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城往事》免费试读_梦孜梦萱梦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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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暮春的一个傍晚，将要打烊的时候，忽然刮来一阵阵凉风。儒学巷陶记茶叶铺内，幽香寂静。柜台后面没有人，守店的在大门后面一角的竹椅上，半梦半醒躺了一下午。这会他浑身一激灵，冷不丁坐起身来，紧拥着薄衾，眨了眨眼，将惺忪的睡意去掉，明亮又深邃地望向斜对面的铺子。

他时常这般出神地凝望，期待着，期待对面一个人的出现---那便是斜对面绸布庄老板的女儿，也是他的中学同学，叫吴玉殊。

她偶尔会来到门外，与街坊和路人闲聊，也为自家招徕生意。每每想看她，她总会下一秒就出现，偏她还不常出门，就是这般儿凑巧。

他是陶记茶叶铺老板娘的外甥，这几天刚来铺子里帮忙。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被察觉了，她也没有尴尬的意思。清丽容颜，娉婷身姿，偏肯大方示人。他从不先打招呼，倒是她有时会与他颔首致意。今天她出门攥着本书双手背在身后，边与路人说笑，边流连着倒退步子，往陶记茶叶铺而来。等他意识到时，心头一阵悸动!

“陈笑颜，送你的!”她双手把书呈上。

他伸长了脖子去看，是一本现代小说，手迟疑地接下，自顾着信手翻看。

他似乎不打算说话，她淡然一笑，也是，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嘛!她索性就直奔主题了:

“笑颜，你有船吧?明天请你帮个忙好吗?”

陈笑颜手在半空中顿住:叫我什么?……直接叫名字，这样不好吧!

以前上学的时候，同学之间都是连名带姓一起叫的好吧!他脸泛微红，满脑子一片空白。

“嗯?”她以一个温柔的鼻音追问。

“嗯!……嗯，有船，可以帮忙!”他回忆了一下她的提问，脑筋当时一半在走神，另一半还是给印象了，即便经过整理后答案送上不够迅速。

“那好，明天清明节，有劳你划船送我全家去乡下上坟!”

“啊?这……可以吗?我得看店啊!”陈笑颜坐不住了，他挪动了两下臀部，竹椅跟着“嘎嘎”乱响，他这都没想起要起来跟人说话。

“看店换谁都可以!你们乡下人，有船，会划，我们城里人没这两下子，要不怎么请你帮忙呢!”

“要去，也得问问我老板哪!”他依然坐着说话，像要将自己保护起来，把被子拥得更紧了。

“你老板是你大姨大姨夫不?能不同意?你去说，不行换我来说!”

“你面子大?那你直接去说得了，干嘛还经过我这环?”

她“噗”一声笑了，娇声道:“失言失言，见谅见谅!”

“哎，我才没那么小气，我只是……”他嗓门忽儿提得清脆响亮，“我只是实在不想划船去很远的乡下!”

“说了是帮忙嘛，江湖救急，非你不可!”

陈笑颜抬起头，这才正眼看她。她与之面面相觑。半晌，她问:“考虑好了?”

“我没考虑啊，有什么可考虑的!这事没商量的余地!“陈笑颜斩钉截铁，“找别人吧!”

“时间不等人，都这会儿了，我还能找谁?”

“往年送你们去的人呢?”

“去年送我们去的老头，前几天，死了!要不哪能劳烦您大驾!”

她忍不住接着嘀咕道:“也怪了，算起来这几年，前前后后一共死了四五个了!”

陈笑颜觉得瘆得慌:“所以，你这么好心把这差事交给我?”

“不是说你去了肯定会死，你年轻有为，你去比那些行将就木的老头去好太多了！”她身子扭了扭，小腿在竹椅上挨了两挨，竹椅随即发出两声脆响。

这是撒娇呢!陈笑颜心里酥酥的。

“这兵荒马乱的，这是要我们家笑颜去哪呀?”声音从门外传来，此时，一位体态丰腴，身着绸缎旗袍的老妇人跨进门来。

陈笑颜这会儿终于下地站了起来，恭敬地说:“大姨，戏看过了?精彩吗?”

大姨亲切地回道:“就那样，一个混小县城的班子，能好到哪儿去，比我在省城看的差远了!”边说边走向里间，说话间披上件斗篷出来，看着眼前的两人，眉眼含笑，打心底里高兴，似有所云，却欲说还休，自个略思量罢，冲自己摆摆手:“天突然就转凉，路过进来披件衣服，我这就回家去。你们聊着，店不急着打烊，打烊时间笑颜自己看着办!”

玉殊忙伸手拦住她，牵起她的手，说:“婶子留步，我们话说差不多了，就差最后向你告假，望你批准!”

“哦，批准，当然批准!”大姨很笃定地说。

“您听清楚她让我干嘛了吗，这就批准了?”陈笑颜不淡定了。

“听了个大概!去就去，世道再乱，只要不出兴城的地界，玉殊的父亲就能保你平安!”大姨说着，转而问一声玉殊:“对吧，玉殊?”

玉殊并未作答，只窃窃地望向陈笑颜。只见陈笑颜一脸无辜，却又说不出话来……然后，她抿嘴笑了……大姨也还是笑着!

店里又只剩他一人之时，他认为可以再晚点打烊，至少要等斜对面的绸布庄一起。他手拿小说，再又躺到竹椅上翻看。忽而心头一动，盼望她再次出门来，便将小说从视线中移开，果然又见到想见的人，但发觉这次的视野不比往常，再看手里的书，顿悟，随即弃到地上，心里好气又好笑，嘟囔道:“居然编排我!”

兴城地处水乡泽国的苏中平原，城东外十余里，都是各个田垛组成的“千岛”地貌，舟船穿行在其间水网中，如入迷境，大小形状不一但有如豆腐块平整的“岛”型，种植的各式植物菜蔬，各种花色花香巡遍，应接不暇，变幻无穷!

正值清明时节，连续几日暖阳下，油菜花开得灿烂奔放，一望无际都是金黄色，空中水上，菜花香飘飘荡荡，沁人心脾。

小船穿行至油菜花的尽头，在一片梨树林前靠岸。玉殊一家男女老少六口人，都提上东西上岸步行，往本县最有名的坟地走去。陈笑颜收浆抛锚，扛上一把铁锹跳上岸，却不急着追赶，用锹在田埂下沿掏挖，掏成一整块圆锥型的土坯，端在锹上带走备用。

玉殊家在一处砖瓦垒成的坟茔前围成半圆，香烛，酒菜，水果，糕点，都已往案上摆好，纸钱也已就地铺放完毕。陈笑颜将铁锹放下，双手举起土坯，置到坟茔之上，再用手拂去去年的土坯残留，将新土坯码正位置，就成了，看上去，像给坟茔换了顶新帽子。年年的今日换新，意为家里人每年都来祭拜了！

“你还挺会，谢谢，我找对人了!”玉殊小声对陈笑颜说。

“看得多了，自然而然而已!”他也压低了声音，配合这肃穆的气氛。

看看远近，很多人家正在上坟，香雾缭绕，鞭炮声此起彼伏，哭声隐隐约约。

“这几年多了好多新坟!”他说。

她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觉一片茫然。惆怅的情绪笼罩上心头，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

鞭炮声响罢，冥纸又烘次烘次烧了半个时辰，每个人都被熏烤得口干舌燥，女性索性躲远了，直到祭祀完毕，才回来磕头收尾。

离去的时候，经过梨树林，这梨与离同音，此时更能感受到，与远去的亲人离别了，此生永不再相见!

二

回去的行程是轻松的，中舱也宽敞些了，大家倚着船壁散座开来，以最大限度放松身心。陈笑颜在后舱划着双桨，刚才脸被火烘得满是油光，这会还未风干。看他划桨的动作轻松自如，几乎不需要用力。玉殊站起身跨到后舱，用手帕轻轻帮他拭脸，家人有目共睹，都惊愕不已，面面相觑。

“你划得好轻松啊，教教我吧!”玉殊说着就来“夺”浆。

陈笑颜不让:“行程不近哪，时间耽误不得!”

这一去一回二三十里水路，中间河汊兜转，回程又是逆风，加上祭祀的时间，从早到晚一个白天，并不很富余。

话又说回来，人家女孩子有所请，男生哪有拒绝之理。

玉殊抢占住身位，两手握住两支浆柄跟随陈笑颜一道摆臂，二人动作不可能合拍呀，陈笑颜划不下去了，只好让位。玉殊一阵窃喜，摆好架势，打算在大家面前露一手。

玉殊有模有样，学他的姿态，一副驾轻就熟的写意样，但不用力吧，船不向前行，只好加力，逐渐地，越来越用力。

于是，耽搁了良久，船在河里蛇形了一小段距离，浆被摇得“通通”作响，水被拍得稀里哗啦，人累得满头大汗。看上去挺容易的，为什么做起来就不行啊!

“殊儿，别闹，到这边来!”父亲沉稳内敛相，今天第一次开口。

“为什么呀？”玉殊问陈笑颜，一脸郁闷之色。

力量用不到点，白白浪费力气，越发力，船越不“听话”。船行得歪歪扭扭不说，溅起的水花还弄湿了中舱坐着的弟弟的衣服。

陈笑颜乐见于此，他坏坏的，但又须绅士一下，温存道:“我还以为你一学就会呢!……”他想说怨他，但她分明觉得，他咽下去的下一句是……

“逞什么能啊!是吧?”她虽有不甘，但还是表现出一副服气模样，她没法不这样，这关系到修养。她平静地回中舱坐到弟弟身边，替十岁大的弟弟抹衣服上的潮湿。

路途迢迢，玉殊和弟弟卧在松软的干稻草上，索性睡了，女佣唐姐为他们披上衣服。奶奶和妈妈端详着他们的模样，相视而笑。父亲一直站在船头，注视行程。

接近黄昏，西风骤停，轻舟归心似箭，前面快到隘口了，过了隘口，就是环城一周的大河，也是天然的护城河，快要到家了!

欲过隘口，先经过一座炮楼。这会儿，炮楼这边热闹了，好多船只被截下，当兵的正挨个上船检查。

堤坝上，荷枪实弹的士兵站成一排，一军官模样的，手执喇叭筒，喝令经过的行船靠岸检查。

船不得已拐过来，玉殊父亲亮开嗓门问军官:“这是怎么了?”

这位看上去四十好几了，仍是名下级军官，一脸老气，偏还留着八字胡。玉殊父亲认识此人，他是兴城颇有恶名的保安团韩侉子排长。

韩侉子这会威风八面，都不爱搭理人，他看玉殊父亲的衣着气质，是眼前其他穷鬼没法比的，便应道:“战况紧急，设岗抓鬼子奸细!”

自从日本鬼子占领了国都，又分兵越过长江向北推进，占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城市，距离兴城越来越近，战火说起就起。

玉殊父亲对战局有一定的了解，毋庸多言，他表示认同，让出登船的道。

韩侉子撇过头去，道:“排队，慢慢来!”

婆媳二人和唐姐都上岸活动活动腿脚，地方不宽敞，就站在韩侉子跟前，韩侉子的喇叭筒该吼该叫不顾忌，直炸得奶奶面孔抽搐，连连后退。几个回合罢，韩侉子暂停，直愣地盯着奶奶，似有怒色，道:“后退就后退，总又回来干吗?”

“听口音长官是外地人，保安团不都是本地人吗?”奶奶说。

“兴城人不都叫什么‘侉子’嘛，保安团就我独一个!”韩侉子道。

“哦，哦!”奶奶似有所悟。

韩侉子继续喊喇叭，刚一出声，奶奶脸又开始挤，他顿了一顿，差点噎死。实在不能忍，把喇叭转手交给身后的士兵喊了。

陈笑颜乘这当儿也歇一歇，跨进中舱半躺在干稻草上，跟玉殊姐弟俩一样。姐弟俩半梦半醒，有时候会动一下，他躺在对面，仔细端详她的面孔，只要她稍动，就赶紧把目光移开，等确定没醒来，又大胆地扫过去。有时也看玉殊的弟弟，当同样以关爱的目光看玉殊弟弟，他觉得眼前的二人，给他仿似亲人的感觉更强烈了。

直到暮色低垂，岸上亮起数盏马灯。陈笑颜恰在阴影里，玉殊则在灯光映照下，这下他可以看得无所顾忌，不用担心被发现了。但他也不是总盯着人家看，他很享受现在的氛围，时常会很出神，想到小时候，自己就这样蜷在船舱里，头枕散发着悠悠拙香的干稻草，悠闲地听着父亲划船的桨声水声，还有母亲对父亲轻柔的说话声。

他曾经也是有至亲疼爱的，只是后来父母都病亡了，只留下两间茅草屋和一条小船，他从小是被大姨领大的。想到这里，他又看看对面的人，觉得家，也许就是这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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