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僧记》： 念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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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念斋

北邙山脚，青竹学馆，今日也是朗朗读书声。

“张大猫，你又瞌睡！！”留着八字胡的教书先生重重挥舞着竹鞭，敲打在课桌角上，发出梆梆梆的刺耳声响。邻座的孩子忙捂住耳朵，用手肘使劲推了推还伏在桌上流着哈喇的少年。

“娘？我还没吃饱，再来一碗！”被指名的少年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眼皮微启，就因为抵抗不了袭上脑门的睡意，整张猫脸又埋进了胳肢窝里。

“张大猫！你！！！”先生气的整张脸青红交替，像画了戏妆般。同学们哄堂大笑，真是热闹。

这一笑倒把当事人给笑醒了，张大猫揉着惺忪睡眼，正奇怪呢，猛然间察觉红着脸的先生正手执竹鞭站在自己眼前，立即忙不迭站直了身子，叩下了脑袋。

心想这下惨了，张大猫狠狠刮了一眼捂嘴偷笑的同桌，琢磨着，这回是被罚抄书还是罚站呢，两边都不想啊。

“张大猫，在让你罚抄书或罚站之前，我想先听一听你这回在课上睡大觉的理由。”先生瞪着眼，吹起胡须，边说边举着竹鞭另一头压在贪睡少年的左肩头，轻轻拍打。这个小动作吓得少年是心惊胆颤，直咽唾沫。

“那还用说，昨晚当夜猫子了呗。他昨天的课业都还没交，许是丢在哪个老鼠洞里了吧！”一个坐在窗边的面白少年讥笑道。他下巴尖尖，唇薄似刀，两句俏皮话就将一学室的人都逗乐了。

“你胡说！！”张大猫鼓胀着两腮怒道。被当众取笑，不光耳根子红了，就连泪珠儿也在眼眶中不争气地打着转。

“文师。”此时一只小手高高举起，随后出现的，是一个双目明亮、白皙可人的少年。

文先生此刻正在气头上，面前的张大猫太过顽劣，课上睡觉不说，还屡次不交课业。虽然并不认同面白少年嘲笑同学的行为，但眼中的愠厉之色却是有增无减。

“念斋，有什么事吗？”正要挥鞭重罚，一人站了起来，还是张大猫的好友，是来说情的吗？文先生对念斋映象不错，这个少年成绩不错，人缘又好，况且也知道他情况特殊，先听听看缘由。

“文师，”念斋向先生行了一礼，“大猫昨晚的确不在睡觉，他去送鱼了……”

“呿，还不是没差，比抓老鼠强那么一点儿，不都是夜猫子干的活？！”面白少年中途插话，嘴角不屑地向上弯出一个讥诮的孤度，又再度逗乐了同学们。

“白眼狼，我跟你拼了！！”张大猫急红了眼，抡起袖子就要动手。

“来啊，来啊，死肥猫，敢再叫我‘白眼狼’，打得你变死猫！”面白少年也是窝火。他姓白名寅良，张大猫给他起个外号叫“白眼狼”，还到处说嘴，被当成笑料传得人尽皆知，不光如此，念斋人品、相貌、学识又处处压自己一头，还总爱站在张大猫那头和自己作对，他早就对这两人恨得牙痒痒了。

“张大猫，白寅良，不许胡闹！！”文先生一皱眉，竹鞭在空中打出了一个霹雳，喝止了将起冲突的两人和一旁哄闹看戏的学生。

“念斋，你继续吧……”今天的烦心事真多，文先生右手狠狠揉着太阳穴，左手掌心向上，朝着念斋扬了扬。

念斋轻点了点下巴，继续说道：“昨晚张大婶病了，可他家又必须给酒楼送鱼，大猫只得自己赶着驴车摸黑送去，便只好拜托我帮忙照看大婶，一直到亥时才回来，所以请文师体谅大猫的过错，从轻处罚。”

文先生这才想起张大猫家是开鱼档的。张父是某个大家族的护院，长年不在家中，因此全赖张母一人持家，很是辛苦。

“张大猫，是这样吗？”文先生转头问道。

当众提起他的事，张大猫有些难为情，脑瓜子垂得更低了，“嗯，我娘病了，因为太晚请不到大夫，知道念斋会扎针，所以托他过来的……”念斋家与张大猫家都在河边，相距很近，但文先生还是第一次听闻念斋会扎针。

“那你娘的病？？”文先生有些好奇，上次家访听说过张母有偏头痛的症状，是多年沉疴，分外难治，而今却让一个十三四的孩子扎针治顽疾，效果如何，谁都不好说。

“好了，我娘一早起来头就不痛了，能跑能跳，可健康了！”张大猫一想起这事就打心底高兴，她娘倒下的时候可把他给吓坏了。

“张大猫，这次就先放过你了，最迟散学前要将昨天的课业补上。”不知不觉间气也消了，文先生挥挥手让两人坐下。张大猫先不说，念斋有些不同寻常，文先生又再次转向了他，不由得深深看了两眼。

念斋本就相貌出众，成绩优异，如今，在同学们的眼里，念斋更加高大上了，特别是某些女同学，眼中冒出的小星星都快要把他给淹没了。

“他们说谎！他们是串通好的！臭卖菜的怎么可能会扎针！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感受着周围那股热烈的崇拜气氛，白寅良叫嚷着，双眼都快嫉妒地喷出火来了。

“够了！白寅良，你在课堂上胡乱发言，不识礼数，辱骂同学，目无尊长！罚你抄写《学礼》五十遍，明天交来！”文先生心情刚好起来，却又被挑动肝火。同学们也看不惯白寅良的嚣张作派，而投以冷眼。白寅良只得悻悻缩回脖子，小脸一会变青，一会变红……

钟敲三下，终于散学了。张大猫快速收拾好课桌，拉上念斋，一边捂着猫嘴一边走，心里好像比吃了蜜糖还甜。

“念斋，瞧见没，白眼狼那小子蔫了，他也有今天！嘿嘿……《学礼》可厚了，抄到明早也抄不完，活该！！”张大猫一脸得意，就好像惩罚白寅良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大猫，回家后一起做课业吧。虽然文师明理，不会轻易打骂，今天知道你的情况后便没责罚不是？但如果你明天课业还是没交，怕就不只是罚抄书或罚站那么简单哦。”念斋提醒了下好友，猫脑袋这才如梦初醒，还打算去河边捉泥鳅玩呢，可一想到那又长又硬的竹鞭子，就禁不住浑身发抖。

“谢了，念斋，要不是你，我的屁股就得开花了。”张大猫笑着递上一个大姆哥，这死党真是没的说。

“哦，忘记说了，我爹快回来了，他请了三个月的长假，说要回来教我练气，应对一年后的考试！”张父的信是今早寄到的，张大猫最开心的事其实是这件，猫嘴笑得特别欢，而这份快乐自然要拿来和好朋友第一个分享。

“一年后的乡试吗？”念斋曾听上一届的学长提过，乡试又叫学院试，是各大学院的统一招生考试，十六岁以下皆可参加，且分文试和武试两关。文试先考，要考《学礼》、《文心》、《天风录》、《甲子经篇》、《仁王说术数》、《奇谬论》六书，都是青竹学馆的主要授课内容。武试则考测灵和擂武。测灵就是测试灵脉，擂武就是两两擂台比武。

每个人在出生时，体内都会有仙灵寄宿，呈环状，这就是灵脉。灵脉有类似于血管经络的功用，却又不尽相同，它能将天地灵气汇聚成灵子流巡游周身，养脉通络，强筋健骨。若按照特定功法修习，人还可培养灵脉，使之壮大，更能透过消耗其中灵子，施展强大的武技及秘术。而测灵的考核便是测量体内的灵子量、吸收灵子的速度及释放灵子的速度，以此判断十六岁前的灵脉潜能。

但，话说回头，十四岁前是不可开启灵脉的，只有在满十四周岁后饮下特制的调灵水才可以，否则便极有可能酿成脉毁人亡的惨剧！

“这么说来，大猫你开过脉了？”念斋随口问道。

“没有哦，下月十五。可……你不是和我同一天生辰吗？怎么还来问我呢？！”张大猫摸着下巴疑惑地眯起了小眼。

第二章 出家的隐秘

“我……我这不是忘了吗？”白皙的小脸又白了数分，念斋紧张地将小手背在身后，摊开手心，狠狠在裤腿上擦了擦。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的苦难日……

“哦，这样啊，要不我们的事搁一块儿办呗！我爹会带调灵水回来，据说是给大家族的公子小姐开脉用的高级货，效果可好了！我叫他再多带点儿，有好处咱们兄弟一块分享！”张大猫呲牙咧嘴地一阵傻笑，感觉像是纵上了云霄一般的畅快。

“啊……嗯……”念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不能饮下调灵水开脉的事没法说出口，他有病，显然，他并不想让好友知道。

“哎，说起来，念斋，你的长春功练得怎么样，下个月可就要开脉了。还有，你准备考哪所学院？我准备考武藏院哦，那儿重武不重文，不需要背太多东西，文试也少哦！”张大猫两眼放光，满满都是对未来的期待。

长春功，是学馆武育课的必授内容，一门开脉前的基础功法，可以助力灵脉的成长，使得开脉后的灵脉潜能增加。张大猫已经修习近六年了，可念斋因为患病只能在一旁旁听。他这位好友不知道的是，这功法，念斋竟一次也没有真正修炼过！

少年默然前行，漆黑的瞳孔已渐渐失了颜色，武藏院什么的早已是遥不可及的梦了。

“我……”念斋正打算把悲情埋在心中，拿鼓励的话语作掩饰的时候，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后续。

“他哪有可能去参加乡试，死肥猫，学馆一毕业，他就出家了。是吧？！臭卖菜的！”白寅良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面前，环臂抱胸，歪头冷笑，摆出一张小人得志的面孔。他身后紧随的一众少年，挡住前路，目中满是戏谑。念斋认得这些人，几乎全是学馆这一届的问题学生，当真是来者不善。

“又在胡说！念斋虽然无亲无故，但种菜养活自己，比你不知强了多少，凭什么要挨你的骂！还得被你乱中伤！”张大猫在学室里就看他不顺眼了，这白眼狼还想打群架，真是只剩两个字来形容―“欠揍”！

“喂，死肥猫，我知道你跟你爹学过两年拳脚，长春功又练得比我好，虽然我不一定稳赢你，但我可不怕你！我带这些人来可不是找你的，你少管闲事，我们的胜负就留待开脉以后再算！”白寅良双目斜视，丝毫没将张大猫放在眼内。

“你们想对念斋做什么！”张大猫意识到白眼狼的目标是身旁的少年，赶紧将其护在身后。念斋书生气太重，他可没自信在那么多人面前护他周全。

“放心，我可没有动手的打算。我只想向臭卖菜的，哦，不，是向学年榜首的念斋同学请教几个小问题，问完就让你们离开，但是……”白寅良目中诡笑，左右两手抱在一起，发出“咔咔”的骨脆声响，不用想后半段必然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你想问什么？”念斋脸色不变，倒想听听这个白眼狼打哪儿听来自己要出家这件事。

“念斋，别理他！”张大猫早沉不住气了，摆好前冲的架势，准备拉着念斋跑路。他可没好耐性陪这种人玩心机。

“念斋同学，你的针扎术是跟寺院的和尚学的吧？”

“念斋不是你的本名，是法号，对不对？”

“学馆毕业后，你便会去寺院出家，是这样吧？”

“答不出，是不是？！呵呵，我刚听说的时候可是惊得合不拢嘴。我从前还奇怪，为什么我爹总碍着我找你麻烦，原来是怕惹到晦气！哈哈，现在我总算知道了！”无视张大猫的两只怒目，白寅良一连抛出所谓的“问题”，实际却是找麻烦。他身后一干小喽啰当然也得按照设定好的剧本去演，嬉皮笑脸的，惹人生厌！

“白眼狼！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张大猫只当是一阵脏风刮过耳，虽然的确从念斋那听过，他的医术是向寺院的大师傅学的，但，那仅仅是学医，跟出家毫无干系，这根本就是造谣加诽谤！

念斋心中倒没起多大波澜，之前的担心都成了泡影。原来如此，他只知道个大概，想必是白寅良的娘透露给他的……

白母常来学馆接子，关心其学业，也认得同学室的自己，而且白氏夫妻上次参加过师父和自己的义诊，知道一点内情。虽然两人答应过保密，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白镇长风评不错，不会骄纵儿子，但白母溺爱过度，这次儿子课上吃了瘪，难免不会多嘴。不过这样也好，借他的口，说自己的话……

“仅仅这些吗？好，我回答你！”念斋的眼神变得冰冷，即便心存仁善，知书明礼，也没有必要对着满满恶意给予多少好脸色，“第一、我的确师承于寺院，师父不仅传我医术，还授我佛理；第二、我本姓杨，名念斋，名字是恩师取的，你说是法号也没有错；第三、我自愿出家，也确实准备在学馆的学业完成后投身修行。所以，你全都说的不错！”

像连珠炮一般说完，念斋觉得胸膛里空荡荡的。终于要和平稳的日常告别了吗？虽然一早有了决悟，但还是希望这一天能再晚一点就好了……

张大猫听傻了眼，就连白寅良及身后一票人也个个呆若木鸡。想不到念斋竟然自爆了，是觉得被逼到只能弃械投降了吗？大家脸上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什么表情。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白寅良，他像是阴谋得逞般地翘起嘴角，洋洋得意地举高了下巴。而张大猫则呆立在原地，看着念斋，一脸震惊和不解。至于那些少年们，大家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还不时朝念斋这边窥看。

“没想到你倒挺大方地承认了，我连证据都不用拿出来了。呵呵，念斋同学，哦，不，是念斋师父，你……”白寅良还想继续挖苦。

“我现在可以走了吧……”毫不在意眼前的这群妖魔鬼怪，念斋拉着失神的张大猫，笔直地穿过人墙。

白寅良没有追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恐怕现在还在得瑟中，张大猫懵圈了，对于以往很多关于念斋想不通的事，现在想通了，可又糊涂了，总之是一层雾后又出现一层雾，他看不清了。

“念斋……”张大猫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猫，你……还当我是朋友吗？”少年勉强笑了，是最忐忑的那种。

“啊……我……”张大猫又懵圈了，仿佛眼前这个少年从来就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充满朝气、性格坚毅的念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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