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曼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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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曼邻买的夜车，她手机的虚浮电量悉数耗费在打开应用的花样卡顿上。前一秒选定班次，十分钟之后才卡回来，“抢”字和售罄是划着等号的，她不舍得为这种抢票噱头多花一分钱来为自己的侥幸和智商做担保。入了夜的车站，她注意到人们白天里狡猾而疯狂的双腿悉数懒散着耍着滑，油头滑脑的中年大叔不怀好意地朝散客靠着近，她的双脚已经磨了泛滥的血泡，但起码比这些意图诡谲意志懒散的无赖跑得快。

她一跑不知怎么就蹿进了售票厅，现在改的已经是自动售票机占了大半江山。她往一排排荧光的机器瞅去，比白天人少很多，白天是要排队也要投机的，紧紧踩着黄线和前面胸贴背，又贼眉鼠眼地瞅准隔壁一个疏忽改道蹿上雀占鸠巢。她想，这么许多年南北往返，这点脸皮要不要都行，她要不要也都行。可惜自己没有这个印着网售的小蓝票，她手机是刚上大学时候爹妈姑舅表哥表姐一齐凑的份子钱买来的，为使用年限和科技市场的深水考虑，她还是咬牙买了全新。曼邻晓得被骗还是三个月之后，她只有寒假回家，面对好奇泼皮的弟弟妹妹瞒不住它不中用的事实。曼邻那时候感到一股孑然的压力：她将一笔数量可观的救命钱花在了现代人浮夸狡诈的面子上。

人工售票处的队不动了，往常过了十一二点才有这种状况。通常是农民工，或者衣衫尚整但神色憔悴的异乡人，急着为事要回家去，蹲在窗口前一遍遍反复问人工刷票。一般只有这样几个问题：有几班车啊？硬座还有不？站票没得？今天的还有不？接下去换一个方向打散着再问一遭，售票员从声嘶力竭到生无可恋，声音已低得听不见了，那些蹲守着的却义无反顾地扒着窗，他们的隐忍坚持拉锯了漫长的胜利战线：站票没得？硬座有不？今天的还有不？还有几班？

曼邻想，这点面子属实可以不要的。她走过去，选了人头最少的一列，售票员冰白的脸，冷光下幽幽的惨淡。她隔着蹲踞的几个人头，问还有票不。

你去曼城啊姑娘，去不了去不了。曼邻本来不知道怎样应对这些热情好客的难者，她脸上冷着，已有点力不从心。那老头继续摆着手，去不了啦，大水给淹了。俺们回家也回不去，都淹了几城了！

售票员冷着脸，斜眼乜她。她心一横，咬牙说：“到上海的呢？”

“卧铺，二百四。”曼邻掏了包，把碎票和身份证送过窗口。她看见机器吐出一张嫣红的票，丢在凹池里，她立马伸手去够。曼邻够的时候想，怎么会有这样深又凹的沟沟，还架着一块割手的玻璃，她滑稽地越界过去，那票子又滑到她这半边。

她没问清楚时间，一看要十一点二十八分，还差一个小时十三分钟。北地的八月份，夜里够闷，双肩背包在腋下濡出一片疆域来。曼邻想，幸好吧，穿的黑衣服，背包肩带也是黑的。她就钻在这副黑黢黢的行头里，或者说用一副少女骨骼撑起了这副悠久的行头。包她背了七年多，贴在身上像一块知痛的肉。曼邻第一次出远门是十五岁进城投靠舅妈。她妈给买了这个包，说是厚实又耐装，把她十五年里唯一拥有的布娃娃也硬塞了进去，和着一股风干腊肠味。那腊肠味最后一口也没进她的肚子，不过曼邻觉得这包上里里外外还有，一股很远的曼城味，她妈在家门口扯住她，低头使劲腾地方，将腊肠压得结结实实，塞了一捆又一捆，她整个肩膀也跟着一颠一颠，压得生疼。一切她都记得清楚，这包就是她的身躯。

曼邻没进候车室，售票厅二楼是一排仍点着招牌的小吃街，其实统共加起来也就四五个顾客。她七八年走过十来地方，已懂得“城里”也分很多城。比如她脚下的这块二线城里，火车站是很务实的，尽是吃，对旅客尚未出发已思乡的心做一点极尽可能的挽留。上海车站就有很多花肠子，服装手表，咖啡玩具，快餐是顶不上台面的，仿佛到一次上海就只为吃似的。她有点悲怆地从西边电梯口走到东边，一排红肥绿瘦的餐饮店，捞面水饺大饼，酸奶冰糕糖葫芦，尽头有一家不合时宜的大头照快印店，终结了这一排的冷炙。曼邻踩着东边扶梯下去，她俯视着大厅里靠着墙根四仰八叉又有着莫名默契的过夜人，这角度看有一种震撼。他们连蜷缩的姿态都像惯常过客的冷眼，像说：看什么看，没见过？他们蜷得要么像已冷掉的孱弱尸体，要么睡出一种天下是我家的泼皮无赖。曼邻决定进站去，她感到凄凉的恐慌。

行李过了安检，曼邻觉得她已被一道势力的红线扫过在另一边了。她和那些即使盘踞售票处但尚有来去自由的人已不同了，她如今是求得一席之地却身不由己的流浪人。那张红票把零散的她和钱卖给一辆作壁上观的列车。她唯一的使命是将自己与行囊干干净净地展露给无情的质询，再佝偻着蜷缩着仓皇着收起行囊，为着一场被指定的行程将生命灌进沙漏，夜里LED屏更冷酷地闪烁：候车中，她咬着牙齿，和永恒的荧光做着死斗。

曼邻还有一个麻料手提包，亲昵过无数公共交通设施的地板。公交座椅下的暗道，下车门的前“禁止踩踏”，以及卧铺下层或者行李架。地铁是没有地方给她放包的，它被人流的拥趸挤在她上车最初始的形态位置，中途经过人流攒动与扯碰，以各种奇妙的制衡维持了稳态。她从地铁下去的时候像是被吐了出来，和她的包一起，忽而生了莫大的重量，向下一坠，又重新依附起她的力气。她因此喜欢挤地铁，带着饱受审讯与厌恶的双肩包和手提包，低眉顺眼地混在衣冠禽兽中去。下车的那一瞬间让她想到她妈扯开她背包压腊肠的情景，一颠一颠，将她的肩膀压得一痛一痛，每一阵都在吃她的力气，她感到被依附的真实与快乐。她喜欢重温真实与快乐。

曼邻坐在相对干净的座位上。身后飘着一阵一阵的脚气。她审度过这间存续了几十年的老候车厅，烟黄、油腻、随便。这里的过夜客似乎比它还要年老，经验独到，眼神也独到，互不侵犯地恰好均分着连片的座椅，她在门口及过道里审度了几遭，屁股下的位置和那阵脚气是她最佳的没有办法的选择。

后头睡着一个老头儿。曼邻的脸皮还是少女的脸皮，没好意思到盯着人家看清楚确保安全的地步。那脚气是一阵一阵地来，和着小卖部门口关东煮，一阵臭一阵香。曼邻知道不能一味秉着呼吸去规避臭气，那只会扰乱她的呼吸阵仗，将香或臭大口大口地吸进去。臭是一种调剂，在这冷酷无情的人流中转站里，白天涌动的热汗与频快的双腿忽然间就成为一种假想，那样多那样多与你同一来处归处的人啊，夜间他们各有所往，将白日里的摩擦冲撞都一笔勾销，夜里坦白地只有脚气，算是夜的温情。

她忽然眼尖，看见角落里的洗手间外头，靠着玻璃窗的拐弯地，贴着墙根垒起来的窗沿上摆着一双手套和一只泛黄的苹果。白日里将洗手间当家的老太太，到底没有舍得吃这一个生了斑的苹果。她去洗手间从来不敢看擦洗的大妈，看她们忙忙碌碌频繁地搓洗着一块熟稔的拼接抹布，再熟稔地将它搁在一块宝贝的小角落里。偶尔她们进出几趟，像不断打水回来又换水出去的她妈，把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刷得干干净净。老婆们都有一种啰嗦的惯性，这一块抹布放在哪里，怎样擦怎样洗，是永也研究不够的亲切学问。曼邻望着拐角进去灰白的光，她觉得那里有一种洁净的归属。

这五十分钟真难熬。曼邻瞪着眼，她半点不困，也不敢困。她的行李细软没有珍贵的，却是她的肉她的躯体，她很宝贝地扯紧它们，瞪着警惕的双眼。一阵疯狂的脚步声霍乱了她，曼邻惊慌地回头去，站台的黄光里融进去一个黑影，拖着他起飞的行李箱，咚咚咚地奔进股道里。曼邻猛地去抓取一闪即逝的LED屏幕，“检票中”三个绿字倏尔就不见了，或者夜里连值班都偷懒，已对鲜少的乘客吝啬于动态更新。三大块屏幕悉数是一动不动的“候车中”，她静静地瞪着它们，带着沉默而幽怨的味道。它们说：看什么看？谁care？

（二）

车厢在股道的尽头，她快速数着一块块静悄悄的分界，感到胸口屏起的那口气快散干净了。得快点走，她踩着黄线快飞起来，绕过一根一根庞大的挤她的柱子，头一埋肩进了车厢。

曼邻买到的是中铺。她不会上上铺。乡下的泼皮孩子虽然没她见的世面多，看见这三层蓝白床铺是一定会蹦的。曼邻把包搁在靠着墙的床板上，掖好了边角，拉链塞进一侧与水杯的夹缝里，才抓紧梯子往中铺钻。

结实，逼仄。她伸不直腰，佝偻成虾米，把被子抖开，再疲累地折下去。躺下的一瞬间她突然融入了这块冰冷的铁皮车厢。她从睡息中辨认出另外五张床铺的乘客，两男三女。三种此起彼伏而交相辉映的呼噜声，一个打得沉闷稳健，一个高亢漏音，第三个融合了她听过的一切混音。在这一切高调中有女人轻便的鼻息。曼邻盯着床板，光影一道一道从她脸上划过，给床板划出黑白横条的交欢，她睡意那么浅，这一整个车皮陷入深夜的裹挟里，她是唯一的清醒。

双肩包挤着她的胯骨，她宁愿它挤得更紧实一点，这一整个车皮里，沉睡是她唯一的假想敌。最值钱的就是那部手机，存着爹妈刚开不久的微信，存着她的一笔虚拟金额，刚买票的时候扣款的短信还没删，她怕别人洞悉的不是穷，是她清晰的全部资产，将她摸底这样容易，将她永远隔离在曼城以外也可能是这样轻易的事。同乡的好几个小伙子就这样被永远隔离在曼城以外了，破案的时候有人告诉她是传销，被没收手机没收金钱身份证深刻地圈在中国最南的一角。曼邻战战兢兢地想，那样远，比上海到曼城要远。她胆敢只身一人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却不能够设想假如有朝一日这趟行程变成未果的单程。她童年里对曼城的晦暗与悲戚，竟成了她最不能割舍厌弃的理由。

一道道光是车厢里唯一攒动的生命。曼邻神思跑到天外头去，完全俯视着这一列行走在黑夜的卑微的列车，有一双手忽而来了，将她溢出的那扇窗扯上帘子，曼邻仿佛从高空坠落，又结实地墩在逼仄的床板上。她惊了一下，下意识耸了背，却起不来，低矮的床板压着她，将她按回床板上去。曼邻熟悉这压感，和她妈给她压腊肠是一样的，生生把她扯下去，叫她吃着力。

她这一动作也把那双手吓着了。曼邻侧过头，看见一双眼睛从中间过道抬起来。那眼睛将她的小心脏撞翻了。曼邻脸腾得红了，红在赤裸裸又迷茫的夜里。她晓得没有人见，可那双眼不是人么？眼下是泛着光的衣衫，原来是白色短袖工作服，原来是列车员。那人借着夜的庇护将身板捋得挺直，瘦高且优雅，踩着锃光瓦亮的皮鞋。他从巡检的路上发现曼邻这里的帘子还漏着光，于是隔着桌板探身过来给扯上。曼邻等他走了，才懊悔没有多看一点，他打着手电进退，怎么自己愣是没瞧见？等那手电的光也瞧不见，她又懊悔没将身板的轮廓瞧清楚，又懊悔没把那双眼瞧深一点。

那双眼像瞧着情人。夜里什么也瞧不见，人看人也多了友善吧？没有光，眼也不好使，厌恶与鄙夷可不得少许多么？她又瞎想，假如那眼神停得久一点，看清她的落魄与呆蠢，恐怕就晚了，恐怕也和那些路过她的人没什么两样。

曼邻想起包里第二值钱的东西是个mp3，在曼城高考之后舅妈送她的，她拿到之后借了表姐的电脑半个小时，把当时流行的曲子给导了进去。她之所以操作得这样熟练，因为表姐就在旁边盯着她，她每动一步犹豫的鼠标，表姐都疾速地中断它的蹒跚，三步并两步把她酝酿的事儿给办了，而后快速请离了她。曼邻把手绷直，摸进包里的角落里，把mp3给摸出来。

曼邻后来才知道像这样没有屏幕的mp3早过时了，几年前连巴掌大的屏幕也猝不及防地成了人们的旧爱。曼邻不这样想，兴许世人已不再用CD和mp3听音乐之后，她还是爱的。她面对这世界每一步新鲜的行进都有着独厚的留恋。火车颠簸在音符字节上，令她找到从封闭中感知外界的一种稳定可靠的方式。现在高铁基本覆盖了大学生返乡线路，听说宽敞也不晕，曼邻喜欢这种真切压过铁轨枕木的颠簸感，她虽然想象不到平稳地疾速飞驰是什么感觉，但她起码已爱上了这样的当下。她能爱一样东西已够奢侈，管它先进与否。

后来车厢过道上再穿过打着手电的脚步声，曼邻总能从这封闭中警觉地抽离出来。她撇着身子去听，凭借直觉已笃定地晓得不是。兴许是那双锃光瓦亮的皮鞋吧，他走路步伐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曼邻瞧着那些矮胖或笨的身法，她很失望又庆幸地折回床板上去。

曼邻堵着耳机，音符打在火车漫步的点子上。她感到来自乐点的落寞的体贴。多好啊，那些时隔多年的乐手们永远保持着活力。她在这样温煦的颠簸中睡去了。她最后一眼看见过道另一侧窗圈起凌晨三点的模样，是泛着橙黑色的一团善意的光。

她睡得很浅，五点多醒来时右手还绷直扯着背包的一根肩带。她半点没有惺忪，恰是活力满盈，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睡着过。曼邻缓慢地洞悉着大梦初醒的车厢，人们睡得四仰八叉，和那些席地的过夜客又有什么分别？硬要说哪一个是高贵，哪一个是粗鄙？她撇着身子往下铺悄悄探一探，看见海水般泛滥的一床长发，她把身子折回床板上。

下铺有动静是在一个小时后。卧铺间里永远不缺的是脚气和厕所前排的长队。整个车厢缓慢地活起来了，她听见那厢一阵稀里哗啦热闹的冲水，下铺也叫吵醒了，暴怒地将被子几经开合。曼邻睁着眼望着床板，等那翻腾从反复无常变成有常，她掐准时机将身子反折过来，小心地爬下去，脚点在地上穿鞋。

曼邻煞有介事地走去水池间，有模有样地摆弄着头发，等隔壁厕所开合散逸过五阵臭气，才优哉游哉漫不经心地回来。下铺果然起了，被子一团和气，那人一团起床气，靠在桌板边仰脖揪着乱麻似的发卷。

她看准了那人是个洋里洋气的女大学生。八月了，兴许是上了暑假小学期刚回家去。家在上海？她有点羡慕地想，随即又打翻这种羡慕。上海比曼城好？想必没有，没有妈的地方哪都不好。她妈也不在曼城，她妈在曼“城”的边角乡村，在一方很阔但贫瘠的院子里，除了大把抛不尽的土什么阔气的地方也没有。但她喜欢这种土里土气的归属，土是真实。曼邻她爸是初中毕业，算当年顶有文化的人。她爸跟她说，清华校训是厚德载物，知道不？厚德载物。她记住了。她记得却不是因为清华，这样足够让她扬眉吐气衣锦还乡的梦里希冀，她想：清华这么厉害？会说厚德载物这么厉害的词。

女大学生有个会自动滑来滑去的巨大行李箱，曼邻想那够装我几个包的腊肠，却想不出它装的到底是啥。女大学生把箱子从床板下揪出来，再心烦意乱地踢回去，开始敲着二郎腿玩手机。曼邻听见手机上穿过她指缝的一串丁玲当啷的链子，两颗水灵的珠子磕碰来去，曼邻在那里看见结晶的怔忡的泪花。女大学生烫着大把的栗色波浪，随手一卷，弹开，弹得无忧无虑。曼邻将腿并得很拢，避着她还好远的一股香气，避着过道仓促拥堵的过路行李。这个点还有人上车，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上海了，她听路过的列车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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