为他接风的青城官员们，专程在张半城家吃的午饭。从那以后，张半城再一次让青城人刮目相看。坊间流传着关于这件事情的众多版本，无一例外都将张半城描绘得神乎其神，以致于在很长时间内，这一特殊关系都被人们传说得津津乐道。

张半城带许成林和韩立民见面的过程外人无从知晓。那次见面之后，在短短的几年内，许成林像是坐上了火箭：先是调至上级市桥西区任区长，又被提拔为邻县县委书记。在县委书记任上，许成林敢作敢为，大刀阔斧，短短几年时间摘掉了该县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旋即又调任地级市恒城市担任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目前刚刚晋升常务。

直到这时，用心的人们才发现，在青城任上，许成林的碌碌无为只是表面现象，他是在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直到目前，与许成林同期的青城书记市长还都在原地转圈，级别也不过刚刚晋升副厅，而许成林却早已经是正厅了。

应该说，张半城对许成林有着知遇之恩，尽管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尽管自许成林离开青城之后二人来往不多，但这一基础却牢不可破。

人一上了年纪就话多，近些年，在生意场上早已江河日下的张半城不止一次地提起他与许成林这份渊源。周道心里有了结识一下许成林的想法。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周道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正式向岳父提这件事情。

来恒城送女儿上学之前，周道专门带着女儿周围拜访了一下岳父，名义上是带女儿告别，实际上周道是探一下岳父的口风，看他愿意不愿意向许成林引荐自己。

当周道提出了要去见见许成林的想法时，张半城想也没想，当着周道的面打通了许成林的电话。

许成林跟张半城在电话里寒暄了半天，先是问他的身体状况，家人的情况，后来又埋怨张半城不到恒城去找他，最后，当张半城说起女婿要去恒城拜访的时候，许成林爽快地答应了，末尾却问了一句：“老哥哥，孩子过来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情？”

周道可以听出，许成林的言外之意是拒之门外的试探。张半城哪会听不出来：“放心吧兄弟，老哥哥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孩子这次过去没什么其他事情，你放心好了。咱哥俩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正好小周孩子去那边上学。孩子在你那里上学，还需要你多多照顾。”

许成林像是生怕张半城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解释说：“老哥哥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在电话里说，你指到哪儿我保证打到哪儿，没必要让专门跑一趟。”

二人心领神会，周道在一边探耳细听。张半城说：“兄弟，我就是让孩子代我去看看你，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你来看我。岁数大了，不愿意动了。孩子过去的时候，让他提前给你打电话吧，今天就不跟你多说了。记着，哪怕再忙你也要注意身体，工作是国家的，身体是咱自己的，不忙的时候，一定回家里来看看。”

姜还是老的辣，一句“代我去看看你”，让身为恒城市常务副市长的许成林没法拒绝。尤其是最后一句“一定回家里来看看”，能勾起他多少对往事的回忆！

挂掉电话，张半城沉默了一会儿，才认真地看着周道问：“有什么需要他办的事吗？”

岳父虽然老了，却一点都不糊涂。周道犹豫了一下，说“暂时还没有，爸。我只是觉得，有这么一层关系，咱们应该走动起来，人与人之间都有见面之缘，跟许叔叔见个面，我是想把这层关系对接起来。”

“好，你去吧。不过你要记着，一般人很难进入他的法眼。如果想找他做事，先故意不去求他，不要让他觉得你离了他不行。他有个习惯，他认可的人认可的事，什么都行。他不认可的事情，什么都不行。有些事情，明明他打一个电话轻易就能办，但你一定不要找他，先想其他办法。一件事，两件事，他都会看在眼里。他认可你以后，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说着，张半城写下一串电话号码，交到周道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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