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王隆盛》：四方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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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第一

“天有耳乎？”

“有。典曰：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若其无耳，何以听之？”

“天有口乎？”

“有。酒剑仙诗云：造天关，闻天语。无口怎言？”

“天有鼻乎？”

“有。仰为朝云，俯为沧海，俯仰可察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天有眼乎？”

“有。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可以看来，天有时也会装作看不见。”

“哼！”太子少傅神色颇为不悦：“太子好不狡狯！敢问太子，天有姓乎？”

太子感觉头皮有些发麻，少傅发这一问，伴读却是事先未告诉过他。他眼珠四下一转，朝少傅身后的白衣少年抛出求救的眼神，顷刻之间便有了答案：“有，姓龙。”

少傅沉声道：“休想投机取巧！刘太傅纵你惯你，我却饶你不得！我再问太子，天有敌乎？若答得让我不满意，休想逃过三戒尺！”

太子向白衣少年望去，只见他悄悄折了几上的花瓶里一根嫩枝，在空气中不紧不慢地写了三个幽蓝的光字，胆气顿时壮了起来，：“有啊，怎么没有！”

少傅大怒：“若有敌，姓甚名谁！”少年太子大声答道：“姓龙。”少傅不怒反笑，三绺长须都吹了起来。“天也姓龙，天之敌也姓龙，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否则便将太子所言告到太后那里，教你家法伺候！”

太子笑道：“前日里工部卿修运河，挖掘出一部前代道藏，记载了一个炼气士叫‘龙傲天’的生平事迹，此人敢对天不敬，岂非天之敌也？”

少傅也觉得事有蹊跷，太子平素忠厚，不善巧言令色，他身后的东宫伴读则是个狡诈多智的小滑头，千防万防还是教他泄了真题，一时间气愤填膺地朝白衣少年望去，那幽蓝气劲的光字却早已散去，白衣少年手中花枝来不及抛下，便尴尬地剔起牙花子来。

少傅一把将手中简书怒拋在地：“气、气煞我也！太子你可要记住，神龙王朝治国须以仁孝，清谈只能误国！亲贤臣，远小人，此前代所以兴隆也！将来太子登了大宝，切不可用清谈之士入朝为官！”

少傅本是正牌皇亲国戚，太子的亲娘舅。太后娘家人中纨绔成堆，好不容易出了他这一个知书达礼之人，却偏生总是和神龙太子呕气，动不动心神就大乱，长此以往，还要不要活了？

太子难关已过，既不用挨戒尺，又不虑被罚抄书，便将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不用就不用，反正爷皇寿元长着呢，玉京，走罢。”

白衣的太子伴读‘牙签’在嘴里早已嚼得稀烂，一步三晃地跟着神龙太子出了东宫。他有个习惯是从小养成，至今仍没扳过来，就是总爱横着走，这从小还在满地爬的时候和府中豢养的巨蟹学的，走三步倒能撞着太子两下。

神龙太子借着伴读摇摆的身形附耳过来低声说道：“四方馆中的白民国使节团，今日要辞行出海南访，爷皇最近龙体欠安，我理当代爷皇送行，玉京，我听他们说……”

东宫伴读摇摆的频率加快了点，敢和当朝太子并肩而行，一起摇摆的，舍他朝玉京无人了。神龙太子低低地说：“……中州并非当世唯一的广土，海外还有，被天成的高山险海阻着，白民国使节团一路西来，跨越两洋，九死一生才到中州。原以为我神龙王朝位于天下之中，四方来朝，竟不知世界竟如此之广大，奇人异士何其多！单是那位白民国王子，剑术便在中州世家精英之上！”

朝玉京猛地站住不走：“我一不懂剑术，二没有官职，跟我说这些有何用。”

神龙太子悄悄地说：“他日我若即位，许你自书三品以下告身，你务必陪我去四方馆。眼下爷皇正抱微恙，我若独自接触外邦使节，清流会说闲话的。”

朝玉京伸指在鼻孔中挖掘起来：“你是道君皇帝，清流是圣教子弟，哪有自相非议的道理。你就是登基之日对清流们说一句‘你们全被开除了’，圣教也不会说什么的。”

神龙太子悚然捂住朝玉京的嘴：“噤声！”

过了黄金水道的青龙桥便是四方馆，朝玉京曾在四方馆中住过一段时间，四方馆的人员多半认识他，但本日执勤的侍卫、黄门认得太子的不多，见他与另一人身着便服，就要去通禀四方馆左右少卿，却被朝玉京止住。

神龙王朝虽是海内大国，但崛起时日尚短，更兼海内纵横士不少，海内来朝的盟国并不多，四方馆虽设卿官，基本是个摆设，目前是礼部卿兼任，左右少卿是当朝国史馆太史的儿子，精通各地方言，更难能可贵的是通晓西方语，被礼部卿硬从少傅手里要了过来。

朝玉京和侍卫长低声说了两句，便牵着神龙太子朝馆里一处游园而去，两人穿过几处厅堂，忽听得围墙之内传出劲风破空之声，两人从大门中进去，见台阁前有一片广场，场边围满了人。

西侧所站之人服装各异，是海内各国使节团中的高手武者，东侧之人相貌与海内人大有差异，大都是金发，皮肤雪白鼻梁高直，眼窝略深，瞳仁也不作黑色。两人一瞥之下，发现四方馆两位少卿也在其中。

神龙太子和朝玉京悄悄躲在假山后观看，见场心有两人正在过招，一个是身材高大的白民国少年，有一头太阳般耀眼的金发，在脑后用青丝带随意扎成马尾，粉雕玉琢般俊美。对方的衣着看是三苗贵族，遍体刺青，三苗国习俗是披发不束，面孔一时看不清。

白民国王子手中是木剑，剑身比一般的剑宽了一倍还多，长约五尺。海内之剑讲究至轻至灵，虽然一般修为者决计不会因为手中之剑体大质沉便提不动，但巨剑若不从小便浸淫其中，做到心意气合一殊为不易，是以并不多见。白民国王子剑法大开大合，很有王者气象。

三苗武人擅使奇门兵器，而这三苗贵族兵器更为奇异，竟然是一整张似龙似虎的兽皮，招式也怪，时而右手握住兽皮后肢挥击，时而将兽皮整张地抛出，异兽皮在空中飞舞，还能用利爪扑击纵跃，如同这异兽还活着一般。

神龙太子在假山后惊诧不已，朝玉京低低地说：“卯王孙左手有三苗特产的天蚕丝，用傀儡丝之术控制着麒麟皮，这种远程战法不会奏效，多半要输给老金。”

太子奇道：“何以见得？麒麟乃是上古异兽，麒麟皮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卯王孙还有傀儡术的奇术，金殿下手中仅有木剑，怎能赢得了？”朝玉京听了摇头不已。

白民国王子虽然离红苗王子七八丈，却并不上前抢攻，只等麒麟皮攻过来了，便随手挥剑，每一剑都有极大的威力，劲风砍得麒麟皮鳞片铮铮作响，倒飞而回。

在朝玉京及围观武者眼中，都能见到白民国王子挥出可见的剑气，神龙太子却是全然看不出。

白民国王子之前已经斗了几场，红苗王子看在眼里，却也想过：“他这种战法虽然威猛，但极其耗损气力，我与他耐力战便可。”双方一旦斗了起来，却发现这白民国王子是位异人，越斗精力越盛，而且每一剑都轰向天蚕丝，逼得他只能以麒麟皮格挡，反有将他压制之意。红苗王子身法越来越快，高速移动左手五指一收将麒麟皮收回，当头罩在自己身上。

麒麟皮着体便如穿了一件斗衣，红苗王子大喝一声，青黄色气焰暴涨，白民国王子一望之下，便知他有个弱点，自己如果用木剑急速施展七八记“真空神影剑”，便能将红苗王子的麒麟气焰压回体内，那时他非得吐血晕厥不可。

白民国王子毕竟是众骑士之长，心里想道：“今日四方馆中海内诸国使者以武送行，何必见血伤了和气？大胜不如小败。”

他打定主意之后，便斟酌距离，离红苗王子尚有十步的距离便举剑自天向地疾斩，身前破风之声却似将五丈之内空气全都斩开了一般，充沛的剑意在一剑用老之后仍然不绝，削得地面石屑沙尘飞扬，坚硬的青石地面被斩开三寸深的裂口。

招式用老本是武人的大忌，但白民国王子手中仿佛不是木剑，而是五丈长的神兵利刃，招式用老的破绽便不再是破绽。

说剑第二

红苗王子周身缠绕着麒麟气焰，仍不脱白民国王子剑势笼罩之内，便使了个童子拜佛，以麒麟爪入无形剑势，却仍然被五记连绵的剑势压迫得单膝跪地。白民国王子一剑用老，手中木剑直接拍在地上寸寸断裂，但他也是单膝跪地，倒不显得红苗王子有多狼狈。

旁人可能看不见，但在朝玉京的白眼中分明是这一剑的招式分解图，白民国王子这一往无前的剑技使出时，身后仍拖着一串的残存影像，都作蓝紫之色，一、二、三……共有五记，只是一瞬功夫，五道残像已经与白民国王子的身形重合，红苗王子的麒麟气焰看似被一剑破了，实际是五剑破气，朝玉京心里暗暗吃惊：“人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白民国王子站起来学着东方武者的样子施了一礼：“我的武器被气焰震碎，我输了。”

卯王孙心中懊丧不已，刚才白民国王子用了一剑便把他的麒麟气焰压到了旧力尽消，新力未生的地步，令自己无法立刻站起来，而他却能马上行动。

倘若白民国王子手里不是木剑，走过来一剑便能要了自己的命，何况他还有真空神影剑的绝技，随手一挥也是威力极大，自己虚弱之时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卯王孙此刻虽然有台阶可下，心里却是难受之极，一把将麒麟皮弃于地下：“殿下有所不知，我这麒麟皮实在是一件宝物，以此等宝物尚且不敌木剑，有何面目自居胜利？这麒麟皮我便再也不用了，等技艺精熟之日，当孤身一人西越流沙，亲自去白民国与金殿下讲武论道。”

他也不去看地下的麒麟皮一眼，转身便走。众人都知道三苗国人极其重视尊严体面，卯王孙也是恨自己不成器的心理占了上风，丝毫不领白民国王子的情，反倒将白民国王子愣在当地，心里还在苦思：“难道是细节把控不稳，做得过分了？”

朝玉京藏身假山之后，忽然心念一转：“老金的木剑，明明是他自己崩断的。木剑受不了刚猛的剑势，解体成两三段尚有可原，但要崩成七八段，老金的修为又精进了。”

神龙太子自假山后鼓掌走出，众人见太子到了，一齐见礼，左右两位少卿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只得行武人礼节，朝玉京不愿狐假虎威，以东海的上乘身法悄悄地混进人群之中。

太子道：“前日见识了诸位王子比较文艺，今日复见两位王子切磋武学，天下合该后浪推前浪，金殿下不愧为海外第一，卯殿下大有古人之风，论起武功之德真叫我见贤思齐。”

此时场中除了离去的红苗王子卯王孙外，地位较高者尚有黑苗王子、白苗王女、昆吾帝子、苍梧少巫、巴国王子等，相对神龙王朝皆是远国，一齐客气起来。

神龙太子说道：“今日白民王子要出海远行，以武相送以全武人义节，还望诸位殿下山高水长，天涯不忘。”众人附和，随即与白民国王子交换了礼物后各自散去。

神龙太子执意要送白民国王子上船，白民国王子推辞不得，只好乘了马与神龙太子并辔而行。两位都是天潢贵胄，神龙太子问道：“金殿下，我听朝卿说，红苗王子身上有连肩带背的麒麟纹身，若将麒麟皮披在身上，便可功力暴涨，宛如麒麟精魂附体一般，因此一两击内必有疾风迅雷之力，金殿下何以能够一招制敌？”

白民国王子虽然行止恭谨，实则他每听一句“金殿下”都头大如斗，只得答道：“卯殿下此种战法的内耗也是极大，不耐久战。西境虽然没有麒麟，但此种神物活着的时候体魄必然远胜人族，卯殿下必须将过剩的战能立刻释放，否则会被反压得血液倒流。我在他一股气焰最旺盛之时，用连续技直接将气焰杀到最底，使他气力一时不继，趁机提出和解。”

左右少卿陪侍在太子马后，听了之后，自忖也没白民国王子这等能耐，朝玉京则惋惜自己十年里浪费掉的时间太多，没能胜过这白民国王子，让他爹知道了回家挨揍可怎么办。

神龙太子赞叹不已，白民国王子趁热打铁：“太子殿下，我族姓金雀花，以金称呼容易引起误会，私底下时不如我称你王兄，你称我王弟，省去许多繁文缛节可好。”

神龙太子连声称赞：“当今天下武德兴盛，简化没有必要的礼仪是再好不过。”

左右少卿听了大感头痛，朝玉京心里想的却是：“小龙说的对。”神龙太子又向金雀花王子问起西境剑术之道，金雀花王子答道：“剑也有独特的个性，逢主喜则剑自鸣，逢主战意旺盛则剑自震，若是主人沮丧丧失斗志，则剑如死灰，毫无呼应，就算手中是圣剑兰古丽莎，也如同三尺凡铁一般。”

“……斗志充溢身体便发热，体热则气力充沛，此时主人可将剑的威能完全释放，随手便能挥出真空波，王兄你看。”

金雀花王子在马上拔出佩剑挥舞三下，三道可见的剑风疾飞，将渡口一株大柳树一根的柳枝削成数段，左右少卿和朝玉京都喝彩了一声：“好剑！”

金雀花王子道：“不止是剑，每一种武器被制造出来，都有它独特之性，例如剑本身较轻，东土讲究刺、抹、挑，却不适横劈竖砍，而且最忌刃口相格，伤刃则毁意，但若将剑身加重加宽，也便有了刀的属性，气势便可大开大合，一往无前了。敝国有通晓武器的达人，如果能将七八种武器至于“极意”，便可以叫做武器大师了。

神龙太子闻言，不禁对这个高鼻深目的异邦人产生了敬佩感：“闻王弟言，得养生矣！”

其时众人已到了黄金水道的白龙渡口，使节团人马尽皆上船，金雀花王子与太子等三人作别，最后与神龙太子说道：“剑有其力，神龙王朝有句名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适才我手中之剑，其力差我太多，不能胜任我此种战法，需要靠我的精力来充溢它，以若是不懂养剑之法，终有剑毁人伤之日。国家亦是如此，竭泽而渔害民，穷兵黩武害国，我与王兄身负重任，不可不察。”

太子长揖道：“闻王弟言，又得治国之道矣！”忽然翻身下马，拾起地上的柳枝：“远古之人临别赠送柳枝，王弟此去大海凶险，万勿小心在意，今日一别，可能终身不能相见了！柳枝得水长青不衰，王弟每见柳枝便如见我一般。”

金雀花王子感情也是个比较丰富的，也差点急哭了：“王兄说哪里话，我们此去先往南方安全海域，一年半载之后再北行至北境绘制海图，还要在皇都停留，那是我们再会之日。”

太子恋恋不舍地与金雀花王子道别，眼见船队去了，才发现朝玉京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和朝玉京、四方馆左卿右卿本是从小在东宫一起读书长大的，太子牵头狠狠地损了朝玉京一顿，这才策马打算回宫。

街市上一些百姓，甚至墙角巷尾的闲置物也跟着动了起来，毕竟太子的安全问题关乎国家命运。

忽然列队的骑兵疾驰而来，在五街三市宣布紧急戒严，太子觉得奇怪，神龙王朝只与地处海内东南的仪凤王朝处于战争状态，而仪凤王朝积弱已久，绝无能攻到神龙王朝皇城之下的国力，何以白日戒严？四方馆左右卿面上却都微微抽动，不一刻便有黄门侍郎纵马而来。

黄门侍郎平日里不能出宫廷行走，更无胆量在太子面前纵马，但他此刻手中却高举太后的法旨，到了太子跟前翻身下马，也不敢宣读，只一头扑地跪下，将法旨匆匆举过头顶，不敢言语。

左史替他接过了法旨，太子一看，顿时面无人色：“爷皇……怎么会？”

“陛下服下了神丹，不出一刻……就驾崩了！”

太子双眼一翻白，仰天便从马上栽了下来。众人忙将他扶起，只见他双眼紧闭，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想是伤心过度所致。左右少卿知道太子仁孝，便也不叫醒他，他兄弟俩文武双全，功力相仿，便一左一右架了太子，朝宫阙方向疾奔而去。

神龙王朝黄龙一百四十年，海内注定是多事之秋，右少卿在他的私人札记中这样暗中著述：“五月，西海白民国使节团首次来访神龙王朝，东土十有六国全都知晓了此事，方知天下之大，不在海内之间，海外亦有无垠广土；六月，白民国王子于皇都讲武论道，惊绝世人，被誉为海外第一俊彦；七月，三苗国红苗王子卯王孙于皇都四方馆留书弃位出走，不知所踪，黑苗王子、白苗王女为争国主之位不可开交，是月神龙王朝黄龙帝服用自炼的长生不死神丹，归天成圣，在太庙里开了单间供奉。”

关于这一段海内大国天子更迭的大事，神龙王朝太史、左右少卿的老父亲只用了极简的笔墨：“七月，荧惑守心，帝崩于乾象宫，太子於文成殿继位，建元文明，是为文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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