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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明永乐二年,京师城外密林中,一队人马行在官道上,数十名携带兵刃的镖局镖客护在周围。其中一俩马车中,坐着一名青年书生,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旁坐着一名十七八岁的青衣书童。那书生自言自语说道:“总算平安出了京师,再过三天,就可以到山东老家。父亲做了这些年的官,眼下终可以享些清福。”
这时身后急促的马蹄声音传来,几名镖客手按刀把,静待来客。不多时,一匹骢白骏马从身后追来,马上一名五十多岁的胖大老人,须发灰白,一开口声音洪亮,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车上可是御史杨廉?”为首的马车中走下一对夫妻,其中男子年纪比这老人略轻,一惊,随即马上招呼身后车内的青年书生:“文轩,快下来拜见伯父。”转头对这老者说道:“大哥,我还道你还生我的气,此生再不得相见。”
这老者正是杨廉的亲兄长杨淮,武林中颇有名声,是华山派的好手,人称“苍龙剑”。他双眼略过诸镖客,均是武功平平,对付平常的绿林大盗绰绰有余,面对武林高手,则不堪一击。他手一摆,说道:“繁文缛节可免。愚兄不妨直言,你不能誓死效忠旧主,反而对逆贼趋炎附势,我颇不以为然,可看在你为官清廉,也称得爱民如子,未给我杨家丢脸,我且来保住这杨家血脉。此番,你隐退辞官,我得到消息,那东厂阉贼不肯放你一条生路,已派了杀手追杀你。”
杨廉本是一介书生,建文帝时便官拜御史,靖难之役后,因他见建文帝大势已去,且朱棣治国之策远在旧主之上,便隐忍而得以在朱棣下继续为官,希望能造福百姓,大有一番作为。可眼见新主猜忌心颇重,并派出东厂密探监视朝中官员,一时心灰意懒,带着妻儿辞官回乡。这时听得东厂中人仍要追杀自己,不禁慌了神。
杨淮继续说道:“你们现在改道,莫回山东,随我到陕西境内。那里山高林密,谅那阉贼寻你们不到,且我华山派人多势众,足可护你周全。你且遣散众镖客家丁,免得无谓损伤。”
话音未落,只听得四面均有细细簌簌的脚步声。杨廉一家三口未习过武,还未能听到声音。杨淮却听出来人有八名,从脚步声音听,武功颇有根柢,自己倒不如何畏惧,可要护得不会武功的弟弟一家周全,倒是有些困难。
这八名黑衣人正是受东厂统领曹亦弘指使,刺杀杨廉满门的黑道高手。这几人直奔杨廉而去,正待直接取下杨廉人头,对于众多镖客家丁,浑没放在心上。哪知一个混在镖客中的一名胖大老人一眨眼便拦在杨廉面前,拔剑与诸人斗在一处,数招一过,其中一名较弱的黑衣人,兵刃甚至拿捏不住而脱手。可那黑衣人应变神速,竟顺势撒出数枚暗器,自己就地一滚,接住兵刃,冲进战团。
杨淮心下暗道不妙,以这八人武功而论,自己以一敌四,甚至敌五,仍能立于不败之地。可眼下八人齐上,稍有不慎就会血溅当场。好在这八人武功路数似乎是江南一带的左道旁门,相互之间无法配合。他将刀一横,高声叫道:“你三人速速骑马离开,这里由我挡住。”只要弟弟一家三口骑快马离开,自己不必费心照顾旁人,至少自己可全身而退。
杨廉素知兄长杨淮之能,心想自己一介书生,留下反是兄长的累赘,忙命儿子杨文轩搀扶母亲准备上马,自己也上了另一匹马。
杨淮眼见兄弟一家三口离去,心下稍宽,但仍需速战速决,以免大批高手跟进。杨淮一出手就是三十六路苍龙剑法。苍龙岭乃华山一大险峰,苍苍茫茫如一条巨龙直插天际。这路苍龙剑法剑招古朴、大开大阖,用高深内力驱使,剑光缭绕,势不可挡。杨淮浸淫这路剑法三十余年,仅以此剑法的醇熟和功力而言,甚至在掌门师兄肖剑南之上。怎奈对方好手实在太多,两人抵受不住,立刻退下,又补上两人,且其他人在身旁虎视眈眈,少有破绽便攻上,一击不中立刻退下。杨淮心下焦躁,担心兄弟一家三口遇到别的杀手,剑招露出破绽,果然一名黑衣人持剑攻上。杨淮待此黑衣人剑招使老而无法变换之际,左掌猛然击上其胸脯,对方已不及躲闪,举臂抵挡。只听喀拉一声,这黑衣人在杨淮掌力下臂骨折断,杨淮并未收招,又直接击向黑衣人肋下。杨淮掌力何等凌厉,这名黑衣人瞬间委顿在地,大口吐血,眼见是不活了,可手里的剑还是插入杨淮右腿。虽然少了一名敌人,可杨淮受伤不轻,转动不灵,瞬间险象环生。这时听得极细小的暗器之声,围在自己身后的三名敌人似乎身受暗器,出招渐缓。杨淮趁此机会,将苍龙剑法发挥至极致,不到二十回合,便料理了这七名黑衣人。他胸口一甜,已知此番争斗受了内伤,凭着多年内力,强撑着向兄弟三人离开方向追去。
杨廉一家三口还未行至数里,眼前忽然出现一衣衫褴褛的老婆婆,缓缓前行,挡在道路中央。杨文轩勒住马:“老人家,晚生一家有要事在身,还请让出道路。”
那老婆婆骨瘦嶙峋,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缓缓转过头来,不理杨文轩而盯着杨廉,猛地双目如电一般:“阁下可是御史杨廉?”杨廉心下戒备,拱手到:“在下就是杨廉,老人家拦住道路所谓何事?”那老婆婆桀桀怪笑:“那么,就请三位留下项上人头。”说罢,拐杖一封,杨廉坐下白马竟直接瘫倒在地,杨廉也滚落在地。老婆婆举拐杖便向杨廉头上击落,忽然手臂巨震,险些把拐杖脱落。
老婆婆定睛仔细观瞧,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大老者横在杨廉面前,不禁一笑:“厂公爷的奴才们竟如此不济。”闭眼盘算着这老者和自己交手的姿势,微一睁眼:“阁下是华山派的。”
杨淮从这老婆婆的手法中也得知,这人使的竟是当年为祸中原的血印教武功。此教派于元末兴起于甘肃,向中原渗透。教中以处女之血为尊,并用以修炼邪门武功。建文帝时期被禁,又被武林各派共同声讨,逐渐退回西域。血印教武功诡异而阴毒,素为武林所忌。此刻杨淮已受伤不轻,绝不是此人对手,颤声道:“老前辈是血印教道友?在下华山派杨淮,此番只为救助忠义之后,华山与血印教素无瓜葛,还请老前辈让出道路,让再下通过。”
杨淮猜的不错,这老婆婆正是血印教掌教麦积山的血手鬼妪南宫裳,此人当年携教众一夜间销声匿迹,没想到今日竟重出江湖。南宫裳嘶哑着嗓子缓缓说道:“老身南宫裳,看在贵派掌门云台剑客的份上不为难你,你速速离去。”杨淮见这老妇人形荣枯镐,竟是名震关西的邪派高手南宫裳,不禁大为忌惮。可他看这南宫裳如今也已近百岁,即便武功极高,内力定然不济,怕她何来,遂仰天一笑,豪气顿生:“何必提我师兄,华山派门下只要见到妖邪,必当诛之。”
南宫裳举拐杖便打向杨淮,杨淮只觉得闻得一阵腥气,举剑便挡。南宫裳素闻华山派内功乃武林一绝,杨淮是云台剑客肖剑南的师弟,内力也必了得,因此不欲与其做内力之争。又想此番受东厂曹亦弘许下重大好处聘自己前来,无非是追杀各路与曹公公意见相左的官员,实在没必要与武林各派多结仇怨,即使自己杀死杨淮,华山掌门肖剑南必不肯善罢甘休。南宫裳余光瞥见杨廉,拐杖扔出,正中杨廉咽喉,直插进去,而后穿出,又钉在杨廉妻子心口。杨廉和妻子哼都没哼一声,倒地身亡。
杨淮没想到南宫裳竟出此怪招,在自己眼皮下杀死自己胞弟夫妻,又悲又怒,将华山三十六路苍龙剑法使得虎虎生风,携着内力,呲呲作响。南宫裳已经失了拐杖,兀自勉强抵挡,忽然内劲惯于双掌,暗道:“此人内功与招式实在了得,说不得,只好伤了此人,不然无法脱身。好在四下无人,就算肖剑南日后追究,也无证据。”只见南宫裳双掌如鬼魅般探出,直抓向杨淮剑柄,触及其手背。杨淮觉得手背如火烧一般,登时丢下兵刃。这时南宫裳双掌殷红,携着内力攻至面门。若不是杨淮受伤在先,只要侧身避开即可。可此时脚下不便,只好举掌相迎。一对上掌,就到了比拼内力的时机,论内力,本来杨淮占上风,且又比南宫裳年纪轻了二十多岁,可南宫裳的血手印实在是一大邪功,杨淮只支撑不到半盏茶,就觉膀臂酸麻,低头一看,双掌业已殷红如血,显是已经中毒,只觉双臂一麻,再也提不起力气,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杨淮情知此刻成败全在于自己,镖客们武功平平,家丁只会些拳脚功夫,实在无法抵挡南宫裳。虽然自己所中毒掌并不如何了得,只需一两个时辰即可用内力将毒素逼出,可眼见南宫裳一步步走向侄儿,显是要下毒手杀死侄儿,而后回去向东厂复命。可叹自己手足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宫裳行凶,只低头垂泪,可叹杨家自此无后,忠良惨遭屠戮。
杨文轩正扑在父母尸身之上痛哭,南宫裳已行至其面前,连咳数声:“年轻人,老身本不愿伤你,怎奈你父亲得罪了曹公,说不得,只好落在老身身上送你一程。”举掌便欲拍在杨文轩头顶心,这一下若是拍实,杨文轩立时头骨碎裂而死。忽然,南宫裳觉得身后一股极阴寒的掌力袭来,若不闪不避,虽然可杀死杨文轩,可自己也必身受重伤,当下避开,定睛仔细观看。
来者竟是那杨文轩身旁的书童,一身绿衣,头带小帽,面目清秀,不过十七八岁,站在南宫裳对面。南宫裳暗暗戒备,沉着声音喝到:“小子是谁人门下?竟敢拦住老身,你师尊没和你提过麦积山血手鬼妪吗?”
只见那书童并不答话,从怀中拿出一只玉笛,玉笛上刻着一朵梅花,缓缓放在嘴边:“公子爷,请塞住双耳。”杨文轩没想到整日陪伴自己左右的少年书童,竟有这等本事,此时听得这番话,忙撕下衣襟,揉成团塞进耳朵。只见那书童吹起玉笛,声音悠扬而凄厉。杨淮大惊失色,暗运内劲抵挡。南宫裳也容颜更变,还未来得及堵住双耳,额头已大汗淋漓,她自知遇上劲敌,生死全凭一刻,一狠心咬破舌头,右手从地上摸到几枚石子,一甩手,直飞向那少年,那书童忙停下吹奏,用玉笛将石子一一击落。可石子带着南宫裳的内力,书童内力远不如她,玉笛亦被石子击断。那书童败中变招,右手一挥,传来极细微的透破空气之声,直奔南宫裳面门而来。南宫裳没想到这少年招式如此怪异,总算她身经百战,危机之中急蹲下腰,避开了暗器,左手一撑地,身体直飞出去,迅捷至极,浑不像一个骨瘦嶙峋的老者。她内劲惯于右掌,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殷红如血,直击向那少年,那书童举掌相对。
南宫裳心下暗喜,凭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即便从娘胎出来便开始修炼,又能有多深的内力,连杨淮这种华山名宿都败在自己毒掌之下,当下有恃无恐,内力源源不断地送进那少年右掌。顷刻间,那书童嘴角流出鲜血,显是勉力支撑,抵不过自己毒掌。猛地南宫裳觉得心口一痛,那少年的内力怪异之极,虽并不深厚,但极阴寒,且像针刺一般直刺向自己,万难抵受,再联想起那少年手中所使的梅花玉笛,莫非这就是江湖传言的四君子中梅花坞的门人弟子?此刻若南宫裳继续催动掌力,仍可将那少年毙于掌下,可自己亦要深受重伤,这时倘若那杨淮支撑起来和自己为难,恐怕今日就要毙命于此。想到此处,南宫裳硬生生地收回掌力,将那少年推开数丈:“少年人,我手下留情,你可知否?”
那书童如释重负,大口喘气,半响才直起身:“不错,我不是你对手。可我这条命是我家公子所救,谁要伤害我家公子,我宁可舍了这条命,也绝不会退让。”
南宫裳这时所受的阴寒内力正在体内肆虐,正凭着极其深厚的内力强行压制。江湖中的四君子梅兰竹菊,向来为武林人士所忌。听说数年前全部退隐江湖,没想到今日这一个小小书童,竟深知其中梅花坞的武功。南宫裳面色十分难看,以她的身份,行走江湖数十载,对一个低于自己两辈的少年人让步,还属首次,她连咳数声:“好,今日就看着梅花坞苏先生的面子,下次可就没这般幸运了。”说着隐没于丛林中,身法之快,实属罕见。那书童仍矗在那,直到听得南宫裳走远,才一跤坐在地上,眼看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杨淮暗运内力,站起身来,举剑搭在那书童肩膀:“你一身梅花坞的邪门武功,老实说,混进杨廉家中,所为何事?”那书童轻轻说到:“晚辈苏逸,的确是梅花坞中人。晚辈一年前身受重伤,为杨公子所救,至此决意一生侍奉杨公子,以报大恩,绝无恶意。杨前辈,刚才那八个黑衣人,若不是晚辈,恐怕你也不能这么快打发掉。”
杨淮心中一凛,刚才那八人合力,颇不在自己之下,不出半个时辰自己就会落败,可不知怎的,其中三人好似受了伤,出手无力,他才得以击杀敌人匆忙赶来。杨淮仍缓缓地摇了摇头,这并不是他存心猜忌,当年四君子横行江湖,亦正亦邪,武功怪异,武林各派都吃过苦头,着实令人忌惮。可忽然间四派退隐江湖,渐渐的,江湖上也就没了他们的声音。老一辈的江湖人士谈起四君子,仍无不色变。眼下,这少年人竟使出一身梅花坞的武功,必是梅花坞掌门苏凌风的至亲子侄,莫非四君子要重出江湖,对各大门派不利?杨淮眼看这书童已身受重伤无力抵抗,决意一剑杀死以绝后患。
杨文轩叫住了杨淮:“伯父,且慢动手。”杨淮转头道:“贤侄,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知道这些邪派中人的鬼蜮伎俩。梅花坞是江湖有名的邪门歪道,今日你这书童能击退血手鬼妪,绝非善类。”杨文轩道:“伯父,他侍奉侄儿一年多,虽然隐瞒了武功和身家来历,毕竟今日救了我二人。倘若他不管不顾,这时,我二人是不是已身首异处?”说罢,跪倒父母尸身面前,泪水再也止不住,双手握拳:“有生之年,我定要杀死这妖妇,以祭父母在天之灵。”
苏逸走过去跪在杨文轩身旁:“请公子见谅,小南隐瞒了身份,是不想公子牵扯进武林仇杀之中。家父便是梅花坞掌门苏凌风,一年前小南行至河北,受仇家追杀受伤,幸亏公子相救,大恩无以为报,不但这妖妇,还有那东厂曹亦弘,只教小南尚有一口气,必定诛杀二人,为老爷太太报仇。”杨文轩转过头,拍了下苏逸肩膀:“这一年多,我竟不知你武功如此了得。原来你父亲还是一派宗匠。你怎可继续做我书童,以后我也不能叫你这小厮的名号,便称你苏逸,你也不必喊我公子,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大哥也就是了。”苏逸抬头一笑,眉眼中带着三分狡诘:“公子还是叫我小南的好。你当初救我时,便已答应我留在你身边做书童,小南这名字也是你取的。大丈夫怎可说话不算?”
杨淮看这苏逸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且已身受重伤,现在出手未免以大欺小、趁人之危。他盯着苏逸说道:“我和文轩这就准备前往华山,华山派乃名门正派,你是邪派中人,本来颇不能容你,可你与我伯侄二人有恩,我们且带你上路。”说罢,出手如电,封了苏逸周身六处大穴,即使苏逸此时未受伤,也无法用内功伤人。
第二章
京师到华山两千里路,所幸还有盘缠和脚力,三人尽量避开人烟密集的市镇,专走偏僻小径,过得十余天,已经进入山西境内,杨淮所受皮外伤已痊愈,毒伤虽然不轻,但其内功深厚,每日运功疗伤,也已逼出了大半。苏逸所受内伤较重,一时半刻还不能恢复,需要内功极高深之人疗伤方可。杨淮一方面自已带伤,二则毕竟苏逸是江南著名邪派教主的儿子,实在非同小可,一旦伤势痊愈,若翻脸动手,只怕自己不敌。反正苏逸内伤不至有生命之虞,最多恢复时间长些而已。待得入了华山,如何处置苏逸,再由掌门师兄定夺。
杨文轩对江湖之事毫不了解,便向苏逸打听。苏逸年纪尚小,虽然武功不弱,但也并没什么闯荡江湖的经验,也不大通晓武林门派和人物,便顺口胡说。说道实在不像话之际,杨淮便板起脸训斥起他来。苏逸也不在意,吐着舌头笑。经过这数日相处,二人也便渐渐去了敌意,杨淮也收起了杀他之心。进入陕西后,甚至还解了苏逸全身几处被封的穴道。
行至华山脚下休息之时,杨淮沉吟半晌,对苏逸说道:“待见了掌门师兄,你不可吐露你是梅花坞中人,以免遭来杀身之祸。”苏逸歪着头问:“杨老前辈,莫非华山掌门是杀人不咋眼的魔头?你总说我父亲是邪派人士,看样子华山掌门才是。”杨淮斥道:“胡说八道,年轻人不知利害,二十年前正邪两派乃是死敌,若有人像我这般见到你这邪派中人而不出手杀你,转眼就会身首异处。如今邪派中人大多退隐江湖,武林中也算安稳了十多年。”苏逸想了一会又问:“为什么邪派人士会退隐江湖呢?”杨淮不耐烦起来:“总之你就是文轩的书童,多余的话莫说,否则掌门师兄不杀你,怕也有别人杀你,到时我可护不住你。别看你打退南宫裳,实属侥幸,到了华山还是收起你那妖邪功夫。”苏逸一缩头:“那可多谢前辈提点了。”
三人行至主峰落雁峰,华山派便建在这落雁峰山腰一处平坦之地。之间数十间房屋坐落在郁郁葱葱松林之内,石阶整齐宽大。华山派是其时武林中的大门派,虽不如少林武当丐帮等人多势众,但派内高手亦不少,掌门肖剑南人称云台剑客,平日极少出手。可苏逸听父亲提起过,肖先生曾经在河南以松桧落雁手击败七星岛岛主公孙元,而后公孙元羞愧难当,自断兵刃七星剑,退出江湖。
肖剑南听得弟子禀报,得知师弟杨淮从京师归来,忙命人带进内室。杨文轩随伯父见了这位肖剑南,只见他一身暗绿色长衫,年纪似乎比杨淮还小上几岁,举止潇洒,眉间隐隐带有绿气。杨文轩倒不如何奇怪,苏逸却暗暗心惊,他知有人内力修炼到极致,才会呈此面貌。杨淮简单向师兄介绍了杨文轩,肖剑南缓缓点头,忽然问道:“杨师弟,你为何真气不纯?莫非路上和人交过手?”手指搭向杨淮脉门,声音竟有些发颤:“血手鬼妪南宫裳?杨师弟,你如何从她手下逃脱?或是什么人救了你们?”杨淮此时已对苏逸颇有回护之意,不愿透露苏逸身份,便只说:“那南宫裳武功的确胜于小弟,也许是怕了小弟的华山三十六路苍龙剑。”肖剑南自言自语:“决计不会,这可令人费解了。”
苏逸见堂堂华山一派掌门听闻南宫裳,竟现出慌张之色,心下不禁好笑,心道原来华山派的人这般胆小,那南宫裳虽然内力深厚,可并不见得如何了不起。他初入江湖,没想到自己和南宫裳交手是一大险事,若不是南宫裳有所忌惮,早就死在其血手印之下。心下正计较处,忽见肖剑南出手如电,左掌按在自己胸口,脸上绿气一闪而过。苏逸暗道不好,难到肖剑南已看破自己身有武功?若不是苏逸受伤,此番会自然发出抵御的内功,可眼下内伤一直未得调治,也就未能运功抵抗。原来,肖剑南见这书童眼神敏锐,脚下沉稳,竟像是练过武功之人,心下狐疑,难道师弟二人受此少年挟持上山?直至他伸手相探,见此少年毫无抵抗之力,想是自己多疑了。肖剑南内劲一收,回归座位。
杨淮知道这侄儿已然父母双亡,自此无容身之所,只有求师兄将其收入华山门下:“师兄,我这侄儿乃是御史杨廉之子,我那胞弟杨廉一心为国,清正廉明,被阉党追杀。文轩乃忠良之后,无奈流落江湖。师兄可否将其收为华山弟子?”肖剑南不置可否,转头问文轩:“贤侄,你之前未习过武功?”杨文轩深深拜了下去:“晚辈只读过几年书,本想过些年考取功名。怎知父亲为奸党所害,晚辈希望能习得武艺,为双亲报仇。”肖剑南点点头,面带忧色:“此事从长计议,眼下我有要事与诸位师弟相商,文轩也一同前来吧。”吩咐左右将苏逸带去洗漱更换衣服,安排房间。
肖剑南与杨淮并肩而行,前往华山议事的倚云厅,文轩紧跟其后。路上,肖剑南道:“文轩,你那书童,身怀武功,你可知道?”杨淮心下诧异,不知师兄如何知晓。肖剑南对杨淮说道:“刚才我出掌试探,看他并无内力反击。你我习武之人,怎容许他人随意触及心脉所在?本来这样他也瞒过了我,可刚才我仔细想来。你可知我左掌搭在他心脉之时,他的眼神竟盯着我的神阙穴,那正是我刚才出手的破绽之处。而我收掌侧身之时,他眼神又转向了我的心俞穴。认穴之准,不在你我之下。当真交手,百招之内恐难取胜。”
杨淮知此时再无法隐瞒,只好全盘说出。最后加上几句:“师兄,这孩子虽是梅花坞苏凌风的儿子,可梅花坞与我华山素无嫌隙,且此番我和文轩也由他所救,他几乎丧命于南宫裳手下,决计装假不来。我担心华山有人对他不利,师兄若仍不愿,不妨赶他下山也就是了。”杨文轩也急道:“肖掌门,苏逸是一年前晚辈在路上所救,之后便留在我身边照顾起居饮食,几乎寸步未离。他对在下绝无恶意,数日前更是舍了性命救了伯父和晚辈的性命。”肖剑南一笑:“我这般年纪,还能去为难一个孩子么?他既已承认是梅花坞中人,也许的确没有恶意。况且此人眼下内伤未愈,想不利于华山也难。此事也不必和旁人提及了。”
三人进了倚云厅,肖剑南和杨淮看到其他三位师兄弟带着各自弟子已在内等候,互相见礼后,给杨文轩引荐了三位师弟。肖剑南坐在上座,杨文轩站在杨淮身后。只见肖剑南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这是少林主持参觉大师的手信,语气紧急,五月初五,请各派掌门会与少室山,有重大事件相商。”坐在下垂手一名秃顶老者说道:“想必和那件事有关,不知掌门师兄准备如何?”
杨淮因这段时间出门在外,不知两位师兄所谈为何事。肖剑南对这右边一位瘦小的老人说道:“杨师弟最近不在华山,郝师弟把事情经过告知杨师弟吧。”
这姓郝的老者是五人中最末的师弟,叫做郝啸天,江湖人称追风叟,轻功一绝。他叹了口气:“几个月前,我们得知东厂欲杀几位德高望重的退职官员,虽然我们武林门派和朝廷内斗素无瓜葛,可不能眼见忠良受屠,否则,我们练武又有何意义。掌门师兄派杨师兄去了京师搭救杨廉一家,小弟南下便去了江西,准备救下巡抚罗大人的公子。”
“刚入江西境内,有一日,夜宿客栈,午夜时分有人轻敲房门。我起床开门,门外站着十几人,全部白衣白帽,白纱罩面。客栈已空无一人,店小二横在院中,显是遭了毒手。我正待喝问,白衣人中站出一人,交给我一份拜帖。我打开一看,大致意思是:他们乃白纱宫的白纱十六使者,眼下朝廷无道,希望武林人士以白纱宫为首领,招集人手,揭竿而起,攻入京师。期限就是七月初七。至于各派不答应会如何,拜贴中并未言明。我见他们狂妄,正准备撕碎拜帖,其中离我最近一名白衣人伸出双指凌空一指,我当时便觉呼吸不畅,这竟是少林寺的韦陀指。我正奇怪怎么白纱宫这等邪教中人竟会使用深湛的佛家武功,准备拿下其中一名白衣人仔细盘问,怎知那白衣人变指为掌,缓缓击来,竟是少林的千佛掌。数招一过,我便知此人武功在我之上,就算不及参觉大师,也和参本、参心大师等伯仲之间,这西域邪派怎么经有如此高手,我心下大骇,不到三十回合,他一掌打在我胸口。我闭目等死,那人收劲不发,对我说:‘在下只是白纱宫十六使者之一,武功低微,不敢擅自作主杀人。拜帖还请转交贵派肖掌门。七月初七,白纱宫拜访华山。’说罢十六人缓缓离开。”
杨淮道:“郝师弟,那白纱宫和血印教,并称关西两大邪派,向来齐名。我不信白纱宫一名小小使者,竟有这等武功。那血印教的南宫裳,我此番与其交手,虽胜得我,可决计不是掌门师兄和少林高僧的对手。”
那秃头老者道:“白纱宫宫主一直是秦烟,当年嘉峪关一场恶斗,死在少林参心大师掌下,之后教众各自散去,白纱宫算是灰飞烟灭。血印教南宫裳就在一旁,见到秦烟惨死,也退出江湖,不再过问武林之事。这么多年,白纱宫竟重现江湖,而且竟欲与朝廷分庭抗礼,此事非同小可。”
肖剑南接过话:“此番参觉大师来信,信中也提到白纱宫。据说十六使者之一夜访少林,还与参心大师对了一掌,用的竟是正宗武当玄门内劲。好在参心大师内力高深并未受伤。可这也说明,这白纱宫已经笼络大批高手,而不是虚张声势。从拜帖看,十六使者之上,还有八个护教尊者,再之上,还有三个长老,然后才是宫主。以这等声势,怕是武林任何一派都无法单独与之抗衡。”
坐在那秃头老者下手,一直未说话的黑须老者忽然说道:“白纱宫和血印教多年前互施援手,何以今日背道而驰,血印教受聘于东厂,而白纱宫却要背叛朝廷?莫非,这白纱宫和旧主朱允炆有何关联?”
肖剑南摇头道:“此事匪夷所思。五月初五,我准备带杨师弟一同前往少林,和参觉主持商讨此事。派中事务,便交由刘师弟和游师弟共同主持。”那秃头老者和黑须老者起身行礼。
诸人散去后,肖剑南仍和杨淮一起出来:“杨师弟,文轩和苏逸也一同前往少林吧。”
文轩回房后,苏逸便敲门而入:“公子,竟去了这许久。”文轩道:“今后莫再公子长公子短的,也不必一直提我救你之事,现下你也救了我,我们以后以友论交,绝不是什么主子奴仆。”苏逸笑嘻嘻地从身后拿出一托盘,一层是糕点,一层是干净的衣服:“已经叫了这一年多,改口怕是也难。小南请厨房做了些点心,你总得吃吧。一会你换下身上的旧衣,我交代他们去浆洗。”文轩摇了摇头:“真拿你没法子。”
这时传来轻轻叩门声,苏逸去开了门,之间肖剑南站在门外。苏逸道:“肖掌门,您找我家公子吗?小的这就出去。”肖剑南拦住他:“我找小兄弟你。文轩,你先回避一下?”文轩正待告辞,苏逸道:“不必,反正有什么事情,我回头也会和杨大哥说,还不如让杨大哥也留下。”肖剑南一笑:“那也好。”
三人落座,肖剑南开口:“苏公子,令尊在江南梅花坞一向可好?”苏逸道:“不愧是华山长辈,家父家母言道已退出江湖,现在养花为乐。晚辈数月前去拜见长辈,途中遭人追杀,被杨大哥救起。之后便再没得以归乡。本想有空则回江南向父母报平安,可怎知发生这些变故。”肖剑南冷笑:“哼,名震江南的梅花坞掌门苏凌风伉俪会养花为乐,这不是笑话奇谈吗?如果二位决意退隐江湖,又何以传了你这身凌厉的功夫?连南宫裳都大为忌惮?”苏逸听得肖剑南言语中透出猜忌和不安,当即站起身:“父母和江湖各门派数十年前的恩怨,晚辈毫不知情。家父传在下武功,当是不想梅花坞一门武功就此湮灭。”肖剑南示意苏逸坐下不必多礼:“既然如此,你且坐下。”说罢电光一般伸出双手搭在苏逸肩膀,内力源源不断涌入,竟是助苏逸疗伤。杨文轩以为掌门突然下了杀手,心下大急:“请掌门手下留情。”也不顾自己丝毫不会武功,准备拽开苏逸,哪知一碰上苏逸身子,感到手臂巨震,眼前一昏,差点跌坐在地上。
约一盏茶的光景,肖剑南直起身来:“少年人有此功力不易,还望以后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莫误入歧途,成了妖邪。”苏逸拜倒:“多谢前辈疗伤。”说罢扶起杨文轩。
肖剑南沉吟片刻:“文轩,以后你既留在华山,便算作华山弟子。待从少林回来,让你伯父教你华山入门功夫,虽然以二十几岁才开始学武有些迟了,可也有人过中年才开始习武终成大家的先例。听说曹亦弘是大内第一高手,南宫裳也是武林一流好手,若要亲自报仇,必学好武功。”他一转头:“苏逸,你身怀上乘武功,不便再入我华山门下。”言下之意,竟想让苏逸离开。苏逸求到:“那掌门不妨废去我武功,我和公子一同入华山门下。我被救起时已经发过誓,此生只能侍奉公子。”
肖剑南哈哈大笑:“我怎有权废去你武功?再说入华山,总得经有你父母同意。这样吧,你暂且留在华山,还伺候你家公子,待你父母首肯,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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