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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离开家乡
甘陇之地,有一远城小县,追究其朝代纪年,却已无从而考。自有世代传说,此乃伏羲生诞之乡,秦族崛起之地,又有世人推崇之神女,——巧娘娘者,每自七月七日,凡未出阁归聘之女,焚香化裱,祈求神女赐以心灵手巧,谓之“乞巧”,是俗延传千年而不朽,亦民之瑰宝也。如此清灵风化之地,倒也平添乡人自豪之意。
祖辈赖以漾水而居,沿河两岸,椽瓦之舍,鸡笼牛棚,狗窝猪圈,一齐铺展开来,虽似杂乱,却自有一番道理。沿河滩上下,耕者侍弄几亩薄田,四季不堪其劳,仅能果腹。
愚所述旧事故人,赖此乡间所生事端,其人足不出周遭二县,事不过琐碎三两,因时逢国家积贫积弱,究其民生所安,社会光景,略述愚下所思,以偿愚之祖父。
其中无有时政之说,亦缺风月之笔,仅聒噪而谈,山野村庄,小户人家生平遭际,别离死生,儿孙所得。自取荣辱,扶揖企望诸君,勿以空穴来风,对号入座为要。其中乡野村调之谈,惊险遭际之遇,莫以君之慧眼责难,晚辈初成一文,假托祖父之实,尽述愚之所虚,其间真真假假,诸公勿以为念,仅供笑料,搏卿莞尔矣。
平生岂得志,弱冠出柴门。
天下初安定,百废俱待兴。
孺子何畏虎,丹心树桃芬。
志在行四海,功成穷梓桑。
一夜朔风起,何处见神州?
才脱牢笼口,便遭十年灾。
——如上所言,自成小序。
这几日北风刮的正紧,草纸糊的烂窗,抵挡不住袭来的寒风,撕心裂肺的聒噪。却也勉强拦住土炕溢出的余热,搁在襁褓大小的一铺土炕上,尽力护着酣睡中的稚儿。望那天空,只见裹着一层破棉絮般的阴云,仿佛只需轻轻一扯,便有纷纷雪花落下来。大地到处笼罩着暗黄色的光芒,日色渐渐暮去。
连日来的奶水不足,孩子时有饥哭,旁边早已伸过手来,连哄带骗拍着乳儿睡了。那妇人,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加上心事郁积,面色暗黄,满脸的憔悴之态,独自在一侧抽泣着。灯影摇曳,恍恍惚惚的:她又想起了王有生。五年前,王有生离开了家乡,去临县师专上了师训班,那时的新中国,百废待兴,各行各业稀缺人才,不满两年的时间,王有生便被分派到漳浦县石塘镇公立小学任教。那时,他才二十出头,意气风发,接到通知,即刻打点好行装,只托人给家里捎了口信,便欣然前往。
漳浦县地处秦岭支脉,大小河流纵横如织。群山环抱处,自成盆地。这里四季分明,淳朴民风,高邦古腔世代相传。每逢春社佛日,鬼节腊八,自有一帮人,搭起高台,上演一场场“王侯将相,忠义贤良”,演员全是自村人,孔夫子门未曾进过一天的他们,却能把那一折折戏文背的滚瓜烂熟,上台便咬文嚼字。穿上蟒袍是君王,扛上锄头又是地道的农家汉。大字不识真草莽,耕的五谷又春秋。
这里是古羌人所居之地,流传着一门古老而神秘的祭祀形式,是谓“娱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丰登五谷。时逢中旬七月,鬼节已莅,众神归位。祝人(大祭司)手执羊皮扇鼓,身穿紫青长衫,闭目自唱念词,神入体,传神意旨,而后卜卦祈签,献畜供牲,香云袅袅,四方生民,焚香化裱,偿还心愿。此盛俗,耗时两夜三天,鼓声不绝,长香不灭。
王有生和同伴合雇脚夫一人,毛驴一头,驮着不多的行李走在深沟之中,高大险峻的崖壁紧挨着,好像被人一刀从中间割断,只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和那不时从山涧滑落的碎石苟延残喘着。七月的天气,酷暑难耐,峡谷里却是出奇的凉爽,汗水浸透的短衫早就被风干,但邹巴巴的黏在三个人的脊背上,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终于走出了深沟。三人在一块大石头上歇脚。
脚夫卸下驮在毛驴身上的行李。
“老家伙,觅食儿去吧。”说着便朝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那脚夫慢悠悠的从腰间拔出烟杆来,填上烟叶儿,王有生早就在一旁划着了一根洋火,搭在烟锅上。
“大爷,咱们还有多少里路要赶?天黑之前能赶到陈家沟嚒?”因为到漳浦县石塘镇需要两天的路程,所以他们必须在陈家沟投宿一晚,第二天赶路。
那老汉自顾自的抽着旱烟,并不言语。王有生悻悻的回到石头上,同伴递给他一块儿干巴巴的窝头。啃了几口,王有生觉得嗓子干的难受,急忙猛灌了几口山泉水。
王有生望着远处的山头,独自出奇。一旁的老汉抽完了一锅烟,在鞋底磕掉了烟灰,又把烟杆挂在了裤腰带上,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接着又吐了一口浓痰,慢慢的朝王有生走过来。王有生此刻觉得厌恶极了。
“碎娃(方言,对年轻人的一种称谓),你心急啥咧,老汉我一把老骨头,都莫心急哩,毛毛躁躁的熊脾气,咋能当教人的先生咧!”
“这个地方叫柏树岭,前面不远的山头,有庙咧,年年唱大戏,热闹滴狠。”
王有生只是心不在焉的回答了几句,便又到歇脚的石头上坐着了。王有生这会儿的心情根本不在庙会上,此刻的他只想早点赶到镇上,泡个脚,吃上一碗热汤饭,然后美美的睡一宿。
听完老头自顾自的言语,王有生只是心不在焉的回答了几句,便又到歇脚的石头上坐着了。
一顿饭的功夫,老汉吆喝着大家起身,催促着王有生他们把行李驮在牲畜上绑好,空摔了一鞭子,那驴便自顾自的朝前走。因为是上坡路的缘故,那老汉拽着驴尾巴,借力往上爬,这样他就可以稍微轻快一点。
足足走了有两个钟头,他们才到了行程的第一站陈家沟。这个坐落在大山里的小村庄,大概有十七八户人家,都是靠山吃山的庄稼汉,山脚畔收拾几亩荒滩薄田,种点瓜果蔬菜,高粱土豆,冬麦夏荞等果腹,日子过得急巴巴的。
那老头走到了一家庄院,和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老汉攀谈着,三言两语便招呼王有生他们进了院里,王有生一边卸着行李一边想,他们这么熟悉,看来这老汉不是第一次借宿了。
王有生和同伴借了主人家的锅灶,烧了一大锅热水,泡了脚,又灌了一暖壶的开水,将就着吃了几个干馍馍,便睡了。
而那老汉此刻正在上房里,和那个主家拉着家常,两个人轮流的抽着旱烟……
第二章 初为人师
伴着第一声鸡叫,勤劳的村妇已经在准备一家人的早饭了。破旧的土灶旁烟雾缭绕,伴随着一阵阵急促的咳嗽声,这个家庭出山的早饭已经准备停当了,一大锅玉米糊糊,放各种杂七杂八的野菜,用清汤寡水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这家的妇人,今天特意在锅里多抓了两把玉米面,因为家里来了三位“客人”。是啊,这就是朴实却伟大的劳动人民。他们才不会因为和你素味平生就形同陌路,不管你是远行的过路人,走州过县的货郎,只要来到家里,他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招待一顿吃食,而且这是家里所有人都默许的,反而如果那个妇人不这么做,会被大家耻笑和嫌弃。
王有生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夜,此刻正饿的咕咕叫,当看见那个像自己母亲一样的老妇人端来一大碗菜汤,王有生感动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妇人的双手像一条干涸的河流,手背的裂口像是被岁月的河流冲刷过后留下的沟壑。王有生顾不上吹一口,发烫的野菜汤在他的喉结处哽咽成一条河流,不知何时已经顺着他的双颊流开。
“后生,你们是要去当先生?”那妇人木讷而笨拙的改口道:“你们要是去当老师咧!”
“老姨,我俩是去要当老师。”王有生说完不好意思的笑了。在王有生青涩而又短暂的人生阅历中,从一个从来都会被人忽视的愣头青,到现在的被人尊重,王有生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在我国封闭的农村,尤其是那个年代,大字不识的人占很大的比重。所以那个老妇人很是看中眼前的这两个后生。
“慢慢喝,不够还有。”妇人笑着。
“够了,够了,姨。”王有生把头低的更矮了。
收拾停当,一行人告别了老汉和妇人后,匆匆上路了。
村庄的宁静早就被赶牛吆喝声,妇人扯嗓子叫孩子的声音打破,炊烟是新的一天开始的礼仪。王有生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露水打湿了三人的裤腿,皱巴巴的黏在腿上,走起路来很难受。王有生笨拙的卷了一根旱烟,麻利的给老汉递了过去,老汉摆摆手,说抽不惯,还是旱烟袋抽着得劲儿。这时,那头驴子拉了一泡粪,“前面歇一会吧,这老家伙估计肠子又空了。”老汉边说边用手拍打着驴子的屁股。
王有生从小就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经历了战乱,土匪军阀,连年的自然灾害让他们这一代人都显得很木讷。三人只是围坐在一起,各自抽着旱烟,数着日头行走。
老汉扣了扣鞋底的泥巴,把烟袋在鞋底磕了几下,别在腰间,然后很随意的在旁边的土堆上撒了一泡尿,使劲抖了几下。“人老了,撒尿都不得劲儿了,哈哈”,老汉自打诨似得说。
王有生难为情的把头扭到一边去,脸涨得通红。
“后生,你咋像个大姑娘似得害臊”;老汉玩弄般的说道:“你这后生还嫩滴很啊”。同行的另一个人早就笑的前俯后仰了。王有生悻悻的站了起来,他的脸臊的绯红。此刻的王有生还是一个不太成熟的少年,他明知道眼前的这个让人厌恶的老汉其实本性不坏,但他还是接受不理这种玩笑式的嘲弄。在我们看来,这或许只是一种没有恶意的戏谑,但在他那个年纪,那种带有强烈的青春又敏感的自尊心。那简直就是天大的侮辱,毋庸置疑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有过类似的经历。
一天的舟车劳顿,王有生他们终于来到了学校,沉重的脚步惊惹了谁家的老狗,背后是渐渐隐去的狗叫声。
校门口,一个穿着洗的发白的粗布衫的老农,佝偻着腰圪蹴着,嘴里叼着旱烟杆,两只手来回在破衫子里面摸索着,看那老农,除了一口略微白一点牙床,浑身上下都黝黑的像包浆的木雕塑。
那老农模样的男子打远就看见王有生他们,蹭的一下站起来,穿上屁股下面垫的烂布鞋,老远都嗷嗷的喊着王有生他们。王有生略带笨拙的招手回应着,但他的胖子还发不出来那种粗狂而豪放的招呼,也许经过岁月的打磨,王有生也会成为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倒是眼前的这个少年暂时还不会褪去他书生的气息。王有生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学校是一排土胚房子,大大的标语醒目的站在墙上:“为人民服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学校没有围墙,一块略微修整过的泥土场上插着自制的篮球架子,歪歪斜斜的竖在操场上。乒乓球台破烂不堪的在那儿躺着,操场的正中央插着一杆旗杆,泛黑的五星红旗耷拉着脑袋,无力的垂在空中。
王有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老汉也在回应着那个佝偻的老农。
“老哥,你们是上面派来的老师么?”那个嘿呦的老汉拼命的在伸直他的背。生怕被人发现,眼神中闪过一丝的慌乱来,但很快他就平复了。他深出黝黑的手在衫子上揩了几把,一把抓住王有生的手,你们是上面派下来的老师吧,可把你们等来了,王有生明显的感觉到这个男子手上的力道,这是一种常年干农活的庄稼人特有的手劲儿。王有生讪讪的笑了一下,乘机挣脱了自己的手。
“我是这个小学所在村的支书,”那个老农又像是故意在强调他的身份一样,“我代表所有的男女老少欢迎你们的到来。”
“走,村里边安排你们先到我家里吃饭,过阵子吃完饭就带你们过来收拾宿舍。”说着支书已经把王有生的提包接了过来。
脚夫已经吆喝着驴走开了,一路上老支书。热情的说,“咋们这个学校现在有四名老师,他们都是本村人,大概有两百多名学生,都是这附近村子的孩子,男娃多,不好管理。”
天已经黑透了,王有生在支书家吃完饭,结算好脚夫的工钱,老支书带着王有生他俩来到了学校,老支书从腰上解下一长串的钥匙,摸索了半天熟练的打开了一间教室的门。点了油灯,一间小房子慢慢在黑暗中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里面有两张长条桌子,几个板凳,一堆杂乱的作业本,还有几盒粉笔,但都是空盒子。那时候,老师上课的粉笔都是奢侈品,一盒粉笔都是几个老师分着用,往往都是各自拿一个纸烟盒子,装两支粉笔,随身携带。
“这里是老师的休息室,由于教室紧张,全校只有这一间可以下课休息的地方,现在腾出来给你们住。”
在老支书的帮助下,王有生他们铺好了床。终于可以休息了,但是唯一的缺点就是第二天必须要收拾了被褥,因为这是仅有的办公室。王有生送走了支书,一头扎进了被窝里,新的生活开始了,他要好好休息一天,明天要以崭新的面貌去迎接他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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