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奥莉维娅》:序章》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越过花期》——一只妖果。
越过花期 (上)
1
直至今日,列亚君侯史上最残暴的女暴君及无神论大洲上唯一受人顶礼膜拜的圣女依然会梦到自己十四岁那年夏日被父亲丢到马粪坑里的情景。
那是前后五十年之中最炎热的一个夏天,父亲杨巴顿命令她双手抱头、赤脚站在滚烫的沙土上,脊梁紧贴着粮仓粗糙的木质墙面,但她拒绝抬起双手,所以杨巴顿又往她头顶上加了个酱菜坛子。
“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杨巴顿在背后交叉着双手,脊背笔直,下颌内收,目光犀利。这是他在二十余年的军旅生涯中养成的审讯习惯,他一直引以为傲,但杨兰却向来憎恶父亲用面对敌人的骄傲去关心自己的女儿。
“我踢烂了他的蛋蛋。”她说。
“他是我为你选定的丈夫!”
“所以我才松开了他那野鸡一样细的脖子,一脚踩在了他的裤裆上!”她梗着脖子面对着父亲,连粗气都没喘一下。十四岁的杨兰还扎着八岁那年的羊角辫,那昭示着她一点也不在意曾被认定是发育迟缓的低能儿的过往。
杨兰是七个月的早产儿,她母亲在穿越沙漠的路途中生下了她。由于条件恶劣、营养不足,杨兰人生中前十天汲取到的奶水还不足别的婴儿第一天享用到的,这造成了她终生都无法被弥补的缺陷之一,她发育得头大骨骼小,四岁才学会说第一个字,因此错过了与同龄孩子交互的最佳时期,只能同小她两三岁的孩子交流玩耍。
但在八岁那年,在唯一能够教导她成为一名淑女的母亲死后,她不再乐衷于混迹在那些散发着奶粉味的小孩子中间玩角色扮演游戏,同时拒绝了睡前故事。超出年龄的悲伤致使她突兀的从一个严重晚熟的、不爱洗澡的脏女孩疯狂地迷恋上了母亲生前所倾心的香水。
那个还没板凳高的小女孩自创了一种香精的提取方法,没日没夜的把自己关在小作坊里做提纯实验,虽结果都以失败告终,但她为亲自甄选花朵而在小屋后种植出的花场却意外的使杨巴顿成了桥城最出名的花匠。
后来她又痴迷上了母亲那如瀑布般的长发,不知是依照哪篇童话的暗指收集了一些昆虫的鳞粉和脱落的碎屑搅拌成生发剂涂抹在发根上,她的头发开始没日没夜的疯长,短短三月已从耳畔没到脚跟。但在记者和生发研究员抵达桥城的前一天夜里,一阵蝴蝶雨侵袭了杨巴顿的家,吸光了他小屋后明艳美丽的花场,又啄食掉了杨兰那头神奇的长发。
城中的女人对杨兰的反常之举颇有微词,她们常秉持着怜悯议论说没有母亲的女孩子是难以活过十六岁的。杨巴顿始终坚持女儿只是发育迟缓,却再没给她买过一件迁就年龄的玩具。
杨巴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教养女儿,妻子亡故后,他一度连自己的基本生活都难以维系。他是生长于列亚同时竖起九个国家的国旗的那一代男人的典型写照,能读懂九国报纸、辨别九国的机翼材质,却连一碗豆子都煮不熟。但他们无一对此感到懊悔,反倒为男人杀伐进攻的天性能在这一生中得以施展而窃喜不已。
杨巴顿亲自参与了那场间续了二十二年的九色旗战争,从一名戴着破洞贝雷帽的二等兵一路晋升为上校,直到列亚的土地上只剩下一面星芒旗。其间,他作为老国王遗留下的旧党与新王扶植起的新党并肩作战。那时正值两党争权的焦灼期,新党总说老国王太过仁慈,居然没把立国之臣斩尽杀绝,而旧党也反过来阿谀新王的宽厚,竟甘愿放权屈居于议会之下。
但杨巴顿对战争的热情令他以超出大丈夫的宽厚去对待国内的纷争,为了能更好的凝聚战力、一致对外,他甚至还上谏新王以抗拒党争的名义保护当时尚且弱小的新党,但新党们却在最后一场战役中抹着眼泪把一名二等兵的脸炸毁,为其披上了他的军袍、盖上了国旗一路护送回国,为他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而后葬入了烈士陵园。
因为如果他活着,他将被封为将军。
于是,杨巴顿成了被写进战亡名单而失去公民身份的老兵,同一些与他命运惊人相似的战友和战争流民顺着流血的沙漠一路走到了桥城,扎根在这个远离首脑的边境城池艰难过活。
若非女儿八岁那年疯狂种花的举措阴差阳错的令他成了一名花匠,他绝无可能住在这种透气明亮的房子里继续着类似人民的生活。
为了报答女儿亦是尽一名父亲的责任,他为女儿接连聘请智慧启蒙和礼仪老师,于是杨兰比同龄人更快的学会了如何束胸衣、绑裙带和擦口红,却在其他方面依旧迟缓。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她十一岁的秋天,一个恶劣的男孩在她面前掰断了母亲留给她的口红,那瘦弱的女孩像是一瞬间承继了父亲的战争因子,一脚便将那男孩踹进了河里。从那之后,她再没穿过裙子、擦过口红,还大相径庭地表现出了滞积已久的成熟,甚至妄图过早地将人生的掌控权攥在自己的手里。
“我不该嫁给这种人!”
“他勤劳、朴实!又温厚、体贴…”
“但他只是个农夫!”杨兰对摆渡着自己人生的父亲尖叫着。
“农夫有什么不好的!”
“我的年龄还不足以令我甘心下嫁给一个只关心土壤酸碱度和气温降水量的农夫,爸爸。”她说,顶着一辈人的怜悯和沉重的酱菜坛子。“我爱的是菲茨•哥姆洛!还有曾在你统治下的世界!”
“那个满肚子坏水的新党孤儿!”杨巴顿抑制着自己的怒火在杨兰面前踱着步。“你们这些年轻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总想着改变世界!”
“那是因为我们的父辈们曾有过这样的机会!这城中三分之一的人都曾有过!”杨兰像一位勇士似的反唇相讥。“但你们却放过了这个机会,把自己伪装成死人蜷缩在这个边境小城的角落里,用你们曾经衡量机翼和射程的眼睛细数着浆果的收成,还心心念念的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呆头呆脑的农夫!”她适时地一口啐在了地上。“那蠢蛋身上的马粪味让我闻了就想吐!”
没有犹豫,杨巴顿拎着她的领子就把她丢到了马粪坑里,并在她被马粪呛死之前亲自抬着一箱本该作为她嫁妆的珍贵布匹和首饰到农夫家悔了婚。
被救出马粪坑后,杨兰病得整整七天都下不了床。等她的脚能够支撑她的身体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同那个新党的战争遗孤菲茨•哥姆洛私奔。
他们沿着红糖河走了十天,又顺着肋骨湾绕了一圈。
最后一个夜晚,她得到了自由,同时,桥城大爆炸的消息轰动了全国。
2
“桥城遭受的爆炸袭击和屠城惨案不是列亚新党的阴谋,虽然他们是既得利益者——完美的终结了党争、并如愿以偿地把列亚的工农业重心从一群旧党的养老基地转移到了新党的故居——但他们是绅士党,而绅士永不坦诚。毫无疑问,卢巴随意的示威袭击炸毁了列亚枪杆的发源地,自那之后,列亚的将军统帅就几乎全是那些连九色旗子都没见识过的新兵蛋子了。”
轻喘与叹息声悄悄混进浓稠的黑暗里。杨兰清楚地明白他们并非是在哀叹桥城所流的血或是怀念旧党的统治,他们甚至能够忍受新党那蹩脚的脱帽礼,但由桥城爆炸而引发的一系列难民暴动却令他们惊惶无措。
杨巴顿早就对她说过,所有类型的战争中,只有内战会令一个人的心脏因距离肋骨太近而被戳穿致死。
内战中,人们难以找到绝对的、高尚的理由杀戮同自己没有任何语言障碍和肤色差异的人,因为面对家人,他们很难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所以内战总是那样焦灼,而处于其阴影下的人们总是那样惶恐不安,以至每次黑市播报的废弃管口处都簇拥着一群无能舒缓压力和感情的心碎之人。
政府称他们是乌鸦,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全穿着麻布织成的通体黑袍,用宽阔的帽子遮盖着发色,脸上蒙着黑纱,连瞳色和目光都被掩埋其中。他们从不成群结队,行踪毫无规律,甚至从未看清过彼此的脸,但杨兰还是从中辨认出了几名同属列亚滑翔兵的兵士——倚靠她那曾因迷恋香水而分外灵敏的鼻子。
杨兰加入列亚滑翔兵团已经两年了,但她对于人生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年半之前的那个她未能亲眼目睹的悲惨夜晚——桥城近五分之三的生命全都终结于此。
桥城爆炸袭击发生后,杨兰花费了三天两夜的时间才赶回去,又趁夜凭借十四岁女孩瘦小的骨骼避过了政府的层层封锁、钻到了故土的废墟之间。
她看到了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中弹而亡的腐烂尸体和少数保留着初始模样的弹坑和弹痕,看到了几日前险些呛死她的马粪坑里那农夫男孩被啃去膝盖的身体和挂在古树焦黑枝丫上的那条修长的腿。
但就连二十年后的女暴君都无法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被那足以令成年男子发疯的惨况击垮,甚至都没落下一滴眼泪。
她秉持着超越年龄、性别、情感甚至是生命的勇气跪趴在桥城的废墟里,将脸埋进掺着弹壳和指骨的沙砾中,予以这片已死之地最后一个动情的亲吻,并从尘埃悲恸的流动中闻嗅到了杨巴顿的羊皮革与外来的火药摩擦交错的悲壮气息。
当夜,桥城的幸存者们便向她阐述了事发当夜杨巴顿是怎样率领桥城的男人们抗击袭击者、保全女人和孩子的。
“他对那些软弱的男人们说,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向后退,跟女人们一起躲到防空洞里,等那群畜生扫荡了整个桥城,一家老小死在一起。或者,向前冲,给妻儿留一条活路。”
“然后,他们就全都冲出去了。”那位幸存者抹着眼泪说:“他是个英雄。”
“他是个将军。”杨兰说。“这种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但到第二天一早,政府人员解除桥城的封锁线时,废墟里的尸体和弹痕却全都消失不见了,徒留下桥城的顽石上那难以被抹拭掉的灼烧味。政府官员们表示议会将大力扶植桥城的灾后重建工作,还会拿出一笔不菲的资金用以灾民的搬迁,却对国土遭遇袭击的解决方案闭口不谈,态度之强势以至案发四天没有一名记者胆敢涉足桥城。
灾民代表小心翼翼的闪避着政府的敏感痛处,只询问了何时为牺牲者们建立勇者纪念碑,没想到却遭到了政府官员的严词拒绝。
政府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他们是在火灾中被烧死的,没有被刻在勇者纪念碑上的理由。
灾民大骇。“我们的市长是怎么死的?”他被卢巴的恐怖分子钉在粮仓顶上,只眉骨便中了三枪。
“烧死的。”官员说。
“那赶来桥城救援的军队又是怎么死的?”他们被卢巴恶毒的白磷弹烤化了骨头。
“烧死的。”
“我再问你一遍!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烧死的。”
其间,杨兰坐在激愤的难民中间,苍白着一张过早敛去了悲喜的面庞,一言未发。她眼见着政府官员将重建补偿的价码越加越高、却不愿安慰那些痛失了亲人的灾民一句,便知道了议会和国王是多么爱那些掌握着他们的边境、口粮和第一工业的农民。遗憾的是,当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反过来为那些农民提供面包和鸡蛋时,这些该死的乡巴佬们却只惦念着墓碑和荣耀。
她在焦躁的晨雾中辨别着杨巴顿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辛辣气息和永远都无法被太阳消磨掉的羊皮革的味道,突然为父亲悲伤得落下了眼泪。
十五年前,你没死,他们却把你刻在纪念碑上。现在,你死了,他们却连块墓碑都没给你竖一个。没有哪个人该被杀死两次。
桥城的灾民代表错误的理解了杨兰的悲恸和愤怒,他自觉在杨巴顿的救赎下懦弱无力,便把桥城人的命运交由他的女儿杨兰裁决。杨兰毫不犹豫的接过了政府给予的价目不菲的支票和被羞耻感与愤怒桎梏的桥城遗族们,开始四处声讨游街。
她教他们伪装成乞丐在大街小巷散播桥城爆炸的真相和政府与桥城签订的耻辱条约,又指派另一伙人围攻学校、大使馆和新闻局为政府施加压力。这伙乡巴佬是杨兰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家人和朋友,他们忍受着彼此的悲恸和艰难的处境,互相扶持着在那场爆炸的余温中接受余生,又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余生全都倾注到比伸冤更加高尚的事业中去。等到列亚政府忍无可忍的枪杀了桥城游街示威的一对激进母女、将这群悲哀的幸存者正式定义为暴民时,他们之间的维系已无从分割。
杨兰带领着桥城余众同列亚政府周旋游击了一年零七天,其间亦接纳了另外两支反政府队伍,其中一支队伍的领导人伊布也是个见过九色旗子的旧党,据说还是杨巴顿的战友。
待杨兰在毫无起色的生活中终于意识到声讨和请愿对于亡故者与存活者来说全都是无用功时,她像一个经受不住打击的小女孩一样趴在菲茨•哥姆洛的怀里哭了整整一晚上。
“我们需要新的力量。”黎明时分,她擦干眼泪对他说:“我们需要我们的敌人所拥有的作战技巧、纪律秩序和政治眼光,不然我们将永远徒劳。”
杨兰哽咽着。“他们信任我,那些脏兮兮的只会跟马粪过活的乡巴佬们,他们占据了我的前半生,我不能丢下他们。但我必须去学习那些能为我们带来胜利的知识,我必须走。伊布是个老兵,经验丰富,还是我父亲的战友,但我不信任他对这支队伍的感情,我只信任你。菲茨,你愿意为我担负前半生吗?”
菲茨•哥姆洛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当即跪在了她的身前。
“不愿意。宝贝,你为何不把后半生也一并交给我?”
杨兰流着泪把唇印到了他的嘴上。
当晚,他们在乡巴佬们带有浓重膻味的祝福声中缔结了夫妻。没有嫁衣,没有裙摆,没有珠钿,他们在一间废弃的厂房里点满了蜡烛,用一对桥城老夫妻施予祝福的戒指结了婚,在由两张裂缝的木桌拼凑起来的婚床上度过了他们的新婚之夜。
那个夜晚,夫妻二人交换了人生。菲茨毫无芥蒂地成为了队伍的新领袖,而杨兰则凭借着与新党的遗孤的婚姻关系拿到了一张列亚军府的入伍申请表。
她加入了列亚兵种最悠久的滑翔兵团,凭借承接自杨巴顿的战争因子大肆吸取敌人军队中的养分,并经由她那天生就应该成为军人的大脑处理篡改成适宜自己的。一年零八个月时,她已在悄然中完成堪称天才的剽窃,随时都能返回去跟丈夫团聚,并将全新的系统理念和作战方向灌输到自己的队伍里,但政局的恶化和勇于投机的冒险精神却令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又在敌人的军营里多呆了三个月。
这时正值列亚内忧外患的焦灼时期,卢巴的无人机和无人艇在国王和议会的无能制衡下接连吞并着列亚的天空和大海。国际会议天天都在召开,但从未开出结果。国际组织对列亚遭受的不平等指控和恶性侵略视而不见,国际法官的单片眼镜背后紧盯着列亚的深海油井而非公约条例——他们全都沉溺在用一场被人恶意谋划的国际警察战舰溺毙于列亚内海的事件而肆意搜刮他国资源的喜悦中。
列亚政府在国际上的软弱直接导致了它在领导国内舆论上的无能。无需暴民堵截,新闻局已门可罗雀,即使是过惯了靠谎言生活的人此刻也因羞于面对自己的尊严而折断了笔杆。
不到半年,列亚的媒体便停运了一多半,同一时段,桥城的暴民们却在逃亡与暴动的途中节节胜利,原因是各个地方政府和相关武装部门的不予抵抗。这与两年前暴民们只能通过地下排水管道设施和翻越山脉来跨越城市大相径庭,其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列亚的政治问题。
新王无能,议会亦自大的忽略了国内的政治宣传。新闻界坍塌之后,政府的赞美诗丧失了往日的功效,人们开始在脱失信仰后日益沉重的税务和对战争的恐惧中滋生怨念和疑虑,于是当桥城的暴民再度将当年的惨案推至人们面前时,处于惶恐中的人便不自觉的将自己代入其中了。
人民忆起了那些妄被烧死的人,于是不再对桥城余民避之不及;官员们忆起了桥城市长被归类于意外死亡的尸体,于是不再下令封锁城门;军人们忆起了前去支援桥城、最后却连死亡证明都没得到的援军队伍,于是对灾民敞开了心扉。
不等暴民兵临城下,护城军就因失望而节节败退。议会对军队的怯懦予以激烈的谴责,双方陷入互相猜忌、提防的阶段。由于议会不敢在这种世风下挑战国防军的忠心,所以推来搡去,镇压暴民的任务最终落在了被搁置已久的滑翔兵团头上。
团长在受到命令的当即便砸了酒杯:“真不知道是哪个去年还把我们当作喷洒农药的人力飞机调笑呢!”
“没人愿意去讨伐暴徒。”唯一兼具空中狙击手资格的滑翔兵上尉熊起说。“兵士们说,他们宁可被剥夺了军衔回到街角要饭乞讨也决不再为新王和议会打仗了。但谁来承担责任?”
“你指的是违抗军令的责任还是兵种因无用而被撤销的责任?”
“二者都有,团长,我们兵种存在的必要性已经岌岌可危了。无论情愿与否,我们必须出兵。即使对政府不满,也要在每一位战士都需要亲自背负责任的时候,而不是在能把错误全都归结到您身上时。”
“但还有谁能够带领这支队伍呢?”
“我可以。”杨兰站了出来。二位军士讨论此事时,她正在洗刷军长们沾染了污渍的茶杯。
团长的表情凝重了。“你是谁?”
“杨兰中士,长官。”
“来这儿多久了?”
“一年零十个月,长官。”
“其中有十三个月还在担任清洗马桶和识别滑翔翼的工作?”团长调笑着靠在椅背上。“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担此重任?”
“凭我是个连枪都拿不稳的吃奶新兵,长官,而且还是个难以抗衡风霜的女人。”杨兰说:“这足以令全体军士感到羞愧。”
团长面上不露声色,却改为正襟危坐,短暂思虑后,当即任中士杨兰为滑翔兵部镇压暴民行动的总指挥官。消息传出当夜,因爆发羞耻而挤在团长门口恳求执行任务的兵士们踏坏了滑翔兵部久经风霜的门槛。最后,团长挑选出了优劣不等的一百名滑翔兵士跟随杨兰去讨伐暴民,并任命熊起上尉为此次行动的副指挥官,行动代号以杨兰的女性身份为象征与警醒:黄蜂行动。
黄蜂出巢当天,历任滑翔兵团团长、副团及三十九位对兵团抱有热切情节的老兵在家属和新兵的搀扶下同现役军人共同观摩了他们的腾飞,并因能在生前再次看见滑翔兵种被列入作战部队而欣喜的颤抖着。其间,一位布满老年斑的前辈将手搭在现役团长的肩膀上,予以了他无与伦比的荣誉:“您是废弃军种最值得被铭记的人,阁下,您在书页的末尾创造了历史。”
巨大的荣誉感令那些背负着行囊、极具滑翔经验的兵士们近乎哽咽的呼吸着,只有杨兰秉持着与这群被仪式感的荣耀冲昏了头脑的兵士们截然不同的冷静,在此次飞行被毫无意义的感动弱化成废料桥段之前下达了飞行指示。
他们自列亚最低矮的母川山腾飞而起,在母川江闪闪发光的褶皱中张开翅膀,随着风流的走向和强度自动调整着背部敏感的鳞片,如同大雁一样收放自如的在蓝天里变换着队形,奔向被暴动威胁的路川——一座鲜有的、不肯因为政治原因而对暴民敞开城门的忠贞之城。
中途,一道突兀的闪电划过苍穹击碎了一只黄蜂的翅膀。
待大家找到这位年轻的军士时,他空洞的左肩已血肉模糊,手脚呈不自然的蜷缩状,却仍大睁着眼睛嘶吼着:“我的手还在吗?我的手还在吗?”
黄蜂们一个个狼狈的转开目光,惯性般将他的恐惧错化成了伟大与永恒。
只有矮小的杨兰走上前去将可怜的嘶吼者那湿润的头颅抱在了怀里,轻声宽慰着:“它在,它在,它当然在,我们看得到它,它只是被压得麻木了,别害怕,只是个小手术,等你满载着光环荣归故里的时候,你又可以用它弹钢琴了。”
伤患的情绪渐渐稳定之后,杨兰下令在此地留驻一晚,并取出自己的医疗包为其治疗,却遭到了副官熊起的激烈反对。
“这是单兵自救箱,知道单兵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命数,就算你甘愿以一抵一,军人的素养也会告诉你不要把有限的物资浪费到没希望的人身上。”
“但我们是个团队。”
“所以我们更要为多数人着想。”
“那如果有朝一日躺在地上的是你呢?”杨兰问。
“军人的天职大于生命,我自然也不需要任何人以妇人之仁来救我,这是规矩,新兵。”
杨兰点点头:“理智的规矩,但可惜,现在我才是总指挥,老兵,这是命令。”
“你的仁慈会毁了军队的!”熊起暴怒。
“不会的。”杨兰说:“我只会毁了你。”
她大步奔向了伤患,再一次亲切的拥抱了他。
那个夜晚,黑压压的兵士们挤在阴暗的角落里,面无表情的注视着那愚蠢女人的一举一动,像在观摩一场无趣至极的电影。直到她在深夜里将痛苦的病患揉进女人柔软的身体里,才终于有人从冰冷洞穴里站起,将女人冰凉的后背拥在了男人的怀里。
然后,越来越多的旁观者选择走过去拥抱她。紧簇的呼吸中,杨兰在那庞大的相拥中发出了一声类似啜泣的叹息。
第二天清晨,那个一晚都如婴孩般蜷在她怀里的男孩已凝成了一具微笑的尸体。也许他是真的错信了杨兰以为自己能活过来,所以才会死得那样开心。
“人人都不希望自己无知的活着,但都盼望自己能在无知中死去。”
杨兰放任了这名出师未捷的滑翔兵以天葬,再度腾飞时,她窥探到了因丧失权威而被黄蜂们抛在蜂尾的熊起凝重的脸。
黄蜂们抵达正被暴民们围攻的路川市时正值黎明破晓,路川市长披着被露水浸湿的大衣亲自站在城门外等候,他的脸上包覆着因忠诚于新王而带来的疲累与伤病,但精神依旧振奋。他将黄蜂们迎进政府大楼,在少得可怜的护卫下亲自为军士们泡茶。杨兰被他的顽强与谦卑深深打动,以至于她在将手枪抵上市长那毫无防备的后脑上时还感到了一丝疼痛。
“感谢您的茶水,市长大人,但我还是不得不请教您,您是什么时候背叛国家的呢?”
市长连同她背后的黄蜂们全都错愕的瞪大了眼。
“你说什么?”
杨兰没有说话。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座城正在悄然发生的变故。
他们将头探出窗户,看到原本应在沉睡的市民们纷纷簇拥到政府大楼楼下,用一种陌生而冷酷的眼神注视着大楼的主人和它的新客。这时那可怜的市长终于意识到,那些在他虚弱的庇佑下安静沉睡着的早已不是路川市民,而是越过下水管道、山脉和黑夜潜行过来的暴民组织。
杨兰没有给他解释的时间便一枪崩烂了他的头。
在那些如同白蚁一样的暴民们占据大楼前,杨兰以女性独特的坚韧和因柔软而树立的威信宽慰她的士兵们说他们具备化险为夷的能力,转而又在暴民们端着枪包围黄蜂时将慷慨宽厚的目光投射到他们身上。
“现在,轮到你们反叛国王了,我的战友们。”
她绽开微笑。闻嗅着她曾在黑市的乌鸦们身上嗅到过的、可被同化成自己同僚的愤懑气味,在被俘军士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热切地拥吻了暴民的领袖及她的丈夫菲茨,为暴民们赢得了第一次非政治上的胜利和一批对乡巴佬而言无比珍贵的、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战士。
后来,女暴君将这场胜利归结为一个无知女孩受她那虚荣的仪式感驱使而做出的荒谬行径。在她以当时自己仅存的那点掺杂着感恩的威严作赌注、命令暴民们铤而走险、秘密接替路川时,她从未预料到,自己为争取到那些披着乌鸦羽毛的滑翔兵们所采取的举措将奠定她掌权的基础和一生残暴的固权作风。
忠贞路川的泯灭将新王政府逼到了人民与军队的死角,而第一支政府军队黄蜂的倒戈则无疑为这场忠贞之战撕开了令人绝望的先河。从此,军队也属于她了。
但她同样付出了代价。上尉熊起在押送下楼途中突然夺枪射击,子弹嵌进了她的肋骨,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在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便下令枪杀了熊起及在她树立威信的那个夜晚每一个拒绝拥抱她的黄蜂兵士。
那是九色旗战争后第一批死于暴民手中的正规军,从今往后,她的军队不再被笼统的归结为暴军,而是有了自己的名字——桥氏军。
越过花期 (下)
3
杨兰在她身作桥氏军统领时期下令处死过八百四十二名敌人,而她下令处死的朋友的数量则是她的敌人的两倍。
对曾亲近的人亲自行刑是杨兰给予死者最大的礼节,但也有人透露说,她必须要借用暴力行径来排遣基因中的狂热因子,才能在决策时保持必要的冷静——就像杨巴顿那样。
行刑时,她不爱用枪,也不爱用刀,而是喜欢用鲜红色的绸子勒死犯人,并慷慨的赋予那具尸体与红绸共同下葬的荣幸。每一条红绸都被编织进了一根她的头发,以确保她亲自给予死亡的尸体不会遭蛆虫的咀食。据说这是她八岁那年被蝴蝶啄光了天赐长发之后获得的新的礼物,而对于天赐的礼物,她向来不吝慷慨。
杨兰用实力证明了自己是一位值得尊敬和效忠的领袖。她不遗余力地将她从政府军中剽窃的一切都完美的复刻到了自己的军队中,并运作她聪明的大脑和精准的战争直觉接连赢得着战争的胜利和人民的赞许。对政府不满的人们源源不断的加入到桥氏军中,以至于后来,他们每经过一座城,军中就新增一座城所有的武装和重量,那些负担全是人民对她深深的爱。
为了不辜负爱戴,她用女人独有的柔韧和军人兼具的刻板平衡着队伍中不同阶级的人员之间的关系,之后又刻意摒弃了自己女人的身份,削短了头发,凝滞了美丽,坚持与士兵们吃同样的饭食、睡同样的土壤,还以蛮横的姿态扶植队伍中的新党,包括那些不曾披过乌鸦羽毛、只是迫于无奈而倒戈于她的黄蜂们。
当有旧党人士提出“不能让旧党派沦为新党的洗脚婢”时,她给予了不容置疑的回斥:“太迂腐了!没什么洗不洗脚的,大家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在这片土地上打仗,实在无需分什么肤色信仰,我们是为了人民。何况,唯一能够阻止这种事发生的,就是先砍掉自己的脚。”
为此,她赢得了桥氏军新党与进步派的忠心,和一位名叫展西臣的黄蜂中尉的爱慕。
但局面并没有因此明朗起来。随着锚重的增加、政府军的自杀式围剿、卢巴的紧逼和战线的拉长,桥氏军中重现了滑翔兵团当年的氛围。
军士们在日复一日、毫无起色的战途中累积着失望和猜忌,他们开始质疑杨兰的目的和自己的前途,这使她再无法像从前一样同她的军士们毫无戒备地睡在一起。她开始接受护卫队的隔离保护以躲避来自身边背叛和刺杀,但被她勒死的人还是日渐增多,以至她头发生长与脱落的速度远跟不上她处死人命的速度。这种局面在她下令枪杀掉一名值得尊敬的列亚女军官之后变得愈发难以控制。
“我承认,她活着比死了更具意义。她是个不错的人质,也许能为我们换来不少东西。但我希望她死。”
依她的年纪,本该下意识维护自身美丽的本能却变成了无意识的警惕任何胆敢威胁到她权力的人。那位列亚女军官并非是最后一个因优秀而死在她手里的人,因为嫉妒的顽疾伴随了她整整一生。
那时她只信任两个人,一个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哑巴绣女,她的丑陋与缺陷使她得到了杨兰真正意义上的关怀和喜爱。她为她编织了一辈子红绸,于一百零七岁时的盛夏寿终正寝。那时女暴君已故去多年,但她生前的威严依旧庇佑着哑巴,令她得以在那间于她的身份来说过于奢华的宫殿里平安地度过了剩下的时光。
另一个就是她的丈夫,誓要为她担负一生的菲茨•哥姆洛。他一直为她担负着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杨兰一直内疚于没能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她的停经十分突然,自重新回到桥氏军那天起便出现了预兆。停滞的经血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美丽,却折损了她身为女性的功能。但菲茨却宽厚的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还反过来温柔的安慰她,这令她在耗尽的物资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压向她岌岌可危的威严时毫不犹豫地扑在他的怀中放声哭泣。
“我做不到了,菲茨。”她在丈夫怀中啜泣着。“他们不愿再屈居于一个女人的统治之下了,他们质疑我的性别、能力、资历和所有的一切,甚至超过了对新王和议会的怨恨。我无法再呆在这个队伍中了,他们会杀了我的。”
“当初,孤身一人面对死亡的绝望令你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如今,数以万计的拥护和呐喊中的一把小刀反倒让你胆怯了?”菲茨•哥姆洛控诉着。
但她只是虚弱的点了点头,说:“是的。”
于是失去威望的女统领与她的丈夫制定了逃离自己军队的计划。杨兰将一块肥皂、三份单兵食品、一个简易医疗包和几套换洗的衣衫放进了行囊里,后又在菲茨的强烈要求下装进了丈夫多年来的积蓄。他们选在思乡节的凌晨逃跑,那时军士们都在酒精中泡得迷醉,无瑕顾及杨兰的行踪甚至安危。
菲茨与杨兰如灵巧的猫儿一样自军队休憩的废弃城池的墙壁上一跃而下,并计划按照他们当年私奔的轨迹——沿着河流——逃跑。可就在他们望见河水的一瞬间,无数火光瞬间映亮了他们的瞳孔。
那些原本应烂醉如泥的军士们此刻正环绕着那对可怜的夫妻,他们甚至都没有忘记扣紧领口,依旧貌似忠贞的沿袭着源自杨兰的规整和军纪。
随后,一位桥城的旧党率先站了出来,将枪管抵在了杨兰的额头上。
“当初是你带领着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暴乱反动的,现在你想逃,那谁来为这一切负责?我们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在新王庇佑下安静过活的权力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比我们更早的失去了它。”
“但你们已经不需要我了。”杨兰说:“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承担所有罪责的人,那么我给予你将我击毙在新王和议会面前的权力。”
那名兵士摇摇头。“这还不够,我要你的丈夫先披上你的袍子,然后再执行这一切。”
菲茨的脸一下子褪得惨白。杨兰给予他一个令人心碎的安慰的表情,而后问:“是怕我会中途逃跑吗?不会了,我不会在同一个群人面前逃跑两次的。”
但兵士们没有理会她的话。他们轻视她的信誉和威严,肆意将她拷上绳索绑在用来运送粮食的骡子背上,而后又将菲茨•哥姆洛那身破破烂烂的行军装粗暴的剥掉,为他换上了昂贵却没有丝毫搭配美感的军靴、马裤、衬衣和怀表,并宣誓向他效忠。
那个夜晚,菲茨久违的穿梭在众人的尊敬与崇拜中,与每一个对他鞠躬行礼的军士推杯换盏,一直烂醉到后半夜。乌鸦飞尽前,他吐完最后一口溢出喉咙的酒汁,清醒了脑子,踏着寒夜的露水推开了兵士们囚禁杨兰的破旧小屋。
他的妻子被绑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手脚都被束缚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残留着被鞭策过的痕迹。他心疼的吻上那些痕迹,跪在地上将头埋进了妻子湿冷的腹部。
“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死的。”他说。他的声音凄冷、孤独,充斥着金属的质感和痛苦的味道,令生性敏感的女孩嗅出了他烂醉于此的端倪。
于是她以同样的泪眼对上他的。“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他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妒恨自己妻子那与生俱来的军人气质和强大的战争基因的。但就像她所反思的,这个世界不会屈居在一个女人的统治之下,她早晚都会被推翻的,而最好的结果就是被她自己的丈夫推翻。他会留她一命,并永远爱她,却再不会让她遵循血脉而活了。为达这个目的,他甚至宁可颠覆自己的初衷,抽干她的血。
他听见杨兰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痛苦叹息,望向他的眼眸中同时流动着怜悯和残忍。然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恢复了被酒精麻痹了的感知,感受到了架在他颈边的那把匕首的锋利和冰冷,还有伊布那张永远刻板严肃的脸。
没人知道她和伊布是何时建立君臣情谊的,她曾在少女时期质疑他对军队的感情,谨慎的提防着他的僭越,却又在女领袖时期依靠他度过了她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权力危机。后来,女暴君将他们之间的一段对话写进了她的回忆录里,阐明了所有的一切。
那是在她枪杀熊起的庆功宴会上,伊布在群雄散去后逼近独自一人靠在篝火旁的杨兰,然后跪在她面前宣誓效忠。
“我能知道缘由吗?”杨兰问。
“我喜欢你切入战争的方式。”伊布说。“天才永远都不会把挑起战争的罪责安在自己头上,因为他们懂得,战争最完美的姿态是革命。”
年轻的杨兰叹了口气。“我从不是什么天才,我只是个痛失父亲的小女孩。”说着,她突然笑了起来。“但我喜欢你的哲学风范,伊布叔叔。”
从此她多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但她从未想过代价却是失去另外一个。她的战争嗅觉不止是广义上抽象的形容,也在狭义上为她发挥着作用。在逃离桥氏军的那个夜晚之前,她在丈夫的身上嗅到了火药、米酒和类似于皮革灼烧的气味,潜意识告诉她那是背叛的气味,于是她便断定是她的丈夫背叛了她。
“你也没有,菲茨。”她在黄蜂的帮助下挣脱了绳索和束缚,而后流着泪柔软地靠进了丈夫的怀里。“我从未怀疑过你对我的感情。”
菲茨•哥姆洛自喉中发出近乎嘶吼的哀号。他紧紧地回应着杨兰的拥抱,不顾一切的交缠在一起疯狂地热吻着,心中歇斯底里的期盼着能在此时死去。
遗憾的是,他们还是活着分开了。
这时菲茨的目光已趋于平静,但杨兰不愿触及他那接受命运的姿态。那不是她爱上他时的样子,所以她拒绝用红绸勒死他。
她背过身去,对伊布摆了摆手,片刻便听到一声闷响。那是一个女孩心碎的声音。
那个她出言恳求为她愿担负前半生的男人,竟真的仅仅担负了她的前半生。
第二天黎明,桥氏军的军士们在属于统领的被衾上看到了那个本该被囚禁在暗室里的女人。她穿着一袭火红的长裙,涂着精致的口红,怀抱着已经僵硬的菲茨•哥姆洛——他的胸口还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银色匕首。
“他逼迫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人民。”
她的眼中噙着滚烫的泪水。
说完,她拔出了他胸口的刀。
于是军士和人民又一次为她下跪了。她拖着长长的裙尾经过他们每一个人,不错失每一个希望亲吻她脚趾的恳求和每一个宣誓忠诚的声音。
倾听过后,她命令哑巴拿出了绸缎。但这次不是红绸,而是白绸,且不掺杂她那神奇的发丝。她秉持着可怖的耐心用菲茨•哥姆洛的心血将其一一染红,而后不懈余力地接连勒死了四十五个人。
最后,她粗喘着站在一堆青紫的尸体旁,用哑巴编织的最后一条白绸擦了擦被鲜血染红的手掌,而后命人将那条绸缎同菲茨•哥姆洛的尸体一起葬掉。
但她的命令没有得到执行。
直至死亡,也没人敢告诉她,菲茨•哥姆洛的尸体在下葬中途便被一群流沙似的虫豸啃食得分毫不剩。而她那双沾满了他心血的手掌,也再未洗净过那抹刺眼的红。
后来的历史将这个时期的她称为:红手掌杨兰。
4
国丧的丧钟敲响时,杨兰正仰躺在月城市井的小巷里,用一条昂贵的白狐狸毛毯敷衍的遮盖着自己的裸体,专注的倾听她的心腹伊布叔叔杀人的声音。
他的动作越来越轻柔了,好似唯恐惊扰了她的安枕,就连从她身边将人掳走时都小心翼翼的。那个被杀的男人也是一样,他甚至还在刽子手到来之前刻意哼着摇篮曲哄她睡着,等到伊布提刀而来时,他已经悄然远离了她赤裸的身体,跪在床边,穿戴整齐,像赶去朝圣的信徒一样乖乖跟着刽子手离开,而后在女暴君听力的死角温顺而虔诚的将脖子暴露在伊布的刀下,接受自己将成为下一具无头男尸、被抛尸荒野的宿命。
但她知晓一切。因为在他们运作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
起初他们还会在她的注目下畏缩挣扎,但当伊布终于获悉她睁着眼并不是因为慈悲而是源于她那近乎残忍的坚强时,刽子手默许了杨兰蛮横地抹杀掉了他对她最后的一丝柔软之举,在被剥夺了美感的曝光中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杨兰终其一生都没对任何人坦白,她的坚强只是对痛苦的敏感度降低后所呈现出的错位的麻木感,而非坚强本身。自菲茨•哥姆洛死后,再没有人敢于看穿她的伎俩。
菲茨•哥姆洛的死亡对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打击。虽然后来的女暴君坦诚的证实了自己对失去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的悲痛更大于她失去了一个丈夫的,但她还是因下半生再未得到过倾听者而受了一生的折磨。
杀死菲茨后,洗不掉的红手掌令她不得不到死都戴着白色手套,每当别人对此抱有疑惑时,她都直言不讳地说:“这是我的残疾。”
而她的鼻子自他死后也再没嗅到过任何气味,但她却对失去这一犹如神赐的能力表现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能够危害我的东西需要用鼻子嗅出来了。”
她的后半生就是在这样无害的无嗅觉中度过的,以至于她能够幸福的无从体察到她那总是泛着酸味的嘴巴和因衰老而日趋令人无法忍受的腋臭。
但就像她那需要被暴行消耗的狂热基因一样,她对于丧夫的虚假平和只维持了不到一周便如洪潮般爆发了。她不得不正视菲茨的背叛与死亡对她来说比以往任何不堪忍受的打击都要大,也开始痛恨亲手毁灭了对爱的谗妄的自己,当这种情绪达到顶峰时,她发疯似的抓住了一个正在擦拭刀具的士兵的衣领,命令他来自己的营帐。
当那个双腿发软的年轻士兵踏入她的营帐时,她像个泼妇一样扯开了他的衣裳,用长官的身份逼迫他代替那个该死的叛徒履行丈夫的职责,还在他哆哆嗦嗦地不肯行事时一刀切下了他的左手小指。
放纵令她的情绪有所缓和,亦像良性毒品一样侵安抚着她的肉体和精神。但当平和中的她想要找出那个可怜的士兵并对他论功行赏时才知道,他在第二天的清晨便被伊布斩下了头颅,弃尸荒野了。
“不能让爱情占据了人民在您心中的地位。”伊布跪在她面前,阐述他灭口的理由。
杨兰因他的话陷入了深思。她回想着那些折服于她、并在城楼上竖起杨兰花旗的城池和那些无论对谁下跪都一样流畅虔诚的兵士,问:“你觉得他们真的爱我吗?真的拥护我吗?”
“他们为您而战,为您而死。”
“但不会为我而活。”她叹息着。“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他们真的爱我吗?”
伊布低着头回答了她。“他们习惯了。他们习惯了爱您。”
她点点头。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她默许了人民和士兵渴望拥护明主的高尚心理,也默许了自己渴望一个暂时充当丈夫、履行职责的人来缓解压力和悲痛。她频繁地命令士兵走进自己的营帐,也越来越轻易的忽视掉那些被弃尸荒野的头颅。后来,那些被送入她营帐的男人甚至都由伊布亲自挑选,每一个都经过严格的医疗检测,以保证她放纵的安全性。
但发生在她身上的、最大的安全隐患却被她认定是菲茨之死为她带来的另一重天赐之礼——她那停滞在二十岁的经血又突兀的涌了出来。
经血的回归令她确信自己的身体具备辨识危险的能力,从此她便更不加节制、不用措施,因为她说:“如果那人是我的国王陛下,那么我会为他生个孩子。”
结果,二十四年来,她从未有一次受孕。
列亚内战的最后四年,她带领着桥氏军攻占了全国近三分之二的城池、占领了列亚进出口贸易大港蘑菇海港和最富旅游盛名的肋骨高原,几乎将杨兰花旗插遍了她父亲杨巴顿的征战之途,与之一同留下的,是那些死在她清晨里的男人们被乌鸦啃食的头颅的臭气和被虫豸沙化成骨灰的尸体组成的沙漠。
后来她调笑自己说,之后的战争根本无需大动干戈,只要她对她的敌人说“来我的营帐”,她的人民就会争相涌上去拧掉他的头。
踏着清晨的露水,伊布又回到了那条小巷,跪在她面前。他的手法相当娴熟,以至他的衣袂上没有残留一丝死亡的气息。
杨兰在他面前坐起身子,任狐狸毯子滑到地上、露出她依然坚挺的**。
“国王死了?”
“是的。”
杨兰点点头,吩咐伊布转告哑巴让她分别编织一件丧服和一套礼服,并勒令桥氏军停止一切征掠活动,原地待命。
软弱的议会终于受不住多年孤独的战争了,那些连马粪味都没闻过的尊贵议员为了摆脱在国际上蒙受冤屈、孤立无援的处境竟然逼迫新王承认他从未犯下的袭击国际警察舰艇的罪行、并在国家庆典上宣读罪己诏以此来博得国际援助,结束卢巴的侵扰和那些国际组织对列亚的蓝天大海恬不知耻的索求,代价是新王因羞愧自缢而死,无能的议会又将战争的主动权割让给了那些企图吸干列亚**的警察主权国。
杨兰确信那个坐上丈夫王位的寡妇梅兰莎王后一定会因国内卢巴人的肆虐和桥氏军的不可遏制而向国际组织支付一定的代价,所以她预备穿着那套礼服恭候国际组织的双重收买,然后穿着那可笑的丧服去参加梅兰莎的加冕仪式。
然而事实却出乎她的意料。
梅兰莎王后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强硬,她拒绝接受国际组织提出的任何支援平定反叛的代价条约和交易,从而在糟糕的国内形势中掌握了旁人因不愿承担责任而弃之不顾的权力。她不带一丝感情的解散了议会,在四十多个躲避追杀的夜晚重建了拥王者的朝廷,并身体力行地参与到反侵略与平定暴乱的谋策当中去。
在梅兰莎女王加冕的前一晚,杨兰收到了女王的停战诉求。她整整一夜都没有合眼,也没叫任何人来她的营帐。破晓时,她决定不予以女王任何回应。但她忘记了她曾在国王去世的夜晚下的那道不允许桥氏军进行活动的命令,以至于女王错解了她的沉默和桥氏军的安定,并在卢巴因国内歧视战争的牵制而被迫全军撤离列亚本土时对她发出了求和邀请。
为此她叹息道:“任何事情,只要掺进了女人,就变得难以预料了。”
于是她适时地颠倒了黑白,穿着那身丧服目送卢巴人撤离列亚领土,转而套上了明艳的礼服去参加梅兰莎女王的求和谈判。
梅兰莎女王大她十七岁,在她还是个痴迷于跟小孩子玩角色扮演游戏的低能儿时,梅兰莎已经戴着世上最名贵的珠宝、拖着珍珠般质感的裙摆坐在王的身侧了。在杨兰因伟大事业而削去长发、搁置美丽的年月里,梅兰莎一直在极尽美妙的词藻中延伸着她的美丽,以至在她因罢黜议会、重建拥王者朝廷卖掉了所有珠钿细软、再没有任何能与杨兰所穿的礼服相媲美的裙摆时,她那从未触碰过任何粗俗的如白葱管般细腻的手指、纤细且没有一丝疤痕的身体、水獭皮一样光滑油亮的长发和不削减一丝优雅的举止还是深深的刺痛了杨兰。
“她是一名王后该有的样子。”见到她的一瞬间,杨兰的脑海中便浮现出早年杨巴顿对梅兰莎的评价。
但最令她感到受伤的并不是时隔了一场战争的岁月,那位女王的容貌依旧不负杨巴顿当年的赞许,而是当梅兰莎遭遇了同她一样的丧夫之痛后却依然能遵循理智的轨迹过好自己的生活、戴正自己的王冠。这让她再度回想起了十一岁秋天时,令她痛苦的割舍了十余年长裙与口红的那个男孩在她面前掰断了她母亲遗物时她所感触到的狼狈与悲愤。
何况,梅兰莎是个好女王。她一朝就肃清了杨兰父女征战十余年都没能撼动的议会,令列亚的人民得以从侵略和内战中暂停喘息,重建自己的家园。她身后的拥王者们都是这个国家真正意义上的良臣,而不是只会服从统领命令的傻军人和乖乖走入长官营帐的短命鬼。
杨兰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挫败。她在和平洽谈中缄默寡言,目睹着自己华美昂贵的礼服在穷困的梅兰莎的魅力中变得暗淡无光。但最后,她还是大度的同女王握了手,并接受了讲和的初步议案。
梅兰莎女王眼泪婆娑的对她说:“我欠您的父亲一座丰碑。”
杨兰摇了摇头。“不,您已经为他打造过一座了。”
她保留着话中的深意,转身离去。
在拥王者与桥氏军和谈期间的短暂和平间隙里,杨兰带着她唯一信赖的副将伊布连日行走在大街小巷,窥探着人民对战争结束的渴望。夜晚,她坚持睡在自己的行军营帐里,将拉锁拉紧,不放任何人进入,并从营帐的缝隙中观摩军士们的休战生活。
最后,她得出了结论:人民爱戴她,却爱梅兰莎女王。
“人民厌倦了战争,他们想要和平,想要可以靠跳芭蕾舞和吹奏双簧管谋生的人生,所以我们要为谋求和平不择手段。”
“所以,你打算签署女王的和平协议?”伊布发问时并不相信她会甘心撤掉列亚地图上那些美妙的杨兰花旗子。
果然,她摇了摇头。
“与协议无关。”她说:“只要其中一个女人死了,这个国家就和平了。”
当夜,她屈尊躺在了爱慕她已久的前黄蜂中尉展西臣的床上,并在他因她的死亡胴体微微颤抖时给予了他一枚安慰性的亲吻。
“别怕。你不是那些进入我营帐中的男人,没人敢轻视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她对他说:“别离开我,永远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你,我的国家、我的子民也需要一位国王。如果你能做到,地图上所有标注着杨兰花旗子的地方,就全都是你的了。”
展西臣被她的魅力和男人自傲的妄想征服了。于是,时隔六年,她再次体验到了爱情顺着指尖游走在肌肤脉络上的绝妙触感,但那小小的欢愉并不足以抗衡她对权力的迷恋。
那时她已对权力有了全新的领悟,并虔诚的信仰着所谓权力就是你能把善恶同时掌握在手里的时候所拥有的肆意改造世界格局的天赐神力。
于是在离开展西臣的床榻后,她又在不同的夜晚爬上不同人的床,将那番话说给更多的人听,诱惑着所有手握重权的人站在插着杨兰花旗的天平一端,而她营帐里的陪睡女兵也适时地在那些她不知所踪的黑夜里被人残忍的谋杀了。
她控诉说发生于自己帐内的谋杀是梅兰莎女王夺取和平的诡计,又借此向人民曝光了杨巴顿被政府杀死两次的悲剧和政府当年在桥城犯下的丑闻,那些受到她蛊惑的重权人士也纷纷站出来为她声讨,于是第二次和平谈判的日期因这理不清头绪的谋杀一拖再拖,杨兰几乎每天都能在别人的床榻上听到梅兰莎女王因和平滞后而一夜白了头发的传言。
永无休止的控诉与争执终结在一个泛着马粪味的午后,杨兰从梦中苏醒,发现自己营帐中的陪睡女兵完好无损的从帐中走了出来,于是她微笑着命哑巴为她换上一年前的那身丧服。才系好孝带,丧钟便敲响了。
那天夜里,遭遇谋杀的人变成了女王。
5
“我喜欢兔子,但并不代表我就能够接受把狗炖成汤。”
这是杨兰被人民加冕为女王后在肃清恶性党争时的发言,后成为流传在列亚土地上经久不衰的赞美诗曲目。
她加冕的日子是她亲自选定的一个阴霾天,因为她自称对明亮存在心理负担,于是人民和将领便遵循着她的谦卑在狂风中拥她为君。令人民格外动容的是,她加冕当天还穿着那身为梅兰莎戴孝的丧服,甚至在自己的仪式上公开为前任女王默哀,并致以先人极尽哀荣的悼词:“伟人就应该死在她的权力巅峰、死在她最受人崇敬的时候。可惜,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不够高尚。”
一片啜泣声中,她接过了梅兰莎的王冠、王座、手杖和一切她曾享用过的美好的东西,除了她的仁慈和天真。
她是个与自己臆想中优异的梅兰莎女王一样的睿智开明的君主。加冕第一个月,她就秉持着非凡的气度与自信规划了国家工农业重心的转移,解决了两代星芒旗君主都没能解决的难题。而后又陆续规划了第一产业的税收制度改革、军人就业、扶植国内教育产业等立国问题。
当政期间,她慷慨的接收了梅兰莎女王麾下的前政府军,并亲自予以熊将猛士荣耀和丰碑,却吝于兑现她曾对自己的忠臣们所立下的誓言——她没有嫁给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这个国家、这些荣耀和将她征服的成就她已许诺给了太多人,多到他们每人向她的足底添加一块基石就足以置另一位女王于死地。等到他们终于从她的骗局中幡然醒悟,却只能徒劳的发现她的权位已无从撼动。
但在她坐拥王位期间,她依旧同他们保持着暧昧的肉体关系,不断给予他们触及功名和爱情的可能。这种混乱的关系终结于她执政的第八年,展西臣上将在国庆典礼上宣布将迎娶一位平凡的育儿保姆为妻,并将结婚的请柬奉给了他的君王。而杨兰在惊愕中也不忘注意,那名陪她出生入死、对她极尽爱慕的前黄蜂兵士在呈上请柬时甚至都没有颤抖一下。
他识破了女暴君的爱情骗局,并在心碎的最后时刻决定再也不要为她而活。可女暴君却在同一时刻为他的移情别恋伤了心,又因见过了那名育儿保姆的年轻貌美而开始嫉恨整个世界。
第一次,她命令他来到她的帐前,却没脱掉他一件衣服。隔着雍容华贵的皇帐,她悲伤的望着他不愿抬起的眼睛,却只是徒劳的从中窥探到了已逐渐被美丽和青春抛弃的自己。
他们的最后一次会晤没有一句言语,但他却给予了杨兰比黄蜂出动的夜晚不去拥抱她更大的伤害。于是她含着泪命哑巴编织了一条白绸,在路川市——那个他开始爱慕她的城市——的城门上吊死了他。
展西臣死后,所有曾受到她爱情诓骗的将士重臣都在她疯狂的嫉妒顽疾下终生未娶,但也只有寥寥几个活到了终生,其中大部分人都不堪忍受她残暴的处决,在被她下令吊死之前便自杀身亡了。
自那之后,这项属于女王的爱情酷刑彻底丧失了效用。因为她再也见不到一个胆敢直视她的眼眸、甚至是胆敢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而那些受命而来的男人们,也都再不用护卫队动手,纷纷自杀而亡了。他们死得颇具默契,全是跳河而死,意在对抗她白绸的权威。
杨兰一生在权力的风眼里活跃了二十二年零七个月,比她的父亲杨巴顿多七个月。余下的时光,与其说是放权朝野,倒不如说是她再无需用活跃来证明自己的地位。
国家在她的勤政中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人民因无法言喻的崇敬将她奉为圣女,从此,列亚大地上每一个听到她的名字的地方都会因虔诚和感恩跪下一大批幸福的人民。可在她被神化成圣女之后,她却永远的丧失了命令别人走进她的营帐的权力。因为她的人民疯狂的崇拜,令全国上下已找不出任何一个配爬上她的床榻的男人。
于是,她在忍受过死亡、不公、猜忌、背叛和爱情的荼毒之后,还要忍受她的人民对她的爱。
无上的崇拜中,她反倒摘下了王冠和珠钿,将国事托付给进步派组成的内阁,转而回到桥城过起了乡下人的散漫生活。
这期间,她努力重拾着幼年的喜好,凭借记忆和女性对美的感知疯狂地制作香水和生发剂,以至列亚在她死后五十年内的制香与生发技术仍遥遥领先于国际。虽然直到最后也没人敢告知她,这一切的进步和突破都同她的记忆和努力无关,而是她忠心的臣子和人民为讨她欢心暗自努力的结果。
这时陪伴着她的仍是她旧年的老忠臣伊布,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她圈进爱情陷阱中的重臣,所以,他成了她最后的朋友。她依旧唤他伊布叔叔,而他则在她被奉为圣女、忍受孤独的日子里担起了他无需劳力便可胜任的女暴君管家的工作。
他比任何一人都清楚她青睐的咖啡口味、评定宝石的标准及感到寒冷的温度阈,只有他能够给予她舒适而不掺杂畏惧乃至同情的照料,并以超乎常人的勇气与耐心陪着她做那些同幼儿的角色扮演游戏没有任何区别的香水及生发剂的研究,所以伊布成了人民唯一认可出现在她身边的男性。
但事实上只有他们两人清楚,他们之所以能够互相陪伴,不是因为习惯和舒适,而是因为他们抱有同样的痛症。
只有伊布能够理解,她之所以在衰老降至时将自己困于幼时的徒劳之中,不是因为她畏惧为自己巅峰时期摘获的荣耀抹上污点,而是因为她急切地想要逃避被权力桎梏一生的痛苦遗症——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男人愿意为她去死,却没有一个愿意再爱她。
但关于女暴君爱情的始末却是在她去世三十年后由伊布的养子站出来阐述完整的。那时他的养父已病入膏肓,口中却还反复念叨着圣女的伤痛,一切都是那样温顺恭敬,甚至在他高烧不醒时,他都没逾越地称呼过她的本名。
在他于人世最后的清醒时光中,他握着养子的手,双眼放空,言辞中浸满了悲哀。
“你知道那些忠臣们当年是怎么被陛下骗到手的吗?”
他的养子想了想。“权位?金钱?”
老人笑笑。“是爱情。”
他的养子不甘心地问:“那就没有人真的爱上过她吗?”
“有。”伊布说。
但没有往下说。
直到咽气,他也没说。
而那位圣女,终其一生也没问过他为什么终生未娶,她甚至还在他重病不起的第一天就搬离了他曾义无反顾的赶来陪伴她的童年旧城,之后又拒不出面参加他的葬礼。
最后一位朋友故去后,杨兰把自己困在了一座山村与河流的死角。这一次,她粗暴地拒绝了任何信徒的陪同,为了摆脱那些狂热的迷恋着她的人民,她亲手撕毁了华美的裙摆、又将镶嵌着红宝石的手杖随意丢弃在了河中。
为使自己从被神化和再度孤身一人的悲痛中解脱,她不择手段的尝试过所有方法,最终,她只得莽撞地遵循着杨巴顿得到平静的道路折磨自己,日复一日的在不识君圣的乡村僻壤间祈求自由。
直到有一天,当她望着一只小羊越过栅栏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它时,她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她已永远的错过了自己的花期。
她蹒跚着走到河边,看着水中自己年仅四十六岁的倒影中已满是衰老的斑痕与纹路的面庞,终于确信她注定会过早的脱离她一手造就的黄金时代。
掌控着世间伟物的神曾赐予过她无数神奇的能力,却只愿施舍给她扭曲且短暂的人生历程。它过迟地给了她智慧,令她的人生以低能儿开头,又过早地收走了她的青春与美貌,令她的人生只能以腐烂结尾。
她在无尽的悲哀中走进河里,想体验一下那些跳河而死的男人们抗衡白绸时的感受,却被她两年前丢到河中的宝石手杖绊倒,险些呛水而死。
是一位十四岁的牧羊男孩经过河道时救起了她,并把她带回家中,将她包裹在温暖的被衾里,还为她烧了一壶喷香的热茶。
她在失神与混沌中捧着那杯苦涩的茶,透过袅袅热气望向那男孩朦胧的脊背,几乎是一瞬间,她便决定将自己一生的荣耀全都献身于此。
于是她赤裸着身子走下床来到男孩面前,平生第一次亲自为他人褪去衣衫。
那男孩在她温柔的照拂中浑身颤抖。他已从她那萎缩却不可被忽视的威严中窥探到了端倪,所以过早地放弃了抵抗。只在他那瘦削的脊梁抵上受潮的木质墙壁时吐出了一句:“我只是个农夫,陛下。”
“农夫有什么不好的?”
她微笑着褪去了他最后的衣衫,这时,一种久违的奇妙痛感再次席卷了她老化的经络。她感到青春时被肆意排解出去的狂热因子又像归巢的蚂蚁一样溜回到了她的体内,迅速而疯狂地攀上她的全身,啃掉她那丑陋的老年斑和褶皱,修复着她那脆弱易断的骨骼,并重新给予她能够生育后代的女人的能力。
然后,她带着无法自持的感动和几滴热泪吻上了男孩泛着青白色绝望的唇舌。
“我这一生最庆幸的事,就是没有把我的子宫也奉献给我的人民。”
浓郁的花香间,男孩缓缓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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