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国》——石峰四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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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人关死

西南，梵空山。

大雨滂沱。

一队人马行进在平日行人还算多的山路上。按律法，他们本应该走官道，哪怕因此要绕大山半周，多行半个月的路。

因为他们是天策府部，正在押解要犯回东京都。不过，由于连日暴雨，官道驿站传来公报，官道梵空山脚一段因山崩而封闭，他们只能走这条山路了，虽然有些泥泞不如八马宽的官道好走，但分三列行进倒也不嫌拥挤反而可以省下小半个月的行程，常石玉反而有些感谢这场大雨了。

这队车马约四十人，全是天策府骑士，且是重甲骑，不过因为大雨行进，他们都已卸了重甲。队伍中间三马拉着牢车，两寸厚的方形无窗混钢笼牢，只有四周的钢壁留了四个气孔，里面的犯人身戴镣铐，以铁链链在牢笼底。

常石玉入伍有四年了，这兵荒马乱的四年，他执行参与了大大小小战役和任务，从部卒到伍长，他可以说是府部的经验丰富的老将，这次他领出来的人也个个儿都是好手，可他还是有些没底。

”什么怪物要用‘活人关死’来运呀？”他暗自思索。押解的任务不是没接过，匪首敌酋，江湖大盗也都有接触，但“活人关死”以往都是用来运野兽凶禽的，这种牢车虽然名字里有个人字，但根本就不是对人用的。

”常老大，是不是该塞点干粮水饮进笼子了？“常石玉身后一骑士打马上前问到。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改成三日两餐。“常石玉叹了空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活人关死，关的恐怕不是人。“

”我以前听过故事里的绝世高手，戏里也演过，但要说真的有以一敌百的，不相信。“旁边的骑士也抹了把雨水，他知道常老大指的是什么。

常石玉想了想，也是。这些年南征北战，见过传闻中如虎的猛将骁将，最厉害也不过能单独对付十来个人。他的教头，如今的天策府总兵曹，也只能以一抵五个天策卫。

”塞点吃的给他吧，都不容易。“常石玉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世道，谁也由不得自己。

旁边的骑士“诺”了一声，便拉住了马，给犯人送食物去了。

东京都，天策府。

”唐长史，这样会不会，保密的太严了，以普通要犯押送条例押送？还走官道？而且这种任务天策卫比天策骑稳妥些吧？“

”保密是上将的意思。“那位唐长史正在批着小山似的公文，头也不抬。看上去他对这件事并不上心。或许在他这样的儒士看来，一个在押的武夫远不及手里的公文重要。不过为了宽来者的心，他还是停了笔，“自己人都不知道，外人又如何知道？放心吧，只要出了西南道，入了京畿道，总不会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动手吧。而且以天策骑的速度，估计很快就可以出西南了。”

”西南，京畿二道都是东宫府的势力范围，我就怕。。。“

”一个江湖武夫而已，难不成东宫还会为了他在皇城边上动干戈？何况我们已经起了最高的押解等级。“唐先生又拿起了笔，开始批公文了。

”上将军可是对他很上心呐。“来人还不甘心，继续道。

”好了好了，克鸣呐，你也不是闲人，我的事多，你的事也不比我少，别为这些事挂怀了。“唐先生开始下逐客令了，被称为克鸣的男子也不再好说什么，只得退了出去。他追随主君的时间比唐敛更长，主君传回来的信里的那种感觉，激动？感慨？。。抑或是恐惧？他说不出，但他知道这个犯人远不止一个武夫那么简单，他也有猜测过，但又自己否定了。如今天下大鼎未定，主公虽然大败了王宋联军得封天策上将，为武官之首，但对外使得王宋两家越发团结，对内皇位之争也在燃眉间。这次西南镇乱平寇，东宫参与，实际上是皇上想把兵权往太子手里倾，往后这样的镇乱平贼的战役还会有很多。主公东部战场方定，便要带亲兵东奔西波，而太子则可以借此收拢一州军政，这次太子领西南指节度使，主公领平寇将军，一个实权一个虚衔，而且西南刚定，天策上将马不停蹄又率一支兵马往南路漳州支援。此战打完天策府上下都很不高兴，太子借此役将西南军政换血，西南道可以说已归太子手，西南州军与天策将军的东路军合力平寇说的好听，倘若这种仗多打几次，东宫大有要拿下西路几道的军政大权加上其京畿势力与天策上将相抗之势。何况福王一向与太子一心，将来福王归封地，太子便又可以得一大助力。

这个时候，只有人才可以让主公如此上心了，可是什么人才要这样押解？他还是猜不透。

不过，这时候有一点他看的清楚，那就是主公对这个犯人很在意，这一点唐敛肯定也看得出，但唐敛并不关心这个犯人，要不是主公信中写明要重兵押解，他恐怕叫几个州军就往回押了。唐敛的脑子塞满了如何安抚东路各道各州，军部粮草储备，兵源，统计战损等等大事情。这样一想，这个犯人真的不值得如此挂怀。

杜克鸣叹了口气，他还是没有悟出上将军的心思，但他还有手头的事要做，东路两道四十几州层层递上来的要人的，要政策的，要钱的折子都等着他批。大战刚结束，各个地方都元气大伤，是缓一缓，还是再抽一轮税一鼓作气举兵平敌。手里的修养的政令一旦放下去，就松下来了，再想举兵全力一击可就难了，可要是再来一轮募兵抽税，恐怕要失了民心，东路民生凋敝，恐怕也抽不起。东路作为主战场，更是上将的根本所在，倘若未来真到那一步，上将需要东路的支持，而东路起码要恢复一半的人口才可以支持东路军在未来的战场纵横披靡。

放还是不放，如何断？

梵空山。

战斗结束了，太快了。

常石玉被数支弩箭穿膛，身上还有几个血洞汩汩的淌血，不过大雨一下子就冲淡了红色。

”真不应该卸甲。。。“他已经意识模糊，他没有思考对手那边的人，为什么要截囚，为什么他们会知道有这趟囚车，只是想着这一战为何结束这么快。

四十多个天策府的骁士，竟然没有做出像样的反击！

”重骑卸甲了，省了不少事。“常石玉还能隐隐听得到袭击者的交谈。

”三十七个孩子伤了，有十六个很重，九人阵亡。“敌人在点伤亡。

对方也不过百余人，怎么可能如此快的杀光了自己的队伍。常石玉低头看看自己胸上的箭，力道真大呀。回光返照使他的眼光清明了一些，可是他倒在地上，大雨让他睁不开眼。袭击者的声音也停了，几十个轻伤员带着重伤员与十几名未负伤剑士撤走了，只余五十几个黑衣斗笠的剑士持剑静立在雨里。

一双鞋踩过他的血泊，走向囚车。那是敌人的领头，他很强，比自己见过最强大突厥的狼骑先锋还强，他根本防不住对手的剑，太快了。也许自己多抵挡了他一会儿，他多看了常石玉一眼，这一眼与常石玉对视。

只见到他蒙了面，头顶着雨笠，雨笠下有一双眼。在这乱世中，在他人生的二十年里，常石玉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眼神湛着神光，好似目空一切，又好似明察秋毫。他看着这双眼睛，甚至隐隐产生了一种。。。一种自卑。脑海里想着这双眼睛，常石玉合上了自己的双眼。

那人也只多看了他一眼，那人和那人的手下的剑士，如狂风割草一般血洗了车队。

剑士头领走到了车前，他抽出了自己的剑，然后刺向囚车，剑刃没入两寸厚的钢板如同没入雨水，这口剑是他连斩十余天策骑的关键之一，对手根本无法防御这样锐利的攻击。

剑没入了一半，没有动静，于是他想再入五寸。

”嗯？“他突然停了手。因为囚车里的人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剑，剑身嗡嗡作响。

头领一声嗤笑，继续发力。

于是车里的人又弹了一下。

一声锐利的剑鸣直刺众人耳膜，剑身卡在囚车的钢壁上，于是囚车开始嗡鸣。

五十剑士立即拔剑出鞘，严防戒备。剑啸戛然而止，囚犯捻住了剑。忽然头领只觉得手中剑柄传来了阵阵怪力，这股力道好似要钻进他的手心，然后直冲他的五腑六脏。他经过刚刚一番厮杀，体力已然将尽，这股力不是他可控的，他也没力气与之对抗。他只得一咬牙，一跺脚，借跺脚这一点力崩开已经不受自己控制的右手，这一崩他恐怕几个月不能持剑了。

就在他崩开自己右手的那一刹，剑啸又起连着囚车一起发出金属的嘶鸣，囚车四周的雨幕震开，几名剑士连忙收起剑，去拉住了受惊马，其他的剑士更加紧张，他们仿佛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剑也在应和这震动。

“或许他真的可以破这牢笼。“头领看着囚车，在剑道上苦苦攀行的他死死的盯着这一幕。

可是，剑鸣停了。就在众人还在回味耳畔的尖锐鸣叫时，一阵马蹄传来，又一队约莫三十人的剑士策马而至。最前的来人看到囚车前若有所悟的头领，笑了笑，下马抽出那柄钢板中宝剑，归入囚车前的人的剑鞘中。

”走了，回去复命吧。”

来人中有些人看到了他颤抖的右臂，交头接耳的嘲笑起来。

”笑什么，他伤这几个月，只怕养回来就在你们上面了。“下马收剑的人明显是他们的领袖，话音刚落便无人再窃窃私语了。

被嘲笑的剑客充耳不闻，只是怔怔的上马，独自先走了。而后的五十个黑衣顶笠的剑士也立刻赶起囚车行进，后来的三十骑则原路返回。

有个剑士在经过囚车时好奇的从剑缝往里望了一眼，不过他什么也没看见。

铁城

东路，江南北道，微州。

这里曾经是东路战场的中心，也是宋允的老巢。李世明率东路三十四万精兵大败王建成夺取中原后，王建成残部重新集合，与宋允主力合兵于微州庐州一带。彼时李世明受封天策府上将，决定一鼓作气，于是他继续挥师东进，与大将李劲的二十五万关中军夹击王宋联军。李世明命帐中大将李世继集领四万天策铁骑直扑肃州，以断宋允在肃州的粮援，不料肃州守将先行一步，已领四万援军与辎重出城，肃州只余几千守军。扑空的李世继当机立断，明下令八千重骑变轻骑追袭，两万重骑随其后，剩下的带辎重在最后。五日奔袭，先锋轻骑终于在微州城外八十里追上敌军，面对兵力有五倍之众，以逸待劳的敌军，先锋官侯军集毫不犹豫的发起了冲锋，整整拖住了敌军一日，杀敌过万，最终侯军集与手下不足百骑脱出重围，微州城守将宋光忠听闻后亲率五千骑要捉此猛将，李世继率大部重骑快马加鞭，也只慢了轻骑两日不到，双方遭遇后，天策重骑摧枯拉朽般的击溃了宋光忠部，活捉宋光忠。而侯军集马不停蹄，又受命领七千天策骑乔办成宋光忠部，轻装快马欲赶上肃州援军与李世继的大部队夹击之。但侯军集率队与肃州援军于城外相遇时，城内守军一看侯军集打的是宋光忠的旗号，便直接开了城门，侯军集见此直接率军冲入城内，路城守军不过三万，宋光忠支援肃州援军带出一万还有五千精骑，侯军集入城后立刻控制了城门，城内不少守军以为城内城外的兵马皆是周军乔装于是直接弃城逃散，侯军集几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微州半个城并关城门拒肃州援军于城外，但此时城内仍有一万多宋允的亲兵这一万亲兵在短暂的集结整顿后立刻反扑，于是侯军集内战守军外抗攻城援军，于城头血战半日，硬是咬死了城门未让内外敌军合兵，直到李世继赶到，天策重骑接管了战场，并拿下了整个微州城。

当时东路决战已经开始，周军六十万主力与王宋四十五万联军几轮试探，寻找机会，微州的失守无疑使王宋联军的军心巨震。宋允支出十万大军要立刻收回微州，并想以此将战场从庐州转到微州，凭庐山巨河转守势。李世继直接率手下两万天策铁骑出城，于城外旷野列阵。李世明与李劲也各派三万兵马驰援微州，双方于微州的百里旷野开始了东路战役的第一场大战，前后陆续投入总共四十万人，血战十三日，结果为大周军队胜利告终。此役使得微州一府八县一大片区域完全落入了李世明手中，并且生擒了王建成。此战李世继率领的两万天策骑与宫螭威而后带来的五万天策骑所向披靡，钢刀铁骑一次次冲入敌阵宛如割草一般带走生命，与敌人的骑兵交锋时便拿手弩与短斧，以弩射马以斧飞人，未及交手敌骑便损失惨重，交锋时人强马壮装备精良的天策骑更是横扫对手，天策骑几乎成了战场上无法被处理的死神。

此战使得天策府刚刚开府便威名大震，而此战的首功自然是两度浴血，以寡敌众的侯军集了。此战过后，侯军集迅速成为军中偶像，直接被调入李世明帐中协助李世继管理天策骑。决战结束后代微州军团使，掌微州军务代微州政务。

现在的微州作为与敌人隔河相对的最前线，已经完全转化为了一个军事州，以微州为中心的周军军营连绵铺开，几乎所有的事物机构都围绕着军队运行。

而微州城，已经是铁城一座。

常云玉站在城头，望着这座铁城，不禁叹了口气。微州当地的大族已经找过自己多次了，希望自己向侯军集建言，屯田解禁好不至于让微州千顷良田荒废。微州大战打掉了当地七八成人口，死伤流离，加上宋允败走带走的当地另外一些望族，现在的微州已经凋敝不堪。如今战局逐渐明朗，人心思安，各地的流民人口都会慢慢收拢，开始稳定下来从事生产。东京都明江等地都逐渐开始恢复元气，吸引着各地人力物力。微州本就是一大州，宋允经营五年，难得的在这战乱之中未受到侵扰，休养生息，甚至较之前朝更加繁荣。如今一战打光了所有积蓄，侯军团使又将整个微州戒严，严格限制人口流动，土地强征军用，如此微州可能会失去在未来新朝发展的先机。

“这事儿要问天策府。”以往常云玉都会以这句话搪塞，而如今看来，真是如此。天策府中的大佬们会如何决定呢？常云玉望向东京洛都的方向。如果自己能猜中，那么未来就会有更多的主动和先机。

”常参军！侯军团使找你！“一个传令兵匆匆跑上楼来，一边大喊。常云玉一皱眉，望向这个冒冒失失的来人。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嘴边的毛还没长齐的孩子。见此，常云玉展开了眉头，走了过去。

”军营里有军营的规矩，传令传到个人，别边跑边嚷，像什么话。“常云玉拍拍那孩子的肩膀，下去了。当年小石头参军恐怕还要冒失些吧，他想。

侯军集并没有把官府设在城中的城主府，而是设在了他曾浴血奋战的城头之下，极简陋的几间屋子。常云玉下了城楼，拐个角便到了。

”军团使，您找我?“常云玉正要行礼，侯军集一把拦住了。

”老常，这里没别人。“与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常云玉不同，侯军集的相貌可真的配得上凶恶二字，整整高出常云玉两个头，如同一座小山似的镇在那儿。

“怎么了？”见没有旁人，常云玉拿起了桌上的茶盏就灌了一口，含糊不清问到。

“还能怎么，不就是那几家，天天来，幸亏我们没把府设在城中，不然要给烦死。”侯军集苦恼的摇摇头，此事涉及到当地世族的核心利益，对方自然不遗余力的游说做工作。

“清剿工作呢，你让薛安去搞这块，进度怎么样。”常云玉把话头一转，扯起了别的。

侯军集和常云玉是老相识了，对于他有时跳脱的思维习以为常了。

“薛安干得也不怎么样。”侯君集又是叹了一口气，“都是打仗的行伍出身，这玩意儿真的搞不来。”

微州是宋允的老巢，宋允虽败走，但也定然留下了大堆残党旧部暗探谍子，这些人中有很多是江湖人士，身手不凡又警惕极高，平时三教九流各种身份，一旦出手个顶个的阴狠毒辣。起先在刚接手微州城的时候，侯军集听从了常云玉的建议，组织了一只别动队网罗信息，但他手底下的精兵悍将却在那帮游侠浪客手下吃了大亏，以至于场面控制不住，上报天策府求援。虽然天策卫迅速的清剿了几个大窝点控制住了局面，但侯军集的面子挂不住了，手握一大州军政却向东京洛都天策府求援，无疑是说自己无能，作为一个刚刚受到李世明赏识的新星，他非常需要证明自己。

“你不算忙嘛，我看你还有时间去上面吹风。”侯军集忽然对着常云玉笑呵呵的，并且把他手中的茶杯拿过来又沏了一杯新的茶给他。

“少来，一府八县还有军营的事都是我在管。”常云玉拿过茶盏白了侯军集一眼。

“我已经起好公文了，准备向天策府请求征募当地士子的权限，或者上面直接派人下来给我们。”侯军集摇摇头，大概也是知料到对方不会答应。

“没用的，东路三道大大小小几十个州郡，到处都缺人，还派人给我们？想都不用想。”常云玉抿了口茶，“放权征募就更不可能了，一但放权，东京都就失去东路的控制了，局势刚刚缓和，经不起乱。”

突然常云玉不语，只是盯着茶盏中的沫子，若有所思。侯军集与他十几年的交情了，眼见他不说话，也不打扰他思考，起身找了块布去擦拭盔甲了。

“戒严。”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常云玉突然开口，“继续戒严。”

这个问题不难想，只是他一直没有去仔细思考。

“那当地的那几家？”侯军集也放下了剑。

“等秦王登基，这些事情慢慢做也不迟。现在，我们只要铁城，秦王也只要铁城。”常云玉拿起侯军集的剑，帮他收入鞘中。“铁城就是我们说一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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