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与道》——云裳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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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急风夜雨留客住

夜，风雨不止，如同宫中之人的心情一般，烦躁、忐忑，亦或是有着其他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但是没有人敢说一句话，连一声窃窃私语都不敢发出，因为躺着高高的床上的那一位是这天下的至尊，她病了，却无人敢在她面前有半点松懈，只因为她是至尊。

她咳了许久，有丝痛苦，眉头皱起，但却试图将不适感强行压下，她是皇，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半点软弱。她缓缓的将捂在嘴巴的帕子放下，有一丝殷红，这个色彩在她这一生已经见过许多，没想到现在轮到了自己，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在她豆蔻之年带上这副面具之日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不堪，老了，真的是老了。

一位白发苍苍的健壮宫侍端着汤药稳步走到她的身边，跪下，将汤药举过头顶：“陛下，该吃药了。”她看了看那棕色的药汤，皱起眉头：“放在一旁吧。”她甚是不喜这些汤药，若给这世上讨厌的东西排一排名次，汤药排在第二，仅次于某人的脾气。想起某人，她不禁有些思绪，嘴角带起了笑容：“那人来了吗？”“已于半个时辰前差人去催了。”“嗯。”她挥了挥手，想让那宫侍退下，但那宫侍却纹丝不动，依旧高举汤药。她再次皱起眉，甚是不快，这人从小时起就屡屡顶撞自己，责罚又责罚不得，骂又没有用处，当真是拿他没有半点办法，她只好端起那晚汤药，捏着鼻子，一口喝完。

那宫侍看着她将汤药一滴不剩的喝下，松了一口气，赶紧接过空碗，从袖口里拿出一块白色的糕点，递到她的手中。她将糕点含在嘴中，丝丝甜意驱散了口中的苦涩，闭上眼，很是满意。

看着她的表情，那宫侍有些欣喜、有些不安，这数十年来，仅仅数次，她流露出过这幸福之色，有些怜惜，她承受了太多她不该承受的东西，她为了这天下操劳太多，如今这身体恐怕已经不堪重负了。想到这里，那宫侍的眼神越发暗淡，陛下老了。

“咳，咳”一阵强忍着的咳嗽声，将宫侍的思绪拉回，他赶紧将床边的痰盂端起，递到她的面前。她咳了一会，吐出了一块暗红色的物体，端着茶，漱了漱口，挥挥手让他端开。宫侍将痰盂放在一旁，余光可见，那是一块被血染红的糕点，他有些自责，上前想要给她拍拍背，她握住了他伸出的手，拍了拍：“无妨。只是可惜了那块糕点，本想着还能多吃一点，没想到这不争气的身子连一块也不给我吃。”“陛下乃真命天子，上苍定能保佑陛下康复。”“上苍？恐怕他巴不得我死。”她不禁有些失声大笑，这一生，她孝父母、恭兄长、尊师傅、爱子民，这唯一不信、不尊、不敬的就是上苍，因为它无眼、无情，若不是无眼、无情，又怎会夺取那么多人的性命。

“笑这么大声对身体不好。”一声嘶哑的声音在宫门口响起，一个面带白色面具的男子走进房门，随他而进的是一阵幽幽的冷意与似有似无的血腥味，站在门口的宫女、宫侍们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深深的低下头，不敢看这个男子，哪怕衣角也不敢看到。

男子抚了抚身上的雨珠，挺直腰，迈步走到房中，对着床上的她深鞠行礼：“陛下，我来了。”“嗯，起来吧。”言毕，男子又复笔直的站起。她拍了拍那年老宫侍的手，柔柔一句：“你们都出去吧。”“是。”年老宫侍对她深鞠，缓缓后退，一直到男子身边站起，对男子也是一礼：“镜先生。”“嗯。”男子点了点头。年老宫侍快步转身，带着所有宫女、宫侍退出房间，将门牢牢关上。

“过来。”她对镜招了招手，示意他来到身边。镜先生犹豫了一会，上前，弯腰扶着她，让她舒服的靠在床上，盖好被子，折好被角，坐在床沿。她一直看着他，数十年了，他的两鬓也开始发白，他也老了，不禁有些叹气。“在想什么？”镜用他独特的嘶哑的声音低声询问着，她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这么晚才来，你可一直都是个很准时的人。”“有些事情耽搁了，我安排了一下，所以迟了。”“嗯。”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因为她是天下的主宰，是这座皇城的主人，没有事情能够瞒得住她。“安排好了就好，安排好了就好。”她顿了顿，继续说：“已经什么遗漏了吧。”“没有了，事情已经全部交代清楚了。”“好，这就好。”

她仔仔细细的看着他，那脸上有些旧的面具依旧遮住了他的容颜，当年的他虽不是貌似潘安，但也是十分清秀，但这一切都被脸上的面具所遮。她抬起右手，轻轻的抚摸他脸上的面具：“摘下可好。”他犹豫了一会，伸手解开了脑后的绳子，面具缓缓滑落，露出的已不是他那清秀的面容，而是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她有些心疼，抚摸着那一道道伤口，一如那年那天一般。他为了她，亲手毁掉了自己的脸和声音，让所有人都无法追寻自己的过去，只是为了成为她背后的影子，只为助她坐稳这张位子。

“后悔吗？”她问，“不。”他答。目光依旧如同那天，那般坚毅，他的答案永远不会变。床边的他和床上的她互相看着对方，一如那年他们的初见，那一面之缘便定下了他们的今生，他成为了她的镜先生，她成为了他的天命所归。

她的咳嗽再次打断了这份宁静，镜用手轻拍她的背，试图让她能够舒服一些。片刻之后，她停下了咳嗽，有些疲惫，顺势躺在了他的怀中，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右手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她轻笑一声，露出来小女儿的姿态：“怎么了，还不敢抱了？”“你我君臣终是有别。”“你啊。”她有些抱怨，伸手握住他的左手，镜先生颤抖一下，左手合拢反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温度驱走她的冰凉。

她安静的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思绪早已飘到了遥远的过去，那些过往的人一一浮现在她面前，她爱过，恨过，也伤过，亏欠、后悔、失望各种感情全部涌出，她不禁握紧了自己的手，指甲刺进了镜先生的掌心，人到最后终是感到会有愧疚与不舍。镜懂她，将她抱紧在怀中，用自己的温度来驱散她心中的不安，如他这一生对她的无条件支持。

片刻之后，她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离开了他的怀抱，转身看着他，这一瞬间，那个君临天下的女皇又回到她的身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镜的眼睛。镜笑了，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那双坚毅清澈的眼眸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的想法，她真不愧是个合格的皇帝，这是她该做也必须做的事情。

镜缓缓握住她的双手，单膝跪在床边，严肃的看着这位皇帝，他懂她，身为她的影子，他可以为她做任何肮脏的事情，而她只需要做好天下人的明君就可以了，现在的她即将死去，身为影子的自己也将失去生存的意义。一切都到来该结束的时候，他没有遗憾，所以也不想让她有所遗憾，在她生命即将走完的最后时刻，他想告诉她自己的一切。

镜缓缓的开口：“陛下，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第二章 凭栏倚看朱门醉

小城小巷小茶馆，没有名字，一个很普通的前店后屋式小茶馆，稍稍有些不普通的便是老板姓陶，与巷子口那大户人家陶员外是本家，但两家早已出五服，算不上什么亲戚，只有在陶老板喝醉之时，偶尔念叨几句“陶员外论辈分还要管我叫叔叔”。

也许是借了陶员外的光，陶老板的小日子也算过的不错，来小茶馆喝茶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他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该娶一房小妾，既能开枝散叶，也能帮衬茶馆生意。

午后，茶馆生意最冷清之时，陶老板在柜台后算着今日的流水，小二偷偷的躲在陶老板看不到的地方打盹。“咚咚咚”一只修长的手指敲响了柜台面，打断了陶老板的算盘声，陶老板抬头一看，是一个文静书生，虽算不上俊美，但也是秀气。陶老板立马挂上了笑容：“这位客官要来点什么茶，我这茶叶可是这柳城最好的。”他转头张望大喊着：“小东子，死哪去了，快过来招待客人。”话没说完，放下手中的账本，走出柜台，虚引书生入座。小东子从角落里窜出，用手中的抹布麻利的擦拭着座椅。

书生用手拦住陶老板，站定，微微一鞠：“在下并非来此喝茶。”陶老板直起身子，笑容满面：“那，不知客官有何吩咐？”书生更深一鞠：“在下是想请陶老板收留几日。”“收留？”陶老板疑惑的看着书生，上下打量，这书生衣着朴素，打着补丁，但很干净，可以看出家境并不好。陶老板回了一礼：“客官莫不是在说笑，想客官这样的读书之人还愁找不到差事？何必到我这小店来。”“陶老板，在下并不是在开玩笑。实在是生活所迫，想找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还望陶老板能收留。”“这。”陶老板有些迟疑。“在下不求任何月钱，只要陶老板能给顿饱饭即可。”

陶老板看着眼前这个鞠躬不起的书生，在心中暗暗思量，谁人不知这普天之下读书人为贵，若自己收留了他，有朝一日，他拜相封侯，我也能鸡犬升天，再说了，不要月钱管饭就可的伙计不好找，如此我就收留他吧。想罢，陶老板扶起书生，说：“既然如此，就委屈先生了。”“多谢陶老板收留。”“先生贵姓？”“在下姓慕，名缙安。”“那我便称你慕先生吧。”“不敢不敢。”

陶老板招呼来小东子，让他带慕先生到后厨用饭，自己回到柜台继续算账，此时的陶老板心中不免有些得意，除了大老爷们，有谁敢差使一个读书人做事？而自己不需花费一分钱就能差使，若是慕先生能再教导自己的孩子读书，那就更好了。看来以后自己要多多善待慕先生。陶老板拨弄算盘的手指越发轻快。

后厨，小东子张罗着给慕先生做饭，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靠近读书人，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读书人脾气不好，多不愿和平民百姓多说一句话，小东子摸不准慕先生的脾气，所以不敢开口，只能蒙头做饭。很快，小东子烧了两道蔬菜，从柜中拿出碗筷，用水洗了洗，端正的放在桌上，有些拘谨、有些恭敬的说：“慕先生，饭做好了，您吃点吧。”慕先生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笑着对小东子行礼：“多谢。”小东子手忙脚乱的回礼，但是过于紧张，动作反而有些变形。

慕先生端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尝了一口：“嗯，咸淡适宜，也不油腻，很好。”说罢，放下筷子，拉开身边的凳子，招呼小东子坐下，小东子只好拘谨的半坐凳子上。

“小东子，你在这多久了？”“有五六年了。”“那是挺长时间了，这茶馆平日里什么人会来？”“都是些老街坊，还有些附近的商户们。”“新客人应该不多吧。”“是的，这些日子以来，也就慕先生您一个新面孔。”“哈哈哈，那我还真是幸运。近日来有什么新鲜事也和我说说吧。”“诶，好嘞。最近最大的新鲜事就是陶府陶三公子那逃出去个婢女。”“哦，有趣。说来听听。”“好嘞。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着，小东子也越发热情起来，慕先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说话、难伺候，挺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偶尔也喜欢开开玩笑，是个有趣的人。

翌日，慕先生换上了短衫和小东子一起招呼客人，俨然一副店小二的架势，老主顾们惊奇万分，纷纷向陶老板打听情况，得知慕先生是一位落魄的读书人，老主顾们哪敢再让慕先生服侍自己，赶忙站起道罪，更有些机灵的老主顾拉住慕先生就往凳子上按，端茶送水，仿佛慕先生才是客人。慕先生只得哭笑不得的坐在凳子上，向周围的老主顾们告声抱歉。

“慕先生，你看你身为读书人，在这小茶馆里真是屈尊了呀。要不我资助你银两，你就我府下安心的读书，求个功名吧。”绸缎庄李老板对陶老板真是羡慕万分，暗恨自己怎么没有这等运气，心想着要将慕先生挖到自己那，实在不行也要结个善缘。

慕先生只得站起身，对李老板恭敬的行上一礼：“多谢李老板的好意。但我已与陶老板有了约定，不敢擅自废除，且古人云，滴水恩当涌泉报。在下只得谢过李老板的好意了。”“慕先生真是有情有义，真是有情有义。”李老板无奈，只得作罢。陶老板在柜台后，得意的拨动算盘，暗暗嘲笑李老板的无知举动。

慕先生看着周围热情的老主顾们，只得环顾四周，频频道罪：“诸位，诸位。在下来此只为寻一处可安身立命之所，还请诸位多多谅解，莫要为难在下。”“就是，慕先生还要刻苦研学，大家就不要太过打扰了。”陶掌柜忍不住在一边帮腔。“是，是，是。”众主顾们纷纷点头。

傍晚，主顾们陆续离开，慕先生和小东子收拾着桌上的茶碗。“慕先生，麻烦你帮我上一下门板吧。”“恩，好。”慕先生放下手中的抹布，拿起一块门板，站在门口，外面的街道已经开始冷清，没有什么行人在走动。巷口的陶府却是热闹非凡，宾客鲜衣怒马、络绎不绝，一街之隔，却是两个世界。

慕先生看着这番景象，眼神有些深沉，似乎在回忆什么。小东子看着门口的慕先生，身影似近似远，虽然站在那里，却似乎与这世间格格不入，有些落寞，更有些悲伤，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慕先生。”小东子轻呼，慕先生如梦中惊醒，转头一笑，驱散落寞与悲伤，轻轻点头，快速的安好了门板，将朱门酒肉关在了门外。“回房吧。”“好。”

后院，一块木板，亦是两个世界。慕先生坐在窗口，借着月光，用小刀仔仔细细的削着一根小木棍，越来越细，最后成了一根三寸长木针，放下，接着削第二根，很仔细、很专注。另一边，小东子也是对着月光，却是思绪着那落寞的慕先生，也许他曾是个翩翩公子，家道中落，才至此地步；也许他是个满腹经纶的穷书生，却偏生爱上了深宅之中的佳人，思君却不见君；先生端是个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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