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痂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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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是说隋朝年间，山东东莞郡一村落中一位青年人，上山打柴时为毒蛇所咬，回至家中，全身生了紫青色的淤疮，四肢沉重难以劳作。自休息了一旬，身上创口结了痂，反倒连辗转腾挪都作痛。青年人家中父母早逝，又无妻子，望着破落的家中余粮渐渐消耗殆尽，便心生弃意，索性卧在床上，每日抓半张饼微微充饥，随后便睡去，等待干粮和储水消耗干净后便卧以待毙。

又过廿日，青年再无米面油水可进，便安详地卧在榻上静待殍殕。想到不久后就要在饥饿的痛苦中孑然死去，青年心中的恐惧感便油然而生；而恐惧到了尽头，便成为了愤怒，青年人怒上天不公，父母早早撇下自己与徒有四壁的家，自己的四肢，躯干，头脑，皮囊也毫无高贵之感，且不说这些，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之时，又凭空召来条毒蛇，仿佛是要断送了自己仅剩的一些希望。

是夜，也无风雨，青年人仍卧榻上，干呕几下后，终于感到头脑开始迷蒙起来。青年人连发狠的气力也用不上了，便闭上了双眼放弃挣扎。

半晌过后，青年发现似是有一只粗糙的手在自己肚皮上摩挲，他猛然睁眼，望见身旁有位垂髫老者，正仔细地观望着赤身的自己。他不顾疼痛坐起，躲至角落，赶忙质问道：“你是何人？！”

老者望着青年人满身的疮疤，咯咯笑了起来，青年人不解地打量着这老者，还未等他进行下一轮的盘问，老者便自顾自地坐了上来：“我是那大宋朝开国功臣、南康文宣公刘穆之之孙，南康郡公刘邕的鬼魂，今夜子时是地府开关之时，我便随父老返了人间一趟，正回故乡探望呢，路过此地，见此屋中阴气浓郁，似是有垂死之人，我便好奇前来看看，结果见你仪容不凡，躯骼奇异，遂生了兴趣...”

“等等...”青年人有些迷茫，“且不说你前边这乱七八糟之事，你说我仪表不凡——我究竟是有何不凡之处呢？为什么这些年我自己从未有感觉？”

刘邕似是讥笑了几声：“你瞧瞧你这满身的烂疮疤，我见天底下结痂者多，可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烂得透彻的胴体，你说说，这算不算仪表不凡，骨骼精奇？”

青年人知是被调笑了，心中恼怒，却又无报复之手段，只能在一旁颓废不堪地呆着，不一会儿，身上的疮疤又疼痒了起来，他使了使最后的气力，浑身抓挠了起来，悉悉索索半晌，身上便多了几十道爪印和乱淌的脓血。榻上，石地上，落满了抠剥下来的痂子。

刘邕见状，眼中闪出了喜悦的光，他赶忙抓起地上散落的痂子，尔后塞入口中品尝起来。青年人大惊，而刘邕从容不迫地大快朵颐后，便就地坐下：“别紧张，这是我生前的爱好罢了，此次返阳间，我便是为了搜些痂子吃，正好瞧见你身上这些个佳肴——若是佐以美酒，那便是阳间阴间第一号美事了。”

说罢还不忘揩揩嘴角：“你身上这痂子的味道也异于常人，比我往常所品尝的皆鲜美不少，如同鲜活的海鱼肉在舌尖上弹跳。年轻人，感谢你让我不枉此行——”

青年人苦笑一声，始知这老者不是调笑，而是真真切切有异食癖之人。自己弥留之际，还碰上这般怪遭遇，一时间都分不清是生前身后了。只见刘邕心满意足起身，捋了捋衣襟，一本正经地问道：“小伙子，你既满足了我的心愿，那么我也该圆你一个愿望，说罢，我定当尽心尽力满足。”

青年人一惊，赶忙应道：“那您能否消除我这身毒疮，使我不至于这么早就一命呜呼？拜托您了”

刘邕疑惑地问道：“一命呜呼？你在说什么笑，你身上这毒可不致死，只要剜了腐肉和这疮疤，让淤血自流出来，再休养个半顷，便可完好如初...”

话音未落，青年人便感身体确是轻松了许多，起身也无太多疼痛之感，于是赶忙走向屋外，摘了那院中挂的苞米棒，过了热水大嚼起来。再过一刻，青年人瞬间觉得浑身舒爽，取了凉水浇了遍身体，洗了身上污物，再换了身干净衣裳，顿时有复生之感。

再望那老者，亦气定神闲地坐于榻上，青年人赶忙跪在地上磕了十几个响头：“南康公，感谢您帮俺去了顽疾，俺再无牵挂了，日后定不忘您恩典。”

“那可不行，我可是言出必行之人，方才只是我自顾自地吃，哪算什么恩典；你再许个愿望，我马上便要返还阴间，时刻无多了——”

青年人一愣，遂盘算起来，尔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有劳南康公，给俺娶个好女人当老婆吧，俺想早点生几个孩子，以圆父母亲夙愿。”

刘邕微微一笑：“没问题，我定会找天下最好的女人与你为妻，你且睡去，待我返回阴间。明早鸡鸣之时，便会有一女子找你投宿，那便是你未来的妻子，那么——”

只见他一挥衣袖，开门扬长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与风尘之中。青年人抚了抚脑勺，确定不是梦境之后，便不再想更多，呼呼睡去。

中

那夜刘邕返了地下，青年倒头大睡起来，于梦中忆起了方才情节的接续。那老者手拿放牛绳，牵着一头绝色美女，向自己缓缓走来，一顿聒噪之后，二人便进了洞房。

想到此处，青年忽又迷迷糊糊起了床，发现自己竟遗了精，正当他起身欲祛污时，瞥到床边竟真有一赤身女子，方才与自己共枕一被，背身相卧。

正当青年人又惊又喜，伸手去翻那女子的身时，他蓦地发现，这女子背上，面上，四肢上竟生了恶疮，浑身结满了痂子。

再仔细一望，此女子长相也可谓“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如一具腐烂的尸身，横卧在榻上，不时流出些许脓血，恶疮破迸处，爆发出小股臭气，熏得青年人涕泗横流，一时间，窗外飞进几只绿豆苍蝇；仔细一望，那女子臂上腐败部位，似是长出了蛆虫，溢出阵阵尸臭；又生了一只瘸腿，似是冒出了尸斑。

他又惊又恼，一脚将其踢下自家床铺。那女子惊醒，见青年人一副恼怒样貌，便赶忙穿了衣物，在地上叩拜起来：“南康公唤奴家来伺候相公，相公此后使唤便是，奴家定做牛做马，任凭相公驱使。”这女子虽相貌丑陋，却有着一副百灵鸟般美妙的嗓音。

青年人听罢，似是明白了，这老者不仅有异食之癖好，许是在宫中培出了这般变态的审美，又听闻自己许愿要娶“好女人”，便任由他拣选，最终派这女人与自己结为夫妇。

想到这里，青年人心中无名火横生，却又无处发泄，只得哑巴吃黄莲，今后老老实实与这丑妻子过日子：“你就是刘公唤来伺候我的？我抱恙在身——那么你便先帮我挑了水，做了饭，再将家里荒废的田地照看一番——对了，顺便把这粪桶也清理了，熏得很...”

自“嫁入”青年人家中，那丑陋女子对青年人毕恭毕敬，有求必应之余，更是代他下地耕田，上山砍樵，挑水做饭，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青年人。而本应养好伤后继续劳作养家的青年人，日渐骄横起来，一方面如驱使牛马般使唤着这无名女子，一方面假装仍卧病在床，逃避劳作，糊口之事皆任她一人承担。女子看在眼里，面上却无半点怨言，仍尽心尽力地侍候自己的“天命之人”。

而毕竟人的精力是有界限——何况是一介女流——何况又是体无完肤，又有积劳。那瘸女子终于累倒在灶台上，任釜下薪柴煌煌燎燃起来，终是酿至火灾。等到二人察觉之时，青年家中厨室已是一炬。

青年勃然大怒，从卧榻上暴起，随手拾了条马鞭，用了平生最恶之气力，鞭笞起那伏在地上的瘸女子。所鞭之处，姹紫嫣红，如同恶毒之花于肌骨上怒放；鹅黄吞吐，暗香浮动。女子蜷缩在地板上，无声抽泣着，默默忍下自家相公的毒打。

那青年人似是怒火攻心，不可自拔，自觉无法发泄心中躁气，恶向胆边生——自厨房挑拣出把尖刀，露出一副豺狼的神情，嘴中止不住唾骂，大步向女子走来。那女子也不闪不避——更触怒青年，他反手持起那尖刀，向女子颊车上刺去。不料一刀刺空，反而划破了女子颊上脓痘，迸出血水，直溅进青年人左眼中，惹来阵阵灼痛。

那青年人卯足了平生最盛一股气劲，使劲向女子百会穴上捅去。手起刀落，刺进那女子头顶三寸深去，便即刻一命呜呼，射出一眼乌赤色的血泉水。青年人任那女子倒在地上，气绝死去，方知追悔莫及。半晌过后，青年人决定速速在后院挖个冢坑，将这女子的尸身雪藏了去。又抹去了家中血迹，便悻悻卧上榻去，仿佛从没有那杀人藏尸的丑事发生了呼呼睡去。

就这样过了廿日，青年人头昏脑胀地结束了劳作归至家中，便又躺在榻上，回忆起前些日杀那女子，便又悔又怕，担心官兵找到这无名尸首，原是谁家谁户出逃的女子，要他杀人偿命。想到这里，青年人便蜷成一团。听到屋外有马蹄声，便草木皆兵地跳起来悄悄观望，知是一般行人路过，再睡回榻上。就这么一惊一乍地过了数日，那日夜里，那刘邕便又上凡间来。

青年人见到那老者，先是一哆嗦，随后便故作恼怒：“刘公怕是拿俺耍笑着，前些日赐了俺这么一位拖油瓶，当属当世第一丑陋污秽的女子...”

“我今次来，就是为这事；怎么样，她现在在何处？”刘邕打断了青年人的抱怨，朗声问道。

“她...我教她先回了娘家。”青年人心中一紧，断不能告诉老者，自己一怒之下便杀了那女子，“话说回来，您这次来，又是为了品尝佳肴？”

“也是——你帮我盛碗小米粥来即可。”老者意味深长地盯着青年人许久，盯得他毛骨一寒，方吐出那么几个字破了僵局。

青年人一听，大为疑惑。这老者不是最好食那烂痂子，以吮吸那脓包为乐事？此次一返人间，怎又只为一碗小米粥。青年人打了粥，返回房间中，那老者却又没了踪影，唯那桌上留了张白纸。青年人拾了那纸，那老者的声音又直刺入他脑中：

“上次耍笑你，确实是老夫的不是，此次为报一粥之恩，定许你一位全天下最美艳的女子为妻，你自睡去，不必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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