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九原》：画与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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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与肃杀

子夜。

月辉如潮水，下方广袤无垠的草原在银白色的浪潮中沉浮。

青冥色的火焰自南方燃起，角弓翎箭破开如水月色，那是一支军队。将士们重甲铁额，冷剑铮然，整齐地行进着。

军队的龙首前是一匹高大的烈马，马背上的人将斗篷掀开，露出垂暮沧桑的面容。这老人虽是皓首苍颜，但一双狭眸中盈满了威仪，白发随满原野草在风中起伏。

军队在漫长的沉默中前行了许久。不知何时，远处蓦地传来孤鸟的鸣声，老人的眼中锋芒瞬闪，随后一手勒紧缰绳。

千匹战马嘶鸣着停下，将士们迎着月华冷辉抬起头，一点光亮顺着铁额直到胸甲。老人从马上翻身而下，取下一个通体幽绿的玉壶。他缓缓开口，声音像牧民手中缓缓拉动的马琴。

“裴家老翁至此拜访，邀圣女煮茶共饮，还望圣女现身一见。”说罢他静立不语，含笑远盼。

“大人倒是闲情逸致。”清冷之声响彻天地，一道通天的缝隙在他们面前裂开，随后徐徐展开，一个脱尘的世界逐渐呈现在他们眼前。

泛着彩光的雾氤氲在碧色的大泽之上，四周百草丰茂，远处苍山巍然屹立，袅袅烟云沐浴在青天的神辉之下。

老人运足目力远望，看见大泽边的诸多村落，人们在其中耕种纺织，或是伴着白鹭蓑衣在湖上泛舟。

这像是一幅画卷，边际与天地相连，竟能闻到从画中溢出的春意芬芳。

老人不为所动，仍旧站在原地，似在沉思。

半晌，浩渺烟雨被一双芊芊玉手悄然拨开，一白衫女子踏着落花流水，自青天里逸然飘出。她柔发轻披，未施粉黛却容颜无双，倾城之姿与皓月争光。老人望着她的婀娜身姿，微微怔然。

她对着老人款款行礼，青丝间有霞光流转。

起身后她望向那几千铁骑雄兵，似是出神，片刻后粲然一笑，道：“没想到偌大的皇城庙堂也装不下您的野心了。”

老人不回答她，打开手里的玉壶，仰头饮了一口，道：“这茶初品时浓香醇厚，最后却成了满地残渣。”他凝视着壶口，“九层楼顶上的风光我已看遍，满天星宿我已参透，如今漫漫虚空于我只有一步之遥，我却快被岁月一刀枭首了！”他突然抬起头，双眸圆睁，眉间像藏着一只垂死的狮子，怒吼着却无奈苍老。

圣女闻言轻笑一声，道：“大人手段通天，却也敌不过时光么。”

“这世间有谁敌得过。”老人长叹一声，又目光炯炯地望向画里，“有太多牵挂悬在老夫心头，我别无选择。”

“看来您有了决断。”圣女缓缓道，她没有看向老人，而是望着头顶沉寂的夜色，眼神清亮如同黎明的初光。

“您第一次来做客，在这茫茫草原里小女子也没有珠宝翡翠相赠，只得献舞一曲，在此祝大人早日成就通天之业。”

圣女轻垂螓首，突然将袖袍一挥，身后的青天大地变得虚幻，高山流水交缠和鸣，奏出轻灵的曲调。

她在空中低歌浅唱，盈盈起舞。她眼波流转，眉目间盛满春色，周身的霞光照亮了草原的半边天空。

老人看得神驰目眩，他忽地想起了故乡的凤凰花，花开的时候满原似乎都是霞光。他的眼中生出一抹温柔，在恍惚的回忆中逐渐迷离。

圣女柔夷轻挥，带起了漫天飞花，围绕着她流转闪烁。

老人的双眼中突然显出挣扎之色，闷哼一声，嘴角渗出鲜血，这才恢复了清明。他看向空中的圣女，苦笑着摇头道：“圣女的舞姿不类世俗，如我这般沾染了红尘污浊的人不配品赏。”

“大人何必这般自贬。”圣女的气势逐渐高攀，遮天的飞花翻涌而起，直通向辽阔天穹。

“来吧！”她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威严，“踏过这片花丛，大人就能了却此生心愿。”

老人闭目不语，花团在他身旁簇拥，眼看着就要将他吞噬，他的双眼突然睁开，烈焰在他周身膨胀燃烧，扶摇直上，猛地破开万千飞花。他身披炎光，大步流星地朝圣女而去。

他身后的铁骑终于动了，他们策马狂奔，铁甲铮然作响，携着冷冽的剑光。

千匹战马嘶吼咆哮，向着空中万花齐拥的女子悍然冲锋。

这一幕，似是永恒。

在那画中世界的某个角落，一个白胖的婴儿正抱着一卷书，咿咿呀呀地扭动，似乎想要钻进书里去。

南国少年

日与月是烛龙的双眼，巨兽盘踞在浩渺的虚空中，掌管着白昼与黑夜。

此时它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远眺下方浩瀚的大陆。

九原。

这片大陆丰饶广袤，其上有诸国星罗棋布，千万居民身承灵脉，主修灵象。

南平原，九凉国。

九凉是南平的钟灵毓秀之地，孕育了无数文人豪杰。

汉江横穿了整个国度。清晨渔夫们乘舟在江上高歌，一篙独远，消失在烟波浩渺中，傍晚迎着斜阳悠悠荡荡地归家。

在这汉江畔上，一座雅致的书院静然矗立。

书院内种着碧树繁花，迎着袅袅晨雾散发出清香。报时的钟声开始敲响，新的一天到来。

大门前，守门的童子突然一阵恍惚，摇摇晃晃，待到清醒时茫然四顾，并未看到异样。一道身影已经跨入了书院。他负手而行，径直穿过如织美景，向里堂走去。

朗朗的读书声从里堂传来，十几岁的孩子们衣衫整洁，盘膝而坐，摇头晃脑地诵读。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

“都停下！”一声断呵响起，书院的先生推门而入，他环顾里堂，面色如冰，鼻息将胡子吹得翘起。

他对着孩子们问道:“你们有谁见过苏季川？”孩子们一齐摇头。

他冷哼一声道:“这臭小子成天给我添乱，不仅耽误学业，还把我这书院折腾的乌烟瘴气。”

他没有注意到孩子们异样的眼神，继续抱怨:“就算是九凉的皇子又如何？他除了画艺不错，还会些什么？朝野上下的诸侯哪个不是学识渊博之辈？他这样下去当不了国君，掌不了虎符，只能当个山野村夫！”

他这才看到孩子们的眼神，眉头一竖，怒道：“你们这么盯着我作甚？”

“呵呵，纪先生好威风，在下受教了。”

一道柔和如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声音落在纪先生耳畔却如同惊雷。

他身子猛地一颤，随后缓缓转过身来，一位面容温和英俊、衣着华贵的青年正负手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纪先生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连忙下跪行礼。“纪某叩见二皇子。”说着他便磕了两个响头，身上冷汗直流。

“纪先生是家弟的恩师，不必行此大礼。”苏仲离笑着扶起他。纪先生听到“恩师”二字身子又是一颤。

“我方才一时兴起，在外面听了先生一番高谈阔论，心生好奇，想问问先生，季川这几日学得怎么样？”苏仲离在桌边坐下，把玩着桌上的砚台。

“六皇子近日潜心钻研，积累了不少学问。”纪先生躬身答道。

“是吗？先生方才还说他净会添乱呢。”苏仲离笑道。

纪先生心里一沉，垂着头道：“皇子息怒，我只是罚他去书院外思过罢了。”

“季川生性顽皮，犯了事出去思过是应该的，但先生是否动用了修为来惩戒他？”苏仲离的声音渐渐转冷。

纪先生大惊，连忙摆手道：“纪某怎会用武力惩罚六皇子。借纪某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如此。”

“那就好。”苏仲离起身，贴着纪先生的耳垂轻声说道：“纪先生如果动武就是另一码事了…………会掉脑袋的。”他依旧轻笑，说出的话却带上了刺骨寒意。

纪先生吓得直打哆嗦，苏仲离哈哈一笑道：“不打扰先生教书育人了，在下告辞。”说罢他抚着衣袖踱步走出书院。

九凉国都，翡玉城。

这里是九凉的心脏，最繁华的都城，经济文化的长河在大地上流淌，最终在这里汇聚。

街道上车水马龙，市井熙攘。两旁楼宇层叠，行人如织，热闹至极。

一座酒楼里芳香四溢，不时传来哄然大笑声，笑声中夹杂着灵力，震得楼顶微微抖动。

楼顶上坐着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他正握着笔专心作画。这时楼顶却一震，将笔震得一偏，在画上拉下一条长长的痕迹。

少年大怒，把屁股底下的砖瓦一拍，猛地站起来。他指着酒楼大吼道：“你们这群莽夫，还让不让本少作画了？”

底下又传来一阵大笑声，将他的吼声吞没。没人理他。

少年气鼓鼓地坐下，重新画了起来。他年纪虽小，画功却是了得，寥寥几笔就再次勾出了神韵。

一个时辰后，少年将笔放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正欲起身。

“你这是在思过？”柔声传来，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搭在了少年的肩上。少年面色一变，想藏住画，但手上的画已经消失了。

他转身看去，苏仲离正观赏着他的画。画上有绵延春光，千里山野，一群孩子追逐着天上的纸鸢。

少年扑过去想要抢画，却反被苏仲离在头上敲了一记。苏仲离笑道：“书也不读，武也不习。被书院赶出来了，心里还惦记着放纸鸢，是该好好管教你了。”

少年委屈地说道：“我这几日修炼的可认真了，二哥你是没看见。再者说了，那纪先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赶出来，二哥得替我出头。”

苏仲离眉头微皱，问道：“季川，跟我说说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季川抬起头说道：“是赤安侯的世子，他说我没文化，像个野夫。世子都敢羞辱我，我当然忍不了了，便和他打了一架…………要不是他比我大三岁，修为比我强，本少早就把他揍趴了。”

他越说越激动，小脸变得通红。

苏仲离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道：“季川，你也快到束发之年了，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

苏季川鼓着嘴，狠狠地瞪着二哥。

苏仲离不再笑了，揉着他的脑袋道：“天快黑了，跟我回宫吧，你的大哥、三哥和几个姐姐去参加春猎了，宫里就剩我们能陪陪父皇了。”

苏季川点点头。

苏仲离抬手，灵力荡漾成波，载着他们二人缓缓升起，向皇宫而去。

深夜

月轻揭面纱，照亮了满池摇曳的花儿。苏季川蹑手蹑脚地在深宫里穿行，他缓慢地推开一扇门，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他心中大惊，连忙转身想退出去，“进来。”一道音若洪钟之声从里面传来。

他满脸苦笑，推门而入。殿内的灯火蓦然点亮，他看见正端坐在殿中的男人，男人五十上下，双眉如剑，神色冷清，一身白衣跹然而动。

九凉王，苏屹。

苏季川瞬然间变脸，傻笑着给苏屹行礼：“参见父皇。”

苏屹冷声问道：“你二哥叫你来的？”

“嗯。”苏季川点头，“我好久没看到父皇了，二哥叫我来看看您。”

九凉王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你的事你二哥都如实告诉我了。”苏季川心里咯噔一声。

“等你的哥哥和姐姐们春猎而归，你与他们再相处几日后，我便派人送你去修行之地，好好磨练。”九凉王缓缓道。

苏季川苦着脸道：“父皇也和哥哥一起对付我。”

九凉王似乎轻笑了一声：“九凉现在虽是一片盛世，但未来的事我参不透，我不可能护九凉一世，你们都得成长起来，保住九凉的未来。”他的声音像是辗转过时光，透着股苍凉。

苏季川忿忿地道：“父皇就是要欺负我。”

九凉王轻轻摆手道：“就这么定了，回去就寝吧。”

一股磅礴大力推着苏季川直出殿门，他眼前百景更迭变幻，再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床上。

苏季川欲哭无泪，只得躺下来，阖上双眼。

遥远的夜空中似乎传来谁的窃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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