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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夜将阑
“将军,现在就要出发吗?”
竹屋里,衣着简朴的素服女子持着灯笼站在丈夫身侧轻声说。手中的灯笼焕出一片柔和的橘光,暖暖地映在将军雪亮的铠甲上。
将军并未起身,双眼仍凝视着两个熟睡的孩子,只略微点了点头。
阵阵蛩音中,相拥而卧的兄弟俩酣睡沉沉。窗外月光浮动,淡淡乌云织成的片片阴影在孩子脸上缓缓移动,像是要轻抚男孩儿柔软白嫩的面庞。圣洁的银辉下,男孩儿的皮肤仿佛玉质,但玉却没有这么的温暖柔软。将军半蹲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男孩们的脸蛋。动作那么轻那么慢,像是不忍惊扰这里温柔的光。
那只伸出的手却又停留在空中,停留在将要触及孩子脸庞的地方,尔后缓缓垂下,为孩子轻轻拨开嘴边的发丝,最后小心地给他们掖好被子。他终是不忍惊扰孩子的休息,哪怕是无意的。
“将军…”夫人忍不住轻声提醒道。虽然内心深处不希望丈夫远离,可若因为一时恋家而延误战机,就太不值了。盟国的将士们,还在等着他呢。
将军披上战袍,轻步往外走去。行至门口时,忍不住回头朝孩子深深望了一眼,目中满是疼爱与不忍。夫人看得出来将军有很多话想对孩子们说,却是忍住了一言不发。千言万语都汇作一道凝眸,重重地落在孩子脸上。
“要不要唤醒他们?”她忍不住问道。
将军连忙用手指抵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摇了摇头轻步行至户外。
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紧跟上将军的步伐。
将军熟练地给马套上衔铁,不禁抬头望天。夜幕流淌着墨色,点缀的几颗疏星,偶尔泛出微亮的光。万物笼罩在这片墨色下,只有浅白的银辉流过。这是大周的寅时,晦暗得一如此时的大周。
周天子姬正只因有人云大周气数将尽,王室即将易矣,便不惜成为蛇魅的傀儡而控制诸侯。可这样的做法只换来了各路诸侯的肃清请战,诸国国君趁机征战不止。天子与诸侯之间小心翼翼维护的那层薄膜,已被撕裂。
这是天下大乱的前兆。将军在几个月前便有这样的预感,只是没想到会早的这样猝不及防。当年八月,魏国公还与韩国公联姻以结好,但仅仅过了半个月,魏国公便撕烂婚书杀了韩国嫁去的公主与媵人以示永绝。据说那位新婚的魏国公子亡妻后怅然若失卧病不起,长辈只当这场联姻是政治游戏,但孩儿却动了真情……
但跟与此同时发生的另一件大事相比,这却像是小打小闹了——齐国大将军姬懿突然弑君篡位自封为齐王,韩国公飞马求救于盟国楚国,大呼危急,请求借一员良将以备其变。而韩国公点名要的,正是将军。
“我不能去,”他在殿堂上直视楚王的眼睛,声音虽不大,但透着股坚决,“别人不知道,难道王上也不清楚其中利害吗?”
殿上一片沉默,常侍与官员大气都不敢出。直视王上,这是对王上的大不敬。已是僭越之举。偌大一个殿堂,此时却像座死寂的牢笼,殿上殿下的两只老虎剑拔弩张分庭抗礼,余者皆是陪衬。
楚王以同样的眼神回敬了他,低沉的声音中透露着一股威严:“我知道你把他们藏在哪儿。”
双方对峙相视良久,殿上气氛紧绷如一根弦,稍一用力就会崩断。分明只过了一瞬,百官却觉得如度年般漫长。
良久后,将军朗声道:“好。”便起身离开殿厅,驰马火速赶往新郑。常侍与百官这才松了一口气。明明是将军与王上的较量,可他们却如置身其中难撤泥沼的鱼。
将军下午刚到时,夫人正在溪边洗碗。一抹斜阳投射到夫人身上,在她身后印出一个曼妙的轮廓。阳光把竹林和溪水都映成金色,夫人仿佛是在金波中浣洗。
他轻轻拴好马,蹑手蹑脚地行至她身后,趁她不备一把将她狠狠抱起,夫人惊叫出声,但很快面带娇羞与喜色——她从那人的身上,嗅出了熟悉的味道。
“你回来啦?”她兴奋地说道,声音因激动而略略颤抖。
晚上他们一家四口欢欢乐乐共度良宵,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将军教孩子们简单的格斗与兵法,小屋里热热闹闹的,像是又回到了清平岁月。直至孩子们一一困去,才渐渐重归宁静。
欢笑的背后,却只有将军心里明白,他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已进入倒计时。
他拒绝应邀,并非因为贪生怕死,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若是他以楚国支将的身份出现在齐军面前,之前的一切计划和努力,便都白费了。
他是不能出现在齐国战场上的人。
这一战,对于他来说,是葬身之战。
只是这些,他又怎么能跟夫人说呢?
最后的时间,应当用于欢愉,应当尽力保留一些温存的东西。这背后的真相太过黑暗,他不想把这份黑暗带到这里。
这可是他们共用构建的家啊……
将军还记得他和夫人共同建造这座茅屋时的情景:那时他们游历七国各地,最终定址在四面竹山的这里。二人伐莽榛除杂草,累得大汗淋漓却畅怀快笑,谁也没有抱怨过彼此。这是他们选定的地方,一个山青水秀隔绝外界的清净地方。他没有派兵帮忙,他想要一个独立于世的自己的家。可现在,这所小屋的清净与独立,就要被打扰了。
他想自己应该与夫人重辟一室,但他现在没有这样的精力,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况且楚王找得到他们第一次,就可以找到第二次。王国之境莫非王土,又能隐居到哪儿去呢?
他怀念地再看了一眼他们的小屋,茅屋伫立于山谷之间,四边抱竹,身后溪流环绕而过,清幽而雅致。虽不饰雕华,却有一番温馨闲散的气质。
“该走啦,”夫人满含不舍与无奈地说,“我不在的日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将军用力点了点头,拢起她温润的手,喉中虽有千万言,可语凝半晌,只沉声说了句:“保重。”
他正欲上马离去,却被夫人急声唤住:“将军!”她俯下身来,拾起马一枚玉珏递给他,“东西掉了。”
那枚玉珏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镶金的周边流淌着金黄色的光。却只有半左块。上面雕刻着杂而不乱的花纹,却看不出具体图腾。像是个印章,又像是虎符。
将军见玉珏落入夫人眼中,心中一阵焦急与懊悔,却只不露声色的接过,将其夹入贴身衣袋中。他忽然想起他拒绝参战的原因,心中有些悲凉。
想到这一别,恐怕再也不能相见,将军突然下马,走近夫人,将夫人凌乱的额发缓缓撩至耳后,双手轻抚她娇嫩的脸庞,随后微微低首亲吻她光洁的额头。温热的鼻息喷到夫人脸上,夫人深情地依偎在他的肩上。
将军用力抱紧夫人,在他眼里这个拥抱足有一生那么漫长。许久后,他轻轻松开了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柔声呼唤她的名字:“双双。”双双甜蜜地应了一声,嘴角绽放出一个动人的微笑。
她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他这样唤她的名字。六个月后,她的丈夫将会死在齐国战场上,死在异国他乡,再也不能回来看她。
他终于策马离去,马蹄声回荡在竹林里,没有听到妻子在身后对他说的话:
“回来啊——我们都在这里等着你——”
山外,报晓鸡一声奋鸣嘹亮唱起,响彻九州大地。东方,天空渐渐发白,又染上了些许霞光——那里,一颗火红的太阳正冉冉升起,给白云涂上一层橙赤的光芒。
【公元前734年,太史公司马简在融融暖阳中摊开案上竹简,蘸饱浓墨郑重书笔:
雍王十二年三月,魏国公诛其次子主妻韩国王女;同月,齐将姬懿弑君篡位,急攻韩国,直取新郑。十月,韩都易主,齐魏联姻。十二月,齐魏联军直下南楚。】
乱世的大风已经刮起,将士们驰骋在各国疆场上。说客们为实现抱负奔走于四方,行途中随处可见草间染血的白骨;壮士们畅笑豪饮在庆功宴席上,珠帘之后的美姬歌舞于贵族府中;孩童在堆积死尸的草场上追逐打闹,台上戏子依旧卖笑清歌。
这是一个逐鹿纷争的时代,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乱世狼在摇篮里沉睡,纨绔犬在朱帐下嬉戏脂粉。帘幕后是跃跃欲试的六国虎狼,等待时光召唤他们登场。
第一章 粉饰太平
衣着兽皮的两名小孩儿脸画虎谱,扮成小老虎的模样,踩着鼓点灵活地在木桩上起舞跳跃。身上的彩铃随之一步三晃,摇出一阵阵脆响。他们模仿虎姿跨越一座又一座木桩,每座木桩都相聚甚远。落于木桩上时,他们都会摆一个“猛虎下山”的造型,虽带稚气却也有几分威武。配着激扬大气的锣鼓,倒也十分可观,博得一阵阵喝彩声。
围观的孩子舔着蜜枣或冰糖,眼中闪烁着星星;妇女多左肩扛一个,右手拉一个地挤在人群里,时不时踮起脚尖观看;父亲们则让孩子坐于肩上,自己稳稳地当起“人型看台”;少年男子在人海中悄悄拉起女伴的手,彼此递过一个含羞的笑容,眼里满是甜蜜。
新郑街巷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城内灯火通明,这是每年新郑最热闹的时候。每年的上元节,民间艺人都会展开各种观赏表演,商人市贾忙得不亦乐乎,眼角眉梢都都融了一份喜意。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这一天洗除了所有的不幸,人们在城中尽情嬉戏,快乐得仿佛还是新郑的主人。
三年前这里爆发了“白虎之变”,齐魏联手瓜分了韩国。双方划定:新郑以东属齐国;新郑以西属魏国;新郑政权轮流坐。今年正值齐王姬懿上位。如今的这座新郑城早已不是当初的新郑,而新郑人的人民,也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心了。
当年刚得知韩王被诛、政权易主时,新郑人也有过恐慌,逃难的逃难,抵抗的抵抗……但他们很快发现,新来的韩都之主姬懿似乎对他们还算人道,甚至比原韩王还要好——新主姬懿来到这儿之后一没屠城二没劫掠,并在执政当天颁行“广恩令”来减轻新郑百姓的市税和丁税……这不得不使当地人重审这位有“弑君篡位”之称的新王。在得过且过地安居了三年之后,人们逐渐放松了对新王的警戒,开始接受并服从于姬懿的统治。人们甘于成为他的顺民,成为大齐的寄居蟹。
今儿个是元宵,新郑街上繁华如故。在一片表演者中,独独舞虎场的扮演者是不过垂髫之年的孩子,故围观者倒有不少。
舞虎场锣鼓声与人声响成一片,十分的喧闹嘈杂。排在外圈的人想挤进去看个真切;里圈的妇女们却因人群的向内拥挤,而拼命护着孩子往后挺。大众的关注渐渐成了“为在人群中挤出一番天地”,而非观赏舞虎。这时场中忽然奏起一声惊天的锣鼓,“小老虎”们踩着鼓点以更快的速度踊跃于各个远离的木桩之间,细密的鼓点与紧快的舞步齐齐相应,变式的舞姿成功吸引了人们的注意。真正观舞的群众又多了起来,人群也渐渐不再焦躁,转而认真观赏男孩儿的舞蹈。
老虎脸谱的男孩儿随着乐声飞跃的时间越来越短,观众甚至觉得还没站稳就在瞬间过后又跨至了下一座高桩。男孩儿们在上面舞得畅快自在;下面的有些观众却时不时替他提心吊胆,似乎下一次跨越就会落下。但很快他们就被小男孩儿高湛的技艺所折服,诚挚地献上了雷鸣般的掌声。
彼时掌声还未散去,“小老虎”正在跨向一道长距离的高桩。那是一条一丈长的架空远道,这样长的大道,在那样高的位置上,即使是成人尚难以跨过,何况一个未满垂髫的孩子?人群霎时安静下来,连鼓掌都忘记,有的人情不自禁张圆了嘴巴,目光一路追随舞虎娃的身影。
在五百余观众的视线中,小男孩居然凭借着此前惊心动魄的桩上飞蹬,带着尚未消尽的速度成功越至了高桩附近。就在掌声渐起时,意外发生了——小男孩儿在距木桩一寸处擦着桩身向下坠落,群中响起一片惊呼声,那些惊叫者似乎提前看见了小男孩坠地的样子。锣鼓也在此时停了下来,像个不知所措的配角。
妇女们突然醒悟急忙捂住孩子的眼睛;反应迅速的几位成年男子则冲过去试图接住正在坠落的男孩儿。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坠落的孩子却以众人都未预料的速度腾起手掌“啪”地拍在高桩垛上,木垛上的手指迅速弯曲,死死的扣在桩面上。大孩子们惊讶地忘了舔手中就快要暖化掉的冰糖,妇女们也一时吃惊地望着那只“小老虎”。
现场凝固了一瞬,时间仿佛冻住了。
只见男孩儿身形紧绷如弓,桩上的手指猛一缩紧,臂上青筋暴起,一个倒翻腾跃而上,正落桩顶。沉默已久的锣鼓恰在此时“哐”地一声奏起,与男孩儿双足落下正好相应,一场意外似乎就像排练好的一般。男孩儿们在桩上再次起舞,仿佛刚才那场意外并不曾存在。众人这时才从现状中恢复了过来,一时掌声与叫好声如潮涌,更胜先前。投钱于盘盂中时也大方了许多。
应观众的热情,场中的男孩儿直舞到大汗淋漓、体力不支时方休。与兴致未散的大娘们拥抱了一番后,人群终于逐渐散尽。兄弟俩躲到无人的角落,脱下舞服、换上日常的穿着。脸上涂抹的老虎花纹被水洗净,露出清秀俊美的两张小脸。
“刚刚好险,”个子略矮的小男孩儿微微喘息着说,“哥哥差一点就摔下去了,看得我好害怕…”他有一张偏女气的小脸,带一点柔美,常常被误认为是女孩儿。名字亦然,唤作楚彤。
“没事就好。”哥哥楚适(kuò)轻声说,他也在微微喘息,一半是舞得费力,一半是心有余悸。若不是刹那间求生的本能使他临场应变,他真的会摔断腿。远处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一圈细软的绒毛。虽同是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却与弟弟的阴柔不同,眉宇间流露出的是一缕英气。
“今天我们去哪家食肆?”弟弟抬头,水汪汪的眼睛望向笼罩在斜阳下的哥哥,褐色的眼珠在逆光下黑的像饱满发亮的葡萄。
楚适抬头望向对面不远处的一座酒楼,那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人头攒动处,有一人正摆手说着些什么,周边一圈全是听客,十几个头都望向座中那位先生,好不热闹。
那是整个新郑食客最多的酒楼,食材鲜美,价格也公道。楚彤早就觊觎那里闻名整条安阳街的“海棠蒸河豚”了,每次回家在街上走,老远就能闻到“食为天”里飘来的河鲀气息,晚膳时分整条街的空中都流动着那股诱人的香味,流风吹不散,却会使它弥漫得更远。每到这个时候楚彤就会偷偷地咽口水,所以楚适行走时便尽量避开那条街,可是无论走到哪条岔路,河鲀的气息总会若有若无地飘回来,淡淡的反更勾人神往。
其实他们有足够的钱在那里吃一顿,只是苦于未知的将来不得不节俭一点。楚适注意到弟弟渴求的小眼神,心底流淌过一丝苦涩。在这个不足垂髫的年纪,那样小的孩子本该在爹娘的怀里仗着宠爱闹着要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可弟弟却不能拥有普通孩子恣意烂漫的童年。楚适为此很是自责。但他除了卖艺以外,的确想不出来别的谋生的办法。他宁可流汗卖力做个自由的艺人,也不要去乡绅府上做僮奴。
今天的生意还不错,又是元宵佳节,是可以好好犒劳一下了。
楚适用下巴往那儿微微一比,尽力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食为天。”
“好嘞!”楚彤蹦蹦跳跳地拉着哥哥往前赶,有些迫不及待。
“慢点儿慢点儿,小心别绊了步子……”楚适快步追上,奔跑在闹市的欢声里。
然而,两个自在的孩子却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有两双阴冷的眼睛,一直在注意着他们。
“唉,可惜啊,这么好的身段儿……”一位眼睛细长的精瘦汉子仰身在一棵树上,轻飘飘地说。风把他的短襟扬起,露出右臂上一枚小小的金色狼蛛烙印。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旁边穿着褐红色麻衣的膘壮汉子问道。看见精瘦汉子的右臂露了出来,不禁皱眉低声道:“注意你的印记,还不快收起来!”
“唉~怕什么,”精瘦汉子嘴上这么说,但还是老老实实将右臂遮住,复又笑道,“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那双原本就细长的眼睛此刻更加狭长,投射出幽幽的精光。
楚适和楚彤跨过门槛,选了“食为天”较靠近说书人的那一桌,点了两份元宵和一道“海棠蒸河鲀”坐下。在食肆的一片嘈杂声中,努力不分神认真去听那位说书人的话。
他们以前听过说书人的几个故事,知道他的本事。他能把在别人口里平淡无奇的故事说成跌宕起伏的传奇。每逢他开讲,无论男女老少都会自发前来聚在一块儿认认真真地听。新郑几家大食肆都在暗地里竞价请这位说书先生,为的就是能够据此吸引来大把食客。
河鲀需要长煮,元宵先盛了上来,置于石座上,香甜的气息随腾腾的热气四下溢出。楚彤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起一枚元宵,抬到口边轻轻吹凉,边凝神细听邻桌道:
“诸位有所不知,这魏明公子对韩惠妃可是从小到大的恋慕啊,”座中先生神情悲痛,似乎他就是那位魏明公子一般,“可无奈父命难违,终究是,有缘无分呐~”
楚适曾听娘亲说过,魏国公次子魏明,是整个时代王室贵族无奈的缩影。他娶了心心念念的韩国公主,却又无能力保护她,不得不服从魏宣王的安排。娘亲说,他与韩惠妃,都是当下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时隔三年,魏明公子与韩惠妃的故事仍然为市民津津乐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楚适默默饮了一口茶,心中感慨。
“那也是魏明公子太过懦弱,否则,以他的地位,向父王请愿开恩,保留公主而只攻韩国,亦未为不可。”有人在一旁说道。
“诶~非也非也,若保留韩惠妃,一日惠妃诞下与魏明所生的儿子,杀又杀不得,还灭了韩国的族人,岂不是养虎为患?你刚才会这么说,是不明白魏明公子在宣王心中的地位。他虽贵为二公子,但他的母亲,根本算不得妃嫔,是一个极为低贱的韩国女奴。尽管现在母凭子贵,也不过是个夫人,夫人和王妃,相较何如?否则宣王也不会安排他娶韩国公主了——韩国人,在宣王的眼里,都是贱种。”这人说的毫不避讳,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是这“贱种国人”之一,俨然一副世代的齐国子民样。
“如此说来,以宣王看来,那齐国血裔,就是贵种咯?”又有人说道,那人穿着一袭灰袍,面带哂笑,“可那新齐王姬懿,本非齐国嫡系啊,他可是逼宫田阳得来的王位…”
此语一出,满座惊骇。就连楚适和楚彤都放慢了吃菜速度,以配合整个酒馆突然低落下去的人声。
“嘘——低声!”说书先生赶紧截断那人的话,眼珠子飞速地查视四周道,“你不要命了吗?!当心金狼蛛!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知道上一任御使宋歆大人,是怎么没的吗?”
“怎、怎么没的?”灰袍男人见他这样,被唬得一脸失色。
“诸位,”说书先生等待茶馆人声重又慢慢扬起,才伏低了身子,更加低声道,“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我可不敢说。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刚刚说错话的灰袍男子,“宋御使大人,正是因为说了你这句话才遭殃的!”
“莫要唬我!”灰袍男惊恐都写在脸上,但仍试图说服自己道,“宋歆大人必是在朝堂上出此言,我一介布衣,又是在韩……”灰袍男子突然顿住,他说不下去了,脸色同时变得死灰。
韩国?韩国早就灭亡了。就连新郑,他们也只是暂住寄居,只是他们不想承认,还在心底骗自己而已。
说书人看他的眼神满是悲悯,抚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道:“君且还家,当心金狼蛛,好自为之吧。”
他所提到的,是齐国姬懿逼宫篡位后一日的故事。那日在朝歌周天子的朝堂上,当天子姬正得知姬懿在齐国自立为王的消息时,竟抚掌称赞,说姬懿本周王室同宗贵族,昨日赶走原齐王田阳自封是物归原主。监御史宋歆提醒他道:“王上,这是篡位。”次日朝堂之上便不见了宋歆身影。姬正问起,陪臣只言宋大人病了,姬正便再不多问。这一“病”就是三年,宋歆也再没有回来过。
“金狼蛛?”楚适轻轻重复这个名字,“金狼蛛,不应该是狼蛛么?”他明知故问道。虽然听他们的对话已经猜出金狼蛛应为刺客团一类的组织,但他对于这个刺客团的了解就只有名字,他想知道更多一些。他来这里消费,除了满足弟弟的愿望以外,还有一半的原因是想听故事的,看到说书先生貌似要就此收口,有些着急。
说书先生的眼神越过众人,落到这位说话者的面前,却发现对方只是个拥有沉稳声音的总角小孩儿,便收了口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偷听大人说话,可不像样啊。”
楚适不意说书先生会介意他的年龄,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先生从前明明不在意孩子听讲啊?难道是今天的话题……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好奇。短暂的局促过后,他放下筷子,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说书先生,微微笑道:“小童不过吃元宵时听了几句,便被先生所描述的给吸引住了。抱歉,无意中触犯了先生——实在是因为先生说话太有趣了。还请先生再说一些,解一解我的好奇心,可以吗?”
邻桌也有好些人想听听这“金狼蛛”具体为何,楚适的话正迎了他们的心理,便一齐怂恿说书先生继续说下去,说书先生推辞不过,只好笑道:“既是这样,我便说上几句,”他用茶润了润喉,“那金狼蛛,是齐国姬氏刺客团的成员,拥有六国所有刺客加起来都未必敌过的实力。专供齐王刺探与刺杀,有的高级别狼蛛,倒不用于刺杀,而用于防卫齐王自家……”
一人忍不住问道:“这么危险的刺客用于防身?这齐王心也未免太大了吧!”
“你懂什么?齐王培养这些刺客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刺客如剑,但剑既可伤人,亦可防身。这个道理,齐王还不懂吗?”说书先生哂笑道。
“人心易变,倘若齐王自己培养出来的剑客某一日倒戈相向,可又是如何呢?”那人不依不饶道。
“齐王宫中可不止一个狼蛛啊,倘若个中叛变,其余狼蛛则可群起而攻之。
“金狼蛛刺客待遇极高,每日都可以食肉,”说书先生咂咂嘴道,“这可是卿大夫的膳食啊!”——旁人闻言默默咽了一口口水,他们所吃的不过是大豆小米,肉几乎是过年时才舍得跟猎户以五斗小米换的,还只有一小块儿肉,一家人七八口几乎不够吃。而这些刺客,竟然可以天天食肉,确实让人咂咂称羡。
金狼蛛的待遇虽让人羡慕,在座的青壮年也不乏想成为狼蛛的。但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若不是穷途末路,谁也不会走上这一步。只因一旦成为了金狼蛛,就要一生都从事于齐王。齐王会在每个狼蛛的右臂上烙上一道“狼蛛金印”以标记。哪怕顺利逃脱出了齐国王府,其他国家的雇主在检查到那枚“狼蛛金印”后,也会因畏惧受到牵连而拒收。总的来说,入了“金狼蛛”,就是定了一份生死契。
“不过,正因如此,想要入狼蛛团,难度也极高。要想顺利成为能够天天吃肉的金狼蛛,必须要通过道道难关、层层筛选,于千百人之中脱颖而出,方得以入内,成为侯位狼蛛,也就是,府中家丁。”
“什么?区区家丁?”一位绿袍男子怪叫道,“经过层层考验,仅仅博得一个家丁?!”绿袍男子眼中流露出一丝鄙夷,“这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可有升职提拔?”灰袍男子禁不住问道,他已然忘记了恐惧,完全沉浸在听书的快感之中,“总不能一辈子都只是个家丁吧?”
“那是自然,”说书先生道,“原本的提拔制度,是由所有的老狼蛛推举侯位狼蛛产生新的金狼蛛,但这个制度,已经被长公子姬昂给废除了。说是漏洞颇大,有失公允。现在的侯位狼蛛要成为一个金狼蛛,需要由长公子亲自观察裁决。”
“哦,这倒也好。省去了老狼蛛壮大自己团内势力的危险,”绿袍男点点头道,“先生可知他如何裁决?”
“这可说不得,”说书先生扭头看向楚适兄弟二人,“孩子还在呢,说不得,说不得哟~”
周围人不耐烦地咂舌道:“您就别卖关子了,说来说来。”
“那,我可就不管了啊,”说书人眼中对着年轻人微微摇了一摇脑袋,“便是于千人之中鏖战,决出其中一人。”
“我记得,此前第一批决出侯位狼蛛,也是千人鏖战,”灰袍男子道,“这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说书人身子往后一挺道,“此前的千里挑一,是在鱼龙混杂的报考者之中挑选的,这次的二次决斗,可是从精选之中再做精选,难度岂能同一?况且首次挑选,只需打倒所有人即可;而二次选拔,则需杀尽所有竞争者,才能列入狼蛛名单,成为一名金狼蛛……”
“你们这些…寄人篱下的叛民!”墙角突然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字吐得极为费劲,每个音都咬得很用力,在食肆众多嘈杂的声音中却有一股穿透万籁的力量,让人不容忽略。
说书人那一桌正说的热闹,附近几桌如楚适亦是听的津津有味,闻此声不禁噤了声循声望去,一颗颗脑袋齐齐朝向发声那边,只见一位身穿褐色葛衣的壮年男子喷着酒气扶案立起,双肩止不住地颤抖,那一桌独独只有他一人。
“国亡了,还在这里吹嘘逆臣的走狗……身为俘虏,你们……你们都不会心痛的吗?!”葛衣壮年不禁蓄力锤了锤案面,痛心疾首道,庞大的身躯站立着摇晃不止。
“干你屁事?”那一颗颗望向壮汉的脑袋中有个声音跃出来,是那名灰袍男子,“我们说我们的,谁要你听来?”
“关我何事?”壮年男子渐渐大笑起来,脸上却是无奈的痛苦与痛恨,“关我何事……如今都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了……”后面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突然凝眉悲痛道,“国,亡了啊!”
“呵,又是可笑,国从来不会亡,亡的只是旧政权。当朝王座上坐的是谁,与你有何干系?新王一来就削减了丁税和市税,韩王呢?韩王做了什么?”
“就是就是,韩王在的时候也没对我们播行恩惠做过什么体恤我们的事儿,还真不如这位新王……”
“新王一来,市税减半,连着酒肆的酒菜价、布铺的价格都降了许多,别的我没不敢说,但这实在的好处,就足够让我挺新王的了!”
“据说新王很是鼓励商贾呢,年初一召集了所有大小商贩,根据他们一年大概能赚的资金的一半,条件是贸易给本国人时半价。”
“还有这种好处?赶明儿我就开个染坊领钱去!”一名短胡须的男子闻言不禁目放金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过,年初一已经过了,怕是赶不上了……”他又瞬间松弛了下去,脸上一股失望与懊丧。
“无妨无妨,你若真要开店铺,当日去治市处留下申请与地址报道一声就可以了,次日就会有人给你送金子来了,”座中一个相貌阳光的清秀小伙子笑道,“不过要保证哦,可不能领了钱不开店,那可是欺君大罪,要受罚的!”
“用韩币可以吗?”短胡须男子的眼睛重又焕发出光彩,却又有些黯淡下去,“我家里只有旧币,新币尚未存到……”
“要得要得,齐王开明得很,不会废了韩币…”
众人重又陷入了热聊中,纷纷赞叹新政的好处,没人注意到墙角服葛的汉子,脸色气的发白。
“大王要为长公子姬昂选妻了!据说那位公子,器宇轩昂啊……”
“你们就是一群毫无骨气的狗!姬懿给了点你们好处,你们就这样感激不尽!”葛衣汉子嘶声咆哮道,胸口不断起伏。
人群还在对齐王啧啧称赞,突然被这一喝吓静了一瞬。楚适楚彤的“海棠蒸河豚”刚好端上来,香喷喷的冒着令人垂涎的香气,拿起筷子的瞬间,楚适看到店小二的手明显抖了一下,青筋都凸起,但转瞬便平息了下去。
“奶奶的,今天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青袍男子勃然大怒,挽起衣袖正要起身,却被说书先生轻按住了手腕。青袍男子皱眉看向先生,先生看着他的眼睛略一摇头,拉他坐下,转身拱手笑向葛衣魁汉道:
“不知何方好汉,有如此明志,却屈于饮食之肆,宣泄于市民?胡不觅径仕道,大展鹏翅?”
人群里有人低低笑出了声,说书先生这是在暗讽葛衣壮汉空怀大志却又无能,只会把情绪发泄到别人身上。壮汉被他一噎,气鼓鼓地却说不出话来,手在长衫下默默握起了拳头。
楚彤却早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那碗热气腾腾的“海棠蒸河鲀”上,备受围观的店内冲突也不能引他分神。碗里的河鲀汤汁色泽乳黄,香味直扑鼻翼,惹得他口内生津。他忙不迭地夹起一块送入口中,河鲀入口鲜滑,微微带有海棠花的清芬。他竟一时舍不得将刺吐出来,只觉得连骨头也是香的。
楚彤慢慢咀嚼着,想象着庖丁如何将河鲀细切成生丝、手指如何小心将海棠花瓣填入鱼腹鱼身…蒸煮时海棠的味道便得以丝丝缕缕地渗入河豚体内,使人食之满口余香。
楚适却是用竹勺先舀了一口汤,缓缓入喉。河鲀汤汁鲜浓,鲜浓中还沁有一丝淡淡的芳香,楚适知道那是海棠花的味道。在周遭一片闹哄哄中,在元宵这个本该与亲人团聚的日子里,他不禁怀念起母亲来,心里有些苦涩,母亲生前,最喜欢海棠的。
三个月前娘亲伤寒,兄弟俩求医问药四处奔波,花光了家里仅存的一点积蓄,也没能救回母亲来。两人合力把母亲葬在了家门后的黛山上,遂母亲的愿在坟上栽了一棵海棠。母亲说,在她的坟上栽一棵海棠,她就不是死了,而是化作了海棠花神。在每年的四月,她都会活成花的模样来看他们。
但楚适知道这些话是对少不经事的弟弟说的,他却只能含泪默默配合。父母双亡,他不愿弟弟做小厮僮奴,便带他卖艺为生。他只求能够自由自在地活着,只求自己和弟弟能够平安地活过一世。父母一辈子,都在追求简单自由的生活,他要替他们像鸟儿一样自由地活下去。
他忽然被舌尖无意识划过的鱼刺刺醒,这才惊现身后的群众已吵嚷成一片,那个葛衣粗布的壮汉与邻桌扭打在了一起,口中大喊着:“我是田阳!我是田阳!你们敢……”互相牵制着他的人骂骂咧咧与他撕打,多对一,却打得难解难分。其余邻桌上的客人皆已避开,唯有失神的楚适一桌还在旁边镇定自若地饮食。楚适急忙拉着弟弟闪避,楚彤忙捧哥哥的碗退到一边,这时一张胡凳忽然飞掷而来,砸中了弟弟的那一碗河鲀。鲜香肥美的河鲀香味瞬间在空气中炸开,弟弟的嘴唇在那一瞬间瘪了下去微微颤抖,眼中遮不住的难过与委屈,泪水在那里打转转。
楚适护住他远离这闹腾的几桌之间,猛然抬头发现了眼中蓄泪的弟弟,连忙将他拢在怀中轻拍他的肩膀,一边说“别哭别哭,彤儿不哭,哥哥的这碗给你”,一边心中隐隐泛苦。
这道“海棠蒸河鲀”,是用他们在舞台上努力打拼流汗三个月才换来的一口佳肴,在元宵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本想让弟弟高兴,却不想坏了这份美意,楚适有些难过,却也毫无办法。
他带着弟弟绕开打斗的人群在角落里坐下,夹起一块鲜嫩的河鲀肉,把刺一根一根地挑干净,再到已经微凉的河鲀汤中稍稍浸润喂给弟弟吃。楚彤的泪水还是滑落了下来,滴到那碗曾经热气腾腾的汤里。
楚适有些慌了,放下竹筷忙以袖作帕轻轻揩拭弟弟的眼泪,楚彤那双莹润如紫葡萄的眼睛此刻像是汪了一池子的水,润亮得令人心疼。
“没事的,哥哥已经吃过了。”楚适见弟弟有意让给他,轻声说。
“不,刚刚哥哥一直在喝汤。”楚彤红着眼睛,声音因刚泣过而微微颤抖,楚适心里一动,接过勺子抚慰似的浅尝了一口,笑道:“哥哥吃过了,果然好味道。”紧接着勺子又向彤儿嘴边喂了过去。
楚彤略微偏头躲过勺子,红着眼坚持道:“不,必须哥哥吃。这一份本就是哥哥的。”
楚适的勺子举在半空中,远处的打闹还在继续——掌柜痛心哀求着劝架,店小二飞奔去请县尉,自称“田阳”的葛衣汉子被四五个汉子辱骂着缚压在地,却仍嘶声咆哮……人群中有看戏的有叫好的,肆内桌椅踢翻的声音、酒杯碰倒摔碎的声音、与门外大街小巷商贩的叫卖声和游人旅客的欢笑声搅在一起响成嘈杂的一片……果然是热闹的元宵。
楚适无暇关注这份“热闹”,顺从弟弟的要求将河鲀带汤服下。口内咀嚼着鲜香的河鲀,却有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食毕,楚适悄悄将碗筷放在桌上退下,同楚彤并肩跨出“食为天”,身后的吵吵嚷嚷还在继续。他们平步踏足在新郑的大街的月辉上。
天色已晚,行走在春宵的冷风里,耳畔不时传来鞭炮欢快的爆炸声。街上漂散着各家厨房的余香,点着蜡烛的小屋里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经过有的小巷,还能偶然听到里面的老爷爷在院落中绘声绘色地给孩子们描述“姜太公钓鱼”的故事。
清凉的月辉照进那些欢乐的院落里,也落在楚氏兄弟身上。夹道的风送来阵阵元宵香甜的气息,楚适和楚彤忽地感到寒冷。一个时辰前,他们是台上引人瞩目的焦点,现在他们只是无人在意的丧家之犬。
他们经过一家又一家的门前,好几户人家都在悬挂喜庆的大红灯笼,灯笼上垂下的明黄色流苏在风中一晃一晃。那阵风刮下灰来,迷了楚适的眼。
默默前行的楚适和楚彤却不知道,他们身后的阴影中,有两双豺狼般阴鸷的眼睛一直在死死地盯着他们,并一路尾随。
楚适和楚彤渐渐走出了繁华的市中心,步入冷清的村舍。这里行人也越来越少,在这个点上,村里人不是休息就是趁热闹赶去城里玩去了,几乎没有还清醒的人。他们又听到风吹过竹林飒飒的响声,和熟悉而温和的潺潺流水声,这些都是能抚静心灵的声音,而这些声音,是喧闹的新郑中心所听不到的。这是属于他们的,孤独又干净的声音。
又看到那片熟悉的竹林了,家的味道扑面而来,竹林后是那棵亭亭玉立的海棠树——那是娘亲端庄秀丽的身姿。楚彤迫不及待迈着轻快的舞步蹦过去,楚适笑着喊留神,却忽然瞥见了一个鬼魅般的黑影,正朝着弟弟扑过去!
“彤儿回来!”楚适话未说完,一只大手便忽然捂住了他的鼻间,掌上托着一块叠得厚厚的纱巾。楚适挺身往后躲,却猛得靠在了那人温热的胸膛上,那人进一步将他抱紧,巨大的束缚感使他无法挣脱出去。楚适不禁大口喘息,布中绵厚的香气趁机大肆侵入他的鼻息,浓郁得使他微醺。楚适挣扎中瞥见弟弟也被身后另一男子捂住口鼻,却是早已熏倒在那里。
他心里一紧,更奋力欲挣脱那大力男人厚实的怀抱,却在那阵雄厚的浓香中失却力气,手脚发软恨不能使上心头的劲儿,在越来越弱的反抗中,不甘心地逐渐瘫软在那人的怀里。
“放了我弟弟……”楚适在捂罩中发出声嘶力衰的声音,虚弱得像是空中摇摇欲坠的星星。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最后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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