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成尘之武》: 道玄宗》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凶手的作用》:序章 穿越。
序章 穿越
一
多年以后,当赵文雄又习以为常地穿越时空之时,准会想起初次穿越前看到的那张晃动的书页。
当时,赵文雄正一个人走在黄埔江边,两侧是半人高的蒿草,随着黄昏的微风左右摇曳。浑浊的江水在不远处翻滚奔腾。浪花飞溅,打湿了岸边废弃的码头。
这是嘉兴远郊一处未开发的江边滩涂。可能由于距离江边实在太近,地基不太稳固,又不是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在前些年的开发狂潮中虽然征了地,但迟迟没有规划动工。这几年政府严厉打击炒卖房地产,三四线城市地产崩盘,江边密密麻麻已经盖好的江景房尚且大量空置,这里就更是无人问津了。几年过去,大自然的力量毫不客气,将这里变成了一片杂草丛生的江边荒地,除了偶有野钓爱好者光顾,其他大部分时间都空无一人。
赵文雄出差来上海,事情一早就办完了,本计划下午自驾去西塘看看。不想路上堵车不说,到了西塘附近,人山人海,连停车位都找不到。赵文雄最腻味人挤人,看到这种情况,临时改变了计划,干脆去嘉善镇上找了个饭馆,吃了顿地道的嘉兴馄饨老鸭煲,然后打道回府了。
为了避开拥堵的申嘉湖高速,赵文雄绕行小路往上海开。七拐八拐,无意中来到了这一片长满蒿草的滩涂。浙江省经济发达,村庄、房舍密布,很少有空地留下,这里突然出现一大片绿意盎然的江边湿地,不禁令人眼前一亮。
赵文雄想起了早上头条推送的新闻,今晚有颗什么彗星掠过近日点,肉眼可见。于是他索性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人在江边闲逛,等着晚上看彗星。
从小喜欢看科幻和侦探的小说的赵文雄,家里连绵几面墙的廉价书架,三分之一是科幻小说,三分之一是侦探小说,三分之一是历史小说,乃至于前女友分手时挤兑赵文雄,“看的书没一本和现实相关”。现在,有可能看到八百年才能一见的太空来客,突然兴趣盎然了起来。
这会正是傍晚时分,昏黄的阳光斜射在江面和草地上,连空气都清澈了起来。赵文雄深呼吸几下,伸展身体,一扫这几天以来压抑的情绪。
这次上海季度销售会议,赵文雄照例被批了个狗血喷头。作为一家中型母婴用品企业的销售人员,赵文雄从来不属于业绩出色的。前些年大势不错,跟着前辈混混,总归能完成任务。这两年经济“L”型了,各行各业都増长乏力。就像潮水褪去露出的礁石,赵文雄这样滥竽充数的销售,很难混得下去了。
连续三个季度只完成40%的销售额,销售总监现在都懒得正眼看赵文雄,华北区的头头更是把赵文雄当活靶子,大会小会扔出去狠批一番,吸引火力。即使按乐观估计,再坚持两个季度,Fire恐怕不可避免。
赵文雄倒没有多在意这份工作,反正毕业以后换过无数次了。然而年过三十,工作生活依旧一塌糊涂,看着不少大学同学混的风生水起,赵文雄也不禁暗自惶恐:难道自己真的像前女友讥笑的那样,注定是个抱着廉价的自尊自我麻醉的可怜虫?
苦笑爬上了脸颊。
远处鸣笛声打断了纷繁的思绪,赵文雄回过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抬头看看夜空,水边浓重的雾气升了起来,半颗星星也看不到。赵文雄摇了摇头,准备往回走。
刚走了没几步,异样的感觉在四周弥漫起来,一切都有点恍惚了起来,空气由清冷转为些许懊热。更加奇怪的是,环境变得异常安静,草丛里窸窣的虫鸣、远处嘈杂的人声、晚风拂动芦苇的摩挲声,一下全都不见了。
赵文雄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
并没有什么异常,黑暗中远处的车灯若隐若现,汇成一条蜿蜒的长龙铺陈在河对岸。赵文雄耸耸肩膀,继续往前走。
地上有一张废纸,被风吹着晃动了几下,不知哪里来的光强烈地闪了一下,把废纸上的字迹映的清清楚楚:是一本故事会的封面。
居然还有人看故事会这种弱智读物,赵文雄暗自窃笑。另外,虽然经济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是中国的乡村依然还是不怎么讲究公共卫生。带着这种知识分子式的清高思绪,赵文雄迈过了那张废纸。
一切都就此不同了。
首先被注意到的,是对岸的灯光好像不见了,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钢铁洪流,这一扭头的功夫变成了漆黑一片。不光没有了光亮,怎么连公路边的电线杆和路牌都没有了?
又走了一会,车也找不到了。刚才明明就停在一丛艾草旁边,现在不知怎么死活找不见。赵文雄焦躁起来,加快了脚步,离开河边往岸上面走。
连公路都不见了!
刚才沿着河堤笔直伸展的柏油公路不见了踪影,代之以一条泥泞的土路,路旁还多了一排柳树,仿佛为了增加诡秘的气氛,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摇动。往远处看,来时连成片的稻田和房舍统统消失了,只剩下荒凉的蒿草,漫无边际的延伸开去。
尽管平时是个淡定的人,这会赵文雄的心脏也咚咚咚的狂跳了起来:怎么回事?!自己这是在哪里?刚刚不是停车在黄浦江边看风景来的吗?他猛的一扭头,江水依然缓缓流动着,然而岸边的风貌和刚才大不一样,两岸星罗棋布的房舍和道路全部消失无踪,抬头看,明月当空,繁星点点,刚才的大雾没留下一丁点痕迹。
赵文雄目瞪口呆,愣在了那里!
等赵文雄的思绪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已经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了,自己已经从刚才的位置沿着河边跑出了老远,可能是跌过几个跤,身上的衣服已被泥水沾满。赵文雄实在顾不上这种细节,刚刚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现在第一要务是赶紧找到自己的车和回家的路,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然而,沿着河边来来回回跑了多少圈,怎么也找不到车。不光如此,即使离开河岸往里走很远,也看不到任何人迹与房屋。要知道,这里可是上海周边,江浙富庶之地,就算是自己短暂失忆,忘记了走到哪里,也不可能有如此之大一片荒无人烟的滩涂啊!
赵文雄越走越害怕,几次怀疑是不是在做噩梦。可是又是掐手又是扇嘴巴,并没有丝毫从梦中醒来的迹象。
更诡异的是,气温比白天时低了得有十几度!刚开始惊慌失措的四处跑,还没太觉得,时间一长,体力消耗的差不多了,慢慢感到冰冷刺骨的冷空气有点难以承受。
本是八月的天气,赵文雄只穿了一件短袖和单裤,下午在江边的时候一点都不冷,这晚上怎么如此寒冷,气温一定是在十度以下,冻得赵文雄不住地哆嗦,牙齿磕碰,在死寂的夜晚发出清晰响声。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文雄不行了。
晚饭本就没吃,这突然的变故让人肾上腺素大规模分泌,四处狂奔也剧烈地消耗了体力。再加上气温突降,身体迅速失温,平素身体状况就一般的赵文雄支撑不住,在岸边的一颗树下坐了下来。
这会才注意到,树上的叶子有不少都枯黄了,树下也颇有些许落叶堆积。白天的时候,江边的树木还郁郁葱葱呢?到底是什么情况,自己失忆很长时间了吗?
人一歇下来,体温散失的更快了。瑟瑟的寒风中,赵文雄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潜意识也告诉自己,睡吧,睡吧,肯定是在某个噩梦里,睡一会一觉醒来,估计就从宾馆的床上坐起来,正好去吃还不错的自助早餐...
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一阵脚步嘈杂,感觉有人围在自己四周,还有人说话的声音:“死了没死?好像还有口气呢。看样子,像是禅悦院逃出来的和尚吧”
果然是在做梦,连和尚都出来了,估计是昨天去静安寺烧香产生的联想。赵文雄觉得好像放心了一点,听着周围的声音,饥饿、寒冷、劳累轮番袭来,意识更加迷糊了...
“带回去给檀校尉问问吧,说不定知道些海盐城里的情况。”
赵文雄睡了过去。
二
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不冷了。赵文雄清醒了会,想起了昨晚的经历,猛地坐起身来,四下张望,心忽悠一下沉了下去:不在宾馆!!
不光不在宾馆,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房子,倒像是个帐篷,或者蒙古包,四面貌似用竹子支撑,裹以布幔,上面沾满了各种污渍,甚是恶心。低头看,并没有床,自己就躺在草席之上,盖着个破破烂烂的被单。帐篷内什么都没有,地面连水泥都没铺,直接就是裸露的泥土。
这是哪?疑问再次升起。还来不及仔细思考,一股强烈的饥饿感升腾起来,仿佛过去军训时,练一下午队列后的那种感觉。顾不上多想,赵文雄欲起身出去找吃的。
正在这时,门幔一挑,三个人前后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个子很高,椭圆脸,留着络腮胡须,脸上英武之气充盈,一双硕大的眼睛精光四射,看岁数不大,二十多岁的光景。旁边两人相对矮的多,神色也唯唯诺诺,在为首之人的映衬下,让人没什么深刻印象。
怪异的是,这三人全都穿的古代士兵的打扮,为首之人甚至身着皮质的甲胄,下面打着绑腿,腰里配着一把长剑模样的东西,手里还拿着一个铁盔。旁边两人虽然没有甲胄,但是打扮也明显是古代士兵的样子,发髻也是古人那种挽起来的样式。
拍戏?赵文雄有点反应不过来。
左边那个士兵看赵文雄坐起来了,高兴了起来:
“檀校尉,我说还活着吧!这方圆百里就那么一个佛寺,这人肯定是禅悦院逃出来的,要是能问出海盐城里的一些详情,献给将军,肯定是大功一件!”
为首那将官也很高兴,凑上前来俯下身,对赵文雄和颜悦色的说道:
“沙门请了,可是从海盐禅悦院逃出来的?听说妖道将你们长老害死了,真是人神共愤之事!我们马上就要兵进海盐,为你们长老报仇,还有劳沙门把海盐城中所见所闻给我们讲讲,要是能画幅图就更好了。”
每个字都听懂了,听明白了,可是赵文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院?什么长老?还画图?
“你...你们是在拍戏吗?这是哪里?我...我记忆出了点问题,有些事可能不记得了,麻烦你们跟我说说。”
对面三个人一愣,互相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怜悯之色。右边那个兵士模样的说道:
“坏了,估计被妖道们折磨傻了,脑子出问题。不知道养一养还能不能好,要一直这样,可没用了”
中间那个将官不死心,继续和颜悦色地对赵文雄说话:
“想来逃出不易,现在又累又饿吧。我们的巡哨昨晚见你晕倒在黄歇浦边的树下,才把你救回来的。沙门不必惊慌,一会我遣人送来饭菜,你先吃饱了,我们再说不迟”,说罢扭身带着两个军士要走。
赵文雄急忙站起来,“这位...这位兄弟,我是真的记不起一些事情了,你能不能尽快送我去附近的医院,我要赶紧检查检查,不能耽误了。”
那将官闻言露出疑惑不解的样子,“医什么?你是说要军医吧,薛大人今天带着几个徒弟都去大公子军中发药了,马上就要攻沪渎垒,这些天可不能有什么疾疫。恐怕得等他们明天回来再说了。”
赵文雄越听越心惊,不知是自己精神出问题了还是面前这人精神有问题?说的都是些什么烂七八糟的,驴唇不对马嘴。他急着去医院检查情况,也不愿和这个人多废话,说了一句“那谢谢啊,不麻烦你们了,我自己去医院好了,多谢你们收留我一夜,等我好点了我再来当面感谢你们吧”,然后抬腿要往外走。
旁边两个兵士拦住了他,其中一人眼睛一瞪喝到,“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等校尉问完话的!”
赵文雄心中恼火,本来就着火急火燎呢,这些人居然敢妨碍自己的人身自由,莫不是什么非法传销组织吧,不行,得赶紧走。他更不答话,只是一个劲的往外闯,那军士挥拳欲打,被那将官一把拦住。
几个人正乱做一团,忽听门幔响动,外面又走进两个人来。
前面这人个子不高,头戴一字方巾,身披一套环锁黑甲,里衬青色锦袍,脚上是抹绿的战靴;三十四五的年纪,国字脸,龙眉凤目,齿皓朱纯,支拳骨脸,相貌魁宏,三叉黄髯在颌下飘动,不怒自威。后面跟着的是个年轻人,古代文士打扮,一袭长袍罩在身上,显得十分瘦弱;瘦长的脸上五官紧凑,眼睛不大,带着一股阴沉之气。
那将官和军士见两人进来,慌忙停止跟赵文雄纠缠,上前给为首那人施礼:
“将军,您怎么来了?”
“卢秀告诉我昨晚救了一个海盐逃出来的和尚,现在大战在即,这是重要线索,我来了解一下”,那个将军模样的人回答道。
先前那个将官脸上掠过一丝不满,瞪了后面那个年轻文士一眼,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正色拱手说道:
“刘将军,这位沙门远路逃来,惊吓过度,脑子现在有些不太清楚,恐怕要让他歇息几日才能问话”
赵文雄刚才被几个人阻拦,已是急火攻心,现在听他们在这里不知所云,气的要疯了,大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不怕我告你们吗,我可是北京来的,公安厅安全部都有熟人,你们小心着点!”
屋里几个人听的这番话,都是一愣,然而那两个兵士还是拦住赵文雄不让出去,眼看又要扭打起来,那将军模样的上前沉声说道:“沙门勿恼,我等是朝廷派来专灭妖道的军将,你在我们这里安全的很,那些妖道再不能加害于你了。你且将养几日,然后将海盐的情况详细说与我们,若是真能帮我们破了孙恩的贼军,我定会向当今圣上禀明经过,保不齐陛下一高兴,下旨赏你个禅院,开宗立庙,弘法渡人,岂不美哉?”
一丝凉意从赵文雄的后背升起。如果说刚才那几个人的说话听得还不清不楚的话,这将军模样的人提到的“朝廷、妖道、圣上、陛下、下旨”等等,可是再清楚不过的提示出了一些线索。赵文雄在潜意识里不愿多想的情况,遮挡不住地慢慢浮现出来。
“你...你们是什么恶搞节目还是怎样?是谁...谁在搞我?......这...这是哪里,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赵文雄的声音都发颤了。
对面几个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赵文雄,其中那个被叫做檀校尉的人,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说道:
“这位沙门,受苦了,多歇息几日就好了,没关系的。现在是我大晋隆安五年十一月,这里是会稽郡沪渎垒附近,我们奉镇北将军刘牢之之命,在此追击妖道孙恩的贼军,马上就要拿下沪渎垒,兵进海盐城了!”
赵文雄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座巨大的钟在隆隆作响,“大晋...隆安五年...刘牢之...沪渎垒...”,这些谜一样而又含义深远的词汇在脑海中前突后冲,一下一下撞击着赵文雄本已脆弱的神经。
“不...不要开玩笑,别搞我,别玩我了,这是谁设计我的啊...”
赵文雄再次晕了过去。
三
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身处何样群体,求生的本能都会在第一时间调节你的思路、想法、期望、判断,让你尽快的接受、适应眼前的环境,以便能尽可能的生存下去,从而能传宗接代,延续基因。也许这就是人能够成为万物之灵的原因?或者,就像《人类简史》中所说,人类不过是基因的囚徒,生物性的奴隶,一切的一切,都是只基因千方百计自我复制的自然过程罢了?
赵文雄现在就对此深有体会。
自从晕倒之后再醒来,赵文雄就讯速地接受了自己从现代社会穿越时空来到了东晋末年这一难以置信、不可理喻而又残酷万分的事实。通过和看守他的两个兵士旁敲侧击的闲聊,以及几次出门放风的所见所闻,赵文雄渐渐确定这不是恶作剧或恶搞节目,而是真实的穿越。
特别是,在一周之后大军击破沪渎垒,帮忙打扫战场时,见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最后的一丝丝怀疑也烟消云散了。
来不及多想,那之后,赵文雄不仅迅速接受了穿越这一不知该算可笑还是可悲的玄幻奇迹,并且迸发出了惊人的求生欲望和能力。
首先,他顺水推舟,把自己说成是从北方禅寺逃过来的避祸之人。这样,自己的短头发、怪模怪样的衣服和略显奇怪的言谈举止才有合理的解释,也能够避免他们再追问自己海盐城里的情况。
其次,自己作为海盐情报提供者的价值已然消失,如何想办法让檀校尉和刘将军不把自己赶出军营,就成了继续生存下去的重要手段。要知道,自己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任何农活都不会干的的现代废物,在这兵荒马乱的东晋社会是很难单独生存下去的。
曾经也看过几本流行的穿越小说,主人公们挟现代知识与工具,在古代世界飞黄腾达,欺男霸女,左拥右抱,意淫的煞是热闹。然而当一个人真的初次面对这种没有现代基础设施和组织结构的社会时,就会发现那些意淫无异于一例外都省略了最基本的步骤:如何与别人交流,如何不被当成神经病消灭掉,如何获取周围人的信任从而获取基本生存资料。
好在,赵文雄总算还读过不少历史书籍,魏晋南北朝正好又是他比较感兴趣的题材,对当时的民族融合、门阀政治、清谈之风一类的情况,颇有些了解。利用这有限的历史知识,他刻意在言谈话语之中流露些诸如孙吴开发江南故事、南渡世家大族的源流、北方胡族政权内情等内容,以吸引别人的重视。
这些手段还真的起到了作用。军中诸人,都对赵文雄知识的丰富、对南北形势的熟稔惊诧不已。一千多年前的东晋社会,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教育还远远没有普及,大多数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连檀校尉也只是刚刚开始能读一些简单的书籍,所以像赵文雄这样能识文断字(东晋正处于从隶书向楷书转换的过程,书面文字现代人大概能看得懂)甚至通晓天下情势的人,可说是凤毛麟角。
特别是刘将军,当他发现赵文雄能读会写、见识广博,尤其是对北地胡族的情况也有所了解的时候,十分欣喜,经常带着檀校尉和卢参军两人来找赵文雄闲谈,询问北方湖人政权的情状。
详细情况赵文雄自然也不知道,但是上下五千年总是看过的,所以讲一些五胡十六国的掌故,比如后赵石虎的残暴、前秦苻坚的大度、后燕慕容垂的谋略,在当时南北消息很少互通的环境下,颇给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印象。底下的人呢,看刘将军看中这“野和尚”,自然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生存的问题,总算暂时解决了。
聊得多了,赵文雄也慢慢弄明白,自己到底处在何时何地。原来,现在是公元401年,东晋末年隆安五年的十一月初,也就是大家熟知的三国故事之后大概二百年,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建立的西晋已经被北方胡人所灭;而琅琊王司马睿带领北方大族在公元317年南渡,建立东晋到现在,也有八十多年了。
救了自己的这只部队,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大名鼎鼎,正是以京口为基地、以北地南来的流民为兵源基础的北府兵。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之一,淝水之战,就是谢安谢玄率领的北府兵,以八万大破前秦苻坚的八十万虎狼大军,从而继赤壁之战之后,再次奠定了南朝偏安近三百年的军事基础。
甫一穿越至此,就被北府的部队发现,于赵文雄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北府兵本就是由四处所来的流民所组成,大家出身、籍贯甚至族裔都不尽相同,对赵文雄这个口音怪异、来历不明的人也不觉得格外的奇怪,所以才能没有什么障碍就收留了他。
而更幸运的是,这只部队的首领,也就是赵文雄见过的这位刘将军,居然就是赫赫有名的北府军大将刘裕刘寄奴!著名词人辛弃疾的名句: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就是赞叹刘裕削平内乱、两度北伐、收复洛阳、长安、几乎克复中原的辉煌功业!而檀校尉,就是刘裕跟前的第一名将、后来带兵收洛阳下长安的檀道济!
当然,这个时间点上,刘裕还只是北府军都督刘牢之手下的一员战将,刚刚崭露头角,登上历史舞台,被刘牢之派到浙江南部的会稽郡剿灭江南地区五斗米教教主孙恩发动的叛乱。
刘裕所部刚刚攻下的沪渎垒,就在现在上海郊区青浦县以西一带,是由东晋虞潭﹑袁山松先后依地势所建的军事堡垒,因当地人用“沪“(捕鱼的竹栅)在江海之滨捕鱼而得名,据说在宋代以后就沉入了黄浦江中。估计,大概位置离赵文雄停车的江边相去不远,所以穿越之后不久,被正在围攻沪渎垒的檀道济所部发现。
而他们经常提到即将进攻的海盐,就是现在嘉兴市的海盐县,位于杭州湾北岸,扼于吴会之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五斗米教孙恩的叛军在会稽的重要据点。魏晋时,佛教随着北方人口的南迁刚刚开始流传,还远没有后世“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盛况,海盐城里的禅悦院(现海盐天宁寺)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寺庙。所以檀道济他们看赵文雄头发短,才会误以为他是被孙恩的五斗米教迫害的禅悦院佛教徒。
现状知道的越多,赵文雄回忆起来的历史掌故就越多。靠着这东鳞西爪的一点历史故事,赵文雄在军营中居然混了下来。
四
这一日,刘裕在大帐中聚众商议攻略海盐之事。
前几日闲谈时,赵文雄介绍了一下自己从杂书里读到的关于五斗米教的内容,讲述了张鲁如何害死五斗米道的真正缔造者张修,如何把自己的爷爷张道陵塑造成五斗米道创始人,从而利用五斗米道成为汉末雄霸汉中一方的割据势力的故事。这令刘裕认为他对五斗米教之事颇有涉猎,所以破例让赵文雄也一起参与讨论。
赵文雄自是心中窃喜。刘裕是这军中主帅,有他的认同,自己的日子当然会好过一些。另外,赵文雄虽然还寄望于这穿越只是时空扭曲的短期表现,早晚有一天能突然又回去现代,结束这似梦似幻、毫无来由的穿越生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长期留在这里的可能性也越来越不可忽视,这种情况下,能够获得被后世誉为“南朝第一帝”、开创了南朝刘宋皇室的刘裕之欣赏,无疑是在这无依无靠的时代里唯一的指望了。
大帐中共有十几名将校与参军(经过这几周的熟悉,赵文雄已经大概能通过穿着打扮辨别职业和级别了),上次见过的卢秀卢参军和檀道济檀校尉也都在。卢秀见刘裕允许赵文雄参会,颇感诧异,不住地打量。檀道济倒是这些日子和赵文雄相处不错,见他也来大帐议事很是高兴,拉着他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十分热情。
等了一会,刘裕从帐外皱着眉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探报模样的小校。他在大帐中间的胡床上坐定,用手一指那小校,对众人说道:
“刚得探子来报,海盐城中至少还有五六万妖军聚集,兵力雄厚,硬攻的话,我们只有几千人的兵力,恐于我不利啊。”
“另外,海盐背靠东海,旁边鄮县(今舟山群岛)海岛密布,素来是方士流连之地,昔年徐福、葛玄等天师都曾在这些岛上活动。孙恩和其父孙泰都是五斗米道头领,在这些海岛上经营了十几年,广积粮草,随时可以从海上驰援海盐城,长期对峙,我们也讨不到便宜。攻也不是,为也不是,这便如何是好?”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搭话。
刘裕见众人都默不作声,心中甚是烦闷。旁边卢秀见状,上前一步说道:
“将军,妖军以五斗米道为依傍,食素事鬼,甚是怪异。前日我听这位赵沙门对张鲁之事所知甚详,想来佛门中人,定是有什么克制妖道的法门,不如请赵沙门献上一策,定是药到病除啊”
赵文雄没想到第一次参加会议,就被咨询如此重大的问题,吃了一惊,心想这卢秀不是给我出难题么,成心看我的笑话。不过此番话很明显打动了刘裕,这会正以殷切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是期望自己能把佛祖请出来助阵,瓦解孙恩的道教大军。
已经骑虎难下了。何况,这是第一次露脸的机会,如果回答得好,说不定能巩固自己在这里的位置。好在这些时日大家经常说起孙恩、五斗米道等,赵文雄也回想过几本自己看过的相关书籍,脑海中对孙恩及其起义已经初步有了一些印象。
强力遏制住自己的紧张与慌乱,赵文雄仔细思索自己涉猎过的有关孙恩的记载,马上就想起了陈寅恪先生的大作《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里有一段专门介绍了五斗米道几个首领孙恩、卢循、徐道覆家族的道学渊源,并对孙恩卢循之乱发表了自己精辟的看法,其中倒颇有些见解能起到启发作用的。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试着学做了一下这几天刚学会的拱手之礼,面向刘裕说道:
“将军,在下虽在佛门避祸了些许时日,但并非精研佛法,况且,佛道之别,是道重方术,佛重信仰,诸位应该都知道左慈、于吉尝以神异之术授徒聚众,恐怕很少听说哪位高增有何神迹吧。因此,卢参军将成败系于佛法胜过道术,恐怕要落空了呢。”
刘裕目光一暗,正欲开口说话,赵文雄还有后话:
“不过呢,虽然我佛克不住天师道,但是孙恩能在会稽聚几十万五斗米教徒起事,其来有自,其事有因,倒是不可不察。”
再怎么说也当过销售,讲过ppt,怎么钓客户的胃口的基本素养还是有的,这几句效果彰显,帐中诸人的目光都认真地看着赵文雄。
“首先,孙恩及其父孙泰所传之五斗米道,虽承自江南本地钱塘杜氏杜子恭,但孙氏宗族本就世奉天师道,其渊源与钱塘杜氏主要流布于南北高门世族的五斗米道却不甚相同。从孙恩先祖孙秀做赵王司马伦的谋主、发动八王之乱的时候,由于孙氏庶族出身,他们家的天师道就更偏重于以尸解、符咒等邪术迷惑庶族寒门穷苦之人,所以他们在下层寒门之中号召力极大,能够迅速聚敛徒众,正在于此。”
“然而,只有庶族寒门支持,是不足为恃的。天下膏粱,尽在士族之手,没有高门世族出钱出人出力,孙恩这样本无武力基础的人,怎么能有如此巨大的势头?然而杜氏一派高门中的五斗米道,是公开反对孙恩起事、全力相助朝廷的。可是孙恩贼众却闹到如此地步,难道真的是仅仅靠一班寒门小吏不成?”
说道这里,在座其他人倒没有什么反应,刘裕确是不住的点头,“赵沙门所言甚是,这钱塘杜氏后人,我多有接触,他们以及徒众并不支持孙恩的贼军”。
赵文雄见自己所言被刘裕认可,不仅信心大增,说话更有底气了:
“依在下之见,庶族寒门的力量固然是不可小觑,但是江南大族对孙恩的暗中支持,也是决定性的因素之一。而江南大族为什么支持孙恩,在下斗胆议论一下朝政:皆因朝廷前此强令征召乐属(逃到南方来的流民被免除奴隶身份成为江左豪族佃户,称为乐属)去建康当兵,这岂不是从这些江左大族手里抢夺劳动力,虎口夺食一般!这些豪族利益受损,这些乐属也不愿去当兵,豪族们鼓动乐属去投妖军,并暗中出钱出力支持孙恩,这才是三年前孙恩起事不过月余,就能下上虞,克会稽,三吴八郡一时皆叛,部众迅速增至数十万人的真正原因呐!道术只是起到了煽动的作用,根本上还是因为豪族与乐属的利益都大大受损了!”
刘裕闻言先是一愣,然后脸上泛起笑容,“沙门果然是化外之人,说话口无遮拦,怎能如此指摘朝廷钦命,甚是不妥。不过,此话也有些许道理,假使果有此因,不知沙门可有退敌之策?”
哪有什么退敌之策!赵文雄不过把陈寅恪先生书里的观点背了一遍而已,纸上谈兵罢了,真要谈论兵法,哪有他说话的份!但是刘裕已经问出来了,总不能答不上来。
赵文雄尽力掩饰住尴尬,绞尽脑汁,期期艾艾的说:
“退敌之策...策么,嗯...,解铃换需系铃人既令人,嗯,对,将军只需先撤销朝廷发乐属的政策,然后去贼军中宣扬,放下武器回乡务农者,均分与无主荒地做自耕农,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贼军就不战自溃了”。
这是赵文雄由陈寅恪说的佃户问题联想起了我党土改取得的伟大胜利,临时胡诌了这么个办法,是不是能让人信服,实无把握。说完之后他偷眼观瞧,帐中众人都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连刘裕的表情都有点泄气。
不过毕竟是刘裕自己问的计,他还是清了清嗓子说道:
“嗯,沙门此计甚好,釜底抽薪之法,应该可行。只是此法效在长久,而眼下刘都督给我的时间恐怕只有月余,未必来得及。不过,确实可派军校去海盐四乡多做宣扬,就说刘都督恩准乐属回籍,免除军役,若能有点效果,也是好的。”
赵文雄面上一红:
“将军说的是,此法为攻心之策,需一两年的功夫方能出效果,在下没考虑到军机紧急,疏忽了”
刘裕微笑着摆摆手,“沙门不要过谦了,能对江南大势有如此精巧见识,拟攻心定民为主的长治久安之策,比一干只知谈玄论道的策士高明多了,我们今后更加要多有请益的。”
会议的后半截,主要是刘裕和将官们商量海盐周边的地形得失、城池的情况、各城门守备的将官等等军事部署,赵文雄实在不懂,也就没有再插话。不过,第一次参加军事会议就能被刘裕如此夸奖,也是相当不容易,所以其他的将校和参军对赵文雄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赵文雄心下暗喜。
五
自那日军事会议之后没多久,部队就开拔行军,在离海盐城十几里的地方下寨,摆开了进攻的态势。海盐城四门紧闭,并没有派部队出城迎战,看来打算长期坚守的策略。
由于兵力实在相差悬殊,海盐城在东晋又是会稽一带首屈一指的大城,刘裕他们也没敢贸然硬攻,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穿越到这里已经将近一个月,赵文雄最初的惊惧之心渐去。虽然夜深人静时,免不了要寻思如何回到现代,但是这种事情非人力所能控制,也只能听天由命。
而在这里的生活,居然也慢慢也品出了一点滋味。衣食住行固然无法跟现代生活相提并论,但是他在这里毕竟是跟刘裕、檀道济这样的高级将官待在一起,自己又偶尔能够利用现代人的知识发表一些“独到”的见解,所以军中诸人对自己颇为客气,照顾得也十分周到。虽然还没有刘裕檀道济卢秀那样的威势,但下边人显然已经把赵文雄当成“当官的”这一分类里,处处恭敬有加了。
这可是赵文雄同志在现代世界从没享受过的待遇。自从大学毕业,就一直不停的换工作,在哪里都不过是跟着混日子的垃圾销售,在客户处天天点头哈腰不说,回了公司还要被领导和业务骨干们呼来喝去,频遭白眼,混的算相当的难看。
而在这里就不一样了,大小是个领导阶层的,普通兵士现在对赵文雄都非常恭敬,上师长上师短的。其他的将校和参军呢,知道这位“沙门”经常与刘裕将军对谈,见面也都相当的客气,时不时还有人特意过来关照关照,竟是把他当刘裕身边的人看了。
这种精神上的享受,对赵文雄来说甚是可贵。于是有时候,真的会产生“干脆就在这里混下去了”的想法。现代世界与自己而言,除了父母以外,真的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东西吗?凭着自己对历史政治的了解,在刘裕身边当个谋士,也未尝不可啊。何况,刘裕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呢...
此种潜意识一旦产生,日常生活就更趋积极了起来。学习魏晋的词汇,熟悉小楷和繁体字的区别,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尽量不要显得太怪异。魏晋的历史自己虽然算熟悉,但那毕竟是大而化之的知识,具体此时此地的人物、地理、关系、内幕,也要多多了解,每日竟是忙忙碌碌,丝毫没有空虚的感觉。
这天,他正在自己的帐中练毛笔字,忽然一个兵士风风火火的跑进来,言道刘将军在大帐有紧急军情,让“赵沙门”赶紧前去。赵文雄不敢怠慢,一溜小跑跟着兵士来到了大帐。
一进门,刘裕就兴奋地一把抓住赵文雄,大声说道:“赵沙门,看来是你的攻心之计发挥了作用啊!这几天探报接连来报,海盐城中每日都有部队离去,到昨晚为至,已经散去一大半了!现在的军力对比,我们已经有些硬攻的把握啦!”
赵文雄闻听此言,心下大奇:难道这“土改”政策能这么快就产生奇效?!不会吧,共产党搞土改,争取民心,可是做了好多年才产生效果的呢,难道这古人都实心肠,听到什么立刻就一窝蜂的相信?
心中疑惑,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哦?果然如此?此计如此快速见效,我也真是没有想到呢。”
刘裕带头这么说,众将官自然也不甘落后,对赵文雄一通猛夸,弄得赵文雄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连连拱手说侥幸。
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海盐城中兵力迅速流失是真的。刘裕他们商议之后决定,趁着贼军人心浮动之机,今晚就连夜突袭猛攻,争取一鼓作气,拿下海盐。
是夜,全军倾巢而出,趁着夜色向城里发动突袭。果不出刘裕所料,由于人员流失,孙恩的部队军心涣散,根本无意拼死抵抗,打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面溃散而去了,海盐城轻而易举的就被占领了!
事后查点战场,击毙俘虏了一万多贼军,还听说孙恩被打得狼狈不堪,已经乘船仓皇撤回自己在海中藏身的海岛去了,这下大陆上的妖军没了主心骨,扫平各地的叛军,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说起来,这孙恩算是中国历史上海盗的鼻祖,后世的倭寇、郑成功之流,以东海海岛为基地,侵扰沿海,伺陆上政权虚弱就有据土自立的不臣之心,实是自孙恩卢循始啊。
经此一役,刘裕对赵文雄更加认可,直接委以参军之职,随扈左右。赵文雄虽然还没想好未来如何是好,但是加官进爵,自然是好事,乐呵呵的接受了。并且,他也解释清楚,自己不过在佛寺避祸了些时日,并不是真的做了和尚,刘裕檀道济听后,一口一个“贤弟”“兄弟”,愈发的亲近了。
屈指算来,赵文雄来到这里,已经三四个月过去了,现在经是转过年来的春天了。
刘裕在海盐及周边又部署了几次清缴战役,五斗米道的叛乱眼看已经不成气候,覆灭在即。
正好这时刘牢之从京口传来消息,一是嘉奖刘裕他们捷报频传,平叛有功;另外让刘裕尽快回京口一趟,现在朝堂形势复杂,波橘云诡,很多事情要一起商量。
刘裕接令之后,将本地军务分别交与几个心腹将官打理,决定带着卢秀檀道济赵文雄回京口复命,还开玩笑让赵文雄见识见识江南重镇京口的宏伟。
赵文雄也是跃跃欲试。在历史书上看过,京口是东晋南渡之后,除了都城建康以外最繁华的城市,也是北府军的基地,能去参观一番,也不枉自己“来”这么一回。
他哪里预计得到,此去京口,会遇上诡谲命案,并有幸赶上中国历史中一个关键的转折关头,风云际会,跌宕起伏,开启一段毕生难忘的旅程!
第一章 死亡 (上)
1.彭城驿馆
彭城驿馆是专门为接待各方使者、说客和士族子弟专门设置的,位于京口的北郊,背靠北固山,正对滚滚东去的长江,是一处风水绝佳的所在。客商云集的蒜山渡就在驿站东面不到两里的长江边上,东南西北的客人们从蒜山渡下船,乘一舆小轿,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达驿馆,十分方便。驿馆离设在京岘山西麓的都督府也不算太远,有什么事情需要通报刘牢之将军的,快马奋蹄即到,让都督府能够随时获取驿站掌握的情报。
自从四年前刘牢之代替王恭,独掌北府兵以来,江左的政治形势愈发混乱。安帝司马德宗年岁尚幼,暗弱不堪,朝政被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所把持,在朝堂之上专横跋扈,乌烟瘴气。远在荆州的桓玄手握荆州几十万久经战阵的水陆人马,早有不臣之心,欲效其父桓温引兵顺流西下,行废立之事。北方的慕容德也不可小觑,几年前从邺城南迁至滑台,自称燕王,这几年大力延揽人才,招降纳叛,对江左虎视眈眈。
这种形势下,各方都把世镇京口的北府兵看做关键的力量。北府兵倒向哪边,谁就有了争夺天下的本钱,因此上各路说客、使者络绎不绝,踏破了门槛。刘牢之对此也心领神会,哪里来的说客都好好招待一番,但从来不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说些不痛不痒的客气话,谈些精忠报国,匡扶天下的大道理,谁也看不透刘都督到底在筹划什么。
刘牢之毕竟军务繁忙,不能天天陪着各方人马周旋,于是派自己的次子刘敬亭负责接待各路贵宾,替自己尽地主之谊。刘敬亭和哥哥刘敬宣完全不同,从小喜文厌武,对舞枪弄棒、行军打仗没有任何兴趣,专好诗词歌赋,笔墨文章。再加上很小年纪就送到建康念去念私塾,跟建康城里那些高门士族的子弟天天混在一起,谈玄论道,纵酒放歌,一派名士风范,完全是一个文弱书生。回到京口后,与整个北府军豪迈直爽、直来直去的风格颇为相异,做了一年参军后,怒而挂冠而去,天天与一班文友清谈去了。刘牢之非常疼爱这个小儿子,也就由得他去。现在驿馆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各方名士,接待时少不得诗词歌赋应对一番,长子刘敬宣只会打仗,不通文墨,正好让刘敬亭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
刘敬亭接下了这个能联络天下名士的工作,天天去驿馆盘桓,招待各路文人雅士喝茶吃酒,畅谈天地南北,古今中外。再后来干脆搬到了驿馆后院的后罩房长期居住,据说是为了方便接待宾客,替北府兵行合纵连横之谋。其实知情的人都知道,刘敬亭与自己的夫人关系不太和睦,但是父亲又不许他纳妾,之所以搬出府邸长时间住在彭城驿馆,也是为了方便自己寻花问柳吧。
回到京口的第二天,刘裕带着赵文雄和檀道济他们一早从刘府出发,不过一个时辰就来到了彭城驿馆。驿馆大门是按照王府的规制打造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左一右两个石狮,雕刻得十分精细,栩栩如生,一看就是一等一的手工。往后看,是宽六七丈的大门楼,由五根两人合抱的金丝楠木支撑,架在汉白玉的墩子上,几个硕大的灯笼挂在门柱之间,随风微微晃动。一扇大门、两扇侧门镶嵌在门楼正面,全部漆成朱红色,几排橙黄色的门钉作为装饰,明确的昭示着这里和普通客栈的差别。
驿馆正门有四名军士间隔站立,是警戒的卫兵。三扇门都是关着的,大门口站着两个仆役,远远看见刘裕他们走过来,赶紧站的直了一些。快走到近前时,其中一个认出了刘裕,赶紧几步迎了上来。
“刘将军您怎么来了,是找二公子还是什么?”
“我这次回来带了两个立了功的部下,昨天给都督报上剿灭孙恩余部的情况,都督特准他俩休息几天,不必急着回海盐,并且特别交代让他俩住最好的驿馆,不必去挤兵站的小房间了,所以我来找二公子看看这里还有没有空房间”,刘裕从怀里掏出腰牌,递给仆役。
“您还用看腰牌么,您真是见外。二公子估计这会还没起来呢,您进去先在慕文堂坐着等会吧”,仆役一边说一边把三人往大门口让。
刚要开门请刘裕三人进去,吱钮一声,右边的侧门打开了,从里面鱼贯而出三个人。三人都是文士打扮,为首一人国字脸,头戴漆纱笼冠,一袭灰蓝色的长衫,宽袍大袖,手里拿着把折扇,面有得色。此人正要扭头与后面两人说话,一抬头看见了刘裕三人,先是一愣,马上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刘将军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刘裕拱手抱拳行了个礼,“二公子,我们刚要进去拜访,正好您就出来了,是这么个事情”。刘裕把来意向刘敬亭又复述了一边,并向刘敬亭介绍赵文雄和檀道济:“这位是参军赵文雄,这位是前锋校尉檀道济,要不是这二位,我可能就回不来见您啦。”
刘敬亭打量了二人一下,转向刘裕说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刘将军带出来的人马,必是所向披靡。驿馆的事情您放心,等一会我让下人安排一下。”说完给向引荐刘裕后面的两个人,:“来来刘将军,我给您介绍,这位是远道从荆州来的殷仲亮殷兄,陈郡殷氏一门,他哥哥你一定听说过,大名鼎鼎的荆州刺史殷仲堪。这位是贱内的远房堂兄,庾悦庾贤弟,郡望在颍川庾氏,琅琊王司马德文的右长史,在建康的高门大户呆腻了,来我们这偏僻地方散散心。”
2、刘二公子
几人见过礼,刘敬亭看赵文雄也是文士打扮,扭头向刘裕道:“这位赵贤弟看样也是饱学之士,今天择日不如撞日,三位随我来。”说着一手拉起刘裕就往外走。刘裕不明就里,也不好推辞,跟着往前,殷仲亮和庾悦紧追几步追了上去,赵文雄和檀道济互相看了一眼,只好跟在他们后面。驿馆旁边有一条蜿蜒的山间小路,石阶铺就,曲曲折折向山顶延伸而去。刘敬亭领着大家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上走,边走边说:“此山名叫北固山,和江中沙洲上的樵山、西面江岛上的金山,隔江相对,横亘大江之上,是为丹徒三山。每座山都有不少掌故,可堪一游”。
旁边殷仲亮回头冲着刘裕他们笑着说:“我们三个人在建康的时候同窗数年,经常听二公子讲起这北固亭的掌故,我是第一次来京口,二公子突然想起儿时的事情,非要带我一大早上北固亭来看看。”刘敬亭听了哈哈大笑,拍着殷仲亮和庾悦的肩膀说道:“跟庾贤弟我们是常来常往,殷大人你可就是稀客了,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一次京口也没来过,全是我跑荆州去看你”。“惭愧,惭愧,荆州那边拱卫半壁江山,桓大人又治事甚严,家兄去世后家里又有很多事情顾不过来,里里外外全是我在支应着,实在是分身乏术。这次要不是桓大人知到我们有同窗之谊,点名要我来道贺,我还来不了呐!”。两人有说有笑,漫步向上走,庾悦在旁边默默的跟着,不怎么说话,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刘裕冲赵文雄檀道济使了个眼色,也跟着往上走。赵文雄马上想起了回京口的路上刘裕交代的任务,要尽快在驿馆跟各方面势力的人混熟关系,获取信任,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要转向打探消息与合纵连横,看来刘裕是打算制造我们多跟这些人接触的机会,自己得想办法跟这些人套套近乎,尽快交差。
北固山不算太高,几个人不一会就到了山顶。抬头一望,山顶正中心盖有一个亭子,是由六根滚圆的红漆柱子和土黄色玻璃瓦屋顶组成,亭檐雕刻了二龙出水的花纹,正对大江的一面挂有硕大的匾额,上书“北顾亭”三个大字,落款赫然写着“晋右将军王羲之书”。走进亭子,四下望去,只见一片苍茫绿色环绕在整个北固山上,间或点缀着几间房舍。面前的长江犹如一条飘荡的玉带,从山前迂回而过,水面上点点白矾,流动在江岛与沙洲之间,江风拂面,好一派田园风光。
刘敬亭站在对着江面的一侧,用手向北方一指:“大好河山,却被夷狄鄙类所据,铁蹄踏过,哀鸿遍野,竟无一人能奋力一击,匡扶汉地,真令吾辈羞于为臣”。
大家一时无言,刘裕打破了沉默:“二十年前本来是个绝好机会,车骑将军谢玄练北府兵,在淝水大败苻坚,然后连下彭城、兖州,渡过黄河,进逼黎阳,苻丕已然准备请降了,正是一鼓作气挥军北上,收秦灭燕,一统天下的大好时机。奈何朝中小人作祟,生怕谢都督功劳过大生不臣之心,竟至连下多道军令召回了北伐军,乃至让慕容垂乘隙坐大,大部分城池又都丢回去了,实在令人气愤”
“谢都督回会稽以后没几年,就郁郁而终,还不到五十岁,真是可惜”。庾悦好不容易说了句话。
殷仲亮见状赶忙附和:“是啊,朝中尽是碌碌之徒,即无远见,又不任事,只知道争权夺利,做些鸡鸣狗盗之事,桓将军这几年也是被折腾的够呛,徒有荆州刺史、江州刺史、豫州刺史的名头,在荆州动辄得咎,进退失据。其实仔细想想,如今江左所赖者,无非荆州兵与北府兵二者而已,如若我们两军齐出,共同进退,还都洛阳可期呀”。
听到这番话,赵文雄不禁心中暗笑,这殷仲亮也说的过于直白了,人人都知道他是来替桓玄做说客的,人人也都知道刘敬亭是倾向于投荆州方面的,那也不必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何况这里还有刘裕檀道济等不太熟悉的人,看来此人也没什么城府,草包一个。刘敬亭也觉得殷仲亮话说的唐突,面色有点尴尬,赶忙顾左右而言他:“各位可知这北固亭原来叫什么?”
“叫什么?”赵文雄凑了个趣。
“原来叫祭江亭是也!。”刘敬亭摇头晃脑地说道,“当年吴主的妹妹孙尚香嫁与刘备刘玄德,后来归返江东后就一直住在丹徒这里。刘备病逝白帝城的时候,消息传到江东,孙夫人在这里设摆香案,隔江遥祭,旋即投江自尽,随夫君而去,不愧一代巾帼英烈”。
大家沉吟了半晌,仿佛都沉醉在抚今追昔的氛围之中了。庾悦在亭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噗的一声打开,冲自己扇了几扇,张口吟到:
天河茫茫长云涌,
北固嵯峨气自雄。
自古诗文豪气在,
孙刘霸迹转头空。
举头依旧金山月,
回首从来赤壁风。
欲效洛阳投笔吏,
黄沙百战待后生。
“好诗,绝了!”,刘敬亭一拍大腿,冲着庾悦挑起了大拇指。“一年不见,庾贤弟的诗文又精进了。此令迎风抒怀,情景俱佳,我看可以跟谢临川去比个高低了吧。”。
殷仲亮也不落人后,“佩服佩服,庾兄不愧是庾氏后人,家学渊源,此等境界的诗作,小弟自愧不如”。几个人互相吹捧起来。
刘裕和檀道济不太通文墨,这些东西听着也插不上嘴,只能陪着笑站在一旁。赵文雄想到刘裕送他们来的用意,觉得不能这么尴尬下去,赶紧搜肠刮肚,想想自己喜欢读诗写词这么多年,有没有关于北固亭的什么诗词啥的可资利用的?
蓦然之间,一首绝唱涌上心头,赵文雄心中狂喜,走上两步言道:“真是好诗,庾公子此令铿锵有力,平仄合辙,我觉得有可能开一代七言之先河。小子不才,登高兴起,也献丑一首如何?”三个人诧异地地看了看赵文雄,面露惊讶之色。刘敬亭本来也想结交刘裕,看赵文雄跟刘裕过来的,也就恭维道:“赵老弟看来也是此中高手,那我们就洗耳恭听了”。
赵文雄走出亭子外面,极目远眺,然后假做思考状,在亭子前面的空地来回踱步。考虑到曹植七步成诗,自己也不能快的太离谱了,赵文雄来回走了足有十圈,直到庾悦都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停下脚步,清了清嗓子: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
悠悠!
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
生子当如孙仲谋。
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有人说话,连刘裕和檀道济这两个不太懂诗词歌赋的人,也都直愣愣的看着赵文雄,仿佛他的脸上有什么奇特的东西。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北固亭周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风还在吹,虫还在叫,长江也还在继续流淌,但是人们的精神好像已经被这首词带到了铁马金戈的三国时代,对岸仿佛出现了曹操的百万雄兵,连环战舰;江边隐隐传来金鼓之声,诸葛孔明正仗剑披发,在七星台上念念有词;远处,孙权峨冠博带,紫髯虬须,带着周瑜和鲁肃一路走来,指点江山,气吞天下;北固亭经历的这二百多年风雨,仿佛都融在了这首词里,令所有人的都不禁心驰神往。
这首词本是后世南宋辛弃疾所做,他在宋嘉泰四年(1204)四月被派到镇江做知府,也就是魏晋时的京口。当时北方被金人所据,辛弃疾经常登上北固楼远眺北地,想到三国时孙权力据北蛮的英武,触景生情,不胜感慨系之,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也算赵文雄机敏,灵机一动之下想到了这首词。其实他不知道,词的格律在魏晋时代还没有出现,此时念一首词,搞不好大家莫名所以,嗤之以鼻。然而恰恰是这首词,以南宋时士人登楼北望江北金兵占领区、缅怀中原故土、痛感山河变色、风景不再的锥心之痛,完美地切合了东晋上至朝廷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期望北定中原、恢复家园的强烈愿望,所以虽属全新的格律,也能通过优美的词句,瞬间打动了在场一众人等。
收回遥望的视线,刘敬亭先说话了,“赵贤弟真高士也!这几句诗虽长短不一,但是其文朗朗上口,亦赋亦辞,并且将北固亭的满眼风光和山水里隐隐弥漫着的历史烟尘连在一起,真有千古兴亡之感,意味深长,回味无穷,实在是高远之至,高远之至!”。檀道济情绪也激动起来,走过来冲着赵文雄一拱手:“赵兄,我是个粗人,不懂诗词歌赋这些东西,平时也颇有鄙视这些舞文弄墨之徒的意思,但是今天听了赵兄这几句,也算明白了文章自有其意味。孙仲谋的功业人尽皆知,我辈岂肯偏安一隅,坐享半壁?我就将赵兄这几句诗当做对毕生的勉励,将来必有一天提兵北上,消灭羯胡,恢复汉家河山!”,说罢深深鞠了一躬。
赵文雄没想到这首诗如此打动大家,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自己心里知道这是抄后世的名作在此卖弄,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烫。他看看檀道济清澈的眼神,想到未来檀道济跟随刘裕会带领大军浩浩荡荡北上,过淮河,克许昌,下洛阳,围潼关,陷长安,几近一统河山的壮举,历史感油然而生,第一次真切的觉得自己处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一时间豪气充塞,对檀道济回了一礼:“檀老弟过奖,不过是些文字游戏而已,如果能让老弟有所感怀,将来真的和刘将军能够北定中原,救黎民于水火,那就真是不枉此文此意了。小弟不才,将来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定当赴汤蹈火,尽绵薄之力!”
几个人在这里你来我往,说的热烈,一旁庾悦却一言不发,一直呆立在台阶上,面如土色。刘敬亭看他样子不太对,推了一把,“庾兄,醒醒啦”。众人哄笑,庾悦仿佛真的刚刚清醒一样,打了一个激灵,回头看了看众人,用手一指远处的长江,“昔年陈寿做三国志,其中说到,曹操有一次与孙权对垒,见吴军乘着战船,军容整肃,孙权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刘表)儿子若豚犬耳!”枭雄若曹操者,对敢于与自己抗衡的孙仲谋,也投以敬佩的目光,此亭正为孙仲谋初设,我等后人在此,唯有高山仰止的份了。”
庾悦说完这番话,转过身来走到赵文雄面前,正了正头上的纱帽,掸了掸衣袖,然后一揖到地,起身说道:“兄弟此文借曹丞相之评语,体例奇绝,韵律天成,三问三答,互相呼应,感叹雄壮,意境高远,兼有阮籍之伤怀与曹操之豪雄,一气呵成,真神来之笔。在下向来以文词为傲,今日一见,甘拜下风!他日有闲,我领你去找谢临川盘桓几日,你俩定能互相唱和,留下些传世文章!”赵文雄看庾悦说的真挚,也很感动,感觉到庾悦也是位性情中人,“庾兄谬赞,怎么敢跟灵运兄比。不过如有机会拜见灵运兄请教一二,自然是美事。”
殷仲亮见大家说的热闹,又借题发挥:““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好词!想当年,在这江防战略要地,多少英雄好汉,孙仲谋算是最亮眼的一个。年纪轻轻就统率千军万马,西征黄祖,北拒曹操,雄据一隅,奋发自强,战斗不息,何等英雄气概!赵老弟这几句,其实也是反衬当朝文武之辈的庸禄无能、懦怯苟安吧。不过如今我们少主桓玄坐镇荆州,年纪虽轻,但谋略深沉,也是有意效仲谋之事,北拒胡虏,东正朝纲,看到北府文武人才具备,正要好好联络联络。赵贤弟和檀小兄弟何时有闲,可往荆州一叙,我们桓少主如此爱惜人才,必是跣足而迎啊。”
如此直白的言语,大家接话茬也不是,不接话茬也不是,觉得殷仲亮实在草包,做说客做到这个程度,也只有蒋干可比了。连刘敬亭都一皱眉头,觉得殷仲亮有点太明显了,直接要挖北府的人才,这到底是想结盟还是想坏事?
正在这时,江面上起了一阵横风,吹得亭檐下挂的铃铛铿锵作响,庾悦身体瘦弱,不禁缩了一缩。刘裕见状对刘敬亭说道:“二公子,起风了,我们下去吧,在这里站久了容易感染风寒。”刘敬亭借坡下驴,点点头,“嗯,是有点冷,我们这都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见风流鼻涕,比不得刘将军你们啊”。说着带头向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拽着赵文雄的手,问了些家境、职位之类的情况。发现赵文雄不是南渡或者本地的世家大族,面上尊敬的神色稍稍减弱了一些,说了些期望多住些日子、要多介绍些名士给赵文雄认识的意思,完后还是追上殷仲亮和庾悦他们谈笑去了。
刘裕和檀道济紧赶几步,追上赵文雄并排走着。江风徐徐吹来,路两旁花草繁茂,清香阵阵。刚才一番激昂的情绪还回荡在三人心中,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无形中好像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一种认同,冥冥中感觉到未来会一起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赵文雄这些天和刘裕檀道济相处,感觉还是非常投缘,再意识到刘裕将来是刘宋开国皇帝、檀道济是南朝第一猛将,暗自庆幸自己莫名穿越到这里,居然是跟这么两只“潜力股”处在一起,下意识地生出了“好好表现、争取混个好前程”心态。
三人相视一笑,各自了然于胸。刘裕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小看你了,兄弟。一首诗镇住了场面,收服了庾悦,接近了二公子,联络了荆州方面的殷仲亮,我们扩展联络、刺探情报的工作进展了一大步”。赵文雄也不好明说自己是偷的,也只好笑着点点头,“赶巧了,以往真没这水平,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了,哈哈”。
檀道济也是一个劲的夸赞,对赵文雄的崇敬溢于言表,“我不懂诗,但是看那几个这么吹捧,那一定是相当好了。你看赵大哥也不是高门大户出身,诗文一样做得这么好,哼,说明我们寒门不光能出武将,写诗他们一样写不过我们!我们帮赵大哥好好宣传宣传,杀杀那帮世族酸文人的傲气”。
不知为什么,檀道济对高门士族好像充斥着刻骨仇恨,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把世家的人贬的一无是处。寒门和世家的矛盾在这一二百年确实越来越严重,但是大多数人其实已经多少习惯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状,像檀道济这么激烈地反感高门大户的,还真是少见。刘裕和赵文雄相视苦笑,也不好说什么。
永嘉南渡以来,由于皇权偏安,需要世家大族的帮助才能震慑本地的豪门,所以自元帝司马睿开始,政权实际上是司马氏和各大南渡的世家大族共同掌握,从最开始的“王与马,共天下”,也就是王导和司马睿能够同升御床接受百官朝贺,到后来“王、庾、谢、桓”几大家族轮流执政,政权其实主要掌握在门阀手里,遇到司马氏有个年长君主,还能算共同执政,要是主幼后愚,基本就是门阀说了算。
这种情况下,曹丕设立的九品中正制,渐渐被高门士族所垄断,高门大户的子弟,天天谈玄论道,不务正业,却能身居高位,领袖群伦。而寒门出身的人,无论能力多敲,到一定位阶以上的官职,不可能授予他们。以北府兵为例,至刘牢之以前,虽然士兵与将官主体都是寒门出身的北方流人,行军打仗主要靠寒门子弟,但是最高长官无一例外都是由门阀世家的子弟担任,这就是所谓的“士族专兵”。
最早组流民军灭王敦的郗鉴是高平郗氏,后来夺取京口控制权的桓温是龙亢桓氏,重建北府兵打赢淝水之战的谢玄是陈郡谢氏,后来交给太原王氏的王恭,在王恭叛灭之后,才由寒门出身的刘牢之出镇京口。即使这样,在建康门阀世家眼里看,刘牢之不过是过渡人物,暂时替他们守着这份家业,早晚还得回到他们手里罢了。
因此,同为寒门出身的刘牢之、刘裕、檀道济等一干北府兵将,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满士族专兵的制度,刘牢之就经常对那些看不起他的世家大族咬牙切齿,之所以叛王恭而向朝廷输诚,不能不说与王恭平时傲慢自大、看不起寒门的做派没有关系。在独掌北府兵后,刘牢之在朝廷与上游桓氏之间左右平衡,其目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进一步,实现寒门子弟掌握中枢的局面,也算为天下寒门士子出一口恶气。刘裕深知刘牢之的想法,自己也对门阀世家的压制感同身受,这次回来之所以让赵文雄檀道济留在京口,也是希望能够在军务之外替刘都督开辟政治方面局面,获取情报,联络各方,以待天下有变。
这些朝堂之上深层的情况,刘裕过去也没跟赵文雄和檀道济说过,如今见赵文雄办事有方,檀道济忠心可用,一边走,一边给他们介绍些建康和荆州方面的事情,那些世家大族依旧大权在握,哪些世家大族已然大不如前。赵文雄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想起了过去看过的那些宫斗剧,想着其中有没有什么桥段可资借用。檀道济对此兴趣不大,几个人走走停停,一会就回到了彭城驿馆的门口。
两个仆役看见几人走过来,一个人赶紧打开大门,另一个迎了上来,“二公子,夫人来了,在里面等了一会了”。刘敬亭听罢,面露不豫之色,同时用眼角瞄了一眼庾悦。庾悦也注意到了刘敬亭的眼神,表情有些讪讪的,低头不语。刘敬亭想了想,扭头对刘裕说道:“贱内来驿馆找我,必是有什么事情,刘将军军务在身,我就不挽留了,这二位的住处,我进去马上就安排,刘将军请便。”刘裕本来就着急回去呢,正好借机走人,跟刘敬亭和庾悦、殷仲亮告了辞,给赵文雄和檀道济嘱咐了几句,就回去了。剩余几人随着刘敬亭迈步跨进了彭城驿馆。
3、慕文之堂
一进大门,是一处山水亭台具备的花园,西侧院墙旁边挖了一个池塘,几尾小鱼在里面惬意的游动着,池塘边散置了几块太湖石,一套石桌石椅,靠中间的地方做了一个凉棚,看来是供客人纳凉休息之用。再往里进,二门之后就是内院与驿馆的房间了,东侧两间东厢房,西侧两间西厢房,庭院中间是一条铺了青石板的步道,两侧种了几棵柳树。正面是二十米宽的大厅堂,一看就是把正房改成了宴客厅兼穿堂,非常气派,几根漆红的廊柱分布在厅堂里,屋顶都用绿琉璃瓦、脊吻兽,正面挂一块硕大的匾额,上书“慕文堂”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
刘敬亭带着几个人直接进了慕文堂,对殷仲亮说道:“殷兄,建康的王侃兄昨天晚上才到,中午我得设宴招待他们,现在两方人马还在建康上游对峙着,不大方便在一桌招待你们,我已让下人在您屋里备了酒菜,只好委屈殷兄一下了”,殷仲亮面上笑容可掬,嘴里却说道:“二公子的难处,小弟自然心领神会。只不过王侃空有琅琊王氏之名,实为猥琐卑鄙之小人,二公子要小心。如今我家公子桓玄顺流东下,剑指石头城,勤王之师锐不可当,还要请二公子在刘都督面前对奏得宜,以免萧墙之祸啊”,说完拱拱手,向后院自己的住处走去。
刘敬亭转身叫来一个姓郗的管家,交代了给檀道济赵文雄安排住处的事情,然后对庾悦说道:“庾兄,等的心焦了吧,随我来吧”。说罢扭头就走,庾悦面上一红,看了看赵文雄和檀道济,低着头一言不发,跟着刘敬亭往后院走去。赵文雄看他俩走到后院正面的后罩房,推门一起走了进去,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情况。
管家看了看檀道济和赵文雄,一看这打扮就知道不是高门士族出身。这管家是京口郗氏远支出身,平日里接待名士接待的也多,见了寒门子弟,不由得生了轻慢之心,“你们二位在这稍坐吧,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空房间给二位腾出来。”说完也扭身走了,偌大一个厅堂里就剩了赵成檀道济两人。
赵文雄左右看了看这座大厅,只见整个大厅大概十五六米长,五米宽,东侧比较宽敞,只摆了一张茶案,四把胡椅,茶案上放着几款茶具;西侧靠内院摆了一张圆形桌子,木纹雕花的椅子,想是是宴请宾客的地方;靠后院一侧还放着一条书案,笔墨纸砚具备,书案旁边摆着一个不到半人高的铜质香炉,是写字画画的场所;东西两面靠后院的一侧各有一个小门,看来是连接东西耳房的侧门。圆桌的旁边,西侧墙面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面上一丛竹林稀疏的散落着,几个文士打扮的人或躺或坐,有的在抚琴,有的在下棋,有的在吃酒,落款写着“晋陵顾长康”几个字,赵文雄虽然疏漏,倒也知道这是顾恺之的作品,心想这要是偷着带回去,那可就发财了。画的两侧挂着一幅对联:
茶香正浓,才情佼佼聚竹林,
楼高迎客,氤氲袅袅醉七贤。
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画的是竹林七贤。
看管家一时不回来,赵文雄对檀道济说道:
“这刘二公子对咱俩这么客气,肯定是看在刘裕将军的面子上,他们过去很熟么?”
檀道济摇了摇头,“一点也不熟,咱们刘将军其实跟大公子更熟悉,他们经常一起行军打仗,闲下来的时候两个人有时还谈谈兵法谋略。我有时候也听听他们俩的谈论,大公子很佩服刘将军的,说刘将军已经把他常用的一些兵法总结在了一本书里,什么金蝉脱壳、围魏救赵、顺手牵羊什么的,据说还跟易经有关系,我也不太懂。”
“那挺奇怪的,咱们两个无名小卒,二公子对我们很客气,还要安排我们住在最高级的彭城驿馆里,不知是何用意”
“嗨,你来得晚了,有所不知,去年年初的时候,孙恩屡攻刘将军镇守的句章和海盐不下,这妖人狡猾的很,偷偷摸摸调兵遣将,弄些老弱残兵留在句章佯攻,六月份自领精锐大军悄悄渡海进入长江,逆流而上突然出现在丹徒和京口附近,当时刘牢之都督还驻兵在山阴,京口守军甚少,消息一传出来,京师都震动了,毕竟京口一丢,建康马上就暴露在妖军的面前了。”
“还有这等事?!”赵文雄惊道。
檀道济说起行军打仗,兴奋起来,“对啊。幸亏刘将军早就对孙恩突然按兵不动有所怀疑,多放探马打探情况,早了两天得知妖军的动向,然后急调1000劲旅,骑快马日夜兼程从句章往京口赶,几乎与孙恩的乱军同时到达京口。刘将军算到孙恩水军为主,必然是先进攻蒜山渡找登陆点,于是把自己的1000兵马埋伏在蒜山渡背面的云台山上等着,然后安排一些老弱残兵甚至城内居民,拿着扁担去守蒜山渡,嘱咐他们招架几下就假装败退。第二天,孙恩果然带领几百艘战船来攻蒜山渡,把蒜山渡围得的像铁桶似的,船上搭出梯子,很快就有近万人攻入了蒜山渡,守军本来就无心恋战,很快就败退了。当时的情况,整个京口城危在旦夕,城里大小人家都已经开始扶老携幼往外逃亡了。据说我们这二公子也已经化好了妆准备溜了,哈哈。”
“然后呢?”赵文雄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当然是刘裕将军力挽狂澜啦!刘将军先派弓箭手放火箭,把孙恩船队连接陆地的梯子都给烧了,然后带领1000生力军,举着刘裕将军的门旗,从云台山的半山腰猛地杀了下来。你想孙恩的部队在句章和海盐被刘将军的部队打的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来到丹徒以为好不容易摆脱了刘将军的追击,这突然间好似神兵天降一样,刘裕又回来了,一下子就乱了,想往船上撤,梯子已经烧了,等于来了个瓮中捉鳖,这一万人一个没剩,砍瓜切菜一样就给收拾了,据说孙恩本人当时也在蒜山渡口,要不是几个死士奋力把他救回船上,孙恩就挂了!回到船上的孙恩也不知道刘将军带了多少人马回来,吓得胆战心惊,掉头就跑了,京口这围一下就解了!”
“哦,上屋抽梯,厉害”,赵文雄想起三十六计里有这么一个说法,顺口说道。
“啊!你怎么也说这个词?!”檀道济大惊失色,盯着赵文雄。
赵文雄不明所以,“什么?”
“当时我也跟着杀回来的,打完这一仗,刘裕将军还开玩笑说,孙恩这老小子还挺厉害,先用偷梁换柱之法,把精锐调走,再使瞒天过海之法,突然袭击京口。不过架不住我这趁火打劫,上屋抽梯之法。今天你也说上屋抽梯,这是什么意思?”檀道济困惑地问道。
赵文雄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刚认识刘裕是他还说过“釜底抽薪之法”什么的,脑海中灵光一闪,蓦地明白了,一拍大腿“金玉檀公策,借以擒劫贼,这三十六计是他妈从这来的啊。”
檀道济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什么,什么三十六劫?”
赵文雄反应过来,这三十六计现在恐怕还没有,不过这“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趁火打劫”、“上屋抽梯”的说法,都是后世流传檀公所做三十六计中的几个计策。看来,恐怕日后刘裕把自己的兵法心得传授给檀道济,再加上檀道济日后东征西讨得来的经验,几十年后总结出来的,檀公,就是檀道济嘛。
当下赵文雄也不说破,笑笑说“我是说本来京口在劫难逃,这一下刘裕将军真是大救星了”。
“对啊。这京口百姓千恩万谢,还专门找了几个老头来刘府表示感谢呢。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看刘二公子就开始对刘将军特别的关注,有事没事的跟刘裕将军说说话,还请了几次饭。不过二公子总是一派名士作风,尽说些天地玄黄、神狐鬼怪的清谈,刘将军跟他也话不投机。”
赵文雄点点头,心想也未必尽是话不投机的原因,刘裕平时的言谈话语都说的是效忠朝廷,厉兵秣马,北望中原,刘二公子很明显倾向于投靠桓玄,一块拿下建康,谋取更大的利益,刘裕跟肯定不愿意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两个人正谈论间,管家回来了,跟赵文雄二人说道:“抱歉啊二位,现在后院的房子全住满了,内院四间房,三间也住了人,只剩下东厢房还有一间空房,只好二位委屈一下,在一间房里挤一挤啦”,说话间神色甚是不耐,仿佛觉得这两位寒门出身的人,能在这彭城驿馆两人挤一间房,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了。檀道济闻言脸色一变,刚要发作,赵文雄一拽他的衣袖,使了个眼色,拱手道:“多谢郗老哥,麻烦您了,我们两人睡一间就好,您带路吧。”檀道济一看赵文雄话已出口,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跟着两人往东厢房走去。
东厢房被分成了两套房间,一南一北紧挨着,赵文雄他们被安排在了靠北的这间,一进门就是一个小门厅,正面摆了一张条案,两把胡椅,条案上放着一个白瓷的花瓶,两副茶具,墙上挂了一幅猛虎下山的卷轴,没有具名,估计也不是什么名家名作,应应景而已。右手一扇小门通向内室,里面一左一右摆了两张床,倒也互不打扰。赵文雄昨天睡得本来就晚,今天又早起赶往驿馆,刚又爬了山,有些乏了,打算歇息一下。檀道济精力旺盛,见赵文雄累了,说了句“我出去看看环境”,便自己走了出去。
赵文雄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半睡半没睡间,忽然间外面有人啪啪啪打门,“赵公子,檀将军,在屋里吗?”,是郗管家的声音。开门一看,郗管家垂手站在门口,见赵文雄走出来,跨上一步说道:“赵先生,夫人已经回府去了,二公子中午请建康来的客人吃饭,说是赵公子和檀将军也是刚到京口,请来一起作陪,这会已经在慕文堂摆好了酒宴,请二位过去呢。檀将军呢?”赵文雄也不知道檀道济去了哪里,在院子里四处打望,正着急间,旁边东厢房南屋的房门哐当一声打开,檀道济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在这呢。刚刚闲逛碰到一个好兄弟,来,我给你介绍。”
只见一个精壮汉子跟在檀道济后面,身高没有九尺也基本接近,上身圆领短衫,下身缚裤,头戴毡帽,一看就是北朝人士。瓜子脸,一双铜铃般大眼睛最为醒目,颌下留着连鬓的胡子,身上肌肉健硕,武将的身板,然而目光中流露出儒雅的神色,五官也长得煞是俊美,身上皮肤露出来的地方也雪白细腻,光滑润泽,更好似一位翩翩佳公子,这两种不同的风格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气质,令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这人仿佛对别人的目光已经习惯了,拱手对赵文雄道:
“在下慕容煊,先前在滑台城燕主慕容德手下做事,奈何至忠不信,至亲互疑,不见容于燕主驾前,乃至于祸起萧墙,全家冤死,只好投至京口这里,乞望能借上朝之圣兵,助北伐之伟业,以报毁家灭门之大仇可也。”
赵文雄赶紧回礼,自报了家门,并暗暗纳闷这人武将打扮,而且是鲜卑胡人姓氏,说话却辞藻华丽,文雅的很,煞是奇怪。
旁边檀道济笑道:“赵兄看来也觉得奇怪,我刚才在花园之中偶遇慕容兄,交谈之下发现慕容兄文武全才,不光说话儒雅,谈起兵法战阵来也是头头是道,必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之才。我们俩在屋里已经聊了一个多时辰了,兵法上我是甘拜下风了,一会赵兄跟他切磋切磋诗文,看看咱俩加一块能不能聊得过他!”
“檀兄过誉了,在下纸上谈兵而已,哪比得上檀将军千军万马取一人首级的勇猛呢”。慕容煊还是很客气。
郗管家也跟檀道济说了刘敬亭请吃饭的事情,檀道济回身对慕容煊道:“慕容兄弟一起来,那饭桌上少不得都是些酸腐的世家废人,弄些什么清谈,咱们不搭理他们,你继续给我讲讲北边骑兵的战法”。郗管家闻言看了赵文雄一眼,觉得过于唐突了,正要开言阻止檀道济,慕容煊早已看到了管家的神色,赶忙开口打断檀道济:“谢谢檀兄美意,不过我约好了一位住在京口的朋友,说好了中午去城里朱家面馆一叙,只好错过这一桌好酒好菜了。”
檀道济见慕容煊如此说,不好强留,也就作罢了。郗管家也松了一口气,将赵文雄和檀道济往慕文堂那边让。走了两步,回身又对慕容煊说道:
“慕容先生,您出去记得早点回来。前一阵住在驿馆的西蜀使者,被偷偷摸进来的后秦刺客刺伤了胳膊,那之后一到二更,天刚擦黑就由虎贲营的士兵把驿馆团团围住,没有腰牌都一律不许进出。您现在没有腰牌,回头被虎贲军挡在外面回不来,我们可没法替您说话。”
慕容煊点点头,“我知道,前天晚上我想出去江边吹吹风,都被拦住了出不去。我自会提早回来,管家请放宽心。”说罢扭身回自己房间了。
4、琅琊王氏
管家带着赵文雄和檀道济来到了慕文堂,酒菜已经摆放好了,刘敬亭陪着三个人正坐在桌前说话,看见赵文雄他们过来,站起身来,冲着在座的四个人说道:
“我说的这两位年轻俊杰来了,这位是赵文雄赵参军,这位是檀道济檀校尉,都是跟着刘裕将军南征北战、立了大功的部下,年少有为。”,指着自己左手的白发老者说道,“这位是我的舅爷何穆何大人,跟我一起管理这彭城客栈,做些迎来送往之事”,然后重点介绍右手的三人,“这位是琅琊王氏的文胆,故北中郎将王坦之大人的族弟,王侃王景兴,宣城内史,最近正要重新出仕,起琅琊王氏之旧帜,肃殿陛朝堂以新颜,此番亲自来到我们这僻远边城,蓬荜生辉啊。这位也是王氏子侄,王凝之大人的儿子王平之,现在是大将军司马元显身边的记室,这位是景兴兄身边的得道真仙,随风道长”
三人中左边那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赶紧站了起来行礼,“赵兄,檀兄,小弟王平之,这厢有礼了”。中间的长须老者和右手的道士却并不起身,特别是中间的老者,面如淡金,身材清瘦,黑白相间的长髯垂在胸前,面露倨傲之色,抬头向刘敬亭问道:
“刘裕将军?哪个刘裕?以前没有听到过,是匈奴刘氏还是彭城刘氏?”
刘敬亭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听王侃一问,楞了一下,赶紧说道:“哦,刘将军南来不久,郡望不张,不过这几年跟随家父讨伐孙恩妖贼,屡立战功,特别是前一阵孙贼突然带领匪军进攻丹徒,京口危急,京师震动,多亏了刘裕将军神兵天降,以一千军马击溃了孙恩十万大军,上个月刚刚封了建武将军,领下邳太守”
王侃听到这里,脸上的倨傲之色更甚,敷衍道:“嗯,武勋卓著,甚好甚好,二位请坐吧”,说罢扭头跟右手的道人窃窃私语起来,那道人更是看都不看赵、檀二人,自顾自的跟王侃说话。刘敬亭不免有些尴尬,赶紧招呼二人入座。檀道济看到此等状况,脸色发青,也不答话,自顾自的吃了起来。王平之倒是看上去面色和善,觉得气氛有些微妙,主动有一句没一句的跟赵文雄搭话,说些京口天气风物之类的闲谈,总算把气氛缓和了一些,赵文雄心中暗自感激。
这刘敬亭看来酒量惊人,席间不住的跟众人劝酒,气氛很快热络起来。边吃边聊了一会,王侃看了看大家,面色一肃,清了清嗓子,把头转向刘敬亭说到:
“二公子,前此王恭叛乱,刘都督弃暗投明,得镇京口,也算是审时度势之英杰。其实说起王恭之事,我早就说过他们必有大祸,当时很多人都不信,如今看来,也算老夫见得先机呢”,他捋了捋胡子,继续说道:
“太原王氏,本来倒也是高门巨族,惜乎武帝立国的后,与匈奴刘氏眉来眼去,狼狈为奸,数次力保匈奴刘氏免于处罚,使刘渊刘曜坐大,趁乱而起,以夷狄而乱中华,乃至于天下倾覆,半壁陆沉,其咎可辞耶?况其族与刘氏杂相交处,血统杂乱,早已非真正的太原王氏嫡支。诸位,岂不闻“齄(zha)王”之讥乎?”说完此话,王侃哈哈大笑,随风道人、刘敬亭以及老者何穆也在旁边狂笑不止。
赵文雄和檀道济不明就里,一脸茫然。王平之见状解释道:“太原王氏与匈奴刘氏通婚后,一脉相传的是大酒糟鼻子,从王湛、王承、王述到王坦之,乃至王恭,个个都长一个大酒糟鼻子,其他门阀巨族就管他们叫“齄王”,讽刺他们血脉不纯,郡望低下”。
王侃听到这里,收起笑容,“郡望如此低劣之家族,居然在这几十年掌握中枢,真乃我们世家大族之耻。其实太原王氏不过是对司马道子与元显父子百依百顺罢了,哪有一点士族掌权的样子,司马氏的一只狗而已!”愤愤不平之情溢于言表。
刘敬亭顺着王侃的话茬说到:“是啊,当时家父也是觉得王恭此人人品低下,卑鄙无耻,所以才毅然反正,效忠朝廷的”。
檀道济看出赵文雄对之前的事情不太清楚,附耳对赵文雄说到,“咱们刘都督原来是太原王氏门主王恭的手下大将,后来王恭起兵反叛朝廷和司马道子,刘将军阵前起义,灭了王恭,这才得以都督七州诸军事,独镇京口”。
王侃听刘敬亭说话客气,进一步说到:“天下大事,自古以来都掌于贵胄之家。自南渡以来,高门大户与皇权并行天下,才可以内安黎庶,外拒胡虏。太原王氏之政只知谄媚司马氏,没有半点世族掌政的样子,不足以匡扶天下,才导致北虏猖狂,桓氏坐大。为今之计,颍川庾氏积弱已久,陈郡谢氏人才凋零,只有靠我琅琊王氏重掌中枢,依先司徒王导之故事,外剪权臣,内肃朝堂,才可以安江左而定中原。”
王侃此番话说的摇头晃脑,十分傲慢,仿佛现在琅琊王氏已经独掌超纲了一样。其实,琅琊王氏自王导死后,早已经开始衰败,曾有卫将军王允之力图中兴家门,与庾氏有争夺江州之事。然则当时中书监庾冰坐镇中枢,庾翼领荆州,庾怿刺豫州和扬州,庾氏兄弟几面压制,王允之难以施展,抑郁而终。王允之死后,琅邪王氏虽然还是代有显宦,宗族不衰,但基本上是靠祖宗余荫和社会影响,到现在为止,真能影响政局的人是一个也没有,已经几十年没有出过什么政要中枢了。
所以如今王侃在这里大言炎炎,不知天高地厚的谈论复兴琅琊王氏,只说明当今门阀大族的子弟,在上百年生来自带的锦衣玉食、醉生梦死的锈蚀之后,妄自尊大,自视过高,有淸言之虚名,无事功之能力,已经彻底沦为腐朽没落的阶层了。刘敬亭都听得一脸不以为然,王平之也觉得此言托大,低头不语。
檀道济看着王侃高高在上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出言讥讽:
“王内史说的挺好,不过现在荆州刺史桓玄兵临石头城,不知王内史可有什么退兵之计呢。”
王侃闻言不悦,拿眼角扫了一眼檀道济,问刘敬亭,“这位官拜何职,郡望何处?”
刘敬亭只好实话实说,“檀老弟现在是前锋校尉,就是京口本地人士。”
王侃闻言露出轻视的神色,也不看檀道济,对着刘敬亭说道:
“什么叫高门士族?郡望能够追溯到两汉末年的,才有资格说自己是高门大户。龙亢桓氏赝称自己是东汉谯国桓氏桓荣之后,然则桓荣六世孙桓范附曹爽之叛乱,得罪了高祖,被高祖皇帝诛及九族,门户源流已断,现在的桓氏要么是刑家余孽,觍颜事仇,要么是僭冒世系,敝帚自珍,哪里算得什么高门大户?听说桓玄在荆州庙祭只立桓温一人的牌位,及其父不及其祖,说明他自己都不敢追认先人世系,不敢以门户骄人。这等劣族,怎可执掌中枢,重张门阀世族之威仪,可笑!”
说起这些门户世系、祖宗显德之类的事情,王侃明显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口水四溢,说到高兴处,还时不时拍一下桌沿:
“如今朝廷已经传檄天下讨伐桓玄,桓氏对中枢之位也是虎视眈眈,他正欲说服刘都督,我心知肚明。不过二公子,桓氏低门贱户,无清谈玄言之家学,你们这些寒微而起的家族,跟着他们乱来,只有离清玄之道越来越远,何时才能光耀门庭,体会“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真谛,能以族望掌北府兵呢?我看还是应该取名流大族而随之,几代之后,彭城刘氏自然也能出几个高卓子弟,入世家大族之列。而这些跟着你们的下品人家”,王侃一指檀道济和赵文雄,“也才能慢慢了解到天道无形,高下有序,不会对自己期望过高,压力太大,去幻想那些不属于你们的东西,踏踏实实的做个吃苦耐劳、能拼敢杀的下品武人,谋个出路。这样天下自然平稳有序,四海升平了”。
这番议论不光是贬低了桓玄,话里话外也流露了对刘牢之以寒门而掌北府兵的不屑,最后更对寒门出身的人宣判了死刑,安于下品是唯一出路,可以说,桌上的几个人基本得罪光了。檀道济听得青筋暴露,满面通红,眼看就要跳起来打人的样子,赵文雄在一旁死命按着他。刘敬亭也面色不豫,不知说什么好。
王侃说得兴奋,一点不觉得此话不妥,还在得意洋洋的要接着往下说。王平之虽然也是士族出身,毕竟没狂妄到王侃那个程度,看到气氛尴尬,赶紧打断王侃,想插个话缓和缓和气氛。他四处望了望,看到了西墙上挂的那幅竹林七贤图以及对联,张口说道:
“二公子,此画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人物衣纹用高古游丝描,线条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自然流畅,不愧是顾散骑的作品。听说顾先生在京口时特意给刘牢之刘都督画了像,改天有机会一定要让小弟瞻仰瞻仰呢”。
刘敬亭看王平之转了话题,面色一缓,正要说几句闲话打个圆场,王平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指着对联又说道:“只是这对联实在是暴殄天物,配不上顾散骑的画。其用词俗不可耐,立意乏善可陈,字写得也是死气沉沉,无半点清玄之气,一看就是低门寒陋之徒写的,与兄台这“慕文堂”三字着实不符,不如小弟献丑,书一新联给刘兄换换,也算我助“慕文堂”更上一层楼吧”,说罢也不等刘敬亭说话,直接走到旁边书案处,铺开两张条幅写了起来。
王平之的字在当时的江左颇有名气,承其祖父王羲之的家传,颇有“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笔法,时人都叹曰“右军后继有人矣”。他本意是想借写对联给刘敬亭留个墨宝,以他一字难求的级别,也算送个礼物给慕文堂,缓和了气氛,增进了联络,一举两得的美事。
然而他哪里知道这对联是刘敬亭亲笔写的,更要命的是,对联刘敬亭重金聘了一个诗词大家学了两年诗词之后,写出来的自以为得意之作,否则也不会挂在慕文堂上招摇。刘敬亭自小在建康生活,深知自己父亲寒门发迹,本无郡望所依,从小就希望通过与那些世家大族子弟多谈淸言玄妙之道,多显诗词歌赋之学,以便有一天能以清玄而张族望,这里之所以取名叫彭城驿馆,也不过攀缘附会彭城刘氏之名而已。这个王平之把他最看重、最自得的诗词、书法贬的狗血喷头,不由得气往上冲,直欲当场发作,拂袖而去。但是自己毕竟有接待之责,也不能太过失态,干立在桌旁,不知如何是好。
赵文雄本来觉得王平之此话甚好,成功转移了话题。转脸一看刘敬亭脸色大变,满脸通红,紧握双拳,怒意勃发地站在那里瞪着王平之。虽然不明就里,也知道这几句话把刘敬亭惹急了,暗叫一声不好。正欲说点什么,王平之作诗写字的本事煞是了得,一会功夫就把对联写完了,高高兴兴得拿回饭桌展示给大家看:
嵇康拒仕,七子高风拂混宇,
顾子留香,丹青绝影尚琳琅。
赵文雄一看,觉得也就一般般,并无什么“清玄之气”,正要出言贬几句,哪知王侃完全不体察当下的气氛,看到对联后马上抚掌大笑,冲着刘敬亭说道:
“刘兄且看,平之此联有人物有事迹,有今人有古人,道七贤之遗范,有顾子之流神,真不知比原来那副高到哪里去了。二公子今日得此联,更兼有平之的墨宝,就把那副旧的摘下来,把新的挂上去,此画此对此字,慕文堂也就算名副其实了吧”
现在就连檀道济,也被这些高门大族人士的自我感觉良好惊呆了,原来这些人不只是看不起寒门小户,他们的心里根本就感觉不到寒门小户的存在和怨念啊。檀道济气笑了,无可奈何的看看赵文雄,不知怎么办才好。赵文雄转头看向刘敬亭,只见他已经气得双手微抖,直喘粗气,抬头看见赵文雄望向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骤然以期待的目光看向赵文雄。赵文雄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他不会是想让我弄个对联挣回面子吧”。
果不其然,刘敬亭平静了一点,手指赵文雄对王侃说道:
“王内史,我这慕文堂固然是名不副实,不过说起诗文,这位小兄弟倒也是一把好手,平时跟着我也学了些文辞之道,不如我们让他也联一小对,看看孰优孰劣,再决定挂哪副可好?”
王侃颇觉意外,打量了一下赵文雄,对刘敬亭微微一笑,“二公子不是开玩笑吧,文字非得从小训练,日日打磨,方能有境界与辞藻之完美结合。此等功课,非高门大户,家学渊源,财货富足,是难以支撑的。寒门小户,学学武艺兵法,倒还可以理解,花那么大功夫研习此道,岂不是学了也白学?”
太难听了,连赵文雄这外来的人,都觉得这种话听不下去了,心中暗暗咬牙切齿,“必须得想出个古今历史上的名句来,来配慕文堂的这幅画,给檀道济这样的寒门士子挣个脸面!”抬头看见檀道济和刘敬亭殷切的目光,心中又有点泄气,“我这点水平,上一次蒙上了就不容易,现在大家有了期望,可我其实根本就不会作诗联句啊。”
看见饭桌上人现在都盯着自己,赵文雄觉得汗下来了,这要是搞不定可怎么办。脑海里现在一片空白,看的文章本来就少,现在更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竹林七贤,竹林七贤,一帮文人在竹林里聚会,纵酒放歌,诗词歌赋,好像有不少诗是写这个的,怎么一个都想不起来了,Fuck。聚会...,有什么文章是跟文人聚会相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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