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之来兮》免费试读_高原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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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1.

怀礼在长孙家住了十三天，就不辞而别了。

怀礼有五个儿女，均已成家，虽说都不是大富大贵，但各家的日子也算过得风生水起；三年前，怀礼抱上了重孙，四世同堂，一家人安享天伦之乐，日子过得越来越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可惜这年冬天，老伴儿身染沉疴，医药无功，撒手人寰，悲伤哀叹之气氛瞬间弥漫，如倾盆暴雨，席卷而下，尘泥泛滥。

老伴儿的年龄比怀礼小四岁，两人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早已经是秤离不开砣，砣离不开秤，她的突然离去，给了怀礼致命一击，吃饭、走路、说话、睡觉都是心不在焉的，仿佛老伴儿走的时候也将他的三魂七魄一并带走，只留下了一副跟竹竿一样清瘦的皮囊。

怀礼的儿女散居各地，都已自成一家。自从老伴儿过世后，老家只有怀礼一人过活。尽管年事已高，但怀礼的身体状况尚好，头上的白发也是屈指可数。料理完老伴儿的后事，儿女们纷纷游说怀礼离开老家跟着他们生活，也好有个照应。可是不管儿女们说得多么动情，多么真诚，怀礼的答复只有一句话：我哪儿也不去。

怀礼是个很固执的人，这一点儿女们都清楚；但他毕竟是奔八十岁的人了，尽管目前看起来身体健康，能走能干，能吃能睡，若留他一个人在农村生活，做儿女的谁也放不下心，因此，几兄妹一商量，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父亲一个人住在农村老家。可是，父亲的话已经说得很死，他能吃能动，哪儿也不去，儿女们能怎么办呢？强扭的瓜不甜，总不能绑架父亲吧。

儿女们磨破嘴皮，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却是石沉大海，连浪花都没激起一朵，大家你望着我我看着你，一个个束手无策。

春节就要过完了，该出门打工的要去打工了，该上班的要去上班了，该上学的要上学了，一大家子人不能都守在老家，可是就这么走了，谁也定不了心——父母养育之恩，恩深情重，到了他们容颜老去的时候，做儿女的不能承欢膝下，良心如何能安？！

时间紧，任务重。儿女们说，这个事儿不能拖延，必须快刀斩乱麻，把事情定下来，因为家家都是一屋子人，要吃要喝的，不能总把时间虚耗在这山间小院里，该挣钱的要去挣钱了，该上学的也该去上学了。

主意就像女人的乳沟，挤一挤总会有的。儿女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定了一个路子。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儿女们劝不动，那就让孙子们去劝吧。于是，孙子、外孙们在父母的教唆下，分批次开始做怀礼的工作。

人越老越小，农村人尤其隔辈亲，怀礼对儿女们很少假以颜色，但对孙子、外孙们却是满目慈祥，一脸笑容，孙子们说一他就附和一，孙子们说二他也就附和二，还根据孙子们的年龄讲些孩子们喜欢听的故事，或给几块点心，把孩子们一个个逗得欢天喜地的，都以为圆满完成了父母交办的任务。可是当父母们听了儿女的汇报，一个个满心欢喜地请父亲“出山”时，怀礼脸上慈祥的笑容又不见了，只撂下一句话：孙子我肯定要去看的，但不是现在，我哪天想孙子了，自己就走到你家来了。

两套人马轮番上阵，结果却是殊途同归如出一辙，铩羽而归无功而返。儿女们千思万想，觉得只有最后一步棋走了，那就是让长孙媳妇出马。怀礼夫妇两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拉扯大了五个儿女，儿女们又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缔结了一大家子人丁。

在怀礼的这小辈中，只有长孙媳妇在单位上班，其他人——有开饭馆的，有开照相馆的，有开茶铺的，有砌砖抹灰的，有跑运输的。尽管现在早已是市场经济，活人的门路众多，但在怀礼的眼中，整个家里所有人都是泥腿子，只有长孙媳妇是知识分子，是贵人，源于此，他对长孙媳妇始终都要高看一眼。长孙媳妇说的事儿，他几乎没有不照办的，何况现在长孙媳妇还给她生了个长重孙，让他享受到了四世同堂的幸福。

源于此，大家认为，让长孙媳妇母子俩出马，一定会马到功成。长孙媳妇跟大家打交道的时间很少，彼此不是很熟悉，来到农村老家，起居又不是很习惯，总是能不发表意见就不发表意见，一味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现在听到大家把这么大一个重任交到了她的肩膀上，想到前两拨人，那般兵强马壮都是丢盔弃甲铩羽而归，她感觉很是压力山大，但结果却很是出人意料，怀礼看着长得白白胖胖的重孙，态度立刻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孩童似地笑了笑说：“你想说什么我晓得，明天，明天我就跟你们走，到你们家去住一阵儿。”

《归去来兮》2

怀礼进城了。从天蓝地绿、山清水秀的农村来到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他清癯干瘦的身影刚进入这座城市，立刻淹没在了茫茫车流和熙熙人海中。

怀礼年轻时，除了种地，也曾到外面闯荡过，因为他有一门编制竹器的手艺。农闲时候，怀礼用扁担挑着编好的竹器走乡串户，兜售竹器，换零用钱使，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了清秀，一位勤劳朴实的农村姑娘，这个姑娘正是看上了他的手艺，进而以身相许，成为了他的妻子，和他同吃同住同劳动，为他生儿育女。

在怀礼和清秀结婚的时候，不时兴度蜜月，或者说在那个时候的农村，压根儿就没有这一说。但是在他们结婚后，他们还是结伴走了一趟远道——进城，去照合影相。那个时候从龙王村进城没有公路，只能步行，一来一往最快也得两天时间。

怀礼和清秀新婚燕尔，结伴进城，根据以往来村里的货郎的介绍记忆，在嘉陵江边找到了一家照相馆，两人进去拍了一张黑白合影。这是他们两人一生中唯一的一张合影照——后来尽管日子越来越好，儿女们差不多家家都有照相机，但他们俩再也没照过合影相。他们说，两口子过日子，一抬腿一辈子，有一张合影就够了，照那么多干啥？人还是那两个人，能照出新花样来？不照了，不照了。

因为路程远，往返需要两天，进城照相必须要在城里住一晚上。怀礼因为手艺好，编制的竹器广受欢迎，几年下来，手头也就有些余钱，再者新婚燕尔，好不容易进一趟城，不能委屈了妻子，两人照完相，在滨河路的一家凉面馆子买了两大碗凉面吃了，然后找了一间旅店住下，准备次日返回。也就是在这一夜，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孩子降生之后，他们给他起名叫和银，取合影的谐音。

那次照相之后，几十年里，怀礼和清秀再也没进过城，直到五年前，长孙正榜接媳妇，他们才再度走进这座城市。然而，历经几十年的桑海沧田，这座城市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一进城，怀礼和清秀就凭借着脑海中那些模糊的记忆比对方位，说这里原来是照相馆，那里原来是一家旅社，这边原来是一片良田，那边原来是一个小山包……

婚事很快就办完了，正榜和如玉小两口要出国度蜜月，这是在婚前早就定好了的事情，而且连机票都是婚前定下的，刚送走客人，两人就要启程，临行前，小两口对怀礼和清秀说，请爷爷奶奶在家耍几天，他们半个月就回来了，到时候再带爷爷奶奶好生走一走转一转，去看看皇泽寺，登一登凤凰楼，再游一游昭化古城和剑门关。

怀礼和清秀一边听，一边笑着说好好好，你们去度你们的蜜月，要耍开心，不要惜疼钱，你们要是手里紧，只管开口，爷爷婆婆手里还有些积蓄，好不容易出去耍一趟，一定要耍好耍高兴，再说了，再过一两年，你们有了拖油瓶，想走也就不容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尽管是出去耍，麻烦可能也不少，正榜你性子急躁，要注意克制，莫惹是生非，要照顾好如玉，如玉这么好个姑娘，跟了你，你可不能委屈了她，要是她受了委屈，爷爷婆婆尽管疼你，可也是不依从的呢。你们不要担心我们，我们能吃能喝，身体又硬朗，有啥子好担心的，再说了，你们走了你爸爸妈妈还在我们跟前嘛，有他们在，我们能有个啥事儿？莫担心，心放宽，好好去看看大世面。

然而，正榜和如玉前脚刚上飞机，怀礼和清秀后脚便收拾行装一溜烟跑回到了龙王村。正榜和如玉度蜜月回来，左右寻不见爷爷奶奶，一问才知道他们老两口早就回了乡下，两人心中很不过意，赶紧打电话报告他们平安归来，并真诚邀请爷爷奶奶进城来，他们带爷爷奶奶好生转一转看一看。可任凭正榜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怀礼和清秀就一句话：乡下空气好，又安静，吃的东西全是自己养的种的，纯天然无公害，最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养生；城里房子多车多人多，太吵了，出了门连路都认不到，不好耍，因此就不来城里了；你们如果有空，随时回乡下来，我们随时煮好腊肉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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